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问题与思路

明清时期的归德府在行政区划上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河南省商丘地区，地处黄淮平原，是豫、鲁、苏、皖四省交界地带。商丘是笔者的家乡，在笔者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满朝文武半江西，小小归德四尚书”的民谚。长大之后，又听说过“商丘八大家”“睢州四大户”和 “沈阁老”“吕夫子”的故事。在攻读明清史的过程中，笔者才知道“商丘八大家”和“睢州四大户”指的是明代归德府的缙绅望族，而“沈阁老”和“吕夫子”是指明代的名臣沈鲤和吕坤。那么，为什么明代归德府有如此众多的缙绅望族和知识精英？为什么他们在当地民间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历史记忆？他们对地域社会的演变过程究竟有何影响？地方社会支配体制经历了怎样的变化？这些变化与近代河南社会叛乱有什么样的历史联系？这就是本书试图探讨的主要问题。

其实，商丘历史上的缙绅望族和地方精英，早已受到了国内外学者的广泛关注。例如，曹月堂、王树林等对明清归德府的文化世家作过历史考察 [1]，日本学者山根幸夫、谷口规矩夫、佐藤文俊等对河南士绅作过个案分析[2]，美国学者戴福士也对明清之际豫东北的地方精英作过深入研究 [3]。然而，由于河南的地方文献相对贫乏，以往的研究大多未能与地域社会的演变趋势相联系，给我们留下了很多难以理解的疑惑。例如，为什么归德府的缙绅望族和士绅阶层会在明后期忽然冒出来？为什么这些望族和士绅到了清代忽然衰败了？带着这些疑问，笔者开始了对商丘地域社会史的探索。

近年来，笔者走访了商丘市各县的公共藏书机构，努力发掘地方历史文献，但却难以如愿以偿。于是，笔者开始到乡村聚落去搜集家谱、碑刻等民间历史文献。经过多方走访，笔者在商丘县八关斋里意外发现了许多墓志铭，其中大多属于明代归德府的缙绅望族，有很多就是“商丘八大家”和“睢州四大户”的墓志铭。在此基础上，笔者又开始查阅地方志，寻找这些缙绅望族的所在地，顺藤摸瓜，走访乡邻，期望能找到相关家谱资料。功夫不负有心人，笔者最终找到了“商丘八大家”中前四家与“睢州四大户”中前两户等三十多家的家谱，其中有不少明清时期的各类碑记、人物传记、墓志铭、祠堂记等，使笔者对明清归德府士绅阶层与缙绅望族的发展脉络有了初步的了解。

笔者在实地调查时发现，明代归德府的缙绅望族大多出自明初的卫所军户与军事权贵。有不少墓志铭上刻有“归德卫百户”“睢阳卫指挥史”“昭勇将军”等身份，有些寺庙的碑刻上刻有“陈州卫指挥”“千户”等名称，在各姓家谱中也记载了历代祖先的“千户”“百户”“镇抚使”“将军”“戌籍”等身世。通过对家谱资料的仔细梳理，笔者又发现，在明后期归德府缙绅望族的始迁祖中，有很多正是明初的军官勋戚和卫所军户。由此可见，研究明清归德府地区的士绅阶层与缙绅望族，必须了解明初的迁民垦荒、卫所屯田等制度，必须回到明初以来归德府地区的生态环境和重新开发过程。

为了集中探讨明初军事权贵向士绅阶层演变的历史过程，笔者对明代归德府的缙绅望族作了比较深入的个案研究。这是因为，笔者在田野调查中发现的民间历史文献，大多与当地的缙绅望族密切相关。例如，商丘县的族谱、墓志铭、文集等历史文献，都与商丘八大家族有关；宁陵县的《吕氏家志》与《宁陵县志》等，保存了与吕坤家族有关的大量历史资料。因而，通过对这些缙绅望族的个案研究，可以把不同种类的历史文献串联起来，使之更具系统性与完整性，可以更全面地反映整个区域社会的长期演变趋势。

经过近三年的田野调查与文献分析，笔者对归德府地域社会的演变趋势有如下基本认识：明初的归德府地区经历了迁民垦荒和卫所屯田的重新开发过程，形成了军民杂处的移民社会。明代前期，由于水患频繁和赋役不均，里甲编户难以稳定发展，卫所军户大量兼并土地，军事权贵集团在地域社会中占据支配地位。然而，在军事权贵的家族中，每一代只能有一人世袭军职，其他家族成员往往转而追求科举和仕途，逐渐形成以士绅阶层为中心的缙绅望族。明代后期，由于缙绅望族的势力恶性膨胀，遂使社会矛盾不断激化，终于导致明末的社会动乱和统治危机。在清初的社会重建过程中，归德府的缙绅望族一度有所复兴，但由于雍正年间的赋役改革和限制绅权，缙绅望族逐渐趋于衰落，士绅阶层的地域支配体制也随之解体。清中叶以后，伴随着生态环境的恶化和社会的全面贫穷，归德府地区的士绅支配体制逐渐解体，而民间又未能形成稳定的乡族组织，难以有效维持社会秩序，遂使地方社会陷入持续不断的动乱之中，为近代以来的捻军、土匪、红枪会等提供了广阔的社会基础。

应当指出，明代归德府地区的缙绅望族，是在河患频繁的生态环境和国家权力的有效干预下形成的社会权势集团，因而不同于华南地区的民间宗族组织，呈现出河南地域社会的特殊发展形态。根据华南学者的研究成果，在明代里甲赋役制度的改革过程中，民间的宗族或乡族组织逐渐演变成为赋役共同体，在地方社会中发挥有效的自我管理职能。[4]然而，在河患频繁的归德府地区，民间的宗族组织并未得到普遍发展，而是形成以军事权贵和士绅阶层为中心的地方望族。由此可见，深入研究明清归德府地方望族的演变过程，不仅有助于揭示河南地域社会的内在发展机制，也有助于深化明清区域社会史的比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