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原文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¹。夫放言²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³。每自属文，尤见其情⁴，恒患意不称物⁵，文不逮意⁶，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⁷，佗日殆可谓曲尽其妙⁸。至于操斧伐柯⁹，虽取则不远，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

伫中区以玄览¹⁰，颐情志于典坟¹¹。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¹²，志眇眇而临云¹³。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¹⁴。游文章之林府¹⁵，嘉丽藻之彬彬¹⁶。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¹⁷。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¹⁸，耽思傍讯¹⁹，精骛八极²⁰，心游万仞²¹。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²²，物昭晣而互进²³。倾群言之沥液²⁴，漱六艺之芳润²⁵。浮天渊²⁶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²⁷。于是沈辞怫悦²⁸，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²⁹。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³⁰。谢朝华于已披³¹，启夕秀于未振³²。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³³。抱景者咸叩，怀响者毕弹³⁴。或因枝以振叶³⁵，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³⁶。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³⁷而不安。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³⁸。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始踯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³⁹。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或操觚以率尔⁴⁰，或含毫而邈然⁴¹。

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所钦。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邈于尺素⁴²，吐滂沛乎寸心⁴³。言恢⁴⁴之而弥广，思按之而逾深⁴⁵。播芳蕤之馥馥⁴⁶，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猋竖⁴⁷，郁云起乎翰林⁴⁸。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⁴⁹。纷纭挥霍，形难为状⁵⁰。辞程才以效伎⁵¹，意司契而为匠⁵²。在有无而僶俛⁵³，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遁员⁵⁴，期穷形而尽相⁵⁵。故夫夸目者尚奢⁵⁶，惬心者贵当⁵⁷。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⁵⁸。碑披文以相质⁵⁹，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⁶⁰。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⁶¹。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⁶²。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⁶³，若五色之相宣⁶⁴。虽逝止之无常⁶⁵，固崎锜⁶⁶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⁶⁷之袟叙，故淟涊⁶⁸而不鲜。

或仰偪于先条⁶⁹，或俯侵于后章⁷⁰。或辞害而理比⁷¹，或言顺而义妨⁷²。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考殿最⁷³于锱铢⁷⁴，定去留于毫芒。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⁷⁵。极无两致，尽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⁷⁶。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亮功多而累寡⁷⁷，故取足而不易⁷⁸。

或藻思绮合⁷⁹，清丽芊眠⁸⁰。炳若缛绣⁸¹，凄若繁弦⁸²。必所拟之不殊，乃闇合乎曩篇⁸³。虽杼轴⁸⁴于予怀，怵佗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⁸⁵，亦虽爱而必捐⁸⁶。

或苕发颖竖⁸⁷，离众绝致⁸⁸。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⁸⁹。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⁹⁰。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⁹¹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⁹²。

或托言于短韵，对穷迹而孤兴⁹³。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⁹⁴。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或寄辞于瘁音，徒靡言而弗华⁹⁵。混妍蚩而成体⁹⁶，累良质而为瑕。象下管之偏疾⁹⁷，故虽应而不和。或遗理以存异⁹⁸，徒寻虚以逐微⁹⁹。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¹⁰⁰。犹弦幺而徽急¹⁰¹，故虽和而不悲¹⁰²。或奔放以谐合，务嘈囋¹⁰³而妖冶。徒悦目而偶¹⁰⁴俗，固高声而曲下。寤《防露》与《桑间》¹⁰⁵，又虽悲而不雅。或清虚¹⁰⁶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阙大羹¹⁰⁷之遗味，同朱弦¹⁰⁸之清氾¹⁰⁹。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¹¹⁰。

若夫丰约¹¹¹之裁，俯仰之形¹¹²。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¹¹³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¹¹⁴，或沿浊而更清¹¹⁵。或览之而必察¹¹⁶，或研之而后精¹¹⁷。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¹¹⁸，歌者应弦而遣声¹¹⁹。是盖轮扁¹²⁰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

普辞条与文律¹²¹，良余膺之所服。练世情之常尤¹²²，识前修之所淑。虽浚¹²³发于巧心，或受欠于拙目。彼琼敷与玉藻¹²⁴，若中原之有菽。同橐龠之罔穷¹²⁵，与天地乎并育。虽纷蔼¹²⁶于此世，嗟不盈于予掬¹²⁷。患挈瓶之屡空¹²⁸，病昌言¹²⁹之难属。故踸踔¹³⁰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惧蒙尘于叩缶，顾取笑乎鸣玉¹³¹。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¹³²，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¹³³，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威蕤以馺遝¹³⁴，唯毫素之所拟¹³⁵。文徽徽¹³⁶以溢目，音泠泠¹³⁷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¹³⁸，志往神留。兀¹³⁹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¹⁴⁰，顿¹⁴¹精爽于自求。理翳翳¹⁴²而愈伏，思乙乙¹⁴³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¹⁴⁴。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¹⁴⁵。

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¹⁴⁶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¹⁴⁷，通亿载而为津¹⁴⁸。俯贻则于来叶，仰观象乎古人¹⁴⁹。济文武于将坠¹⁵⁰，宣风声¹⁵¹于不泯。途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配沾润于云雨¹⁵²，象变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¹⁵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