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大同思想的现代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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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论文】

“大同”学说与传统中国的文化信仰

孔子研究院 杨朝明

一个民族的核心价值观是支撑其整个价值信仰体系的基础所在,内在地规定着这个民族的价值判断与行为走向,指示着这个民族的历史进程与文化理想。在孔子学说的影响下,中华民族比世界上别的民族更和睦、更和谐地共同生活了两千多年,直到今天,我们仍然立足于孔子所确立和阐述的许多价值观念。在孔子那里,他理想的政治样板是夏、商、周三代“圣王”之治,此即《礼运》篇孔子所描述的“大同”社会,他的思想体系正是围绕这一“社会政治理想”阐发的。中国历代士人都“宗师仲尼”,孔子的理想遂成为中华民族的价值取向与精神追求,成就了传统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化信仰。

说到“大同”理想,人们还多认为这是孔子的“假托”,是“乌托邦式的空想”。《礼运》既见于《礼记》,又见于《孔子家语》。经过综合比较,我们发现《孔子家语》中的《礼运》篇更为可靠,人们对《礼运》篇存在重大误解。孔子所说应是他心目中三代“圣王”政治的实际,而不是通常所谓“五帝时期”,更不是什么“空想”。在《礼运》篇孔子的描述中,可以归纳、提炼出“公”“信”“仁”“和”几个主要观念。这几个概念相互并列且有内在逻辑关联,表述简洁,内涵丰富,都有“统宗会元”的功能。就像“大同”概念以及“天下为公”等等表述已经被后代赋予新的时代意义那样,这几个观念是孔子儒学基本的价值观念,影响后世既深且远。

一 孔子学说中有我们最基本的价值支撑

任何社会的进步都首先应该是观念的进步,而社会观念一定深深植根于民族文化的土壤,没有民族文化的根基,就没有民族的立足点,就缺少民族的自立与自信,从而难以真正吸纳世界上其他的优秀文化成果。在构建中国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今天,我们应该比近代以来的任何时期都珍视祖国优秀的传统文化,应该把孔子智慧作为和谐社会构建的基本文化支撑。

一个民族的核心价值观是其价值信仰体系的基础所在,内在地规定着这个民族的价值判断与行为走向,指示着这个民族的历史进程与文化理想。有人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只有强大的哲学,才能建构强大的精神;只有哲学本体论上不谬,才能在精神和行为上不谬。小知而不能大决,小能而不能大成,囿于小知而不知大论,必极变而多私,必走向荒诞与种种非理性。”中华民族要真正强大起来,“就必须首先在精神上强大起来,在哲学本体论上站住脚跟,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然后才能与天地参,与万物化,建成强大昌盛的民族国家。”[1]孔子思想博大精深,它包含了先圣先王对天地之道、对人性人道的深刻思考,应该是今天我国社会发展的精神源泉。

要真正理解这一点,应该首先准确理解孔子的智慧,正确认识孔子的历史地位,理解中国历史文化的来龙去脉。价值观念、精神追求属于“文化”的范畴,而从文化学的理论上讲,文化可以分为表层的物质文化、中层的制度文化、深层的哲学文化等不同层级。哲学文化对物质文化、制度文化起着决定的作用。从这样的意义上说,作为世界观、价值观、伦理观、人生观、审美观的哲学文化才是文化最为重要、最为根本的方面。在这样的角度上,对中国文化影响至大至巨的孔子哲学便具有了非凡的价值与意义。

关于孔子与中国社会历史文化的关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认知。英国作家贡布里希(Ernst H.Gombrich,1909—2001)说:“在孔子学说的影响下,伟大的中华民族比世界上别的民族更和睦和平地共同生活了几千年。”[2]1989年,在孔子诞辰2540周年纪念会上,联合国教科文卫生组织干事泰勒博士则说:“如果人们思索一下孔子的思想对当今世界的意义,人们很快就会发现,人类社会的基本需要在过去的两千五百多年里,其变化之小是令人惊奇的。不管我们取得进步也好,或者缺少进步也好,当今一个昌盛、成功的社会,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立足于孔子所确立和阐述的很多价值观念。这些价值观念是超越国界和超越时代的,它属于中国也属于世界,属于过去并照耀着今天和未来。”[3]西方人士的这些看法,对于我们今天正确理解孔子的意义具有特别的启示。

中国学者的认识更加深刻,越是对中国文化具有全局把握的学者,越是看重孔子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柳诒徵先生说:“孔子者,中国文化之中心也;无孔子则无中国文化。自孔子以前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传,自孔子以后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开。”[4]钱穆先生说:“孔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大圣人。在孔子以前,中国历史文化当已有2500年以上之积累,而孔子集其大成。在孔子以后,中国历史文化又复有2500年以上之演进,而孔子开其新统。在此五千多年,中国历史进程之指示,中国文化理想之建立,具有最深影响最大贡献者,殆无人堪与孔子相比伦。”[5]梁漱溟先生说:“孔子以前的中国文化差不多都收在孔子手里;孔子以后的中国文化又差不多都从孔子那里出来。”[6]孔子与中国历史文化之间的内在联系,孔子在中国文化史上无与伦比的位置,由这些论说可见一斑。

人们一致说孔子对他以前历史文化的继承,这一点十分重要!长期以来,由于疑古思潮的消极影响,仿佛孔子时代是中国文明形成的初期,就像钱穆先生在所著《国史大纲》最前面曾经批评的那样,有人以为今人“站在以往历史最高之顶点”,对本民族的历史文化“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持一种“浅薄狂妄的进化观”,从而严重制约了中国学术文化的进步,阻碍了人们对古代文化面貌的认识。好在现在学术研究取得了重大进步,面对大批的早期地下材料,人们不再盲目疑古,而是力求正确地解读历史文献。在理解孔子思想时,人们也认识到孔子思想不是凭空产生的,他思想的形成有一个广阔的文化背景,或者说,孔子系统总结了他以前的中国文化,深刻反思了历史与现实,才使得孔子的学说具有了“集大成”特征,具有了空前的深度与高度。

人类文明形成后,就有人思考社会的稳定与和谐问题。数千年来,社会和谐问题一直是中国人的不懈追求。尧舜时期如此,三代更是这样。到西周时期,人文理念高涨,人们更加重视人文教化。在继承前代的基础上,周公“制礼作乐”,从而奠定了中国礼乐文明的基调。按照周初制礼时的指导思想,周初统治者一方面要继承前代,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国家管理制度;另一方面特别强调社会管理中人的因素。从现有材料看,西周的社会管理系统已经空前完备,他们把官僚机构分为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六个部门。天官冢宰总管百官、朝廷以及国家大政,是王的直接辅佐;地官司徒主管教化以及分封土地、处理民事。春官宗伯主管祭祀鬼神和礼仪活动,夏官司马主管军队和战事,秋官司寇主管诉讼和刑罚,冬官司空主管手工业及其工匠。在这六个部门之下,各分设几十个属官,形成一个比较细密的管理体系。

西周时期的历史文化是孔子思想学说的基础。从社会管理的角度上讲,整个周官系统都是为了追求社会的稳定与发展。在社会政治与人际和谐方面,《周礼》就有许多具体的规定,例如,地官司徒“帅其属而掌邦教”,大司徒的职责之一是“施十有二教”。具体说来:一曰以祀礼教敬,则民不苟;二曰以阳礼教让,则民不争;三曰以阴礼教亲,则民不怨;四曰以乐礼教和,则民不乖;五曰以仪辨等,则民不越;六曰以俗教安,则民不偷;七曰以刑教中,则民不虣;八曰以誓教恤,则民不怠;九曰以度教节,则民知足;十曰以世事教能,则民不失职;十有一曰以贤制爵,则民慎德;十有二曰以庸制禄,则民兴功。除了教民懂得敬、让、亲、和,自觉遵守社会规范,还对出现的种种问题做了周到的考虑,如地官司徒中有负责排解调和民众纠纷或有怨恨而相与仇恨的官员。这种官员称为“调人”,拥有一定的属员,掌理调解百姓之间的仇怨,有一套调解的原则。

对于《周礼》所反映的管理制度,前人论述已多。由于种种原因,我们以前对周代社会管理的水平估价严重不足,人们对《周礼》成书时代的后置便是最为具体表现之一。实际上,《周礼》是我国先人追求社会和谐的思想成果,《周礼》不仅不像现在许多人想象的那样成书很晚,而且在此之前,它已经过了上千年的历史积累,是周初思想家继承夏商以来的社会管理经验,从而斟酌损益、抉择去取的结果。[7]

周代礼乐文明是中国传统文明的基石,就像周礼乃是“损益”夏、商之礼而来那样,周礼对后世中国的影响既深且远。孔子“述而不作”(《论语·述而》),他“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礼记·中庸》),继承先圣先王,形成了他系统的儒学思想体系,他的思想观念成为历代中国人共同遵循行为规范与普遍法则。孔子以后,中国历代都追求政治稳定,上下协同,因而也就不断调整制度,推陈出新,但是,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旨都如周公所说“用咸和万民”(《尚书·无逸》)。

二 孔子的“大同”思想与社会和谐

历代对于和谐社会的追求,集中体现在孔子的“大同”社会政治理想上。春秋时期,周王室衰微,诸侯征战不断,在这样的岁月里,人们自然更加向往和谐与“大顺”(《孔子家语·礼运》),希望战争停息,邦国和平安宁。孔子认为,礼崩乐坏、政治失序带来了严重的恶果,因此,他总结历史,反思现实,希望重整社会秩序,恢复古代圣王之治。他对于社会政治的最终追求或最高追求,就是《礼运》中他论说的“大同”。

有关孔子“大同”思想的记载见于《孔子家语》和《礼记》两书的《礼运》篇。以前,由于对《孔子家语》的记载心存怀疑,人们谈论孔子政治理想时往往依据《礼记》,其实,我们认真研究后发现,《礼记》的记载经过汉人整理改编的痕迹非常明显,相比之下,《孔子家语》的记载更为真实可靠。

据《孔子家语》,孔子关于“大同”理想的表述为: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老有所终,壮有所用,矜寡孤疾皆有所养。货恶其弃于地,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不必为人。是以奸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不作,故外户不闭。谓之大同。

这里,孔子关于“大同”的论述,可以理解成他在诠释或描述着一个“和谐”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圣道”大行,天下为公,社会管理者唯贤是举,选才任能;人与人之间平和相处,互相扶持;彼此没有争斗,各尽其力;社会上的每一个人生活都能够得到保障,而且物尽其用,人人各尽所能,盗贼不作,夜不闭户。很显然,没有“和”,就没有这一切,人与人之间就不能相互扶持,就没有人人各得其所,就没有社会风气的井然有序。可以说,人人都希望生活在这样的和谐社会里。

但是,说到孔子的“大同”理想,人们还几乎一致认为这是孔子的“理想”而已,是一种“假托”,是“乌托邦式的空想”。但是,我们最新的研究结论却完全不同。我们认为,孔子所说的“大同”社会,是他心目中三代“圣王”政治的实际,而不是通常人们认为的所谓“五帝时期”,更不是什么空想。我们还发现,长期以来人们对该篇的疑而不信,乃是由于文献版本以及人们对其中关键字词的误读造成的。[8]经过反复的研究,我们坚信,再对该篇简单地进行排斥一定是失之简单!

《礼运》篇是孔子与他的弟子子游对话的记录。如果按《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所言子游“少孔子四十五岁”,则当时子游不到十岁,由此,人们不能不质疑该篇记载的可靠性,对该篇的种种曲解也随之产生。其实,《孔子家语》明确记述子游“少孔子三十五岁”,只是由于人们对《孔子家语》的价值认识不清,而且《孔子家语》本身版本不一,致使这一问题长期没有得到解决。二者孰是孰非,经过认真分析比对,《史记》的记载是错误的。[9]

另外,《孔子家语·礼运》记孔子说:“昔大道之行,与三代之英,吾未之逮也,而有记焉。”其中“与”字十分关键。实际上,这里的“与”不是通常人们认为的连词,应该当动词讲,是“谓”、“说的是”的意思。该字之训,清人王引之《经传释词》已经有说。前人也已经指出《礼运》此字应该从释为“谓”。[10]这句话应当译为:“大道实行的时代,说的是三代之英”。所谓“三代之英”,指的是夏、商、周三代的开国“圣王”禹、汤、文、武、成王、周公。

作为儒学名篇,《礼记》与《孔子家语》中的《礼运》篇存在不少字词表述上的差异,恰恰就是这些差异,令人很直观地看到了彼此之间真实性的不同。经过认真比较过,《孔子家语》中的《礼运》更为真实可靠,明显要优于《礼记》的记载。[11]人们以后引用、使用《礼运》(自然也包括引用、使用其中的“大同”说)时,应该用《孔子家语》中的该篇。

原来,在该篇中,孔子并没有说到“三皇五帝”,也没有说到“小康”,那种以此来论证孔子主张回复到“原始共产主义”时代,认为孔子思想倒退的看法是不对的。孔子所理想的“大同”社会乃是指夏、商、周三代“圣王”时期,并不是指一般所认为的所谓“三皇五帝时”。孔子所说“大道之行”的时代具体是指禹、汤、文、武、成王、周公时期,在孔子看来,三代“圣王”之后,就是“大道既隐”的时期。

孔子认为,“大同”是曾经存在的社会,它存在于三代圣王禹、汤、文、武、成王、周公时期。孔子认为,这是一个十分理想的社会状态。“大同”的“同”,郑玄注《礼记·礼运》曰:“同,犹和也,平也。”郑玄以“和”、“平”释“同”非常正确,“大同”社会正是人类之间“和”的理想状态。据《论语·子路》,孔子还说过:“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此处的“同”是苟同、无原则的趋同,与“和”有别,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同”与“和”的矛盾,它只是说明“同”并非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和”而已。

孔子的大同理想是社会富足前提下的和谐,它与不少小国寡民的社会政治主张不同。先秦时期,诸子百家都有自己的政治主张,例如,道家所主张的便是小国寡民的模式,《孟子·滕文公上》记载农家代表人物许行的理想是“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尉缭子》记载兵家人物尉缭的主张是“使民无私”,认为“民无私则天下为一家,而无私耕私织,共寒其寒,共饥其饥”;《墨子》记载墨家主张“各从事其所能”,“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吕氏春秋》则记载了杂家的均平主张,认为“公则天下平”。社会的公平与公正是中国历代的追求,然而,社会的公平与公正应当以物质财富对人们基本生活的满足为前提,而不能仅仅满足于片面的“公平”,只是共寒共饥不是真正的和谐。孔子的认识就是如此,他希望各尽其力,也希望“各从事其所能”,但他并不认同狭隘的“公平”,否则,“老有所终,壮有所用,矜寡孤疾皆有所养”就无从谈起。

孔子也曾经谈到“贫”与“寡”的问题。《论语·季氏》记曰:“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孔子相信,有封国、封地的人,最重要的是要注意均平,注意安定。因为平均就不觉得贫穷,和睦就不觉得人少,安定就没有什么危险。孔子所言,着眼于“有国有家者”,他们富有治理家、国的责任,孔子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却未必肯定“寡”“贫”,相反,孔子其实是否定“寡”“贫”,因为他是以之作为参照,来说明“不均”“不安”更为可怕。在孔子的论说逻辑中,“不均”与“不安”是互相联系的,“不均”往往会引发“不安”。孔子所说“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其中的“均平”是财产分配,要达到好的结局,一定要使各方处于“和”的状态,这样才能消弭动荡的根源,可见,“均平”原则其实是一个“和”的原则,以“均平”治国便是以“和”治国。

孔子的“大同”思想,追求的不是局部的和谐,而是整个社会的和谐,这一点十分重要。按照孔颖达《礼记·礼运》疏的解释:“‘是谓大同’者,率土皆然,故曰‘大同’。”孔子有家国天下的胸怀,由此,他的思想影响了无数的中国人。例如,晋代的陶渊明曾经虚构了一个世外桃源,他的《桃花源记》描述道:“林尽水源,便得一山……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是陶渊明理想中的和谐社会,其中既有孔子思想的影子,也有道家的思想因素,显然,这种超脱虽有对美好生活的超然向往,而更多地透露了人们被世事所累时的逃避与解脱。

为了政治理想的实现,历史的仁人志士都在不断努力着、思想着。宋代的李纲以“病牛”作比,他写道:“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愿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明代的吕坤则追求一个“清平世界”,《呻吟语》卷五《治道》记载了他的说法:“六合之内有一事一物相陵夺假借,而不各居其正位,不成清世界;有匹夫匹妇冤抑愤懑,而不得其分愿,不成平世界。”

但是,“众生皆饱”“清平世界”的到来是艰难的,直到近代,人们仍然在不断为这样的理想而奋斗,太平天国时期,洪秀全提出“天国”理念,向往天下男子尽兄弟,天下女子皆姐妹,颁布《天朝田亩制度》,希望天下人共耕天下之田,他们认为应当“天下一家,共享太平”。后来,康有为继承孔子的“大同”思想,提倡“世界大同”,主张在《礼记》中取出《礼运》篇,与《儒行》《大学》《中庸》合为“四记”,以代替宋儒的“四书”,作为儒家的基本典籍。再后来,孙中山也曾以“大同”理想作为自己的最高政治追求。

三 “大同”说的核心理念:公、信、仁、和

依照《孔子家语·礼运》篇中孔子对“大同”社会的描述,结合前面的论说,我们可以提炼出公、信、仁、和四个基本的价值理念:

1.公

孔子说:“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这里的“公”内涵丰富,可以是国家、社会、大众,也可以是公理、公式、公制;有正直无私、为大家利益着想之意,也有公正、公心、大公无私之意。早期儒家、历代学人都论证过人的自然性与社会性的关系,认为“人之所以为人”,应当遵守社会的规范,这些也可以包含在“公”的概念之内。作为社会的人,人不能只考虑个人,不能总是想一己之私,应当考虑自己属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集体。有“公”的意识,才能做一个更好的“社会人”。从这样的意义上,“公”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

孔子在说“天下为公”以后,首先说到“选贤与能”,这与当今时代的民主趋势正相符合。“公”的“公平”“公正”“公理”等意涵,与传统中国的极其重要的“礼”的观念正相呼应。传统上的所谓“礼”,从本质上讲,就是孔子所说的:“礼也者,理也”(《礼记·仲尼燕居》);“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礼记·乐记》);“礼也者,合于天时,设于地财,顺于鬼神,合于人心,理万物者也”(《礼记·礼器》)。

孔子在对“大同”理想的描述中还说:“货恶其弃于地,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不必为人。”这些,也可包括在“公”之中。人有“公”心,才能货财尽其用,人各尽其力。

更重要的是,孙中山先生十分推崇“天下为公”,为孔子的学说注入了新的意义。中国共产党以“立党为公、执政为民”,忠实履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其宗旨。所以,“公”既有民族特色与历史底蕴,而且含有丰富的现代意义,并且集中体现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

2.信

在《礼运》中,孔子说“讲信修睦”,虽然简短,内涵丰富。孔子还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论语·为政》);“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他希望人们能够“言忠信”(《论语·卫灵公》),信,恰是历代中国人共同的观念。《说文解字》中说:“信,诚也。”信,就是诚实、不欺,就是守信用;还是真实,不虚伪等。人与人之间需要“信”,古今相同。在传统的“五常”中,“信”正是其中之一。

3.仁

孔子说:“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老有所终,壮有所用,矜寡孤疾,皆有所养。”这些,都属于“仁”的范畴。

在郭店楚墓竹简出土以后,大家惊喜地发现,楚地战国文字中的“仁”字,从身从仁,上下结构,原来古文的“仁”,其本意是修身、克己、反躬自省,这与曾子所说“吾日三省吾身”(《论语·学而》)相应,与《中庸》所说的“成己,仁也”相应。原来,“仁”是以修己开始,然后推己及人。

孔子之“道”就是仁爱之道。据《论语·卫灵公》记载,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按照曾子的理解,孔子的一贯之道就是“忠恕”。朱熹《论语集注》解释说:“尽己之谓为忠,推己之为恕。”“尽己”就是“修己”,“推己”就是将内在的修养外推,就是“推己及人”,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修己以安人”正是孔子儒家思想的精髓所在。

孔子曾说:“立爱自亲始”,“立敬自长始”(《孔子家语·哀公问政》),孔子此言十分重要。孔子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礼记·中庸》)一个人具有仁德,最基本的表现就是“亲亲”,就是孝敬父母亲。有“亲亲”这个前提,才能“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才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进而“泛爱众”(《论语·学而》)。

儒家的“仁”作为一种道德范畴,指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友爱、互助与同情等等,具备了“仁”的品质,才能仁爱正义,才能通情达理,为他人着想。“仁”是一个开始于“修己”的过程,是一个由“孝亲”而“仁民”进而“爱物”的逻辑推演过程。人修己的表现是“亲亲”,从最基本的“亲亲”之爱出发,然后推演爱心,完善人格,影响民众,改善人心,最终使社会“止于至善”(《礼记·大学》)。

4.和

孔子说:“奸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不作,故外户而不闭。”阴谋诡计被遏制而不能施展,劫掠偷盗、叛逆犯上的事也不会发生,所以外出也不用关门闭户。看起来这是不高的要求,但却是千百年来人们的共同追求,这就是“和”。

所谓“和”,含有相安、协调、和谐、平静、和平、祥和等意义。“和”包含有“和而不同”,《国语·郑语》中说:“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和,可以处理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间的关系,也可以处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集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同样适用于处理人自身与内心的关系,即“自身的和谐”。

中国人向来都以“和”为贵,几千年来,中华民族“更和睦更和平地”相处与生活,与“和”的价值追求密不可分。

不难理解,“和”的内涵十分丰富,在传统的“五常”观念中,有“义”、有“礼”、有“智”,一个“和”字,可以包“义”、统“礼”、含“智”。

其一,“和”与“义”。“义者,事之宜也”,事情应当这样做,就是“义”。事当为而为,这就做到了“义”,也就达到了“和”的要求。

其二,“和”与“礼”。“和”是“礼”之“用”,是“礼”的目标。所以孔子说:“礼之用,和为贵”(《论语·学而》),又说:“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同上)“礼”以节“和”,“和”离不开“礼”。

其三,“和”与“智”。“和”是中和,《中庸》说:“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社会不仅要稳定,更要发展。而发展以和谐为基础,更离不开智慧。孔子说:“夫礼,所以制中也。”(《礼记·仲尼燕居》),“中”是时中,是一种极高的智慧。《中庸》说:“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达至“和”的目标离不开智慧。

以上公、信、仁、和的概念彼此有内在的联系,在特定的情况下,在概念的内涵或外延上也有大小的不同。然而,就像传统的“五常”之间同样存在这种情形一样,总体上看,公、信、仁、和四者之间完全可以并列而互补。在孔子“大同”社会理想的那些表述中,情况也大致如此。

孔子的理想是他思想体系的核心价值指向,对中华民族精神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民族精神是一个民族长期形成的民族意识、习俗、性格、信仰以及价值观念和价值追求,孔子思想影响中国两千多年,业已沉淀而成为中华民族的共同价值追求,无论是历史的实际,还是时代的需要,其中“公”“信”“仁”“和”这几个概念都十分重要!


[1] 司马云杰:《大道运行论·〈文化价值哲学〉新序》,山东人民出版社,1995年。

[2] 贡布里希:《写给大家的世界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

[3] 《孔子研究》1990年第1期。

[4] 柳诒徵:《中国文化史》上册,东方出版中心,1988年版,第231页。

[5] 钱穆:《孔子传·序言》,三联书店,2002年版。

[6] 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50页。

[7] 详见杨朝明:《关于〈周礼〉成书的“举证责任”》,载杨朝明:《出土文献与儒家学术研究》,台湾古籍出版有限公司,2007年。

[8] 详见杨朝明:《〈礼运〉成篇与学派属性等问题》,《中国文化研究》2005年第1期;杨朝明、卢梅《子游生年与〈礼运〉的可信性问题》,《史学月刊》2010年第7期。

[9] 杨朝明、宋立林主编:《孔子弟子评传》,中国社会出版社,2012年版。

[10] 据说,四川师范大学教授徐仁甫先生早年发表文章指出这一点。见永良:《〈礼记、礼运〉首段错简应当纠正》,载《西南民族学院学报》1996年“汉语言文学专辑”。

[11] 见杨朝明:《〈礼运〉成篇与学派属性等问题》,《中国文化研究》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