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古汉语、古文献
汉语古文献十分丰富。有些古文献由于年代久远,文辞训释上存在着不少疑难问题,长时间没有获得圆满的解决。在解决这些疑难问题时,如果适当参考有关少数民族语言的资料,往往会取得比较好的效果。下面举几个实例。
例一,《楚辞》《老子》疑难文辞的训释问题。
经过有关专家的研究,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楚辞》《老子》《淮南子》等著作里楚语成分比较多。有些楚语成分在汉朝时经学家们就已经读不懂了,所以长期以来成了聚讼纷纭的问题,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很好地解决。如果我们参考与古楚语有密切关系的彝语文材料来训释这些疑难问题,往往会文从字顺,使问题得到比较圆满的解决。[32]
(1)兮
《楚辞》的兮,是骚体的形式特征之一。它是语气助词,用在句末或句中。兮字中古音胡鸡切,上古属支部。四川凉山古彝文文献中有个[ɕɪ]字,是个语气助词,用在句末或句中,表示希冀、祈使、感叹等语气,它的用法与音读都跟《楚辞》的“兮”相近。
1949年以来,不止一次地在舞台上听见把屈原作品里的“兮”读为[xa]。无论从汉语上古音来看,还是从彝语文材料来看,这样读都是没有根据的。
(2)唯、阿
《老子》:“唯之与阿,相去几何?”注曰:“唯与阿,迟与阿,迟速小异”。按“阿”字有“曲从” “曲媚”之义,注家的意思是:唯诺与曲从,差距不大。其实,“唯”与“阿”都是楚语成分,脱离楚语来训释“唯、阿”,难免有望文生义之弊。
四川凉山古彝文文献里有两个单音词,分别读作 ŋɯ33、a31,词义分别是“是,肯定”“非,否定”。古彝文 ŋɯ33与 a31的对立,实际上相当于老子所谓唯与阿的对立,即是与非、肯定与否定的对立。从辩证法的观点看,是与非、肯定与否定之间,相去并没有多远。这样理解,既符合“唯、阿”的本义,也符合老子的思想体系。另外,从音转的可能性来看,“唯”字中古以水切,上古属微部;按照近年的最新研究,“唯”字上古声母是l-或r-,与ŋ-同属次浊。
例二,《越人歌》的释读问题。
历史上有一首著名的《越人歌》,此歌见于西汉刘向所著《说苑·善说》中。书中记载春秋时期楚令尹鄂君子晰[33]在游船上赞赏一位榜枻越人唱歌的动人故事。这首歌当时曾用汉字记音,并用汉字作了翻译。歌辞记音及译辞如下:
“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州。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逾渗。惿随河湖。”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现在虽然能知道它的大致含义,但每个词语的含义是什么,却是不清楚的。如果能够把它逐词释读出来,显然是很有价值的。
韦庆稳先生认为,那位榜枻越人很可能就是西瓯骆越人,也就是壮族的先民。在这个认识的基础上,韦先生就从壮语出发对《越人歌》作了颇为精彩的考释。[34]韦先生的考释工作分为三步。
第一步,是列举出《越人歌》记音汉字的中古音和上古音。例如:
② 括弧里的是李方桂的拟音。
第二步,是拿记音汉字的上古音与壮语词相对照。例如:
③ 这里和下面一些地方的音标右上角的数字表示调类。
第三步,是列出试拟的上古壮语《越人歌》,按照原歌记音的汉字顺序,排列出全文。例如:
把壮语新译与前面的古译对照一下,内容基本相同。古译除第一句外,都不是词对词、句对句的直译,而是比较灵活的意译。古译多用了“山有木兮木有枝”一句做比喻,歌中用来表达对王子的感激心情,并没有背离原歌的意思。当然也可能是当时漏记了或失传了这一句歌词的记音。很清楚,如果不用壮语去释读以汉字记音的《越人歌》,那么我们对《越人歌》就无法了解得这么清楚。
例三,《方言》《尔雅》《广韵》等古文献的释读问题。
据传为西汉扬雄(公元前53—公元18年)编撰的《方言》一书所搜集的词汇里,除了当时汉语的各地方言材料外,还包含了不少当时我国境内的少数民族语言材料。今天阅读和研究《方言》时,必须很好地联系有关的少数民族语言词汇材料,才能把《方言》的有关部分读懂。下面举几个例子。
(1)《方言》第十一:“蟒(郭注:即蝗也,莫鲠反。)……南楚之外谓之蟅蟒(郭注:蟅音近诈,亦呼虴蛨),或谓之蟒,或谓之(郭注:音滕)。”
汉藏语系壮侗语族水语:“蚱蜢”,称djak7ma4;傣语:“蚱蜢”称tak7tɛn1(西双版纳)、ti1tɛn6(德宏);壮语(武鸣):“蚱蜢”称tak7;布依语:“蚱蜢”称taʔ7;侗语:“蚱蜢”称ȶak7。
按:在汉语方言里,称“蚱蜢”(一种害虫,与蝗虫相类似)[35]为“虴蛨”的,并不罕见。例如浙江义乌方言里“蝗虫”称为ʨiɛ:323-55mɛ:n213“虴蛨儿”。但是称“蚱蜢”为“”的好像还没有见到过。傣语里的tak7tɛn1(西双版纳)、ti1tɛn6(德宏)中的 tɛn1或 tɛn6很可能是“”的真实遗存。这的确是极可宝贵的。
(2)《方言》第十一:“(按即蜂),燕赵之间谓之蠓螉(郭注:蒙翁二音),其小者谓之螉(郭注:小细腰蜂也,音鲠噎),或谓之蚴蜕(郭注:幽悦二音);其大而蜜谓之壶蜂(郭注:今黑蜂穿竹木作孔亦有蜜者,或呼笛师)。”
壮语里称“蜜蜂”为meŋ2thə:ŋ1(龙州)、Ɣɯi1(武鸣)。
侗语里称“黄蜂”为la:u1ma:n3'。
按:壮语的 meŋ2(thə:ŋ1)显然就是“蠓”,侗语的 ma:n31也与“蠓”有关系(但这里暂不作具体论证)。壮语的Ɣɯi1与“壶(蜂)”也可能存在着某种关系。
(3)《方言》第十二:“一,蜀也。南楚谓之独(郭注:蜀犹独耳)。”
汉语方言里称“一”为“蜀”的还是不少的。例如厦门方言表示“一”的有三个形式:it6、ʦit7和 soʔ7,其中 soʔ7就是“蜀”。可是称“一”为“独”的,汉语方言里似乎还少见。但是在汉藏语系壮侗语族的语言里却有与“独”有关系或相近的形式。试看:
壮语里表示基数词“一”的有 deu1、it7、he1、nɯ:ŋ6等形式;布依语里有 diau1、it7两种形式;毛南语里有 dɛu2、tɔ2、ʔjit7三种形式;水语里有 to2、ti3、ʔjət7三种形式。
以上壮语的 deu1,布依语的 diau1,毛南语的 dɛu2、tɔ2,水语的 to2可能都与“南楚谓之独”的“独”存在着某种关系。
《尔雅》是我国最早解释词义的专著,这部书里也有好多词义不好懂,至今仍然众说纷纭。如能参考民族语言的材料就会使某些问题得到解决。例如:[36]
《尔雅·释天》:“焚轮谓之颓。”曹魏孙炎《注》训为回风,而近人闻一多(1899—1946)认为“焚轮”即“丰隆”,“颓”即“”,意思都是“雷”。其实,“焚轮谓之颓”辞例同于《释器》的“不律谓之笔()”。“焚轮”和“颓”是所谓一语之转:声母为bhl->dh-,韵部为“文”“微”对转,它们兼有“雷”与“回风”二训,正如藏语’brug 兼有雷与回风二义一样。因此,《尔雅》孙炎旧诂和闻氏新解可以并存不悖。
《广韵》所收的字,大多数在现代汉语里已经不用。有意思的是,这些不用的字当中,有一些还活在汉藏语系亲属语言里。例如:
(1)平声麻韵:“豝,伯加切,豕也。”
苗语“猪”:养蒿 pa44(5),吉伟 mpa53(5),先进 mpua44(5),石门 mpa33(5),青岩 mpo43(5),高坡 mpa43(5),宗地 mpa55(5a),枫香 mpa55(5);[37]布努语“猪”: mpai5;[38]仡佬语“猪”: mpa33;[39]黎语“猪”:通什pau4,保定 pou1;[40]羌语“猪”: pa33。[41]
(2)平声删韵:“獌,莫还切,又莫干、晚贩二切。狼属。”
去声换韵:“獌,莫半切,又音万。狼属。,上同。”
去声愿韵:“獌,无贩切。獌狿,兽长百寻,说文曰:狼属也。尔雅曰:貙獌似狸。,貙獌似狸,或作此。”
苗语“狼”:养蒿(5),石门(5),宗地 ma35(5b)。
(3)平声盐韵:,汝盐切,说文曰:颊须也。髯,上同。
去声艳韵:“髯,而艳切,又人占切。颔毛。”
苗语“胡须”:养蒿ȵaŋ13(6),吉伟ȵi42(6),高坡ȵaŋ22(6),宗地 ȵa33(6),复员ȵen24(6),枫香 ȵoŋ31(6)。
苗语的“胡须”ȵaŋ13(6)等与《广韵》去声艳韵而艳切的“髯”字相当。
(4)上声马韵:“跁,傍下切。”按《康熙字典》足部:“跁,广韵傍下切,集韵部下切。并音罢。跁跒,行貌。玉篇:跁跒不肯前。李建勋诗:跁跒为诗跁跒书……”
勉语[42]“踩”:ʦha:i3,ba4。
(5)入声屋韵:“篴,直六切,竹名。”
苗语“竹子”:先进 teu24(8),石门 dɦey31(8Ⅱ),青岩 tau54(8),高坡 tə55(8),宗地 tə21(8),枫香 ʨɛ13(8)。
(6)入声昔韵:“借,资昔切,又资夜切,假借也。”
现代汉语里“借”字入声(资昔切)一读已不多见,甚至可能已不存在。可是这个读音在苗语里还保存着:[43]
苗语“借钱”:先进ʦai33(7),石门ʦai11(7),青岩ʦai43(7),高坡se43(7),宗地se44(7a),枫香sɛ5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