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笔不分
方东树在《汉学商兑》一书中,对清代“汉学家”的文论痛下针砭,谓:
汉学家论文,每曰土苴韩、欧,俯视韩、欧,又曰骫矣韩、欧。夫以韩、欧之文而谓之骫,真无目而唾天矣!及观其自为,及所推崇诸家,类如屠酤记帐。扬州汪氏谓:文之衰,自昌黎始。其后扬州学派皆主此论,力诋八家之文为伪体。阮氏著《文笔考》,以有韵者为文,其旨亦如此。江藩尝谓余曰,吾文无他过人,只是不带一毫八家气息。又凌廷堪集中,亦诋退之文非正宗,于是遂有訾《平淮西碑》书法不合史法者。[7]
论者多以方东树之说,为汉宋之争漫入骈散之争的语据,实大可推敲。仔细体味各家论文,被方氏目为“土苴韩欧”始作俑者的汪中,其作文“既以萧、刘作则,而又韩、柳是崇”,在《文选》与韩、欧古文之间“游移莫定”,被认为宗旨不定,其实无门户之见。[8]“每酒后耳热,自言文无八家气”的江藩,其自定文集《隶经文》意旨纯醇,皆“从诸文中删存者,苟非说经皆不录”,恰同唐宋八家主张。[9]由凌廷堪弟子据凌氏手定《校礼堂初稿》编辑的《校礼堂文集》,其中虽以《文选》所崇之“赋”为首,还是杂列各类散体,尤其以说经文为主。可知,汪中、江藩、凌廷堪虽对唐宋古文之弊不乏贬词,还是不免囿于八家以说经、史、子为文的标准。揣摩三人不喜唐宋古文意,或正如江藩所言,乃在与“近日之为古文者”相别,江氏谓:“近日之为古文者,规仿韩、柳,模拟欧、曾,徒事空言,不本经术,汙潦之水不盈,弱条之花先萎,背中而走”,故起而矫之。[10]本意未必一定在批评唐宋古文。
方东树评说诸“汉学家”中,唯有阮元真正一度旗帜鲜明地反对唐宋古文。正是阮元截然区分“文笔”,判定骈文方是文章正统,唐宋八家古文只能纳入“笔”之范畴,不能成为接续孔子正统之“文”。这样的论说,方才符合方东树所言“力诋八家之文为伪体”。
当然,阮元也并非始终如一的主张“文笔”之分。有清一代,出于各种因缘,唐宋古文在士人间大为流行,阮元也深受影响,浸润其中。其力破唐宋古文,树立骈文正统,有一发展过程。
虽然,早在幼年时期,阮元便在塾师的指导下学治《文选》,[11]到了二十五岁时,还为乡试房师孙梅的著作《四六丛话》写序,因而推崇骈文。[12]然与同期诸多学人文士那样,还是不免沉浸于唐宋古文之中。阮元自称“四十余岁,已刻《文集》二三卷,心窃不安,曰此可当古人所谓文乎,僭矣妄矣。一日读《周易·文言》,恍然曰孔子所谓文者,此也,著《文言说》。乃屏去先所刻之文,而以经史子区别之,曰此古人所谓笔也,非文也,然除此,则可谓之文者亦罕矣。六十岁后,乃据此削去文集,只命曰集而刻之。”[13]此文虽重在强调后期文论的蜕化发展,却也正可印证初次结集之时,阮元还未形成截然排除散文于文统之外的观念。因而在此之前其文论观念大致尚在唐宋古文范围之下,以治经、史、子的文章为“文”。若在阮氏之后的论辩中,这些文章是只能命之为“笔”的,因此后来将文集结集,只能将“文”字去除,以符合其论说主张,不至于持己之矛攻己之盾。
阮元在最初刊刻文集时,选入的大部分都是散体之文,其实符合当时文人学士对于“文”的一般观念与事实,也反映当时未必有如后世所强调的那样截然对立的骈散之争。
王昶是乾嘉时期文坛祭酒,名望极高。其曾为门下弟子历述清代治唐宋古文颇得要领之人,以显现古文的渊源流派及门径方法。王昶谓:
乾隆初,言古文者,推临川李巨来、桐城方灵皋两公。仆生晚,不得见其人。稍长,始识蒋编修恭棐、杨编修绳武及李布衣果、沈秀才彤,乃知古文渊源,曲折所在。四君又先后卒,今之有志乎是者,惟桐城刘教谕大槐、钱塘杭编修世骏、大兴朱中允筠、桐城姚仪部鼐、嘉定钱中允大昕、族兄鸣盛数人。[14]
被王昶推为清代古文正宗的文人学士,不仅包括所谓桐城文派脉络中颇为要紧的方苞、刘海峰、姚鼐,也容纳了治学偏向两汉、不废宋儒之学的沈彤、钱大昕、朱筠、王鸣盛等人,基本囊括了乾嘉时期最为知名、影响极大的文人与学士。若以后人所见的汉宋门户,叠加汉宋学家为文骈散对立这另一层门户,那么方、刘、姚自然是宋学家,沈、钱、朱、王又列于江藩《汉学师承记》之内,这些学人文士被王昶混举并列于一处,岂不有论列非类的嫌疑?而这恰是当时之事实。如此正可说明,士人为文主骈或主散,与治学宗汉或宗宋,未必一一对应。
阮元身处这样的士风中,与王昶所提示的治唐宋古文可称名家中的朱筠、钱大昕、王鸣盛都颇有渊源,深受各家影响,对诸家的文章也都极为推崇。
钱大昕为乾嘉大家,为文治学都博通成一家,阮元自称私淑。张鉴是阮元门下弟子,“侍经席最久,而聆清诲也至详”,熟知阮元故事。一日,张鉴奉师命为《揅经室文初集》作序,述其文集命名原委,称:“曰揅经室者何?文选楼别室刘文清公所书也。曰揅经者何?蚤年慕钱辛楣先生潜揅堂之名而名之者也。”[15]
玩味《潜研堂文集》中文章,若以阮元后来骈、散截然对立的观念看去,多属于逸出文统之外的“笔”。钱大昕喜治古文,虽不满方苞所为文章与文论,对方氏“古文”多有批评,却是始终不背弃唐宋古文家法,甚至深爱有加。当时曾有一位友人致信钱大昕,“极称近日古文家以桐城方氏为最”,引起钱氏极大的反感。由钱大昕看来,“方所谓古文义法者,特世俗选本之古文,未尝博观而求其法也”,原因在于“方氏乃真不读书之甚者”,“方所得者,古文之糟粕,非古文之神理也”。[16]因而屡次征引王若霖之言,称方苞“以古文为时文,却以时文为古文”。[17]至于钱大昕自己作文谈文,则宗尚唐宋古文,不背韩欧师法,极称“昌黎以六经之文为诸儒倡”,“道之显者谓之文,《六经》子史皆至文也”。与方苞宗尚实亦有相近之处,只是根底不同而已,故有分歧。[18]其分别,在于人如何运文,而不在文的本身。段玉裁为钱大昕《潜研堂文集》作序,推崇其“津逮唐、宋以来诸大家之文,其传而能久,久而愈著者”,同时也巧妙地指出其文与方氏古文不同,“非好为古文以自雄坛坫者比也”。[19]颇能得钱氏真意。
朱筠是阮元会试座师朱珪的兄长,素重风雅,阮元多受其提拔。阮元治学论文也受其影响。阮氏编撰《经籍籑诂》一书,最初的创意便有一部分得自朱筠。朱筠之子叙其父对于“文”的看法,说“及乎魏晋,更为丽辞偶语,文气既殊,规制迥别。乃目往古之文,谓之散行;当世之文,谓之骈体。古文之称,良由斯起”。[20]朱筠“古文”之意正源于韩愈“文起八代之衰”之语,与骈文相对。与阮元后来的论文观念有相冲之处,当时却是融通不二。
王鸣盛也是当时学问、诗文皆深有造诣之人,阮元为其《全集》作序,称其“用欧、曾之法,发郑、服之学”,并赞其能守唐宋之法“不背厥宗”,对其文章推崇有加。[21]且在文中将唐宋古文与郑服汉学并提,可见一斑。
阮元执牧各大邦,重用的幕僚、宾客也多讲唐宋古文。嘉庆五年(1800),阮元在西湖之滨创建诂经精舍,课诸生以经解、辞赋,邀请孙星衍、王昶二人为主讲。孙星衍意趣偏向治经,王昶以能文闻名,阮元显然以王昶为指教诸生辞赋之人。王昶本人极热心提倡唐宋古文,桐城姚鼐称其为文“有唐、宋大家之高韵逸气”。[22]阮元本人也说王昶“古文力追韩、苏”。[23]一直跟随阮元的焦循,既是阮元的姻戚同时又兼畏友,列于阮元名下的不少序跋、书信,便出自其手。其论文也主张“文莫重于注经”,视治经之作为文章正统。[24]阮元当时颇为敬重王、焦二人,也仰仗二人的文章,自然不致与此二人的文章宗尚大相径庭。同时,阮元也曾对友人言:“昌黎知文不知经”,[25]至少对韩愈的文章应表推崇。
由此可见,中年之前,阮元不仅不排斥唐宋古文,甚至浸润其中,颇表认同。这与当时士林推重唐宋古文的风气大体匹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