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心灵的现实转向:晚清报刊阅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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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确音”难求:前现代社会的信息传播

1895年前后,上海新闻纸编织的时事之网,覆盖了许多读书人的日常生活,将他们的注意力从别处引来,转向遥远的现实世界。与刘大鹏相比,皮锡瑞、蔡元培和张棡三位对甲午战争的清晰了解,主要源自现代新闻纸的报道。身处今日媒体过剩的环境,我们对这一现象的现代意义可能已失去敏感,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到信息匮乏的年代去,透过有限的材料,体验现代报刊诞生前的人们,在重大事件发生时的心态。

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初八,李自成包围紫禁城,明代崇祯皇帝自缢。对当时的读书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具有“亡天下”意义的大事。那么,这件事是如何被读书人知晓的?事件发生时,人们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其时,身处江南无锡的计六奇记录了自己的亲身体验:

四月二十七,予在舅氏看梨园,忽闻河间、大名、真定处相继告陷,北都危急。犹未知陷也,舅氏乃罢宴。

二十八日,予下乡,乡间乱信汹汹。

二十九日下午,君徵叔云:“崇祯皇帝已缢死煤山矣”。予大惊异。[42]

这三日的记录显示,事件发生一个多月后,读书人仍处在歌舞升平之中。“由于江南未受兵害,再加上新闻传播较慢至该地,所以江南地区的人们一直都未意识到明政府已岌岌可危”。[43]现代传播手段的缺乏,使江南人士对北方的战事缺乏前期的了解,更重要的是缓慢而至的消息,大多是以“未知”、“乱信”的方式到达,以流言蜚语的方式呈现,让人无法做出确切的回应。不少明代人的笔记都证明这一点,譬如,苏州人郑敷教写道:“四月初,途遇张玉笥中正,始闻三月十九日之信,五月朔传确报。”太仓人王巢松亦写道:“三月中忽遭国变,吾乡在五月初,方知确音,天崩地裂。”[44]

所以,在晚明时代的国家变故中,人们处于确音难求的状态,“大部分官民对皇帝自杀的消息疑信参半,甚至抱怀疑态度,直到四月中旬以后,从北京的逃亡者陆续到达南京,才证实皇帝自杀消息的真实性”。[45]司徒琳(Lynn Struve)曾生动地描绘南京的兵部尚书听到传闻时,“立即会晤其他高级同僚,发布檄文,着手集合勤王军队。但是他们随即便不得不考虑:要把这支军队带入何种境地?南方局势不稳,北方情况亦未明朗”。[46]官员尚且如此,普通人就更难幸免于消息的不确定。

再将视线转回晚清。1840年的中英鸦片战争,以后见之明视之,其重要程度和新闻价值不输甲午一役。可当时的现实状况却是,大部分中国人对南方的战事毫不知晓。其时,几位生活在北京的俄国人报告说,“清朝统治者‘小心隐瞒’,在报纸上几乎不发表任何对英战事的消息”,“官方消息在《京报》上不常出现,并且总是不可靠的”,因此,他们“关于对英战争的情况,一无所知。中国官员避谈此事,而蒙古百姓中只流传一些关于战事的模糊传闻,他们甚至跟谁开战都不知道”。[47]寻常百姓的消息不通或可理解,可是国家的中流砥柱、新晋的翰林院进士曾国藩同样不怎么关心此事,却让人费解,此段时间,他给自己安排的日常功课表是这样的:

早起,习寸大字一百,作应酬字少许;

辰后,温经书,有所知,载《茶余偶谈》;

日中,读史,亦载《茶余偶谈》;

酉刻至亥刻,读集,亦载《茶余偶谈》;

灯后,不读书,但作文可耳。[48]

“此期的日记,看不到战争引起的变化”,他仍被儒家典籍的各类学问所吸引。对比一下,同是翰林院进士的蔡元培,却被新闻纸带入了现实世界,发生了注意力的转向。对此,茅海建从信息传播的视角解释说:

由于奏折是机密的,邸抄公布的消息有限且属内部发行,民间书信因耗资昂贵(时无邮局,只有私人机构)而数量不多,大众传媒尚未出现(只有供来华外国人读的英文报刊),因而南方的战况,似乎只是由专业化或业余包打听在京城地面巨室大户之间播弄。老百姓很少知道此事,甚至一些官员也置身事外。[49]

奏折、邸抄与书信,再加上流言网络,便是中国前现代传播体系的主要构成。它们在1840年和1894年的状态没有什么区别,50多年间唯一变化的是“大众传媒”这个选项。1872年创办的《申报》,逐渐进入、重构了这个古老的传播体系,成为读书人倚仗的新的消息来源。这一新式媒介,将人们带入更为广阔、确定的现实世界,扩大了人们对同时代人的了解。

新闻纸的发展并非一蹴而就,人们在前现代的信息传播网络中生活了多年。譬如,1849年的中国,除几份传教士的英文报刊外,并没像样的中文时事报刊可供阅读,这一年长江流域发生洪水,让身在其中的人不仅受到灾难之苦,也困顿于流言之中。当时,诗人姚济(1807~1876)记录了一些片言只语的感受,兹摘录如下:

闻江阴东门外地陷成河,未知其细。

风闻金陵人多避居钟山上,未知试期如何。

闻金山有拆毁大堂之信,未知确否。

闻瓜州地坍入水中,口上停船失去六七十号,不知所终。[50]

此类“未知其细”、“未知确否”、“不知所终”,是生活在前现代传播体系中的人的普遍心态,在诸多事件中都能找到相似的痕迹。譬如,1860年英法联军入侵北京时,进士薛春藜的日记写道:“讹言四起,忽好忽坏,因连日无报,城门已闭,各路耗息不通也……探报安定城东墙下挖有马道,夷人出入无常,谣言大作,人心惊恐。”[51]

客观而言,前现代的信息传播体系,只能够有限地解决人们的信息需求,譬如,邸报对朝廷事务的呈现、私信对区域见闻的描绘、流言网络对社会新闻的扩散。但若想借助它们建起对事情的清晰图像,全方位了解现实世界的变化,根本就是对它们的苛求。无论是明代遗老计六奇,还是1894年的刘大鹏,均无法在前现代传播体系中持续地得到“确音”。杨国强曾探索鸦片战争受时人漠视的原因,这段文字具有很强的解释力:

傍海的地方便是边缘的地方,多数人从腹地和内陆远远地看沿海,都当作是岛夷骚动海疆。太过漫长的距离滤掉了具体性和真实性。因此,发生在那里的中西之间由相遇而相斗虽以民族战争为形式,但局中人的困厄和炮火下的力绌经层层转述附会,对于京师社会和内陆社会而言,则大半成了容易失真的传闻之词。传闻之词不能入人之心,是以中西之间相遇和相斗之后,多数中国人依旧不肯留意西方人和不能认识西方人。[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