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俗学集刊(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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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俗文化研究

从实际地理到神话想象空间的“昆仑”[1]

刘惠萍[2]

摘要:本文主要结合传世文献与出土图像材料中关于“昆仑”的记载及形象,认为“古来言昆仑者,纷如聚讼”(顾实《穆天子传西征讲疏》语)之因,实缘于“昆仑”在不同时期为不同的概念及空间。文中经仔细梳理如《禹贡》《竹书纪年》《穆天子传》及《山海经》等早期相关文献记载,认为“昆仑”在早期中国人的心目中,应为一“实际地理”概念与空间。然而大约从战国晚期开始,尤其是到了汉代以后,由许多汉代画像中各种被称为“昆仑山”的山岳形象来看,“昆仑”已渐染上了神仙思想的色彩,而渐由“实际地理”转化为“想象神山”、“地中”等象征空间。其背后的原因,则可能又与汉代以后西王母信仰的兴起有关。

关键词:昆仑 西王母 神话

一 前言

关于“昆仑”的具体位置,自汉代以来一直是难解的问题。元人金履祥曾以为“昆仑无定所”;而近人顾实在其《穆天子传西征讲疏》中更有:“古来言昆仑者,纷如聚讼”之叹。

在相关的讨论中,历来学者普遍对昆仑的实际地理位置及是否真实存在,有着较大的意见分歧。其中,或有从实际地理方位来考察者,如自清代以来的赵推鹏[3]、万斯同[4]、陈伦炯[5]、魏源[6]、李光廷[7]、张穆[8]、文廷式[9]等前贤硕儒,大致多从实际的地理考据推证昆仑的可能位置。其间,更有如法国的伯希和[10]、费瑯[11];日本的桑原骘藏[12]等国外学者投入相关的考证。此外,近代学者如陈士廉[13]、裴景福[14]、蒋观云[15]、张星烺[16]、岑仲勉[17]、吕思勉[18]、唐兰[19]、丁山[20]、卫聚贤[21]、苏雪林[22]、凌纯声[23]、顾颉刚[24]、方诗铭[25]、杨希玫[26]、饶宗颐[27]、何幼琦[28]、萧兵[29]、王红旗[30]等先生,以及日、韩学者如松田寿男[31]、桑田六郎[32]、田宪太郎[33]、久米邦武[34]、方善柱[35]、石田干之助[36]、野村岳阳[37]等,也从不同的层面与学科视野,对昆仑的地理位置进行了整理和研究,并各有所得。

然亦有不少学者将昆仑视为“想象的”神山或具有特殊意涵的象征,而怀疑它的真实存在,如杜而未的《昆仑文化与不死观念》一文提出“昆仑”一词源自“月亮山”一词,并认为昆仑文化实乃由月亮盈亏所体现出来的“不死”概念的宗教神秘中心。[38]而王孝廉在《绝地天通——昆仑神话主题解说》中则提出西羌人的圣山神殿或许就是昆仑山原型的论点。[39]此外,日人御手洗胜的《昆仑传说と永劫回归》[40]一文认为昆仑的不死传说是“永恒回归”原型的象征;另如李丰楙的《昆仑、登天与巫俗传统——楚辞文系文学论之二》则将昆仑视为“地中”;[41]陈建宪的《生存的空间——昆仑神话中的“世界之脐”母题》则亦将昆仑视为“世界之脐”的象征;[42]汤惠生的《神话中之昆仑山考述——昆仑山神话与萨满教宇宙观》,则从萨满巫仪的角度,认为昆仑具有“天梯”的象征;[43]何新的《古昆仑——天堂与地狱之山》一文则认为昆仑代表天堂与地狱之山。[44]

除了将“昆仑”视为想象的神山外,如吕微的《“昆仑”语义释源》一文则以为“昆仑”本义为“圆”、“团”或“环”,而“昆仑”一词所反映的正是“一个具有空间性和容纳性的物体,是女性的神话象征”,由此提出昆仑是母体象征。[45]此外,如凌纯声、刘宗迪等先生则以为昆仑即中国古代的“明堂”。[46]

相关的讨论错综复杂,莫衷一是,故苏雪林于《昆仑之谜》一书中便说:

中国古代历史与地理,本皆朦胧混杂,如隐一团迷雾之中。昆仑者亦此迷雾中事物之一也。而昆仑问题,比之其他,尤不易懂理。盖以其真中有幻,幻中有真,甲乙互缠,中外交混,如空谷之传声,如明镜之互射,使人眩乱迷惑,莫知适从。故学者对此每有难于措手之感。而“海外别有昆仑”(晋郭璞语);“东海方丈,亦有昆仑之称”(后魏郦道元语);“昆仑无定所”(元金履祥语);“古来言昆仑者,纷如聚讼”(近代顾实先生语),种种歎息,腾于论坛。又有所谓大昆仑,小昆仑焉;东昆仑,西昆仑焉;广义之昆仑,狭义之昆仑焉。近代外国学者之讨论南洋民族及非洲黑人者,因中国古书有“古龙”及“昆仑奴”之说,遂亦堕入昆仑迷障,昆仑岂惟中国之大谜,亦世界之大谜哉![47]

诚然,昆仑不只是世界之大谜,更为学界之大谜,由于其相关记载的虚实难辨、今古混同,故历来学者虽孜矻钻研,似仍难解此大谜。而相关的研究成果虽汗牛充栋,但却正如李炳海于《三层九重、上与天通的昆仑——至尊天神确立期昆仑高度的提升》中所说的:

综观几十年来的昆仑神话研究,存在两个严重的缺陷,妨碍了对昆仑神话的历史还原。古代昆仑神话是在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步形成、完备的,是历代积累的产物,呈现出层积式形态。传说的昆仑神境由多层境界组成,我们对昆仑神话的研究也要对它的文化内涵采取多层剥离的方式。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对昆仑神话作历时的、动态的审视,而不能只作共时性的静态观照。[48]

近年来,笔者因对汉代墓室中的各种壁画、砖石画像多感兴趣,于观览之际,发现其中或被称为“昆仑山”的山岳形象演变饶富趣味,或可作为考察古代“昆仑”观念演变之另一参考。故不揣浅陋,拟结合书面记载与相关考古图像材料,梳理“昆仑”此一概念,之所以同时被视为“实际地理”及“想象神山”、“地中”等象征之演变及发展过程,冀能对此一论题有所突破,并就教于博雅方家。

二 实际地理的可能

尽管历来学者对“昆仑”的真实意涵仍有争议,然而从较早期的文献记载来看,“昆仑”在古代中国人早期的地理认识中,可能确有其地。

首先,“昆仑”之名,就今所见,最早见于《尚书·禹贡》的记载:

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

相同的记载,另见于《史记·夏本纪》。《禹贡》传为禹臣伯益所作,但真伪难辨。然“昆仑”一词,据郑玄所注:“衣皮之民,居此昆仑、析支、渠搜三山之野者,即西戎也。”可知原为山名。

除了《禹贡》的记载外,汲冡所出《逸周书·王会解》中则亦有:

正西昆仑、狗国、鬼亲、枳已、闒耳、贯胸、雕题、离丘、漆齿。

虽然,苏雪林以为“昆仑与贯胸、雕题、狗国、鬼亲相提并论,则亦如《禹贡》之国名或民族名耳”。以为是国名,而孔颖达亦将《禹贡》中的昆仑、析支、渠、搜,视为国名,[49]但蒋廷锡在《尚书地理今释》中则认为:“昆仑、析支、渠搜皆本山名,而因以为国号也。”[50]故可知以昆仑为国名,实缘于山名。

另在《尔雅·释地》中有:

西北之美者,有昆仑虚之璆琳、琅玕焉。

《释水》则云:

河出昆仑虚,色白。所渠并千七百一川,色黄。百里一小曲,千里一曲一直。河曲。

可知所谓的“昆仑虚”为黄河之源,且有“璆琳、琅玕”等美玉,故作为一座山岳的可能性极高。

而在早期昆仑的相关记载中,最富神秘色彩的则为周穆王西征、会见西王母于昆仑之丘的神话传说。按《竹书纪年》所记:“十七年,王西征昆仑,见西王母。”而在专记穆王西征见西王母一事的《穆天子传》中,更多处提及“昆仑”。如:

河宗又号之帝曰:穆满示女舂山之,诏女昆仑□舍四,平泉七十。乃至于昆仑之丘,以观舂山之宝,赐女晦。(卷一)

戊午……天子巳饮而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

吉日辛酉,天子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而丰□隆之葬,以诏后世。癸亥,天子具蠲齐牲全,以禋□昆仑之丘。(卷二)

甲子,天子北征,舍于珠泽,以钓于流水……乃献白玉……牛羊三千。天子□昆仑以守黄帝之宫,南司赤水而北守舂山之宝。天子乃□之人□吾……天子又与之黄牛二六,以三十□人于昆仑丘。(卷二)

庚辰,天子大朝于宗周之庙,乃里西土之数。曰:“自宗周瀍水以西,至于河宗之邦,阳纡之山,三千有四百里。自阳纡西至于西夏氏,二千又五百里。自西夏至于珠余氏及河首,千又五百里。自河首襄山以西,南至于舂山珠泽,昆仑之丘,七百里……”(卷四)

虽然,《穆天子传》中所记神话色彩强烈,明人胡应麟称其“颇为小说滥觞”;[51]清人姚际恒更以其为“伪书”。[52]然据近人杨宽的考证,认为此书内容可能源自原居于西方的夏部族河宗氏之历史传说,后被魏国史官整理成书,其内容实为历史与神话之混杂,并不全然是虚构。近年来,更随着考古研究者对西周青铜器金文研究的发展,证明了书中许多内容仍有其历史根据,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53]而从《穆天子传》中如“昆仑之阿”、“昆仑之丘”,以及如“乃离西土之数里”的相关记载来看,其地应在当时中原地区的西方,且有一定的距离。

此外,在战国子书中,亦颇有言及昆仑者,如《庄子·大宗师》中有:“堪坯得之,以袭昆仑。”《天地》篇中则有:“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另如《管子·轻重甲》载有:“簪珥而辟千金者,球琳琅玕也,八千里之昆仑之墟可得而朝也。”而《列子·周穆王篇》中则言穆王西征,宿昆仑之阿,观黄帝之宫,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云云,又多与《穆天子传》所言情节相类,由此可知当时人所认知的昆仑,虽与中原地区有一定的距离,然仍是可“登”、可“朝”、可“宿”之地,是凡人可抵达之境。

而在先秦典籍中,言及昆仑最多者则为《山海经》。《山海经》论及昆仑者有八处。其中如[54]

……西次三经……槐江之山……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河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无达;赤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氾天之水;洋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丑塗之水;黑水出焉,而西流注于大杅。是多怪鸟兽。(《山经〉卷二·西山经)

……敦薨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泑泽,出于昆仑之东北隅,实惟河源。(《山经》卷三·北山经)

……三苗国……昆仑虚在其东,虚四方。一曰在歧舌东,为虚四方。羿与凿齿战于寿华之野,羿射杀之,在昆仑虚东……(《海经》卷一·海外南经)

……流沙出锺山,西行又南行昆仑之虚……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赤水出东南隅,以行其东北,西南注于南海,厌火东。河水出东北隅,以行其北,西南又入渤海,又出海外,即西而北,入禹所道积石山。洋水、黑水出西北隅,以东,东行,又东北,南入海,羽民南。弱水、青水出西南隅,以东,又北,又西南,过毕方鸟东。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后立昆仑上……(《海经》卷六·海内西经)

……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虚北……帝尧台、帝喾台、帝丹朱台、帝舜台,各二台,台四方,在昆仑东北。……昆仑虚南所,有氾林方三百里……(《海经》卷七·海内北经)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一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海经》卷十一·大荒西经)

尽管学界目前对《山海经》各部分之成书年代先后仍有意见分歧,然大多数的学者多赞同《山海经》各篇非出自一人之手,其中以《五藏山经》成书较早;而《海外经》和《海内经》则次之;《大荒经》与单篇《海内经》成书年代最晚。[55]

其中,在成书年代较早的《西山经》《北山经》中,以及随后的《海外南经》《海内西经》《海内北经》中,虽有许多如厌火、羽民、毕方等对远国异人与如开明兽、西王母等或源自对西域世界之奇丽想象描写外,更有许多如黄河、弱水、洋水、黑水等颇近于实际地理的描写。而相关的地理描写,根据古史研究者徐旭生的考证以为:

要之西山经各山,均在陕西、甘肃、青海境内,虽间有神话而尚历历可指。[56]

因而,或未必可完全将其视为虚构之想象描述。

到了汉代,汉武帝更曾多次派使者前往西域各国探寻“昆仑”的确实位置,并定昆仑于于阗南山。按《史记·大宛列传》载:

于阗之西,则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多玉石,河注中国……而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窴,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按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

虽然,司马迁对汉武帝定昆仑于于阗并不表认同,[57]然亦未否定真有其地。此外,在《汉书·地理志》《汉书·西域传》中,亦多有关于“昆仑”的记载。可见,当时人们将其视为一真实的地理方位。

固然,自汉代以来,关于昆仑之实际地理方位所在,一直众说纷纭:或以为在今青海西宁[58];或以为在敦煌[59];或以为在酒泉南山(今祁连山)[60];更有唐代学者以为在吐蕃[61];逮佛教流行中土后,又有将昆仑山混同于阿耨达山者[62]。及至清代,学者又或以冈底斯山、于阗南山为昆仑。[63]近代以来,对于昆仑山地理方位的推论,更是百家争鸣、时有新说。其中,有主张蔥岭为昆仑者[64];有主张天山附近为昆仑者[65];亦有主张巴颜喀拉山、阿尼马卿山为昆仑者[66]。此外,更有调和诸地,以为介于冈底斯、于阗之间者。[67]同时,更有学者以为古代昆仑是泛指现在的帕米尔高原、喜马拉雅山脉、昆仑山脉以及青海地区的一些山脉。[68]

另外,还有不少学者主张昆仑在海外,如顾实附会《穆天子传》,谓昆仑在波斯;丁谦、刘师培则说昆仑在迦勒底。至于丁山的《论炎帝太岳与昆仑山》和《河出昆仑说》[69]、苏雪林的《昆仑之谜》[70]、凌纯声的《中国的封禅与两河流域的昆仑文化》及《昆仑丘与西王母》[71]等文,或以声韵学方法考论“昆仑”音读;或以文化传播论追溯昆仑山的原型,认为古籍文献中记载的昆仑山,其实就是印度的须弥山或西亚的阿拉拉特山。[72]

清人陶保廉在《辛卯侍行记》一书中综合前人诸说,认为昆仑有七处:“一在海外,一在西宁,一在肃州,一在新疆,一在青海西南,一在卫藏之北,一在北印度。”[73]故也有不少学者主张,包括在中国,以及中亚、巴比伦境内,可能有多处同名为“昆仑”之地。故岑仲勉便针对陶保廉的统计加以考订,得出所谓的“一元说”结论,以为“海外、新疆、卫藏及北印之四昆仑,皆即古昆仑。非名称如一,地点亦未有异。西宁、肃州两昆仑者、古昆仑之东支……唯青海之昆仑,则因真河源发现而层化。由是言之,昆仑之广义,实一元也。”[74]

无论是多元说还是一元说,由前贤学者的历历考证,大抵可以看出:大多数学者仍将昆仑视为实际存在的地理方位。

三 从纪实到想象

然而,诚如前面所言,亦有不少学者将昆仑或视为想象的山岳,或视为天柱、世界之脐的象征。众家高论,各擅胜场。然笔者认为:此或与大约到了战国时期,“昆仑”概念的逐渐神仙化倾向有关。

由对昆仑相关记载的文献梳理中可以发现,早在《山海经》中,即已出现了将昆仑神仙化的现象。如前所引,在《西山经》中,除了说它是“帝下之都”外,更有“神陆吾司之”,即已染神话色彩。而在《海内西经》中,昆仑之虚虽仍为“帝下之都”,然在高度上已成为“万仞”,且更有“长五寻、大五围”的木禾和“以玉为槛”的九井,同时,入口处更有勇猛的开明兽看守着,是“百神之所在”、“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开明兽的西、北、东、南方更有如凤凰鸾鸟、视肉、珠树、不死树、巫彭、巫抵、巫阳等仙界的仙禽异树与神人。另在《大荒西经》中,虽大致保持其纪实的特质,言其在“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其外有炎火之山”,但昆仑神境中却增加了“西王母”。此外,在《山海经》中,“昆仑”或在《西山经》《海内西经》《大荒西经》;又或在《北山经》《海内北经》;更有在《海外南经》者,由其所在方位的错综难辨或可推知,大约到了战国中晚期,昆仑的概念已不清晰,或已有由实际地理向想象空间转化的趋势。

除了《山海经》外,在同属战国时期作品的《楚辞》中,亦多次提到昆仑:

昆仑悬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气通焉?(《天问》)

遭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离骚》)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九歌·河伯》)

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九章·涉江》)

由《楚辞》的“增城九重”、“四方之门”、“西北辟启”及“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等叙述可知,屈原所描写的昆仑,并非在一般现实人世间,而是在遥远的非现实存有世界。

此外,屈原在《天问》中提到“昆仑玄圃”。按王逸注云:“神山,在昆仑之上。其巅曰县圃,乃上通于天也。”[75]《淮南子·坠形训》则认为:

……倾宫、旋室、县圃、凉风、樊桐,在昆仑阊阖之中,是其疏圃……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

过去,相关研究者或多以为《离骚》与《淮南子》的昆仑神话可能同出一源。

至于“悬圃”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何屈原要提出“其尻安在”的疑问?黄文焕《楚辞听直》认为:“人身背后,脊骨尽处,谓之凥。昆仑之顶既峻起天半,则其凥必深入地中。凥可安属乎?背既未易见,凥愈未易知矣。”[76]李陈玉《楚辞笺注》则谓:“悬圃者,神人之圃,悬于中峰之上,上不粘天,下不粘地。”至于闻一多则在其《天问疏证》中作了这样的解释:“县者,系也。言其上系于天也……山上系于天,则县空而居,下不著地,故问其基阯安在也。”[77]故程嘉哲在《天问新注》中说:“县圃意为高悬在空中的花园。”[78]萧兵也以为:“县(悬)圃,神话世界大山‘昆仑’的顶端,好像高悬着的空中花园。可以从此登天。”[79]

考《山海经》中并无“悬圃”。《天问》中的“昆仑悬圃”,不但强化了昆仑非一般凡人所能到达之地,更影响了《淮南子》中将昆仑分为“疏圃”、“玄圃”及“太帝之居”三层。这不但使昆仑神境的空间高度得到极大的提升,更可“登之而不死”、“登之乃灵,能使风雨”,“登之乃神”。无疑为昆仑的神仙化与神圣化提供了绝佳的形塑条件。

除了“悬圃”外,屈原在《天问》中还提出了昆仑是“增城九重,其高几里?”的疑问,以为昆仑是由多层构成。《山海经》说昆仑“高万仞”,但《天问》则称它“增城九重”,更使昆仑神境的空间高度得到提升,且此说可能也影响了《淮南子·坠形训》中“昆仑三层”的说法。因此,到了汉代,便普遍接受此一观念,如在《尔雅·释丘》中也说:

丘一成为敦丘,再成为陶丘,再成锐上为融丘,三成为昆仑丘。

李炳海认为战国后期到西汉中期昆仑神话的演变,使昆仑神境的空间高度得到极大的提升,由此衍生出《尔雅》对昆仑一词所作出的解释,赋予它三丘重叠之义。[80]

而昆仑三层之说,对后世影响亦甚巨,如《海内十洲记》有:“昆仑山三角。其一角正北,干辰之辉,名曰阆风巅。其一角正西,名曰玄圃堂。其一角正东,名曰昆仑宫。”此说殆变《淮南子》中“昆仑三层”为“三角”。而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昆仑说》也说:“昆仑之山三级,下曰樊桐,一名板桐;二曰玄圃,一名阆风;上曰层城,一名天庭,是为太帝之居。”

除了“县圃”、“增城九重”外,在《离骚》中的昆仑,又增加了许多诸如咸池、扶桑、若木等非人世间所有的地名、物象,俨如一美好神山圣境的异质空间。故或如日本学者御手洗胜于其《昆仑传说と永劫回归》中所说的:昆仑本来是世间普遍可见的、作为联结天地之柱的山岳。[81]后来,或由于受到春秋战国时期流行的神仙思想之影响,到了战国中晚期至两汉时期,遂逐渐由实际地理转化为天帝所在、百神所居的神山圣境。

除了文字的记载外,由先秦至两汉时期与西王母相关的图像中,也可以看出这样的变化。

首先,由于昆仑神话经常与西王母神话相联结,因此,考察西王母神话的发源地也成为考察昆仑方位的重要参考依据。按《海内北经》所云:

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虚北。

可知西王母与三青鸟居于昆仑虚北。而在许多汉代的画像中,也经常可见西王母与三足乌、九尾狐、捣药兔等祥禽瑞兽母体一同出现在同一画面,如在约当西汉末的酒樽上有二幅西王母神仙世界的图像(见图1)[82],其中一幅戴胜西王母持杖而立,前有捣药兔、九尾狐,后方有一人手上立一三足乌;另一幅则绘有西王母戴胜端坐,两侧有一对捣药兔,右下有一跪求羽人手捧三足乌,山中更有九尾狐、肩生羽翼的仙人。据相关记载及一些学者的考察,三足乌可能是由为西王母取食的使者“三青鸟”演化而来的,[83]而捣药兔、九尾狐后来更成为西王母的侍者。因此,他们所居处之地极有可能即传说中的“昆仑山”。而此处的山都是被绘制成一如现实世界的山峰连绵、重峦叠嶂的传统山岳形状。

图1 西汉末酒樽上西王母图像摹本

同样的,在约当西汉末期、东汉初期于河南郑州所出土的一块画像砖(见图2)[84]中,也绘有西王母端坐于一山峦上,其左右并有捣药兔、三足乌;下方还绘有九尾狐。此处的山也是被绘制成如现实世界的连绵起伏形状。

图2 河南郑州出土空心砖画像

关于中国古代山岳的形状,从考古的材料来看,早期多以模拟山峦的简单波浪形线条来表现。故在西汉时期的许多画像中,也经常可见这一类的山岳形象,如马王堆1号墓朱漆内棺前部(见图3.1)及左侧面(见图3.2)所绘的山形图像,[85]以及山东临沂金雀山9号墓帛画(见图4)[86]中于屋顶上的三座山峦形象等。而据巫鸿等人的研究,它们可能都已是一种“仙境”的象征。[87]另在长沙砂子塘汉墓的漆棺上及稍晚的梁王墓壁画中,也已见到类似此“仙山”的图形。[88]

图3 湖南长沙马王堆1号西汉墓第三套棺前部、左侧面

图4 临沂金雀山9号墓帛画

但大约是到了西汉末、东汉初之际,在画像中代表西王母仙境的“昆仑”形象,也开始发生变化。

如在前所引河南郑州出土的一块画像砖(见图5)[89]中,一样是戴胜的西王母,拱手跽坐于如豆形的高台上,左侧有一双腿直立的兔子,持杵作捣药状,前有一圆筒形药钵。另在山东沂南汉墓墓门西立柱画像(见图6)中,西王母戴胜、肩有翼,拱手端坐于山字形柱状的高几上,两侧有玉兔执杵臼捣药,一虎穿行于柱间。皆无山岳形状的出现。

图5 河南郑州出土空心砖画像

图6 山东沂南汉墓墓门画像

虽然,此二柱状的形象,未必可将其视为所谓的“昆仑”或“玄圃”。然据旧本提汉东方朔所撰的《海内十洲记》所述,昆仑“号天柱”、“如盆,下窄上宽”,又在晋人郭璞的《山海经图赞》中也称昆仑丘“嵥然中峙,号曰天柱”。可合理推测此一上方端坐西方母、如柱状的形象,应即昆仑山。

除了柱状的昆仑山外,若再从年代为东汉桓帝元嘉元年(公元151年)的山东苍山县城前村出土石墓门左立柱正面画像(见图7)[90]来看,画面上部为西王母手执羽状物坐于如云状的柱座上,座两侧有狐狸和人面兽。从柱座底部有崎岖的小山峦观之,这可能就是在昆仑山上“悬空而居,下不著地”的“玄圃”。另在约当东汉晚期的山东嘉祥县满硐乡宋山出土画像(见图8)[91]中:上层画像正中有一西王母,同样头戴华胜,凭几而坐在一似“悬空而居”、“上不沾天、下不著地”的云状高台上,四周则布满如捣药兔、蟾蜍、金乌及各种敬献芝草与捧杯献琼浆的羽翼仙人。由其构图及相关的内容来看,此并非平凡人间,应为代表神仙世界的昆仑仙境。

图7 山东苍山县城前村墓门画像

综上可见,作为西王母仙境的昆仑,也受到两汉时期人们对于其意涵与内容的想象与建构,由模拟实际山岳的形象转化为“登之乃灵”、“登之乃神”的悬空玄圃形象。

图8 山东嘉祥县满硐乡宋山出土画像

四 仙境、天柱与明堂:被神仙化与神圣化的空间

经由以上的考察可以发现,在先秦两汉时期,昆仑或为一实际地理之名,然大约到了战国中晚期,因受神仙思想的影响,逐渐由真实存在的地理方位被神仙化与神圣化。

因此,若再简单梳理汉魏六朝的相关记载即可发现:到了两汉以后的魏晋六朝记载中,“昆仑”更成为一个被神仙化与神圣化的想象空间——或成为“太帝之居”,或成为“群仙常驾龙乘鹤游戏其间”、“圣人仙人之所集也”的神人仙人所居之地。如:

三成曰昆仑丘。《昆仑记》曰:昆仑之山三级:下曰樊桐,一名板桐;二曰玄圃,一名阆风;上曰增城,一名天庭,是为太帝之居。(《水经注·河水》)

昆仑山有昆陵之地,其高出日月之上。山有九层,每层相去万里,有云色从下望之如城阙之象;四面有风,群仙常驾龙乘鹤游戏其间。(《拾遗记》卷10)

(昆仑山)真宫仙灵之所宗……天人济济,不可具记。(《海内十洲记》)

昆仑山……神物之所生,圣人仙人之所集也。(《博物志·地理略》)

此外,或由于昆仑有“上系于天”、“增城九重”、“三成为昆仑丘”的说法,昆仑也成为通天接地的天梯、天柱。如:

昆仑山为地首,上为握契,满为四渎,橫为地轴,为天镇,立为八柱。(《河图括地志》)

昆仑山,天中柱也。(《太平御览》卷38引《河图》)

天下仙圣,治在柱州昆仑山上。(《水经注·河水》引《遁甲开山图》)

(昆仑山)上通璿玑……此乃天地之根纽万度之纲柄矣。是乙太上名山,鼎于五方,镇地理也。号天柱。(《海内十洲记》)

西老之宇,嵥然中峙,号曰天柱。[(晋)郭璞《山海经图赞·昆仑丘》]

地位之首,起形高大者,有昆仑山,广万里,高万一千里……其山应于天最居中,八十城市布绕之。[(晋)张华《博物志·地理略》]

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周圆如削。(《神异经·中荒经》)

除了成为神仙所居之地及通天之柱外,另一更特别的发展则是,昆仑还成为帝王登高封禅的“明堂”,如据《史记·封禅书》记载:

上欲治明堂奉高旁,未晓其制度。济南人公玉带上黄帝时明堂图。明堂图中有一殿,四面无壁,以茅盖,通水,圜宫垣,为复道,上有楼。从西南入,命曰昆仑,天子从之入,以拜祠上帝焉。于是上令奉高作明堂汶上,如带图。及五年修封,则祠太一、五帝于明堂上坐,令高皇帝祠坐对之。祠后土于下房,以二十太牢。天子从昆仑道入,始拜明堂如郊礼。[92]

汉武帝祭祀太一、五帝时,把前往神主处所经过的楼梯称为“昆仑道”,还把昆仑神境视为通往天庭的必经之地。

如前所述,过去如凌纯声、刘宗迪等先生虽曾提及昆仑即古代“明堂”之推测,然而由于相关的说法要晚至汉武帝时才开始出现,可知此义可能未必为“昆仑”之原始意涵。

到了东晋以后,人们想象中的昆仑山,甚至也受到佛教须弥山的影响,如据晋人王嘉《拾遗记》所述:

昆仑山有昆陵之地,其高出日月之上。山有九层,每层相去万里。有云色,从下望之,如城阙之象……昆仑山者,西方曰须弥山,对七星之下,出碧海之中。上有九层,第六层有……第三层有……第五层有神龟……第九层山形渐小狭……旁有瑶台十二,各广千步,皆五色玉为台基。[93]

后来,五岳更被异化成为现世中的昆仑神山。正如毕沅在解释《尔雅·释丘》“三成为昆仑丘”时认为:“是昆仑者,高山皆得名也。”而袁珂也同意毕沅的看法。[94]由此可见,随着时世的嬗替递变,“昆仑”此一名词的意涵与象征,也愈益丰富。

五 结语:层累造成的“昆仑”

早在1945年,苏雪林即曾将昆仑分为“实际地理上的昆仑”与“神话中的昆仑”。经由以上的梳理可以发现,“昆仑”的概念是不断变化、扩大的,尤其是随着战国两汉之际神仙思想的盛行,昆仑已渐由真实的地理名称,转化为神山代表的神圣空间。古史辨派大将顾颉刚于1925年在回顾自己近半年的孟姜女故事研究经过时,曾说过一段饶富意义的话:

现在我们所要研究的,乃是这件故事如何变法。这变化的样子就很好看了:有的是因古代流传下来的话失真而变的,有的是因当代的时势反映而变的,有的是因地方的特有性而变的,有的是因人民的想象而变的,有的是因文人学士的改篡而变的,这里边的问题就多不可数,牵涉的是全部的历史了。我们要在全部的历史之中寻出一件故事的变化的痕迹与原因,这是一件极困难的事情,但也是一件极有趣味的事情呵。[95]

因而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之说。2011年,施爱东于《“弃胜加冠”西王母——兼论顾颉刚“层累造史说”的加法与减法》[96]一文中也利用“层累地造成说”的理论讨论西王母形象的历史变迁。然昆仑神话的内容,不也是一种“层累造成”的演变吗?因此,在探求昆仑神话的内涵时,不能只从自然地理或象征意涵来思考。或许,如此才能对昆仑神话作出更全面、准确的概括。

(编辑:鄂崇荣)


[1] 本文为个人执行“国科会”专题研究计划“图像与神话:汉画像所见神话之研究(Ⅲ)”(计划编号:NSC:99-2,410-H-259-076)之部分成果。

[2] 刘惠萍,台湾“国立”东华大学中国语文学系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神话、民俗学、民间文学、敦煌学。

[3] (清)赵推鹏:《昆仑图说》四卷,收入黄虞稷《千顷堂书目》(此据《丛书集成续编》,上海书店,1994),卷八,《史部·舆地类下》,第151页。

[4] (清)万斯同:《〈禹贡〉昆仑辨》《昆仑辨一》《昆仑辨二》,载谭其骧编《清人文集地理类汇编》,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第559~563页。

[5] (清)陈伦炯:《昆仑记》,收入《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台北)广文书局,1962,第8455页。

[6] (清)魏源:《海国图志》[清咸丰三年(1853)百卷本]第四册卷七四,《释昆仑》。

[7] (清)李光廷:《昆仑说》一卷,收入《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续编》,(台北市)广文书局,1964。

[8] (清)张穆:《昆仑虎异同考》一卷,后收入谭其骧主编《清人文集地理类汇编》,第五册,第567~572页。

[9] (清)文廷式:《昆仑书》,收入《纯常子枝语》,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0,卷十三,第1980页。

[10] 〔法〕伯希和:《交广印度两道考》,冯承钧译,中华书局,1955,第181~307页。

[11] 〔法〕费瑯(Ferrand,Gabriel):《昆仑及南海古代航行考》,冯承钧译,中华书局,2002,第9~160页。

[12] 〔日〕桑原骘藏:《蒲寿庚考》,陈裕菁译订,中华书局,1929,第1~183页。

[13] 陈士廉:《海国图志释昆仑驳议》,《中国学报》第6期(1913年4月)。

[14] 裴景福:《河海昆仑录》四卷,收入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三辑》,新北市文海出版社,1967。

[15] 蒋观云在《中国人种考(二)》一文中提出“昆仑(Kuenln)者,即花国(Flowery Land),以其地之丰饶,示后世子孙之永不能忘,既至东方,以此自名其国,是即中国。”参见蒋由智《中国人种考(二)》,《新民丛报》第37号(1903年9月5日),第9~19页。

[16] 张星烺:《唐时非洲黑奴入中国考》,原载《辅仁杂志》第1卷第1期(1928年12月),后收入张星烺撰《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三册,商务印书馆,1930,第48~79页。

[17] 岑仲勉:《南海昆仑与昆仑山之最初译名及其附近诸国》,《圣心》第2期(1933年7月),另刊于《中外史地考证》,(台北)中华书局,1962,上册,第115~150页。岑仲勉:《昆仑一元说》,收入《中外史地考证》,(台北)中华书局,1962,第42~47页。

[18] 吕思勉:《昆仑考》,原发表于《光华大学半月刊》,后收入《中国民族史》,东方出版社,1996,第18~20页;吕思勉:《西王母考》,《说文月刊》1943年第1卷合订本,第519~522页。

[19] 唐兰:《昆仑所在考》,《国学季刊》1936年6月,第53~70页。

[20] 丁山:《论炎帝大岳与昆仑山》,《说文月刊》第4卷合订本,第959~982页。

[21] 卫聚贤:《昆仑与陆浑》,《说文月刊》1944年第1卷第9期。

[22] 苏雪林:《昆仑一词何时始见中国记载——昆仑之谜之一》,《大陆杂志》1954年第9卷第11期,第333~336页;苏雪林:《汉武帝考定昆仑公案——昆仑之谜之二》,《大陆杂志》1955年第10卷第4期,第101~106页;苏雪林:《中国境内外之昆仑——昆仑之谜之三》,《大陆杂志》1955年第10卷第6期,第167~172页。

[23] 凌纯声:《昆仑丘与西王母》,《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集刊》第22期,第215~256页;凌纯声:《中国史志上的小黑人》,《中央研究院院刊》第3辑《丁文江逝世廿周年纪念刊》(1956.2),后收入《中国边疆民族与环太平洋文化》,上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9。

[24] 顾颉刚:《酒泉昆仑说的由来及其评价》,参见《中国史研究》1981年第2期,第8~14页;顾颉刚:《〈山海经〉中的昆仑区》,参见《中国社会科学》1982年第1期,第3~30页;顾颉刚:《昆仑和河源的实定》,参见《历史地理》1983年第3期,第220~224页。

[25] 方诗铭:《火浣布之传入与昆仑地望之南徙》,《东方杂志》1945年第41卷第15号,第40~45页。

[26] 杨希玫:《苏雪林先生天问研究评介》,《大陆杂志》1962年特刊第2辑;杨希玫:《论殷商时代高层建筑之“京”、昆仑与西亚之Zikkurat》(上)(下),《大陆杂志》第34卷第5期,第1~5页;第34卷第6期,第23~27页。

[27] 饶宗颐:《论释氏之昆仑说》,《大陆杂志》第46卷第4期,第1~4页;饶宗颐:《蜀布与Cinapatta——论早期中、印、缅之交通(附论:海道之丝路与昆仑舶)》,《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1974年第6期,第561~584页。

[28] 何幼琦:《海经新探》,《历史研究》1985年第2期,第46~62页。

[29] 叶舒宪、萧兵、郑在书:《昆仑篇》,载《山海经的文化寻踪——想象地理学与东西文化碰触》,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第548~890页。

[30] 王红旗:《昆仑山地望探索》,《民间文学论坛》1987年第5期,第82~87页。

[31] 〔日〕松田寿男著,苏干英译:《昆仑国考》,《南洋研究》第10卷第1期(1940);《昆仑舶の解缆》,《鸭台史报》第七、八辑。

[32] 〔日〕桑田六郎:《南洋昆仑考》,《台北帝国大学文政学部史学研究学报》第一辑。

[33] 〔日〕田宪太郎:《古代昆仑人の南海活跃》,《小川香料时报》第15卷第11号。

[34] 〔日〕久米邦武:《昆仑西王母考》,《史学杂志》1893年第4卷第41期,第19~36页;1893年第4卷第42期,第28~42页。

[35] 〔韩〕方善柱:《昆仑天山与太阳神》,《大陆杂志》49卷4期,第1~10页。

[36] 〔日〕石田干之助:《黄河の水源及昆仑山に关する支那人の知识の变迁》,《史学杂志》25,第8页。

[37] 〔日〕野村岳阳:《文献上より见たる昆仑思想の发达》,《史学杂志》1918年第29卷第5号。此据中国科学院历史硏究所资料室编《敦煌资料》第一辑(中华书局,1961),第115页。

[38] 杜而未:《昆仑文化与不死观念》,台湾学生书局,1978,第28~30页。

[39] 王孝廉:《绝地天通——昆仑神话主题解说》,《岭云关雪——民族神话学论集》,学苑出版社,2002,第305~327页。

[40] 〔日〕御手洗胜:《昆仑传说と永劫回归——中国古代思想の民族学考察》,《古代中国の神々》东京创文社,1985,第681~719页。

[41] 李丰楙:《昆仑、登天与巫俗传统——楚辞文系文学论之二》,彰化师范大学国文学系中国诗学会议筹备委员会主编《中国诗学会议论文集》(彰化师范大学国文学系,1994)。

[42] 陈建宪:《生存的空间——昆仑神话中的“世界之脐”母题》,《神祇与英雄——古代神话的母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第67~87页。

[43] 汤惠生:《神话中之昆仑山考述——昆仑山神话与萨满教宇宙观》,收入游琪、刘锡诚编《山岳与象征》,商务印书馆,2004,第118~142页。

[44] 何新:《古昆仑——天堂与地狱之山》,《诸神的起源——中国远古神话与历史》,(台北)木铎出版社,1987,第106~134页。

[45] 吕微:《“昆仑”语义释源》,《神话何为——神圣叙事的传承与阐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第143~158页。

[46] 凌纯声:《昆仑丘与西王母》,《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集刊》1966年第22期,第215~256页;刘宗迪:《昆仑原型考——〈山海经〉研究之五》,《民族艺术》2003年第3期,第28~39页。

[47] 苏雪林:《昆仑之谜》,载《屈赋论丛》,(台北)国立编译馆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1980,第575页。

[48] 李炳海:《三层九重、上与天通的昆仑——至尊天神确立期昆仑高度的提升》,《山西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31卷第3期,第50页。

[49] 按《尚书》孔颖达疏云:“传织皮至戎狄也。《正义》曰:四国皆衣皮毛,故以织皮冠之。传言织皮毛布有此四国:昆仑、析支也、渠也、搜也,四国皆是戎狄。”

[50] (清)蒋廷锡:《尚书地理今释》,(台北)商务印书馆,1971,第80页。

[51] (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中华书局,1958),《三坟补逸·下》,第456页。

[52] (清)姚际恒:《古今伪书考》,(台北)新文丰出版社据商务依知不足斋丛书本排印影印,1984,第11~12页。

[53] 杨宽:《中国断代史系列——西周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第四编第六章《穆天子传真实来历的考》,第603~622页。

[54] 袁珂校释《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第47、75、198、233、240、306、407页。

[55] 持此说的作者有玄珠、袁行霈、傅锡壬、陆侃如、郑德坤等人。另有持不同意见的是蒙文通,他认为《海外经》《海内经》八篇较其他各篇早,而《五藏山经》则成书最晚。而袁珂(《〈山海经〉写作的时地及篇名考》)则认为:“《大荒经》四篇和《海内经》一篇成书最早,大约在战国初或中期《五藏山经》和《海外经》四篇稍迟,是战国中期以后的作品,《海内经》四篇最迟,当成于汉代初年。他们的作者都是楚人,即楚国或楚地人。”参见袁珂校释《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第1页。

[56] 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第346页。

[57] 司马迁著《史记·大宛列传》:“《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隐蔽为光明者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同样的,郭璞也以为:“然予谓以于阗河源之山为昆仑,实汉人之误,非其实也。水性就下,天山南路,地势实低于黄河上源;……汉使于西域形势,盖本无所知;徙闻大河来自西方,西行骤睹巨川,遂以河源在是。汉武帝不知其诳,遽案古图书而以河所出之山,为河所出之山矣?”

[58] 按《汉书·地理志》载:“金城郡临羌,西北塞外,有西王母石室,西有弱水,昆仑山祠。”临羌者,汉置临羌县,今为青海省会。

[59] 又《汉书·地理志》亦载:“敦煌郡广至,有昆仑障。”故亦有人以为昆仑在敦煌。

[60] 前凉时又定昆仑于酒泉南山。参见《史记集解》及《太平御览》引崔鸿《十六国春秋·前凉录》云:“酒泉太守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昆仑之体也。周穆王见西王母,乐而忘归,即在此山。山有石室王母堂,珠玑镂饰,焕若神宫。”李唐以来多有从之者,如毕沅、谭其骧。参见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第五册,第77页;第七册,第37页。到了唐代,昆仑山的地理位置又被更加精确地加以界定,如按《括地志》云:“昆仑山在肃州酒泉县南八十里。”即今之祁连山;清人毕沅的《山海经新校正》则证《西次三经》昆仑山为祁连山。

[61] (唐)杜佑:《通典》,认为昆仑在吐蕃,并有两个证据,一是唐使所见及吐蕃人自言;二是《禹贡》中的“昆仑、析支”,析支在积石山之西,昆仑也在积石山西。而《新唐书·吐蕃传》载:刘元鼎出使吐蕃,说河源紫山(吐蕃曰闷摩黎山),即昆仑山。

[62] 如《释氏西域记》中便载有:“阿耨达太山,其上有大渊水,宫殿楼观甚大焉,山即昆仑山也。”惟郦道元疑之。参见(北魏)郦道元著,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水经注疏》,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第57页。

[63] 清康熙时期,因进军西藏,定“阿耨达山”为冈底斯山。故如张穆、蒋廷锡等便认为昆仑山是西藏境内的冈底斯山。参见(清)张穆《昆仑虚异同考》,收入谭其骧主编《清人文集地理类汇编》,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第五册,第569页;蒋廷锡:《尚书地理今释》,(台北)商务印书馆,1971,第80页。近人饶宗颐亦同意此说,参见饶宗颐《论释氏之昆仑说》,《选堂集林史林》,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82,上册,第446~447页。另有如岑仲勉等学者则从训诂、语源的考察,以为昆仑即于阗文“南方”,昆仑犹云“南山”,为今于阗南山;而英人夏德(E.Hirth)更尝言于阗南部有喀喇科龙(Karakorum)山,其音俨与昆仑相近。

[64] (清)魏源:《释昆仑》,《海国图志》卷74,岳麓书社,1998,第1852~1863页。

[65] 如洪亮吉据《禹贡》的记载,以为昆仑在天山附近。他以为:“昆仑即天山也。其首在西域……自贺诺木尔至叶尔羌,以及青海之枯尔坤,绵延东北千五百里,至嘉峪关以迄西宁,皆昆仑也。华言或名敦薨之山,或名蔥岭,或名于阗南山,或名紫山,或名天山,或名大雪山,或名酒泉南山,又有大昆仑,小昆仑,昆仑丘,昆仑墟诸异名。译言则曰阿耨达山,又云闷摩黎山,又名腾乞里塔。又名麻琫刺山,又名枯尔坤,其实皆一名也。”(清)洪亮吉:《昆仑山释》,收入谭其骧主编《清人文集地理类汇编》第五册,第564~565页。

[66] 苏雪林:《昆仑之谜》,载《屈赋论丛》,(台北)国立编译馆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1980,第575~685页。

[67] 如张穆、徐松等主此说。参见(清)张穆《昆仑异同考》,收入谭其骧主编《清人文集地理类汇编》第五册;(清)徐松:《西域水道记》,中华书局,2005,第17~19页。

[68] 岑仲勉:《昆仑一元说》,原载《西北通讯半月刊》1948年第2卷第10期,此据《中外史地考证》,中华书局,2004,第42~47页。

[69] 丁山:《论炎帝太岳与昆仑山》《河出昆仑说》,收入《古代神话与民族》,商务印书馆,2005,第390~453页。

[70] 苏雪林:《昆仑之谜》,载《屈赋论丛》,(台湾)国立编译馆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1980,第575~685页。

[71] 凌纯声:《中国的封禅与两河流域的昆仑文化》,《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集刊》第19期,第1~51页;《昆仑丘与西王母》,《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集刊》第22期,第215~256页。

[72] 岑仲勉:《昆仑一元说》,原载《西北通讯半月刊》1948年第2卷第10期,此据《中外史地考证》,中华书局,2004,第43页。

[73] (清)陶保廉:《辛卯侍行记》,甘肃人民出版社,2002,第320页。

[74] 岑仲勉:《昆仑一元说》,原载《西北通讯半月刊》1948年第2卷第10期,此据《中外史地考证》,中华书局,2004,第46~47页。

[75] 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第92页。承续王逸“县圃在昆仑之上”的看法,后世吕向《文选》、洪兴祖《楚辞补注》、朱熹《楚辞集注》、黄文焕《楚辞听直》、王萌《楚辞评注》、陆侃如《楚辞选》等众多楚辞注作品,皆认为“县圃”当为神话昆仑大山之上的一个地名。

[76] 崔富章、李大明:《楚辞集校集释》,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第1077页。

[77] 闻一多:《天问疏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第35页。

[78] 崔富章、李大明:《楚辞集校集释》,第1078页。

[79] 萧兵:《楚辞全译》,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第25页。

[80] 李炳海:《三层九重、上与天通的昆仑——至尊天神确立期昆仑高度的提升》,《山西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3期,第52页。

[81] 〔日〕御手洗胜:《古代中国における地理思想》,《民族学研究》,(东京),1960年第24集,第1~2页。

[82] 图1为内蒙古包头召湾47号墓出土黄釉陶尊图像,参参何林《召湾汉墓出土釉陶尊浅浮雕》,《内蒙古考古文物》1982年第2期。图版转引自〔日〕冈村秀典《西王母の初期图像》《高井悌三郎先生喜寿纪念论集》,京都:真阳社,1988,第60页图3。图1.2为Avery Brundage 收藏,现藏于SanFrancisco涂金青铜樽,图版转引自林巳奈夫《汉代的神々》,京都市:临川书店,1989,附图12。

[83] 据《山海经·海内北经》载:“蛇巫之山,上有人操柸而东向立。一曰龟山。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大荒西经》亦载:“有西王母山,有三青鸟。”又据《汉武故事》所载:“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正中,忽有一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有顷,王母至,有二青鸟如乌,夹侍王母旁。”由此可知,“三青鸟”是西王母的取食者及使者,而在徐州的画像中,更有三足乌为西王母取食的形象。故如出石诚彥、李淞等学者多认为三足乌的原型,可能即传说中的三青鸟。参见〔日〕出石诚彥《上代中国の日と月との说话について》,第78~79页;李淞:《论汉代艺术中的西王母图像》,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第53页。

[84] 郑州市博物馆:《郑州新通桥汉代画像空心砖墓》,《文物》1972年第10期,第46页;周到、吕品、汤文兴:《河南汉代画像砖》,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图87。

[85] 高莉芬认为,在马王堆1号汉墓的朱漆内棺正侧面,神山位于整个画面的正中央,有三峰之造像,其中一主峰为最高,神山具有层级性,空间布景属垂直式的置景方式,与传世文献中昆仑三峰的“垂直置景”式的空间布局相合。加上《尔雅·释丘》的记载,因此垂直式置景的三峰神山,应属昆仑三峰无疑。高莉芬:《蓬莱神话:神山、海洋与洲岛的神圣叙事》,(台北)里仁书局,2007,第137~138页。

[86] 临沂博物馆:《山东临沂金雀山九号汉墓发掘简报》,《文物》1977年第11期,第24~27页。

[87] 巫鸿:《汉代艺术中的“天堂”图像和“天堂”观念》,第246页。

[88] 湖南省博物馆:《长沙砂子塘西汉墓发掘简报》,《文物》1963年第2期,第13~24页。河南省商丘市文物管理委员会、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河南省永城市文物管理委员会:《芒砀山西汉梁王墓地》,文物出版社,2001;阎道衡:《永城芒山柿园发现梁国国王壁画墓》,《中原文物》1990年第1期,第34页。

[89] 周到、吕品、汤文兴:《河南汉代画像砖》,上海美术出版社,1985,图88。

[90] 中国画像石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画像石全集·山东》,山东美术出版社、河南美术出版社,2000,第三册,图100。

[91] 中国画像石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画像石全集·山东》,山东美术出版社、河南美术出版社,2000,第三册,图96。

[92] (汉)司马迁:《史记·封禅书》,(台北)鼎文书局,1995,第1355~1404页。

[93] (晋)王嘉:《拾遗记》,中华书局,1981,第221页。

[94] 袁珂:《中国神话传说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第236页。

[95] 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编印:《孟姜女故事研究集·第二册》,收入《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民俗学会丛书》,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硏究所,1928,第24~25页。

[96] 施爱东:《“弃胜加冠”西王母——兼论顾颉刚“层累造史说”的加法与減法》,《民俗研究》2011年第3期,第5~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