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莫礪鋒
頃接葛雲波君來信,稱鞏本棟教授即將榮休,其及門弟子爲此而編纂紀念文集,請余撰序。雲波且傳來部分樣稿,分成學術論文與師門問學録兩個板塊。瀏覽後一板塊之樣稿,每篇皆言及千帆先生。此固理所當然,鞏門者,乃程門之分支也。我對此深爲贊許,故撰序也從程門説起。
千帆先生的教學生涯,主要可分成前後兩個階段。前者是在武漢大學,時間是從一九四五年到一九七七年。後者則是在南京大學,時間是從一九七八年到二〇〇〇年。由於千帆師在一九五七年遭遇無妄之災後隨即被迫離開講壇,他真正在武大從事教學的時間只有十二年。當時學位制尚未建立,研究生招生的數量很少,千帆師總共只指導過四名研究生(其中一人英年早逝)。當然有些武大的本科生也對他執弟子禮,但他們或從事文學創作,或從事古代文學之外的其他學科,未能發揮集體優勢。所以,千帆師一生的教學業績,主要是在南大奠定的。自從一九七八年移硯南大之後,千帆師以只争朝夕的精神從事研究生培養,先後指導了九位碩士、十位博士,形成了被學界稱爲“程門弟子”的學術團隊。時至今日,“程門弟子”以及程門的三傳弟子,已經成爲南大中國古代文學這個國家重點學科的主體力量。趙昌平先生指出:“由於搞出版工作的職業需要,我常注意各研究單位的學術動態,總感到南大中文系,至少是中古段的群體力量是學界的一種新氣象:有老成典型的帶頭人,有功底深厚的若干中堅,更有一批虎虎生氣、成績突出的後起之秀,尤可貴者是能彼此緊密合作、有發展成學派的趨勢。”千帆師生前不許我們輕言“學派”,自當遵循。但是“緊密合作”一語,確實説出了程門弟子的一大優點。無論是研究學術,還是指導學生,我們確實是一個聲同氣應的團隊。凡是本學科承擔的重大研究課題,最後形成的成果都是集思廣益的結晶。研究生教學亦然,學生入學後,從選修課程、中期考核到開題報告、論文答辯,都能接受整個團隊的指導。每逢導師出境講學時,則會將其名下的學生交給師兄弟“委培”一年半載,這更增添了學生親炙其他老師的機會。由於程門第三代弟子人數衆多,我們不可能全都熟識,但彼此之間的關係是水乳交融的。此刻我瀏覽鞏門弟子的文稿,就看到好幾個熟悉的姓名。至於前來約我寫序的葛雲波,則是拙著《浮生瑣憶》的責任編輯,多年來書信不斷。所以我提筆作序,便有幾分親切感。
當然,我爲此書撰序更重要的原因是鞏本棟教授是我的同門師弟。千帆師生前常説,兩個人成爲師生,是前生結下的緣分。其實成爲同門的師兄弟,也是前生結下的緣分。我生於蘇南的無錫,本棟生於蘇北的豐縣,兩地相去數百里。我們的年齡則相差六歲,在正常的年代裏不可能成爲同學。在進入程門之前,我倆的行蹤在一九七五年曾一度靠近。那年我獨自飄泊到安徽泗縣,在汴河公社安身。與我交好的中學同學都留在江南,他們都未像我那樣棄理從文(高考恢復時他們都選擇數學系或物理系),當我在暫時棲身的汴河農具廠裏誦讀古文時,心中充滿了“獨學而無友”的淒惶感。泗縣地處安徽的東北一角,北接江蘇的睢寧,東接江蘇的泗洪。我在廠裏停工時曾坐著拖拉機到泗洪縣城去玩過,但北游睢寧的計劃一直未能實施。其時本棟正在睢寧的蘇塘果園插隊,那裏離汴河只有三十來里。不過他身邊正有青梅竹馬的王一涓女士相伴,也許並無“嚶其鳴矣”的念頭。總之,那時的我們雖然都在那塊小天地裏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就此點而言,我倒已是他的師兄),但終於失之交臂。其後,我於一九七八年進入安徽大學外語系讀本科,次年考取南大中文系研究生,從此立雪程門。本棟則先後在沛縣師範學校、南京師院、西南師院輾轉求學,最終於一九八七年考入程門。只要我們在求學過程中走過一次歧路,便不會成爲師兄弟。這不是前生有緣,又是什麽?
在程門弟子中,本棟有些行爲與我較爲相似,比如沉默寡言,又如飲少輒醉。當然,在程度上還是有所差異。程麗則師姐曾説我“一天不説三句話”,但她並未這樣説過本棟。至於飲酒,本棟曾在與南大文學院兄弟專業進行團體賽時一連“浮三大白”,力壓對方主將丁帆教授的氣焰。當時我坐在同桌,但未敢主動出戰。事後王一涓責怪本棟飲酒過量,本棟分辯説:“爲了專業,爲了專業。”王一涓對此不以爲然,我則從此對本棟刮目相看,深信他可以奉命於危難之間。本棟在程門弟子中最大的特點是恪守師訓,幾乎言必稱程先生。他在指導學生時,也完全遵循千帆師當年的程式,比如讓學生在入學之初用白話文、文言文及外語寫三篇自傳之類,幾乎是蕭規曹隨,這在同學們的回憶文章中多有論述。我覺得本棟對千帆師的態度,頗似顔回之於孔子。《論語》中有兩段話常使我聯想到本棟,一是孔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二是顔回自言其志曰:“願無伐善,無施勞。”至於本棟的學術成就與教學業績,則有其認真撰寫的十餘部著作與精心培育的近百位弟子在,有目共睹,不用我來多説。
本棟即將從南大退休,這是可喜可賀的好事。本棟自述其心態説:“作爲程門弟子中的一員,有先生的榜樣在前,尤應恒自誡惕,奮發有爲,以退休爲新的學術起點,努力前行,做出成績!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當然可喜。我則認爲退休標志著自由支配人生的開始,作爲大學教師的本棟從此不受現行管理制度的約束,從此與申報課題、填寫表格之類的活動一刀兩斷。退休以後,本棟既可像陶淵明那樣“好讀書,不求甚解”,也可像陶淵明那樣“常著文章自娱,頗示己志”。那才是讀書人最愜意的生存方式,而本棟先我得之,豈不可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