梦境收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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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烧云

1. 居士下山买药的时候,半道上碰到一个女人,后者边走边四处张望,神色悠然,像是误入此地的游客。二人擦肩而过。居士脚步未停,也没有告诉她,上面没有风景,也没有人。

买了药,还有新米、陈醋、元书纸、苏打饼干。茹素之后,挺容易饿的。上山的访客,也会带来些茶叶、糕点之类,但还是不大够。他们带上山来的主要是痛苦。

坐下来未及喝茶,访客们就开始掏出那些痛苦,讲述中淌出无助的眼泪,有的放出声音来哭,包括男人、老人。居士耐心地听,极少询问或劝解,他们并不需要。讲完了,情绪就好了一小半。然后会跟着居士四处巡走一番,他们从各个角度询问居士的过往与现在的生活细节。很直率,热气都要呼到脸上。原来你做什么的。为什么要这样呢。有过孩子吗。喜欢看什么书呢。从不上网吗。他一一作答。他们参观他吃饭、睡觉、读经、写字的地方。有的揭开锅子,里面有半碗煮蚕豆。有的捏捏薄垫被。有的打开经书,呀,竖排的。到这个时候,他们的情绪已基本稳定了,泪水流过的地方风干了,显出一点愉悦的惭愧:还是你这样好啊,可惜我上不了山。不早了,下次再来看你。下次来的时候,他们会带着新茶与新的痛苦。有的访客在道别时会注意到,居士的木房上有块小木匾,上面刻着“云门”二字,描以墨色。哦,云门,这是你的法号?斋名?还是山名?

居士淡笑着摆摆手,也说不上来。此地多山,大都无名,这座山头尤其不值一提,爬得快的话,四十分钟即可到顶,可以俯看到嶙峋的山坡,稀疏分布着些灌木。五年前,居士也是无意中访到,发现山顶有几间旧屋,粗木框架,有后院,院里有承接天水的大石坑,前后转转,有如前生所在,十分亲切。遂动手整修一番,搬来必要的物件,住了下来。云门是他自己刻着玩的,有人讲,该配副对子才好。总没想好,他说。还会有人问,怎么不索性出家做和尚?我不够格的。问者于是很懂地点头:那你这就是居士了,也好的。像是替他松口气,同时又更多几分同情。居士的叫法,大致就这么来的。山下的人们显然需要这么个叫法,那就随便吧。


居士回到云门的时候,已近黄昏。他忙着烧热水洗澡用药。是瘙痒症,很顽固,每到春夏之交都会犯上一通,也做过检查,原因不明,算了。方才下得一趟山,似又加重了,整个腹股处都是红肿的包块,一阵阵刺痒。水准备得差不多了,听到有人拍前门。

居士!居士!是女声。

这时间还有人来?只好重整衣衫,走到前屋开门。

女客直通通进来。你就是那位居士?穿的就是平常人的衣服嘛。语气鲁莽,还有点揶揄。认出来,正是下山途中碰到的那位女游客。

居士点头,示意她坐下,一边倒茶水,并供上半根线香。他在这里住下半年之后,莫名的,有了零星访客,节假日还会多些。他起初很不适应,这完全不是他的设想。后来好一些,并慢慢形成一种待客之道。淡淡的,但也是真心的。他住着这个小山头,也是人们给他的施与。如果他们觉得偶尔上山来看看他,有助于继续山下的生活,也好。等于互相帮助。

女人连喝两盏水,一边四处打量。不等他指引,就起身四处走,像查问投宿的客栈。共几间屋?水打哪里来?全靠柴火做饭?那可要注意安全。哟,这里还有个菜园子。

居士一边答话一边观察。他常用视觉来判断访客,以修正他们所说的。这位女客眉宇间很空,并无常见的烦忧之色。是急性子,总是不等回答,又跟着问下一句。她会无故发笑,可显得有点凶。可能由于左上额角那道疤,静时被头发所遮,仰头一笑,现出疤,凶了。

我要住在这里。我也要做居士。女人看完菜园子和接水的石坑后,很轻便地这么说。

居士一下子感觉到,这轻便,可不只是轻便,是无所谓,亦是无所畏。

这些年,他承接过访客们各样的问题或要求。要断绝某种人伦关系的,要自尽的,要堕胎的,要给他一大笔善捐的,要他的题字或手抄经文的(其实他只是会使毛笔而已),要他替新生儿取名的,要他下山去劝谏某人的。等等。人们似乎认为他无所不能,他越是表示不能,人们越是认为他能;并且有时候,也确乎能够歪打正着,在不自知中解决一些难处。不知这一次能不能呢,他谨慎地没有吭声。

这山不是你的,房子也不是,反正也有空屋嘛。女人神情专断。我东西都带来了,就在山下的车子里,我们两个人下去,一趟头就能拿上来。

居士突然想到他的洗澡水一定都凉了。同时也意识到,瘙痒症这会儿竟消停一些了。可……想这些干什么。他的神情想来是非常为难的。

忌惮我是女的?她嘲弄地。你不是居士嘛,况且我现在也是了。我们可不是一般的人了。她在“不是一般”上加重语气。

自然不是男女分别心。是他全然不想与人共处,一宿也不愿意。他试探地质疑:居士……也不是随便能做的。

这还有什么门槛,阿弥陀佛。她念句佛,表明她能做,一边仰头露疤而笑。反正我是不想再见到人了。

我也一样的呀。

哦。她总算听出来。我妨碍到你了?那我还认为你妨碍到我了呢。这样,先一起下山取东西吧,速去速回。她在前面先走,同时嘴里还在说着。我是讲道理的……

出于礼貌,也是为了听清,他跟随其后。

我是讲道理的,并不指望你能主动让出。我们不如摊开来比比,看谁更需要这个地方。她像谈论一样紧俏物品,谁的资本多,谁就可以豪取。等我歇下来,我跟你讲讲我的事情。你讲不讲你的,随便。听完了你再看看,谁该走,谁该留。

这话也并非全无道理,不大好辩驳。

居士心里很不自在。早几年前,他一直有些担心,会被什么力量从这里赶走,比如政府,原屋主或其后人,旅游开发公司,或者打猎的养蜂的。安定久了,就卸下了这样的担心,并渐渐把这里看作他独有的所在,亦可能是终生的所在。他有时都会憧憬着那样的画面,他很老了,再也下不了山去买东西,再无能力接受访客的茶与痛苦,差不多吃喝殆尽,也便平静告终了。木匾上的“云门”二字更是洇去,像从未写过。这想法当然也是有些美化了。但无论如何,从没想过会有另一个人,同样以居士的身份,来与他竞争此地。

……若从佛理上说,这必定是有缘故的,是有前因纠结的。因果说,所向无敌,万事万物都会温顺下去。于是他的不自在里,掺杂起了几分谦逊与顺从。


山下有条不是很好的马路。路边的树荫之下,停着一辆鲜红色小车,四轮都是泥,但车子崭崭新,车座上的包膜都还在。她有些笨手笨脚地打开后车门、打开后备厢,分别拿出东西。有衣服、有毛巾被褥、有瓶瓶罐罐,塑料盆里装着圆镜子、吹风机什么的。

上面没电。他连忙讲。也没网。快递,也送不到的。

她马上蹲在路边,掏出吹风机,又从其他包里掏出手机,接线板,充电器、相机什么的,一起扔在车子里。想了想,又递给他,用下巴指指。劳驾你,替我扔到那边去。五十米开外,有只垃圾筒。他接下那堆缠绕成一团的东西,心里也随之一重。

重新往山上走。她仍是不停地谈话。因拿了东西,走路带喘,问话短促。

我老家就在邻县,你呢,也是本地人?

不是。

听不出口音嘛,念大学出来的?

嗯。

我连小中专都没毕业。你多大?有四十吗?

不止了。

那比我大不少。你叫什么?

姓穆。

穆居士,能这样叫吗。

随意。

那我嘛,就是……姜居士。哈哈我现在叫姜居士。哈哈。

有点暗下来的山道里,她骤然响起的笑声惊起了两只林中鸟。


2. 他习惯早起。先上下跑二十分钟,然后在院子里做几组俯卧撑、高抬腿与足下蹬。上肢总是差点儿。他一直想买对石锁,太小了不成,大一些的话,拿到山上又有点困难。后来就算了,也不一定需要有很像样的肌肉。

练到一半,出汗了,腹股处的包块们又开始刺痒了,真想尽除衣衫。这才想起,这里有外人。他停在院子当中,小心放慢动作,扭头看了看,“姜居士”所住的柴屋里尚没任何动静。他正要吁口气,一道人影却猛地推门出来。哈哈,这里的木门,全是缝,我可瞧了你一会儿。

他忍住不去搔痒,向她问早。

这里蚊子太多,根本睡不着。你看看,我这胳膊。

你这间,原来是柴屋。

但是我没有打蚊子。做居士,是不能杀生的吧。她有点得意。

我这里有蚊香,回头你拿点去。讲完觉得不对,听上去像长久计了。

闻到粥香没有?我老早爬起来熬的。她往厨房奔去,走到一半,折回房间,拿着几个瓶罐出来。

我带了橄榄菜,还有红方豆腐乳、酱萝卜干。她精心挪动布置着碗筷,左看右看,突然又拔脚走开。重新来时,手里扯了一把碎野花。她抱怨着这里没有花瓶,只好把野花也放在一只小碗里。

旧木桌子上突然显得花花绿绿。他脸上十分勉强,努力着,筷子已举到一半,终于还是端着碗出去了,一筷小菜也没夹。他坐在院子里,齿舌搅动,吃不出味道。他听见她呼呼喝出声音、叽叽嚼着小菜,隔着窗户确认他不需要添加之后,把剩下的稀粥一股脑儿扫光。心里又感到惭愧。

整个上午都在抄经。她则拿了蚊香回柴房睡回笼觉,中午也不起来。他遂跟平时一样,下了碗香菇青菜面。到下午饿了,找些苏打饼干出来打发。她这时倒出来了,睡得满足的样子,倒水喝,又伸手过来自取饼干,吃得下巴上、衣襟上都是屑子。“我改天下山去买些别的。有一种进口的小熊饼干,黄油味很浓!”

他没吭声。他买东西,都挑最普通的,只有线香要好的。点上之后,他与访客,均会感到宁静。他早年有些积蓄,加上常有访客赠送四时东西,故不至局促。这种枯索主要是心理上的需要。秋果累累的繁华,家人亲友的团聚,都会令他哀伤而疲劳。两张椅子,一张软一张硬,他肯定不会坐在软的那张上面,如果两张全是软的,他宁可站着。

她吃完抹抹嘴、拍拍屑子,自说自话地到他抄经的地方找到纸笔,提笔写起购物单,口中念念有词。

澳门蛋卷。小熊饼干。奥利奥。德菲丝巧克力。速溶咖啡。砂糖。你呢,也换换口味吧?我请客。她大大咧咧的样子,好像要郊游野餐。

不需要,我昨天下过山了。

你多久下去一次?

等买的米、面、干货什么的吃得差不多了。

哦。她不以为然。我可打算放开来!原来舍不得吃的,通通都买,也不怕长胖了。看到我那车子了吧,卖掉它,足够我吃进口巧克力进口饼干的。她笑起来,看上去仍是令人不悦。他现在明白了,她的笑相显凶,不全然是因为疤。是她不会笑,她并不明白“笑”是什么,像不懂棋的人在挪动黑白,她只是在挪动五官与皮毛。

你不要老盯着我的疤。她扯两下刘海。其实可以去整容院弄掉,我是特为要留下来的,好记得我爸。这是他用菜刀砍的,他当时正在剁饺子馅,顺手啊。但刀口朝着他自个儿,砍了我两下,也伤了自己两下,他流的血比我还多呢。

他本来半埋着腰,一听这话,忙悄悄让自己坐直,放平眼睛看她。她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呢。

自上山来,听过很多访客的事了,他们会在往事里反复逗留,用沉醉的调子,也用悲惨的调子,或者说,悲惨也即是一种沉醉。有时他也会拿他们的事情来跟自己的比一比。当然这没有意义的。谁的肉身都是由往事堆砌而成。

第二天,我爸就丢下我一个人离开家了,桌子上放着家里的存折和他的两张卡。你都想不到吧,我后来就再也没见到过他。她眼睛还是不眨,像在进行干瞪眼比赛。

他眼睛累了,移开去。

哎,你就不问问,我爸为什么砍我吗?原来你就是这么听人说话的?她仰头笑起来,好像发现一条投机的捷径。我知道经常有人专程到山上来找你说话,还以为那多高级呢。那我以后也会了,等你走了,我也可以这么接待他们。不过,你问我一下吧,这样才像聊天嘛。

你爸,为什么呢?于是问。

她却避而不答,只龇了龇牙。我当时一点不疼,反而替我爸疼,他真该拿刀口砍我才对,一次性解决掉才好。他不能再见到那样的我,我也不想再活在我爸眼跟前。她双目保持溜圆,眼珠子离上下的眼睑很远。

他倒更想眨眼睛了。

讲实话我一直在等着我爸砍我。他也真够笨的,直到这天打算包饺子,直到他开始剁饺子馅,无意中扭头瞅我一眼,这才突然“发现”我肚子大了。他实在是太迟钝了,再不“发现”我都吃不消了。明白吗,我再也遮不住了。我已经遮了多久啊,从暑假遮到寒假,他妈的真遮得我累得要死,饭都不敢吃饱,走每一步都得他妈的提着气。噢,做居士能不能讲脏话?

我不讲的。

那下面我注意。不过该你问了,问我,大肚子里头,是谁的呢?我爸砍了我两刀背,停下来,他半边脸淌血,他不管,只是这么问我,谁的呢,告诉我是谁的,我这就去砍死他。我爸能做到的。初中时有个男生写条子给我,他找到男生家里,砸烂人家一橱柜的碗。哎,你问啊,问我,谁的呢?她提示,对他的木讷有点不耐烦。

谁的呢?他发现,问和不问,确实是不一样。哪怕只是最简单的问询,还是产生了某种介入感。他甚至也瞪起眼睛来,专心了。

问题就是,我也不知道哇,没看清,也不敢看。那时我在市里读幼师,暑假回老家,出了车站搭一个摩托,他一下子把我拉到一个废桥下……只记得那人很胖,满身汗馊味。我理理裙子就急忙忙回家了。绝不能让我爸晓得,他绝对不能接受的,我太可怜他了。就是没料到,后来肚子会大。

她停下来,像是等他问点什么。他沉默着。她也没有提词。

隔了片刻,她嘻嘻一笑。我爸一走,我倒彻底解放了。不要再遮了,放开肚皮吃东西了,也不要去幼师上学了。我连家门都不要出了。四个月后,我半夜起来解大便,没有大便,倒解出个肉孩子。

他脑子里盘算,要问什么?这里应当问什么?他是有几分关切的,但更多的是茫然,茫然于她并没有表现出痛苦。要别的女客,这个时候,该换过三包纸巾了。

她眼珠灵活转动着,突然又拿出购物清单补充。你这里的筷子、案板,都太旧了,我要换上新的。哎呀,我差点儿忘了写上花瓶,高的买一个,矮的买两个,插花插草插叶子都成。你发现没有,花瓶真的很奇怪,随便掐点东西放进去,接上清水,放在那里看看,怪舒服的。

他心里下着判断,看看吧,她还在意这些调调,此地实在不宜于她。


3. 这天夜里,他看到了母亲。多日不做梦了,他曾为此欣然,以为达到了一枕无梦之境。

……仍是在操场上,食堂与篮球场之间,母亲自千里之外赶来,突然出现,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截住他。他直直地朝母亲跪下,母亲别过脸放声大哭,突然伸手抽他耳光,打得非常用力。他整个头在梦里都肿疼起来。周围有他许多的同事、学生,默不作声地围看。

随即他发觉自己睁着眼,他是醒着的。后半部分不是梦,是记忆。那年春季,他评上了副教授,院里最年轻的一个;去哥廷根大学做交换学者也正在办手续。他突然写了张条子,向院里提出:他要离去了。只因试验室有事多耽搁了两天,才被得到消息的母亲堵在了操场上。此前,已与家里有过漫长的电话沟通,母亲死活不肯应声。母亲这番赶来,当众打了他这一通耳光,那样用力。他明白:老母亲这下算是放手了。这些年,山下的所有来客里,从没他一个亲人。

这正是他求索数年、绝境式的孤独。真不愿意这样的局面被“姜居士”所介入和打破。

表面上看,接下来几天,跟第一天也差不多。他独自在院里吃早饭。她吃完又去睡,到下午才出来,跟他一起吃苏打饼干。晚饭比较早,他仍是端到院子里。按他原先的采购,米、面,差不多能吃一个月。现在以加倍的速度在减少。他算算将要告罄的时日,希望在那之前,这云门里,只有一个人了。

对方看来也是同样的想法。她以云门未来主人般的态度,更为细致地查看,不断地往她的购物清单上加东西。薄荷种子、黑胡椒粉、黑米、香糯米、碧根果、芝麻糖、果脯等等。吃的上面,她想一出写一出,简直像开动脑筋地要满足自己。

他真想与她大声分辩。像她这样,真不如在山下,在镇里,在自己屋子里,不是更方便吗。居士本来就可以居在家的。他又担心她以同样的问题来反问他。他的确也问过自己。非得执着、依赖于云门,才能达到孤境吗,这说明他内心的赤诚是很不够的……

他闭上眼睛。他愿意再做一次那样的梦,再一次朝母亲跪下,再一次被打得脑袋肿疼。


4. 对了,烛台!要多买几种烛台,不同的地方摆不同样子的。蜡烛也可以换换花样啊,动物形状,水果形状的。如果是过节的话,就点那种带香气的,她刷刷地在纸上连写几行。天没完全黑,她总会迫不及待点上蜡烛,带点娱乐地走动着,观看自己的影子在高低不平的粗木墙上摇晃,由淡渐浓,忽大忽小。

他一个人时并不大用蜡烛,一则这里全是木墙木门,二则也因它融化太快,如流似淌,看着总觉十分惋惜。晚上他一般长时间地打坐,月色已足够用的了。即使没有月光,如果平心静气,也能看到室内的物件仍是有光泽的,白天积蓄下来的天光,反哺般地勾画出一团团混沌。从漫长的打坐中睁开眼来,万物含情如照,内心可以获得七八分的欣悦。

我爸以前教我玩过这个,我也教我儿子玩过这个的。她用两只手对烛比画,在墙上成狗,成猫,成鸽子,都不太像。你肯定也带小孩子玩过的吧。她兴致盎然地问。

他脑袋突然荡悠了一下,云中踏空一般,想否认,又想着不该打诳语,便点头了。他惊讶地意识到,他的不愿意点蜡烛,不是因为节省和小心的缘故,是他经不得这蜡烛光的摇动。

我只跟儿子玩过两次,就不玩了。许多好玩的游戏,打水枪啊,木头人啊,画鼻子啊,我都只玩一两次,以免和小孩生出感情,现在想想,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最后会像现在这样。

儿子呢?问话一出口他十分失落,真的退步了:他关心起来了。

你问哪个儿子?我可是不止一个呢。她得意于他的主动发问。烛光照着她牙齿上的笑。她什么时候能控制住不乱笑,就好多了。他没吭声,快到打坐的时辰了。

刚才讲的是老二。头胎儿子,我根本没等到他能玩游戏。她口气显得一本正经的。生小孩这件事,跟解大便一样容易,但又不能像大便一样冲掉,一生下就哇哇哇总在哭,我当时才十七岁,哪里会带小孩?总不能把我妈妈从地底下揪出来帮我吧,估计她也不肯活转来做我的妈。我很不耐烦这小孩,真蛮讨厌的。好在有个邻居大嫂,主动来帮我,做主变卖家里的东西。她经常带不同的人来,围着我家的东西左看右看。好像都不值钱,怎么卖都不够用似的。邻居大嫂有天带了一个外地女人,两个人轮流替我抱孩子。我那时已经在家闷了三四个月了,不,不止了,从我爸走了就闷在家里,有一年多了。我特别想出去,随便哪里,只要出去就好。我对镜子梳头,镜子里看到那两个女人换来倒去、从头到脚地查看小孩。我突然明白了,高兴坏了,这次是要变卖掉这个孩子吧。我有心掩饰,想着不能像卖家具电器那样,价钱都那样的低。她们比我老练多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挑了小孩许多毛病。塌鼻子。后脑勺太扁。有黄疸。奶水不足。是个强奸犯的杂种,假设是被大学生强奸了还好说些,是个开无证摩托的呀,这孩子怎么可能成器呢,等等。她们讲得很有道理,我真担心她们不肯要了。拿走吧快拿走,只要替我买张火车票就成,到上海到广州到北京到南京。

蜡烛就是烧得快。烧到尽头,火光跳亮了一下,照到她,果然又在笑,嘴巴咧得很大,带点定格,像正在拍照。

烛烬的微光中,他起身回房间打坐去了。他今天要加半个钟点,他要拂去烛光里的那些旧身影。


5. 下午三点多,来了访客。客人提了桃子、杨梅,还有几盒坚果,走亲戚一样的。他连忙道谢,客人直摆手,我两年之前来过的呀。他定目细看。客人以前可能比较胖,带点官员气派……现在清减了,衣服是皱巴巴的麻布。

客人介绍说他现在搞了一所灵修学院。在郊区置了地,开设大师班、精进班、普照班。学员集中在一起,主要是种田和冥想,不给好的吃,不给好的住,不给好的用,劳动收成也全都捐给养老院。每期名额都被抢空,预订的队伍排到一年半后。其中大师班参照了巴菲特午餐模式,要竞标的。来客的语气竭力谦逊,时不时夹带几句国学句子,手里一直盘弄着个油光光的核桃。

他默默听着,肚子有点饿,犹豫着要不要照常吃东西。想到苏打饼干,突然想起了她,她一般在这时睡醒了出来。

居士可知道,我这灵感哪里来的?就是上次拜望过您之后所得到的启发啊。来客继续侃谈。这灵修学院,不搞则已,一搞则通啊,各方面路子都打开了,来往出入的全是很高级的人物。

他用三分之一的注意力留意侧门那边。

我在想着,要不要再走远一点,搞一个殿堂级的课程,克隆你这个避世独修的模式,比方说,就叫云门班如何?

她这时睡眼惺忪地推门进来了。客人猛地噤口站起,虽设法掩饰,脸上仍是奇峰变幻。

她倒是眼尖,一下子看到桃子和杨梅,猫见鱼一般,径直走来取了。你们谈你们的,我去洗。

灵修客换下手中的核桃,脱下腕珠来开始排捻。捻了好大一会儿,他若有所悟。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居士,您这是到了第三层次吧。

他欠起身子张开口,并没什么要隐瞒的。

不,不。灵修客急切摆手阻止。居士不必详解,我懂的。这个山,可以喻指到鱼肉,人民币,女人,宅屋,恩怨等等,涵盖到整个俗世红尘。客人露出极为佩服的表情,有点激动。我突然有个预感,居士您这个境界,会对我下一步的殿堂班课程有很大的生发,真正的灵修,就在名利欢场,什么都不用避讳、什么都不要禁忌。

她把水果装在小碗里,一路走一路吃。冲客人咧咧嘴,牙齿已是紫的了。我最爱吃杨梅了,你挑得也好。

路边正好看到,瞧着还挺新鲜。客人打个哈哈。过一阵我再过来看你们。他起身告辞,急于投入新的业务思考。

欢迎啊欢迎,下次还带水果吧。她尾随相送,主人般约定。

他打开饼干盒,干巴巴地嚼起苏打,其实饿劲儿已过去了。这位访客实在过于机灵,“第三层境界”说,虽算是免除了他的尴尬。他并不感念,他早不在意外人的看法了。但访客的到来与表现,如一声来自外面的叩门,他这才骇然地意识到——她在这里,住下都五六天了,竟也没什么特别的不妥。

干吗不吃?你怕酸?我都尝过了,甜的。她那口气,也已是家常的了。她咬着桃子,牙齿间发出爽利的汁液的声音。他连忙起身到院子里坐去了。

院里阳光略斜,打在木板墙上,形成一半的阴影与一半的明亮。从来都是这样,哪怕只有两个人,哪怕只有短短几天,就会渐渐成为人间了。他心里涌起旧时的不适感——早晚添衣,谈论食物,四时枕席,叮当作响的餐桌。这些,都跟软椅子一样,他不要坐上去的。

她并不察言观色,只管含着满嘴的汁水说话。我怀第二胎的时候,没头没脑地就想吃杨梅。季节不对,我明知吃不到,还是煞有介事地闹了好一阵子。其实也不是那么要吃,就是觉得,我得要有个“孕妇”的样子嘛。第一次他妈的遮遮掩掩,像罪人似的。对不起,又讲脏话了。我不仅闹嘴,还闹流产,还闹卧床保胎,闹羊水不足、胎位不正,当然,更少不了脸上长斑,肚上长纹,小腿高肿等等,差不多弄了个大全套。亏得厨子对我不错,他越对我不错,我越是闹得凶。我跟你提起过厨子吗?

他摇头,遽然起身去抄经了。他不要重温这些生养孕产之事,骨肉缠绕,很容易产生映照与折射,血水里拖动起深长的阴影,沉渣泛起。

是谁发明了抄经的?再好不过了,一笔一画,一个字一个字。他个个认得,又字字含糊。越抄越慢,如镂金刻银。


6. 午后忽降大雨,四下如百泉倒挂,雨声十分喧嚣。她比往常醒得早了,怔忡地坐在那里,一杯水举在跟前,半天送不到嘴里。

这里,经常下大雨吗?她突然问,语气难得地带点畏意。

嗯,这个。他不太确定。

最不喜欢下大雨了,否则我不会这样的。我在南京一直都好好的,打过各种零工,发广告单啊,卖寿司啊,推销手机啊,长途车拉客人啊。我有个特点,就是到哪里都干不长,因为很快就会有男朋友,然后我很快会辞工。我不挑人的,只要找我,我就跟他好,反正总比一个人强吧。只是他们但凡知道我以前的事情,就会露出厌恶来,一时半刻都不能忍,还四处跟人抱怨。于是我就离开。我换了多少男朋友,就换了多少工作。这倒有个好处。对分手或换工作这样的事情,我是很习惯的,不痛不痒,家常便饭。她显出一丝怡然自得。

这里经常这样吗。瞅着外面的雨幕,她又问。忘了她已问过,也忘了他的不置可否。

有天我在街巷里闲走,一边扭头看两边的门面铺子,突然觉得处处都很熟悉——哎呀呀,我这才发现,我在多少家小店打过工啊,我在多少家小店都有过男朋友啊。也说不上来这是该高兴还是不,正琢磨着呢,天色突然变了,下起大雨,一顶一的暴雨,跟这会儿一样。街上所有人都甩胳膊抬腿地跑起来。我也一样,跑啊跑。跑了一阵子,我不跑了。他们都有地方好跑,都为着什么人在跑。我倒是往哪里跑呀。这不搞笑吗。于是我照常不紧不慢地走路,浑身浇得湿透,还蛮痛快的。

她掠掠头发又抹把脸,好像那雨水直到这会儿,还在往她头顶上浇似的。

她今天太啰嗦了,他有点疲倦。他倒是喜欢天气大乱的,最好狂风裂枝,巨雪如孝。越像末日世相,他便越是有种超脱的愉悦。他离开的那天,风和日丽、春景怡人,但在他的想象中,他正是走在那样黑白无色的天地里的,一步步地走,他看到自己从大到小,到一个小黑点,到看不清,到完全的没有。

就是那天,我动了念头,想过起小日子了。这样,下次再落大雨的话,我也就能有个地方、有个人好奔过去了。当时在一家川菜馆端盘子,有个年轻厨子正稀罕着我。得,碰点子吃糖,就他。这次我可学乖啦,什么也没有讲,两人亲热时,耍了点花招,把床上弄出第一次的血。厨子是乡下来的,吓得带我回老家见了父母。看看,这不就搞定了。她提高声量重复。搞定了,我很快大起肚子来,都要一家三口了!

他往前一冲,发觉自己竟打起瞌睡了。

哎!马上就有刺激的了。她有点抱歉地连忙预告。你想想,我怎么可能真的过上小日子呢。尤其厨子对我越来越好,兴冲冲买下各种小孩衣物。我日甚一日地吊着心胆,怎么也睡不着,老觉得有个大坑就在前头等着我。我问你,你若是那时的我,会对厨子讲出实情吗。她像老师提问。你得说话呀,否则又睡着了。

我?他理理衣襟,腰部一阵刺痒,像呼啦圈一样,整个一圈都痒。他忍住不去抓,反而把话给憋了出来。我一向囫囵吞枣,不求甚解。我觉得人和人之间,就该这样。

她直摇头。我可不行,真不如我自己赶紧跳进坑里去踏实呢。半夜里,我猛地起身,掀亮灯,把厨子拼命摇醒。你知道,我从老家到南京的第一张火车票,是怎么来的吗?


7. 夜里起了大风,院子里的木门响了整个后半夜。本想去关紧,后来又算了,朦胧中听着也好。木门互叩,一会儿密,一会儿疏,如同问答对话,自有一种长吁短叹的节律,听得都入了迷。

早醒就有一个麻烦——以前的事情都会从黑暗中冒出来,像奶白蘑菇,东一朵西一朵。也像盲目的幼崽,在脑子里蹒跚兜转、相互跌撞。他克制了一会儿,还是把右手伸向左手的无名指根部,那里曾有很深的一个戒指圈印。刚摘掉时,极不自在,老要去抚摩确认,如舌头舔刚刚空出的牙床。多少事情空出来了啊,身上有多少旧印子好去抚摩啊。

他有自知。他仍是向俗的、不能免除于俗的。不免想到前一日她所讲的,主动跳向大坑的那句话。心里有点惊怵。她一以贯之的粗率里,有种自求的苦厄,几可谓以身饲虎。倘若真摊下来比一比,他未必能胜过她……他倏地翻起身,四顾一番,心里十分沉痛。


8. 她四处找活,给菜园子加篱笆,寻找刚刚冒出来的杂草。把墙上的蛛网小心移到室外(她认为这更有利于蜘蛛捕食)。有限的几样器皿家什,反复抹擦得几可鉴人,甚至擦洗走道的石板与台阶。她变着花样做饭:菜饺子、西红柿疙瘩汤、碎菜叶摊面饼、手擀面条,甚至想到要买烘烤机与模具……他提醒她这里没电,方才从购物单上划掉。

那条购物清单,已经快写满两页了。光是下大雨那天,她起码就写了半页。要买些彩珠子来串手链项链。要买些白扇来画画,她以前在幼师,学过一学期水彩呢。还可以结毛线衣结围巾不是吗,买齐各颜色的全羊毛线和粗的棒棒针。这样念念叨叨地,她似乎就已获得很大的满足。

他只管抄经,加倍地抄,不间断地抄,并给自己假定出一个目标,以后但凡有客人过来,就赠送手写心经一幅。

这当中迎来第一个周末,确有好几批客人来访。

客人们气喘吁吁地来到山顶,满怀急需吐露的烦恼,赫然发现云门里竟有了两个居士,一男一女,无不惊悚失色。有的勉强敷衍几句,懊恼地看着手中的提篮赠礼。有的大为绝望,似天地倒合。也有人促狭地会心一笑,认为此中别有谐趣。

他半张着口准备着,若真有人问起,他会如实相告。人们却不问,他们带着各自的判断匆忙离去,三步两步几乎是奔跑着下山了,从他们的背影可以看出:他们是不会再上山来了。

她深感可惜,很直接地催促他:我看你真是要早点离开云门才好。这样既耽搁我也耽搁你。

他听而不闻,继续抄着手中的这一页经。他心里有数,暂时客人倒不会少的,接下来的两三个周末,没准还会多些。总有些闻风而来、想要瞧个究竟的人,有些从没想过要上云门可这下反倒改变了主意的人。这里会热闹上好一阵子的。估计在很长时间里,只要提起云门的两个居士,山下的人们恐怕都要笑出声来。他是不怕成为笑话的,只是可惜了云门啊。还有他抄的这许多心经,也不再适合赠与了。

她手里不知疲倦地擦洗着被来客们踩脏了的石板与台阶,突然又恍然大悟地检讨起来:不,不能怪你,也不能怪他们。怪我。我这个人,一看上去就是比较什么的吧。我都这样了,连人带娃都被厨子给扔了,男人们还是会拐弯抹角地找上门来,讲不到三句两句就要跟我“那个”。我也好奇,为什么啊,为什么找我啊。他们吃吃笑着,手脚身子一齐都上来了,说你很随和啊你很好睡啊。

正好抄完一页,他搁下笔,卷好纸。顺便抬头瞥她一眼。做清洁时,她把头发扎上去,额疤坦荡无遮,显得双目妙长,鼻挺唇丰——他一阵讶异,但也无心追究,倒是想起自己久未照镜。他而今只凭用手摸着,便能剃净胡子,也能剃光头顶。只是不知现在自己成了什么面目。

我是蛮能睡的。一个人时,能接连睡个大白天。不是一个人的时候,就由着对方睡。我没再做工了,我都不想再干其他活儿了。说来也怪,我以前是不大喜欢“那个”的。她沉吟着,似乎自己也有些困惑。可后来就尽愿意做着这件事了。加上有那么些人,也很会。

他伸手去捏捏毛笔头子,半干了。最好还是继续抄经。有没有人赠与,都要抄的,抄经就不该有送人的想法。抄经吧只管抄经。

你呐?真能丢下“那个”了?她并无涩意,眼神平静地从他脸上滚过去,像问他馋不馋肉。后一个问题她的确问过。当时他们在吃蒸土豆,味道寡淡,她便谈起肉,列举各种肉的各种做法,也谈到斋食里的素火腿素香肠素鸡排,形神味俱备,可素食为什么偏要装成肉呢?既是吃素为何还要想着荤的?她不满地咕噜着,把一碟土豆咽下去。

我忘了。当时被问到肉的滋味时,他也是这样答的。想了想,又如实补充:只要一个人待着,最后就都会忘了。

你能忘了风吹在皮肤上?忘了三伏天喝井水?忘了瞌睡遇到软枕头?她随口反驳,也不逼问,只接着讲自己。

可就算一直不停地跟男人“那个”,总也有完了的时候,他们还没抬起身子呢。我一睁眼所看到的,就是孩子,并且还不止一个。你不知道,自从这第二个落地,我反倒想起那第一个来,他们哭起来一模一样。因此我一睁眼看到的,不是一双眼,而是两双小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这让我非常难挨。

外面起风了,木门又传出无规律的敲打之声。毛笔头此时已被墨汁重新浸软了。他重新打开纸理平整,打算再写。

她识趣地起身,一边瞧着他的笔头,有所发现似的。哟,都快秃了,得买新的呀。我替你记到单子上去。你以后不如写大字吧,省力气。不要写得好,越是弯弯扭扭的,越是显得高级。她快活地揶揄,已丢下半分钟前讲的那两个孩子了。

这种随行随止、疏可走马般的心性,着实让他不解。笔重新落到纸上,行进不畅,听着她的步子不紧不慢地去了。


9. 一晚上都没睡成,瘙痒症大发作,从腹肌扩大到胳肢窝,又扩大到胸部和小腿,凡有体毛的地方,都起了一层层红疹。指甲抓出血痕,药膏涂得像砌墙,这样下去,恐怕很快就要不够用了。

睡不成也好。睡了恐怕又会做梦,又会是怎样的梦?这一整个晚上,他就拼命忙着搔痒、忙着涂抹,脑子里也是一刻不闲、各个方向打架,由肉到灵,皆不堪推敲。


10. 数日前来过的那位搞灵修的访客,今天着人送来一大堆东西。两个被差遣的,几趟上下,搬得脸色通红。

捎什么话了吗?他问送东西的。

院长最近在搞新课程,忙得见不着。他把意思吩咐下来,东西是我们做主买的。

送货人走了,她细细查点了一番。一整套不锈钢厨具。十八头的盘碗碟勺。另有一对带盖带托的讲究茶盏。毛巾浴巾床单真空棉被。五升的色拉油两瓶。一级面粉两袋。保温瓶一对。塑料盆数只。各种干货。

她跟他排数,有点喜滋滋的。嗬,这简直能过小日子了嘛。她把东西安置到各处,反复腾挪,忙乱了一整个下午。到晚上,还点起蜡烛来欣赏那对讲究的茶杯,花纹是黄底青龙图案。她托在手上,假意拈起盖,碰出声音,一边感叹。早晓得那人这么热心,我该把那张现成的购物单子给他的呐。

他有点愤然。灵修客人逆众人之恶评而行,带来这些成双捉对的礼物,等于是表达声援和勉励之意,这种理解,比不理解,更糟糕。更让他苦闷的是,原先这里的食物存量有限,随着每日消耗,怎么着也会推动出一个了断的结果。这些东西一来,两人又可以吃上好一阵子的。

注意到他的闷闷不乐,她越发乐呵呵的,甚至用新杯子斟了茶,放到二人中间。新杯子的异光显得十分奢侈。

晚上我不喝茶,不利睡眠。他已有数晚不宁了,竟也不困,身体里的钟一直在嘀嘀嗒嗒,永动机一般不知终点。

那你该喝点酒。她毫无顾忌地开玩笑。酒可是好东西,我现在的好办法,就是酒后想出来的。不知是哪个男人哪天丢下的半瓶酒,我无意中看到,灌了下去,脑子里一下子亮了,冒出个好主意来。她若有所思。要不要在单子上写上酒呢,没有规定说居士不能喝酒的吧。

不要那样。他有些生硬地劝阻,感到一丝恐惧。

她瞥他一眼,又露出伤疤笑了。那主意可真妙极了,可谓万全之策、一劳永逸。我为什么不把这个孩子也转手了呢,正好让他们兄弟俩往一条路上去,谁也不必再瞪眼瞧着我了。你说绝不绝嘛!这回我可是有经验了,我从来就没那么能干过。各种渠道过来的买家,我分清先来后到,轮流跟他们接触,非常耐心把价格往上抬。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是贱呢,越是没人理,反过来呢,大家就要抢。到最后,简直像拍卖啊。他们分别跟我叫价,我合计一番,把最高的报价透露出去,从而形成新一轮反馈……我这次可真一点没有吃亏,我甚至想到,就算将来跟男人弄出十个八个孩子,都可以这样办的。嗳,你猜猜看,最后我得了多少?

猜不出。他勉强发声,同时感到一种不可解释的臣服感。

哎呀,稍微动动脑子嘛。我既是问你,你就应当能猜到的。她挤挤眼,带点耍宝的神情。

你为什么,要到云门来呢。他突兀地打断,他一直不想问这个的。多少次,他也被山下的人们这样问过。他认为这是最不该问出的问题。

她倒也不以为忤。别打岔,这还要问吗。你也真是白做居士了,还不如下山去呢。你还是猜猜多少钱吧……其实你都见过!不就是我山下的那辆红车子吗。她失望地一拍手讲出答案。

车子。他呆板点头。

那么大一笔钱,我就想一下子花光,正好看到电视里做小车广告,那就买部车吧,价钱刚刚好。到车行才想起来,妈呀我都还不会开车呢。她哈哈直乐。

那你也就没有用上了。他觉得这倒也好一些。

是哎,只好一直寄放在车行。直到来这儿,才让那边把我和东西一起送过来。她挺潇洒地努努嘴。

新茶杯里的茶凉了,她惋惜地收拾着去洗了,顺手带来那张购物单,到底还是添加上了酒。你放心,不买红不买白,就买米酒好了,居士总可以喝米酒的吧。那我还得加上小烫壶、加上陈皮梅子呢,到天冷下雪了,可以烫热了喝,我到时炸上一碟花生米。她的脸上多了一层快活的愉悦。

他闭上眼,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一幅雪色披盖、二人对饮的图景,心跳忽然变慢,千丝万缕地扯动。不好了,真的不好了。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他一下子全都想起来了。真是悲恸,继而又至为感动。


11. 次日,他吃完早饭就打算下山了。走之前,他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四个方向挨个儿看了看。没有风,没能听到木门相叩的声音。

我下山去买药,上回买的快没了。他跟她打个招呼。

她照例是要去睡上午的大回笼觉,听这话,忙去拿来购物单子。喏,带上这个,能买多少就先买多少。

还是下次你自己买比较好。他没有伸手去接。

嗬,是怕我不给钱吗。不是跟你说过的,我会把车子卖了的。她掸掸单子又伸过来。

是个好主意。他挺礼貌地答,两只手只对握着包袱。昨晚他收拾了这个小包袱,也没带上什么。房间里最多的就是那些抄好的经。笔墨都旧了,纸也差不多写光了。三双鞋子倒是都拿上了,正是旧得最舒服的时候,适合走远路。

那你先去打听打听二手价钱,或者找找什么中介。她掩口打了半个哈欠。

这个,也还是你自己处理比较好。他不想胡乱应承。

她刚调转头往柴房方向,听到这句,步子停下,人又扭转回半边。声音清醒多了。买药?哪里不好?

没什么,小毛病。说这话时想起来,昨天晚上竟是一点没有瘙痒,倒像是好了。暗中用手抚一抚,毫无感觉了。

光买药?

也办点别的事。

愿意的话替我看一眼,看我的车子还在不在那里。估计全是灰,落的全是叶子和鸟屎了。她讲话有点慢慢吞吞的,眼睛并不看他。他想她是明白了。

好,我看看车子,一下山就会看到。

云门这里,你放心的吧?她笑了一下。她到现在还是不会笑。

没什么不放心的。云门也不是我的。

知道吗,我这,也就是写写的。她哗啦啦晃动手里那两张都有些皱巴巴的购物单。最后我一样都不会买的。

写写蛮好的,我不是也一直在写经吗。

写经才像居士呢。我这不像的。

哪里啊,你比我像多了。

他们认认真真又非常乏味地对着话。太阳已经高升了,有点烫地打在脸上了。

他抓紧时间下山了。他不再是居士了。


12. 几个月后的一个夜里,云门起了大火,所幸后半夜猛降暴雨,加之四周草木本不繁茂,火势并没有太大地蔓延。云门的几间木屋,倒的倒,塌的塌,崩飞散裂,都没了形状,连云门的牌匾也残缺不存了。有具女尸,紧躺在柴门后,是想打开门,还是想关上门,不得而知。据说体肤尚好,只是被烟熏窒息,若能打开柴门,断不会如此。有人查点余物,除了少许家伙器物,已油枯米尽,无一物可食了。道听途说的人们摇头咂嘴,不免有各种猜想,到底也是索然无味。云门的最后这则消息遂也自生自灭,随风而逝了。

201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