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民族历史的特点与民族文化的特性[1]
芈一之[2]
青海民族历史上下几千年,往来多民族,其发展规律,总的来说:一条主线、两大区段、八个阶段、多元一体。所谓一条主线,指几千年来历史发展中民族众多,有往有来,有分有合,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多元一体,一统中华。所谓两大区段,是以元朝为界,分为上下两个区段。元朝以前包括上古、两汉魏晋、十六国南北朝、隋唐四个阶段,是青海古代民族史阶段。元朝以后分元、明、清、民国四个阶段,是当代世居于此的民族如何迁徙定居的历史。元明时期多民族分布格局基本定型,农业区、牧业区;大分散、小聚居。所谓多元一体,是指发展到最后各民族均成为中华民族的组成部分,一统于中华。
一 青海民族历史发展的特点
(一)晚
所谓“晚”,指的是文明社会来得晚,社会发展进程晚,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夕,与邻近地区横向比较仍是一个“晚”字。中华历史在新石器时代中后期有了文字,私有制度出现,阶级萌芽发展,随之公共事务的管理机构出现,于是国家出现了。中国的文明社会史始于五千年前的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及而后的夏王朝。这时期文明社会的中心在黄河中下游的汾水、渭水、洛水等流域,即中原地区。而青海仍处于原始社会,迟滞不前。《后汉书·西羌传》记载战国中期无弋爰剑从陕西带来农耕技术,此时青海地区才开始了有史籍可查的父系氏族社会。青海上古文化的高峰是新石器文化——马家窑文化(1923年首次发现于甘肃临洮马家窑村而得名,距今4000—5800年),是中原仰韶文化的西延。上古中原文化主要为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前者为彩陶文化,后者为黑陶文化。马家窑文化也属于彩陶文化,是仰韶文化的向西发展,所以也称作甘肃仰韶文化。1987年在今河南濮阳水西村6000余年前的仰韶文化遗址中发现蚌龙,称作中华第一龙。这是中华文化称作龙文化的考古依据。中华大地上新石器时代文化林林总总。燕山地区有红山文化,略晚于仰韶文化(约5000年)出现“玉龙”,浙江余姚有河姆渡文化,两湖地区有屈家岭文化,四川地区有三星堆文化,等等。马家窑文化是仰韶文化沿渭水流域向西发展,红山文化沿长城向西发展,在河洮地区清水河流域和河湟等地发展演变而成的。其后的齐家文化(1924年首次发现于甘肃广河县齐家坪,距今3600—4000年前)进入父系氏族公社时期。尔后的卡约文化则是羌人文化(1923年首次发现于青海湟中县云谷川卡约村,距今2700—3560年),有农业和牧业,墓葬中有狗、猪骨。卡约文化向西发展为诺木洪文化(1959年发现于青海都兰县诺木洪他里搭里哈而得名),其下限可延至汉代。总而言之,中原地区建立政权(夏商周三代)已经1800年了,而青海仍处于原始社会末期。秦并灭六国,建立中央集权的统一王朝,这里处在“临洮西塞外”,秦边境西部沿洮河为界,“兵不西行”,河湟羌人社会得以和平发展上百年,但是仍停留在文明社会的大门之外。
西汉初,汉匈两大民族为争夺生存空间而展开斗争。汉初疲弊,沿边被掠,屈辱和亲,休养生息。武帝时民庶物丰,国力强盛,为此,将彻底解决北部边患并雪五世之耻提到了历史日程。公元前121年“河西之战”,汉军占领了河西走廊,断匈奴右臂,切断羌胡交关之路。为了保证河西走廊的畅通,须扩大南翼,经营河湟,于是,汉族军民大量进入青海东部,带来高度发达的农业文明,不久,青海东部跨入封建社会门槛。
两汉魏晋约对河湟地区400年的经营开发,汉文化崛起并开花结果,灿然可观。十六国南北朝时鲜卑人大显风采,汉族衰落了。隋唐时,鲜卑化了的汉族王朝在河湟经营约160年,为第二次汉族西上开发高潮。“安史之乱”后唐军东撤,吐蕃趁势东进占领河陇等地,此后几百年吐蕃势力一花久放。北宋末年虽有“熙宁开边”,宋朝直接经营河湟20余年,但也只是昙花一现。1131年后金、西夏统治这里90余年。1227年蒙古军队灭西夏,攻金国,于1247年统一卫藏各地。元朝时政治舞台上以蒙古人为主,藏族次之,大批穆斯林东来,新的民族格局形成。1368年元亡明兴,明朝政权与北迁之蒙古长期对峙,包括河湟在内的西北各边卫,以军事机构“卫”“所”管军管民,不设府州县,大批江淮籍军兵进入河湟等地戍边,对青海历史的发展产生了很大影响。1644年清兵入关,原明代卫所军人变成了民人,地方民族格局和农牧经济持续发展。民国时期,出现回族地方军阀政权,是一大变局。新中国成立以前,青海的社会经济基本上为封建地主制和封建领主制经济,就全国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而言,社会进程无疑是晚了一大截。
(二)迁
所谓“迁”,指民族的变迁多。没有民族迁徙和活动就没有历史发展。青海地区变迁多,基本原因在于青海是农牧交会地区。西北黄土高原农作区西伸到这里,气温较低,水源丰沛,宜农宜牧,湟水流域自古以来就是宜农地区。农业文化自东西延乃必然之势。同时,青海位于青藏高原东北部,是高原牧业区的延伸部分。而且青海的牧业区不是孤立的,是中国北部及西部大弧形牧业区的组成部分。从东北向西经蒙古到新疆,南向到青海和康藏呈一个大弧形(河西走廊原为牧业区,由于海拔低,祁连山雪水充足,有几大绿洲,汉开河西列置四郡以后发展成稳固的农业区),游牧民族往来频繁,是应有之义。牧业文化随之播迁而来。多个民族有农有牧,有来有往,相互碰撞,相互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先秦时期,土著居民为羌人。战国时为西羌。汉朝时,汉族军民大批进入河湟,汉羌两大民族互相角逐。此外,还有小月氏、卢水胡等,算是配角。东汉时,汉羌争战激烈,羌人除大量死亡外还东迁关陇或西迁进入今新疆地区,南迁进入川西地区以及云南。东汉末及以后此地不仅汉族力量削弱了,西羌势力也大大削弱,以至成为政治真空,于是,十六国时大量鲜卑人涌入,并独领风骚,北朝170年间,这里找不见汉族人士的历史足迹。
隋唐王朝是汉族所建的政权,但杨氏、李氏都是高度鲜卑化了的汉族。杨氏曾是北朝六镇将军,以普六茹为姓。李氏也曾是六镇将军,以大野为姓。隋唐在这里统治时间不长,160余年,汉文化在河湟没有扎下根就中断了。遍查史书,隋唐时在河湟活动的都不是本地人士。安史之乱以后,吐蕃势力涌入河湟,统治措施基本上采用军事占领体制,没有行政建制和文教措施,农业经济衰落了,社会进程不仅没有发展,反而有所迟滞。吐谷浑人东迁北逃外,留在环海等地的为吐蕃统治,有六个千户。吐蕃王朝崩溃后,即五代和宋初,主要为嗢末人(明代以后志书写作红帽儿)曾啸聚自保。
北宋时期,唃厮啰政权统治河湟地区长达约一个世纪。唃厮啰政权是一个具有部落联盟性质的藏族地方政权,历史影响不小,较之十六国时秃发南凉,时间长,地域广。北宋末年,曾直接管理河湟20余年,1104年设西宁州,“西宁”地名沿用至今。1131年后此地被灭宋的金国和西夏瓜分,黄河以北由西夏统治,以南为金国统治,持续90年。1227年蒙古军灭夏攻金,蒙古大汗国的势力延伸到这里,并于1247年统一整个青藏高原。
元朝时,大批信仰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波斯人和中亚各族,以西域亲军名义或被签发工匠等上百万人迁来西北,以后随着军事行动分布全国各地。新的民族成分如撒拉尔、回族,来到青海东部。先前吐谷浑遗裔发展演变,以西宁州土人身份活动在河湟一带。这里的民族分布格局有了新的变化,蒙古族是统治民族,藏、回、撒拉、土族成为以后的世居民族。在元朝统治的上百年间,青海地区没有汉族活动的记录。
1368年元朝灭亡,统治集团返还塞北。明朝初年,大量汉族军民涌入河湟地区,占据军事要地和主要交通线,河湟土族退到交通大道两侧,藏族主要居住于西宁以西。汉族人口数量逐渐占到多数,政治上占统治地位,是主体民族。明朝的统治方略,除建重镇于甘州外,其余地区实行土司制度;经济上实行茶马互市制度;推崇宗教,“用僧徒化导为善”,拉拢厚结政教头人。明中叶后,先是东蒙古进入青海,时战时和80年。明末西蒙古和硕特部进入青海。
清朝时,官场大员主要是满蒙民族和汉军旗人,军事力量除满洲八旗外,依靠绿营兵。原明朝卫所军兵变成了平民,失去军籍,主要从事农业生产了。民族分布格局基本上没有变化。雍正改制,设府置县,并设青海办事大臣管理蒙藏事务。行政建制与内地府县纳入同一模式,此后社会经济文化大踏步前进,促进了社会发展进程。
辛亥革命,结束了两千余年封建帝制,建立民国。1929年初建立青海省。由于历史原因,地方实力集团发展变化,青海省的统治权落入回族军阀手中。几十年间回族地位上升,人数增多(20万—30万人),但民族格局基本没有变。周邻地区从传统的封建农业经济开始向工业社会演化,而此地社会演化迟滞,大大落后于兄弟省份,基本上停滞在地主制和领主制社会阶段。
(三)多
第一,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来往的民族族体多,牵涉30多个民族。诸如:古羌(战国以前),西羌(战国中期以后),汉族,匈奴,月氏,卢水胡,氐,羯,鲜卑乞伏部、秃发部、乙弗部、折掘部,吐谷浑,姚羌(建后秦),鲜卑拓跋部、宇文部,党项羌(活动于今果洛、甘南,唐时东迁庆州,后向北入银州、夏州,建西夏国),苏毗羌,羊同,多弥(又称弭药),蕃人(吐蕃),嗢末人,契丹,回鹘,蒙古,畏兀尔,回族,撒拉尔,土族,哈萨克族,满族,东乡,裕固,保安,等等。第二,从历史发展的结局看,经过长期复杂的历史演变发展,世居民族有四个族系:汉族系,羌藏系,塞北鲜卑蒙古系,信奉伊斯兰族系。五种语言:汉语,藏语,蒙古语,撒拉语,土语。三种文字:汉文,藏文,蒙文。存在着多种宗教:汉传佛教,藏传佛教,伊斯兰教,道教,基督教。宗教内部又分作各种教派,纷然灿然。
总而言之,这里民族问题、宗教问题复杂。此地的历史发展比周邻地区复杂得多,值得研究的问题也很多。
二 青海民族文化的特性
民族文化的特性是由民族历史的特点发展而来的。历史上,青海地区民族文化形成了以下几个显著的特性。
(一)边陲性
历史上这里长期处在边陲之地。以明朝为例,西宁地区仍然是三面牧荒,一线东通。这一特定的历史地理条件,使这里经常战事不断,这里的民族文化自然带有边陲性。1.“崇尚气力而轻诗书”,“诸羌环居,民不读书”,即重武轻文。历代军士武将占重要地位。汉朝开边,至明、清仍是如此。历史上此地兵将多,文人却不多,明朝后期才出现了一些文化精英人士,说明此地文化教育长期落后于兄弟地区。2.战事多,酒文化发达。边陲经常有战事,大仗不多,小仗不断。边军要参加战斗,战事频繁便有了“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边军文化现象,人去拼死了,命也不要了,能不让喝酒吗?边民也要防御自卫,参加战斗,于是与边军有相通的思想感受。加之这里地高天寒,酒可暖身;酒力发作,可以助勇;闲时无事,可以消闷。唐朝岑参《逢入京使》诗云:“故园东望路漫漫,两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思乡愁闷,难免以酒浇愁了。所以酒的消耗多,酒名堂也多。这种民风民俗一直影响至今。宣统《丹噶尔厅志》卷五《风俗》载:“嗜酒者更多,每因酒席沉醉以殒生者,亦有终年沉湎不事生业者,有三五日为期相聚轮饮者,亦以见嗜饮者之多也。”有人借李白《将进酒》诗句“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来为酒徒们自壮自嘲。
(二)民族性
1.多种文化并存,没有发生谁强谁弱、一个吃掉另一个的现象,而是多元并存,多元并进。这里是以中原为中心的汉文化圈的西部边沿地区,也是以西藏为中心的藏文化圈东部延伸地区,两个文化圈在此交汇。同时还有突厥伊斯兰文化圈、塞北鲜卑蒙古文化圈,这几种文化圈均长期存在于河湟地区,并经过长期历史沉淀积累下来。
2.交汇性。交汇性是指文化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解难分,民族间如此,文化亦如此。这里不存在单一的或纯粹的某一种文化,各种文化之间相互交会。一种民俗,各族都有牵连;一种民歌,大家都在咏唱;连说话口语也相互吸收,彼此影响。
(三)文化的神秘性和晚熟性
神秘性指由古代神秘莫测的神话发展为神巫文化(本本,萨满),又发展到政教合一的藏传佛教的神佛文化。一脉相传,神神秘秘,而世俗文化却不发达。
神话是人类幼年时期先民们思想意识的总汇,各个民族、各个地方的古代都有神话。但各地方、各民族的神话内容大不相同。这里古文化源头在上古,是双峰并峙,双水并流。一峰是考古文化,如马家窑文化等等,此乃世俗文化,不赘。另一峰是古代神话,乃神话文化。上古先民信鬼神,万物有灵。随着氏族而部落,部落而部落联盟,所信仰的神也有了主次大小之分。古代羌人的社会没有进入稳定的部落联盟阶段,地上没有统一的“君王”,天上也没有统一的“神王”,所以没有出现“天神”和“通天大巫”。查遍《西羌传》等书,寻不见对天的信仰,也不见通天人的“巫”。
古羌人信鬼神、敬山川,崇信“羊神”,所以青海地区没有产生巫,而直接信神话,信神道。古代造神运动兴盛于战国时期,初步造出西王母和东王公,而成型于汉朝;经过上千年演变到明代基本完成。巍巍昆仑高山,荡荡青海湖水,高山雪岭,青海长云,云蒸雾绕,奇景变幻。对于日出放牧,日落睡觉,长年不变,天天如此的牧人来说,自然会问天问地,无以解答,美妙的神话便不胫而走了。这里有产生神话的土壤。西王母本是从中原西迁到青海湖以北的一个古代部落,由史话变成了神话。尔后,羌藏民族信仰本教(本本,类似于萨满,或者巫),实质上属于神巫文化。其下接续藏传佛教的神佛信仰。只有在自然条件非常严酷,经济条件落后,人民生活艰苦,世俗文化滞后的青藏高原,神话、神佛文化才能够在这种特别的土壤中生长并长期存在。生态脆弱,神佛王国,非偶然也,不值得深思吗?应该寻其根源。
青海各民族文化都具有晚熟性。文化是立体的,综合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文化,人类处处有文化,民族文化有异同。
汉文化的晚熟。汉文化本来是早熟的,但在河湟地区,汉文化则是晚熟的。其文化进程大大晚于中原地区。东汉、魏晋时人才辈出,汉文化崛起了,但到北朝时衰落了。隋唐时扎根不深,没有崛起就衰落了。例如,唐代科举兴盛,诗风大兴,人才济济,河湟则不同。到了明代宣德三年(1428),才出现了国家设立的专门教育机构——西宁卫儒学。又过了五十余年,到明成化十七年辛丑科(1481),土人李考中进士。又过了七十余年,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1556),西宁汉人张问仁考中进士,距明朝开国已经188年了。百年树人,实属不易,清代河湟地区共出了15名进士,所以说这一地区的汉文化是晚熟的文化。
藏文化的晚熟。藏文化中心在拉萨,以吐蕃王朝创制藏文为标志,经过几个世纪的发展,趋于成熟。元末明初人宗喀巴(1357—1419年)是青海藏文化的精英,但他17岁就赴拉萨求学了,再没回来,其主要事迹在西藏,后继人不在这里。到了清代藏族精英人物开始涌现,如章嘉活佛二世阿旺洛桑曲丹、三世若必多杰等,都是清代前期人士,所以藏文化也只能说是晚熟的。
回族文化的晚熟。回族文化的特点是重武轻文,清初回族出现著名的四将军,功业卓著,但文化精英人物难找寻。伊斯兰教中的门宦太爷,掌教阿訇很多,林林总总。但他们除念经布道外,由于其基础文化薄弱,知识结构不宽,诠释经文,著书立说者少之又少。不得不说回族中的文化精英少,文化成熟晚。
蒙古族文化的晚熟。蒙古族文化多在牧区,文化精英也非常少,文化也是晚熟的。
土族文化的晚熟。土族文化是一个多元的综合性的文化。基层的群众性世俗文化既有萨满文化,也有道教文化。宗教文化多表现为藏文化。至于官方文化、政治文化则表现为汉文化。三者相互结合,浑然一体。上述文化现象反映了其历史发展演变的复杂性与综合性。
凡治史者大要有两端,一是求其“同”,二是求其“异”,治民族历史也是如此。即从常中求变,从变中找规律,才能看到特点特性,方能既见树木又见森林。此即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的功夫。总之,熔古铸今,开拓未来。
[1] 论文原载于《青海民族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
[2] 芈一之,河南安阳人,青海民族大学教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