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关于“被”字句研究的理论方法
语法研究的方法多种多样,当前学术界从语言本身的实体和功用两方面出发,将语法研究分为两大学派:形式学派和功能学派(有人认为应是三大学派,外加一个认知学派;两分法把后者归入功能学派)。各种学派又可细分为不同的流派,而且各流派又有不同的分支(参看陆俭明,2003)。长期以来,学术界较为熟悉和通用的是形式学派中的美国结构主义的理论方法。另外,形式学派中的以乔姆斯基为代表的生成学派的理论方法也渐趋流行。近年来,功能学派中的系统功能语法、语言类型学、社会语言学、认知语言学也得到了相当的重视并逐步发展。从汉语语法研究的实践来看,从较传统的结构主义到当前较为流行的生成、功能、认知、类型学等,语法分析的理论方法日趋多样化,但最基本的手段无外乎两种:描写和解释。在对语言中的语法现象进行详尽描写的基础上进行较有说服力的解释,是语法学家孜孜以求的目标。本书主要采取传统的方法,但在此提出几个针对“被”字句研究的概念与方法。一个是“被”字后动词的“反向性”,另一个是“被”字结构中的“向心结构”“离心结构”[7]。
在汉语语法研究中,一提到“向心”与“离心”的概念,我们总会想到布龙菲尔德的“向心结构”和“离心结构”。这里需要详细说明这个问题。布龙菲尔德《语言论》根据某个合成短语跟其中的一个(或多个)直接成分是否属于同一个类型并是否具有同样的功能为区分标准,将语言中的句法结构分为向心结构和离心结构。比如说,英语中的并列结构(Bill and John)和从属结构(very fresh milk)是向心结构,而施事—动作结构(John ran)和关系—轴心结构(in the house)则是离心结构。朱德熙(1984)结合汉语的实际,给向心结构做了进一步的补充,认为除语法功能外,还应该考虑语义选择限制的因素。向心结构和离心结构的区分无疑对句法结构的分析起着重要的作用。然而,布龙菲尔德所说的“向心结构”和“离心结构”,其着眼点是某个合成短语跟其中的一个(或多个)直接成分是否属于同一个类型并是否具有同样的功能,这是对合成短语根据它与其直接成分的关系从句法功能上进行的静态分类,明显不是从运动学的意义上引申出来的。我们今天把它们称作“向心结构”和“离心结构”,是布龙菲尔德著作的中文译者在翻译的时候,恰好使用了与之看起来很类似然而含义完全不相同的另一对概念。正是由于这种翻译的结果,语言学界将这两种结构与运动学意义上的“向心”与“离心”相混淆。“endocentric”一词,一般词典译作“内心的”“内向的”,“exocentric”一般译作“外心的”,这两个词指的是物体的存在或者排列的状态而非运动方式,如绝大多数花卉的花瓣在未盛开时的花瓣的形状是“内心的”(指的是花瓣向内弯曲,末端指向花心),而盛开的花瓣的形状则是“外心的”(指的是花瓣外展,末端不指向花心)。这都是对事物形状的静态的描写,而非动态的分析。因此,我们认为,将布所说的两类结构称作“内心结构”与“外心结构”才更能显示作者的本意[8]。如下图所示:
本书将运动学中的“向心”与“离心”的术语引入“被”字句的研究中有什么用处呢?本书是试图从历时角度描述“被”字句的发展与演变的过程并分析“被”字句的复杂格式的,而“被”字句的发展演变历史本身就是一种运动的过程。“被”字句发展到后面带关系语(施事者)的阶段之后,“被”字句的基本形式是:“NP1+被+NP2+VP”,句子的结构层次是:“NP1+[被+(NP2+VP)]”。如果将“被”字句的发展演变比作一个圆周运动的过程,那么“被”字后的主谓结构(NP2+VP)就是在进行圆周运动的物体。它因受句式的制约,后边的V必须指向整个句子前边的主语NP1,这是它所受到的“向心力”,从而维持整个句子作为一个“合法”的“被”字句存在;但同时作为一个主谓结构,通过类推的力量,后边的V不一定会指向整个句子的主语NP1,这是它所受到的“离心力”。
受“离心力”影响而产生的句子就是学术界所说的“脱离常规”的“被”字句。有些句子看起来“脱离常规”,实际上是NP1、NP2、VP之间关系调整的结果。
出现施事者之后,“被”字后面施事者之后的动词或者动词结构与前面的NP1的关系出现了两种可能性:
(1)多数动词仍指向整个“被”字句的主语,在“NP1+被+NP2+VP”中,V仍指向NP1,这种句式可以转换成“NP2+VP+NP1”。
(2)少数动词可能只跟施事者NP2有关系,而没有对整个“被”字句之前的主语NP1的指向,如:
于是大王怜爱太子,将向后宫,令遣嫔妃,遂交育养。其时被诸大臣道:“大王!太子本是妖精鬼魅,请王须与弃亡。”(八相成道变文)
《太史公书》:项籍垓下之败,实被韩信布得阵好,是以一败而竟毙。(《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三十五)
对于“被”字后的动词结构而言,如果其动作性(或者说支配性)是指向整个“被”字句的主语NP1的,本书称之为“向心结构”(Centripetal Constructions,CP);反之,如果是仅仅跟“被”字后的施事者构成主谓关系,那么就称之为“离心结构”(Centrifugal Constructions,CF)。后文在分析“被”字句的格式时采取简写的方式,如“被”字后的VP为“向心结构”的,记作“NP1+被+NP2+CP”;“被”字后的VP为“离心结构”的,记作“NP1+被+NP2+CF”;“被”字后为多VP结构的,按照其句式构成的实际情况记作“NP1+被+NP2+CF1+CF2”“NP1+被+NP2+CF+CP”“NP1+被+NP2+CP+CF”等。
与“向心结构”和“离心结构”有关的一个术语是“反向性”。举例来说明,学术界认为,“被”字句萌芽于战国后期,“被”字后直接加动词。如:
今兄弟被侵必攻者,廉也,知友被辱随仇者,贞也;廉贞之行成,而君上之法犯矣。(《韩非子·五蠹》第四十九)
“侵”是个动作性(或者说支配性)很强的动词,既然它用在“被”字之后,它的动作必然指向“被”字前面的主语。即“兄弟被侵”,“侵”的是“兄弟”。“被”字后的动词V对主语NP1的指向,称作“被”字后动词针对NP1的“反向性”,其实质是“被”字后动词 V 对整个“被”字结构的受事主语NP1的动作指向性。在“被”字后出现施事者之后,“向心结构”中的CP对“被”字句的主语NP1具有“反向性”,而“离心结构”中的CF就没有对“被”字句的主语NP1的“反向性”。
另外有两点先交代一下:一是本书只对近代汉语中的“被”字句进行考察(有时候会涉及少量现代汉语的例子),而对其他表示被动关系的标志词如“让”“叫”“给”等基本上不论及;本书将“被”与“让”“叫”“给”等区别看待,不采取有些研究现代汉语语法的学者把“让”字句等也看作“被”字句的做法。二是本书所统计的“被”字句包括各种各样的“被”字结构,包括表示“遭受”义的(被+NP)、已经凝固化的用法(“被告”—“原告”,以及由此而省称的“被”—“原”)等,因此,“被”字句的总数比其他学者所统计的要多,我们认为,这样会更好地体现“被”字句的面貌和历史发展的过程。
[1]现代汉语中的“被”字句(“被”字结构)是相对于近代汉语而言简化的,当然,比刚产生时期的“N被V”格式仍要复杂得多。
[2]后来王力著《汉语语法史》的时候又修正了自己的看法,认为“於”字句不是被动式。这种看法为后来的许多学者所接受。
[4]蒋绍愚、曹广顺主编《近代汉语语法史研究综述》(2005)一书,第十二章“被动句”部分的执笔者是宋绍年。为统一体例,本书引该著作内容时,仍称“蒋绍愚、曹广顺主编(2005)”。特此注明。
[6]《醒世姻缘传》一般被认为是清初作品,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引近年来研究者的说法,小说中称明朝为本朝,称朱元璋为“我太祖爷”,且不避康熙名讳,大体可以断定为明末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