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人画与禅宗思想关系性研究:从明末清初到民国的脉络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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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江波同学一直致力于文人画与禅学之间关系的研究,已经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可喜可贺!

说到作为宗教修持方式的禅,人们一般都会想到它是舶来品,是从古代印度传到中国的。鸠摩罗什将禅译作“思维修”,即思维方面的训练;玄奘译作“静虑”,即宁静安详的思虑。也有人译作“心一境性”或“心专一境”,都在强调将人的精神——“心”,由散乱回归统一状态,其特征大致相当于现代心理学所说的“注意力的集中”。显然,作为一种思维方式,中国先秦哲学中也有大量的类禅观念,如庄子讲“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人世间》)又说“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达生》)还讲到“一志”、“坐忘”、“朝彻”、“见独”、“守一”、“守神”等。荀子也说:“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道?曰:虚壹而静。”(《解蔽》)此外,孟子的心学也与禅学有着相通之处。

禅定之禅在中国的演进方向,一是与道家方术形影不离,一是向慧学即魏晋时期的般若学和玄学老庄思想靠拢,继而又充实以大乘唯识学、心性论、佛性论以及如来藏思想,突出以“心”为本体,主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这便是后来中国化的禅宗之禅。如果说禅定之禅和艺术创作的心理状态基本一致,那么禅宗之禅的“心”本体,即佛教通称的佛性、如来藏、真如、觉,则转化为艺术本体——性灵、灵性、灵感、悟性。由此开拓的一切禅行和艺术追求,都是内向的,连自然界也都成为自心的延展,是自我意识和情感的象征。

综上所述,禅学在中国的发展是儒释道长期交流、碰撞、积淀的产物,是儒释道三家文化的结晶。因此我们谈禅学对书画艺术的影响,就不应当局限在狭义的佛教艺术范围之内,摘取某种风格或题材,贴上禅意的标签。而是应当在广义上审视禅对整个中国书画艺术的影响,如汉末魏晋时期书画艺术如何在玄禅背景下走向艺术自觉,无情有性论和禅的泛化、生活化与山水花鸟画的诞生,禅学思想与文人写意的总体演进方向,禅与意境,禅与中国书画艺术的本质特征,禅对当代书画艺术的指导意义等课题。

关于禅对书画艺术的影响,前些年我曾做过这样一个表述:

禅由早期的禅定走向禅宗之禅,是儒、释、道交流融合的产物;禅与书画艺术,亦即儒、释、道与书画艺术的关系。

禅的“心一境性”,与书画创作的心理条件极为一致;禅宗的“心”本体以及“明心见性”之纲领,影响所及,书画艺术亦朝向表达心性的写意方向发展。中国书画最终由写实走向文人写意一途,实基于旷日持久的禅学运动。

坚持以“心”为本体的禅和禅意书画,必然强调自证自悟,反照心源,重视个人主观心性的表现,摆脱外在规矩的束缚,自我作古,自出新意。这种“新意”,在禅学则为禅境,在书画则为意境。

禅的特点在于即体即用,其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始终能成为书画艺术的指导思想。概括起来,禅意书画可总结为:

纵浪大化,涵养心性;

营造意境,悟入丹青。

从禅自身的演变历史来看,禅对艺术的影响由来已久,但在观念上禅和艺的沟通却是一渐进的缓慢过程。禅否定现实世界的真实性,将“佛性”看作是每个人内在自有的空明寂静的本来心性。慧能说:“此法门中,无障无碍,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至元本《坛经》)禅的明心见性,首先是让“本心”不被外物所困扰,没有执着分别,泯灭情感活动。而艺术则正好相反,强调现实生活为创作的源泉,其核心正是人心感于外物产生的喜怒哀乐之情。司马迁说过:“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这无疑是突出了艺术的“言志”、“抒情”功能。

至少在韩愈那里,还认为“禅之与艺,扞格不入,故倘书迹能工,必禅心未定”。但是中唐以后,特别是宋元时期便开始“通禅于诗”,通禅于艺。二者之所以能够相互沟通,相互融合,就在于双方有着相同的本体,具体来讲是“妙悟”说使禅、艺从核心开始融会贯通。至明清时期,禅与艺在观念上完全实现融合,形成了“诗书画禅一体化”的局面。王渔洋说:“舍筏登岸,禅家以为悟境,诗家以为化境。诗禅一致,等无差别。”王氏论“诗禅一致”,视野兼及书画。他说:“予尝闻荆浩论山水而悟诗家三昧矣。其言曰: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李龙眠作《阳关图》,意不在渭城车马,而设钓者于水滨,忘形块坐,哀乐嗒然,此诗旨也。”(《带经堂诗话》)

江波的论文,系通地梳理了明末清初到民国时期禅学思想与文人画的关系,这个时期正是禅艺合流的最高阶段,当然也是最为重要的时期,其学术价值是毋庸置疑的。江波为人老实忠厚,好学深思,不慕虚荣,生性好静,能够一箪食、一瓢饮而不改其乐,具备了禅者的品格。他和我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在进行禅意书画研究的同时,也坚持书画艺术的创作,这其中的甘苦我似乎更能体会一些。我有一首表述这种心境的七言绝句,兹录于此,算是和江波共勉:

此身曾历去来今,

自信三生翰墨僧。

寸管只耕方寸地,

老秃谁笑中书君。

何劲松

2019年7月12日于游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