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时务报》与哈葛德的最初冷遇
《长生术》连载于《时务报》第60—69期,外加最后一集刊登在《昌言报》第1期[9]。作者是解佳,译者曾广铨。“解佳”就是后来的赖德·哈葛德(Henry Rider Haggard,1856—1925)。对于今天的中国文学界来说,哈葛德或许非常陌生,但他是晚清文学阅读的“热门”作家。因为截至1916年,他是中文译本数量居第二位的作家[10]。
哈氏小说在英国风行的时代是在1887—1930年,他一生共创作了68部作品,其中包括表现当代生活的作品、历史小说、非虚构类作品以及众多的关乎非洲与异地冒险的故事[11],其中后者最为有名。虽然哈葛德在晚清的文学翻译界占有数量优势,但对他作品的正面评价大多来自后人的回忆[12]。其实他在晚清评论界暴得大名还是在1905年林译《迦茵小传》全译本引发的文坛公案之后。《迦茵小传》译自哈葛德的当代社会小说Joan Haste(1895),此书原本技巧平平,故事也不新奇,在英语世界并无殊名。因为原语和译入语国家的社会与文化氛围差距,使得这部原本默默无闻的小说成了在近代中国人尽皆知的作品[13]。
虽然哈葛德小说翻译的功臣非林纾莫属(翻译的数量最多),但事实上哈葛德译入中国的第一本小说是曾广铨翻译的《长生术》,蓝本是哈葛德最为著名的作品之一She。本故事开始连载于1898年《时务报》第60期,原作者写的是“解佳”,“解佳”就是哈葛德。然而,这样一部在原语文学中生命力持久且旺盛的作品[14],在中国却遭受了冷遇。
She描述青年利奥到非洲探寻个人身世,想要解开祖先卡利克雷特的死亡之谜。在那里他遇到了已经活了2000年的女王阿霞。阿霞说利奥是卡利克雷特转世,而且是她2000年来苦候的恋人。为了让情人跟她一样拥有永恒的生命,阿霞带利奥穿山越岭,希望他也踏入永恒之火以得到永生。为了消除利奥的疑虑,阿霞像2000年前一样踏入火中,没想到这次永恒之火却让永不衰老的她迅速干枯萎缩,如同木乃伊,并最终夺走了她的生命。
《长生术》从译名来看就是想突出它的奇闻逸事感。后者是这家政论性报纸上连载小说的最后一部,也是连载最长、字数最多的一部。与早期刊登在《时务报》上的四篇福尔摩斯故事没有署中译者名字不同,《长生术》后写明:“英国解佳撰,湘乡曾广铨译。”它的译者曾广铨(1871—1930)是曾国藩之孙,曾纪鸿第四子,过继给曾纪泽为嗣。他精通英、法、德及满文,多次作为清廷驻外使节。1893—1899年,曾广铨任驻英参赞,《长生术》连载于《时务报》时,他还在英国。这或许是他任职期间的游戏笔墨。也正因他时在英国,所以才选择性地翻译了一部当时哈葛德最风行的经典作品。不过这部作品并没有在中国引起多大反响。原因或许很多:曾广铨没有像时人风行的一样对这部作品进行解读与指导,所以读者不解其妙,加上《时务报》的读者只是把它当作域外奇闻而不是小说;若说国难当头的中国人对这个离奇的故事没有兴趣,也可理解。
《长生术》属于“附编”栏目,前面与之并列的都是“谕旨、奏章”“英文译编”“东文译编”等栏目。从篇名看,《时务报》上的这篇译文仿佛是介绍“长生术”来广见闻的,或者也是招揽读者的需要。与《时务报》上早期连载特征差强人意的呵尔唔斯故事相比,曾广铨译文的连载具有更大的随意性,甚至小说丧失了那四篇福尔摩斯故事的相对完整性,而是随刊物的版面随时终止,下一期继续。例如,第67册(光绪二十四年六月初一)上第二十二章只开始了两行,故事说到女王用意叵测,跟随他们的臣仆说:“与其女主救而生,”第67册至此为止。10天以后,光绪二十四年六月十一日出版的第68册上,仆人的这句话才继续道:“不如听其自然而死。”一句话没说完就在中间戛然而止,已经影响了意思的表达。更严重的是,《长生术》在第69册上刊载到第二十七章的一多半,故事说到主人公他们从岩洞中终于脱身向回走,回程路途险峻,厉风戚戚。此时,“忽见一物飞来,将立我连头并足浑身盖住。余大惊,不知为何物。以手摸之,乃知为女主”,至此戛然而止。本应在第70册继续,但是《时务报》后改名为《昌言报》。因此,曾广铨译的《长生术》的结尾在“另一份报纸”《昌言报》的第1册上。
从每一期的连载篇幅看,《长生术》比过往连载福尔摩斯故事时所占版面要多得多。以前所连载的福尔摩斯,每一期平均只有两个页码(含正反两面),但《长生术》的版面完全固定,每期都是正好3个页码,除去最后一部分结尾刊登在《昌言报》第1期上只有1个页码。因为固定要填满三个页码的原因,几乎每一期的结尾都是不完整的半句话。考虑到曾氏此时正在英国,估计是曾广铨将译稿全部寄回,由编辑决定连载的分割,因此相当没有规划。这与《时务报》前几期刊登的福尔摩斯故事的不同在于,因为那时报纸的译者本人也是编者,英文报译可能是随刊随译的,刊载的小说自然可以从文字上斟酌,从篇幅上规划,让每一部分相对完整。
曾广铨的译文仍然保留了哈葛德小说的章节数目,但是翻译的是一个梗概,因此每一章基本保持在800字左右。即使我们认为文言或半文言翻译比白话文要简洁,但看看同一部作品林纾的翻译《三千年艳尸记》(1901)——他所使用的也是雅驯的古文——短章也要2500字左右,长的章节更是多达6000余字。曾氏的处理方式既可能是出于版面的需要,也表现了对西方小说地位的随意性认识。它本来就是在一份认为“报馆有益于国事”的谈时务的报纸上作为一个附录,自然细节部分大可不必认真,只是将它作为一个奇谈怪想,当成给读者的口味调剂。我们不妨看看短短的一篇引文,便可见一斑。曾广铨译本基本是以合并、省略甚至是篡改的方式翻译出来的。第三章是最有意思的一章。因为这里的英文本穿插了那些涉及古文字的残片的拓片大大小小11张图(楔形文字、古希腊文、古埃及象形文、拉丁文等)。文中叙述他们如何破译对照,英文文字达3000余字。曾氏译本的处理非常简单,应该也是出于报刊连载的有限版面需要,与出版单行本的林译不可同日而语。他只是说:“检阅原古文,果系古希腊字,是埃及人所书,所译之英文尚属妥善。”几句完毕。林译本不厌其烦,几乎将整个过程,对译的意思等都译了出来,但是在原文有图片的地方都加了小字的注“原文不能书”。
1901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林译哈葛德的《她》,名曰《三千年艳尸记》,它与曾广铨译的《长生术》相隔3年,但没有明显证据表明林译受了曾译影响。相对曾译而言,不懂英文的林纾,依靠口译笔述的译本反倒全面、准确得多。不仅细节保留,类似说主人公之一的何利貌寝如同希腊神话中摆渡人过阴阳界河的“查伦”,以及写信的日期地点“某某堂在康布利(即今天所说的剑桥,笔者注),五月一号,一千八百某年”等都有保留,而且文字流畅跌宕,营造了神秘而浓郁的气氛。
原文中第二章的一句——“at twenty-one he took his degree — a respectable degree,but not a very high one”,被曾广铨译为“二十一岁考取举人”(第60册)。而林译则细致得多:“直至于二十一岁,已得学位,虽非尊贵,然已动人。”[15]我们可以认为根本不懂外文的林纾无法真正理解degree,但是正是相对时人来说非常熟悉西俗的曾广铨(1893—1899年在英国任英使馆参赞)把它翻译成了“举人”。这意味着,译者曾广铨不是出于不理解,而是出于照顾19世纪末中国读者的心理。
哈葛德小说流行于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初,正是在这个时间段,中国开始将眼光投向西方。如果说中国文学界必须选译一篇哈氏小说译介,那么至少选择《她》是对的,因为那正是当时英国的流行读物,是哈葛德继《所罗门王的宝藏》之后第二篇畅销小说。但是可惜这样一篇通俗的冒险故事却出现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中国国势衰微民族危亡感盛行之时;不恰当的地点——首译阴错阳差地刊载在一张严肃的政论性报纸上。于是,哈葛德在近代中国的声望并没有凭借其名作《她》建立起来,哈氏成名还要等到林译全本的《迦茵小传》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