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孟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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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

社会,社会,此近来最时髦之口头禅。政治之龌龊,则归咎于社会。教育之不进,则溯源于社会。文学之堕落,则社会负其责。风俗之浇漓,则社会蒙其诟。要之,无往而非社会。嘻,社会,社会,人间几多罪孽尽托汝之名而归于消灭。

世人用语,率皆转相仿效,而于用语之真义反漫然不察。物质界之名词,每有实物可稽寻,世人用之,或能无悖词旨,鲜支离妄诞之弊。独进至于抽象之名词,无形体之可依托,而又非仅依吾人官觉所能理会,设转相沿袭,不加思索,非全失原语之真义,即被以新旨,而非原语之所诂,此必然之势也。夫社会一语,宋儒以之诂村人之组织;今人用之,以译梭西埃特(Society)。梭西埃特之与社会,其语源,其意味,殆若风马牛之不相及。特以西方思想之传播,吾人假固有之名词,以诂输入之新义而已,非因袭千年前之古训也。际兹时会,梭西埃特之本性,即今日所谓社会之真义,岂非吾人所当深切研究者耶?

今试执一般之学子,而卒然质以社会之义,则必曰,人群而已,人与人相集之团体而已。斯说尚矣。人何以必有群,何以必集为团体?人群果何以异于兽群?社会之团体,果何以别于公司之团体,何以别于学校之团体?既为群,既为团体,果否亘久不散,历万劫而不灭?群之各员,果否有相牵动相连带之关系?社会之中,果否有共同之努力,共同之理想?凡此诸问题,皆社会之根本观念,而一般以社会为口头禅者所弗暇致思者也。

社会者,人与人相集之团体也。其所以异于兽群者,以其永存,非若动物之聚散靡常。西比利亚[1]之荒原,饿狼结群,猎取食物,其成群也,迫于食欲之冲动,一旦食欲既满,则无复结群之必要。动物之中人类而外固亦有终始群居者矣:若蚁,若蜂,其最著者也。然群居之人类,犹有别乎其他群居之动物。人类之群乃人类所组织,其人与人之间,关系密切,影响深远,视诸其他动物之群,繁复万状。今日之动物心理学、昆虫心理学,固属研究初期,于动物之结群,于其群居之奥秘,犹未能一览无馀。即使异日群居动物之研究豁然大明,吾敢断言,人类之社会,固仍为至繁至密之群也。公司、学校,固亦人类之团体矣,然而吾不能称之为社会。公司之职员,有更易而其职解。即使其任务终身,而其为公司职员之资格,不过当其人生命之一方面,职员乃专对于公司而言,对于国家则称国民,对于家族则称父,称兄弟,称子侄。学校之生徒教师,非悉能终身不去职者也。即使有就学终身掌教终身其人者,教学乃其人一方面之活动,非全生命也。要之,公司、学校,非能包括人之全生命。公司不过当人之职业的事务的一方面,学校不过人之教学的一方面,咸属片面的人为的一种团结,人类之一种团体而已,不得称为社会也。举此以例其他,则人间无量数之团体,只能表示人类之片面的人为的组织,而不能包括全生命。易言以明之,人类群居生活之一方面,不得称为社会也。

由是观之,社会者,人类种种活动之周围,亦即人类群居生活之全体也。虽然,社会吾不能见,非若宫室汽车之形体具在,可以视,可以摩挲,可以吾人之官觉理会者也。吾人之所能理会者,惟社会关系,社会制度而已。吾人之存于斯世也,绝不可以个人而独存,对于其他个人,势必生无穷之关系。种种关系,性质靡同,而可大别为数类:吾之对于父母,对于兄弟姊妹,对于妻子,是皆与生养攸关,可称为生命之关系;吾之日常劳动,专勤事业,势必与他人相共,是为经济的或实业的关系;吾人立于国家主权之下,与他人同属于政治范围之内,负责任,享权利,是为政治的关系;吾人广义之生命,吾人之活动非特限于生命的关系,经济的关系,政治的关系已也,吾人与他人之关系,必犹于吾人之心灵发展,有所进益,增蓄思想,研究学术,教学相长,是为智识的关系;崇高信仰,洁己修行,明人人之道,是为伦理之关系;二者之关系咸发达吾人之心灵者也。兹所述之五端,特其荦荦大者,而人与人之关系繁复,又绝非止于此。人之相接触相邻近,勿论其与吾有否生命、经济、政治诸关系,要有不可磨灭之关系存乎其间。吾之一举一动,势必不免涉及他人,而他人之行为亦难免涉及于我。吾之言语思想,亦必与他人之言语思想相通相应。故人既群居,社会的关系,乃无往而不存。

人群之中,个人与个人之关系既若是之夥,更扩而充之,则个人与团体,团体与团体之关系其数愈多,枚举愈难。故吾生于斯世,乃觉无数之社会关系萦绕于吾之一身。吾乃若万矢之的,络绎不绝之社会关系麕集于吾身。昔卢梭著《民约论》[2],弁言既竟,首章之首句曰:“人之生也自由,而无处不受束缚”。束缚匪它,即以人之寄身于斯世,无穷之社会关系,必憧憧往来于人我之间。自十七八世纪之绝对自由自然自由之立足点观之,则斯类之关系,限制行为,形同束缚,卢梭之语非诬。自今日之社会学理观之,则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有文明之进步,有心理之发展,胥赖乎社会关系,社会之文野,文化之进退,胥视乎社会关系之密疏繁复程度何似,则卢梭之呻吟语于今日已无价值。

社会之生命亦即种种社会关系之活动。家族之中,婚姻祭祀,是生命之活动也。劳形骸,营生活,是经济之活动也。输纳租税,监督政府,是政治之活动也。修养心性,发展理智,是心灵之活动也。若夫道德的心理的活动,则吾人行之,犹无时或间。总之,凡因社会关系而产出之社会活动,千差万别,靡有休息,可总称为社会之生命,其影响及于个人,及于团体,及于团体之各个人,而其影响之反动,复反及于个人,及于团体,其间相牵动相连带之关系,殆莫可究诘。关系愈繁,则活动之关系愈密切,人类共同之追求亦愈显,是亦即社会进化之征也。

社会者,一种抽象之观念,吾人不能睹其形剖析而阐明之,惟见种种相牵连之关系,种种相关系之活动,而所以规定关系范围活动者,厥为社会制度。制度者,关系活动之标准,吾人所共认共守者也。若家族制度、婚姻制度、商业制度、劳动制度、政治制度、教育制度、宗教制度,莫非规制吾人之活动。而吾人之日常起居,晤接周旋,罔不有礼节仪制以范围之。兹所谓制度者,非具体之制度也。就具体之制度而深求其本,详探其旨,咸不外乎一种道理之表象。例若祖先崇拜,乃吾族之一种宗教制度。岁时祭祀,跪拜号泣,固属仪式,而实所以表示慎终追远之观念。焚化楮钱,供献品物,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实表示死后生命之信仰。诵经咒,招亡魂,仗十方佛力,莲花化生,实表现佛教净土宗之教旨。总之,试取吾族祖先崇拜之制度详察而深究之,将见具体之制度,正观念之表象,具体制度之变更,亦即观念之嬗变也。又若国会之制,乃政治制度,巍然之建筑,灿烂之宪法,要不过宪政大旨之一种表现而已,若遽以具体之国会宪法为政治制度,是忘却制度之本旨也。

吾述至此,则世人一般关于社会观念之谬,将不俟辩而自明。所谓社会者,至泛至漠之名词,叩其意义,阐解维艰。世人不暇思索其真意,卒至举人世上一切问题,悉以社会一语解释之,而责任乃无所归。噫,是邪说乱世,诱人于迷途也。夫社会之成,成于个人之相往还,个人间无穷之关系。而个人之关系,准乎制度,以为活动。故人世上之恶,非制度之不良,即活动之不当,或关系之不正,决非社会之责也。关系之不正,个人之过也。活动之不当,个人之失也。即制度之窳废,亦吾人所得而纠正,个人之责也。吾不云乎,制度所以范围关系,范围活动,则社会制度诚可为革新人群革新社会之基础。社会之进化,社会制度之进化而已。举此以律吾国社会之状况,则举凡家族制度、婚姻制度、劳动制度、政治制度、教育制度、交际制度,乃及其他无量数之制度,何一不亟当改革,谋根本之刷新,又何一非个人之责任。

(原载《新青年》第3卷第2号,1917年4月1日,选自《孟和文存》,亚东图书馆1925年6月版)


[1] 编者注:“西比利亚”,今译为“西伯利亚”。

[2] 编者注:《民约论》,今译《社会契约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