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尊镌刻于心头的精神雕像
——怀念樊骏
刘增杰
一
樊骏先生虽然离开我们渐渐远去,可我对他的思念却与日俱增。穿越时空距离,记忆中的一些往事总是不时地浮现眼前。甚至,这些记忆碎片还会变得格外清晰。无论人品、学品,樊骏都是一位值得认真解读的人。樊骏的文章中,人文精神和历史精神总是和谐地统一于一个内在结构之内,文字中有着含而不露的思想光芒,隐而不彰的理性内核。他的行文有时不免略嫌持重,拘谨,但总的来看却自如舒展,独具气象。樊骏一生的学术实践在现代知识界具有某种恒久的示范意义。
在20世纪下半个世纪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樊骏属于承上启下的一代,他自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与承担。对于上一代学者,他怀着敬畏之心,用剖析典型案例的方式,对他们进行了具有深度的学理探讨。《论文学史家王瑶》《唐弢的现代文学研究》等文,都评说到位。评说对象连同他的这些评说,今天都已经化为现代文学研究的遗产。对于同代研究者和下一代研究者,樊骏始终保持着友善与真诚。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和他的一次交往,至今仍记忆犹新。1986年,我正在撰写《中国解放区文学史》。这年秋天,在北京召开的中国文学分期问题研讨会上,我作了题为《一个具有完整形态的文学运动——中国工农兵文学运动史提纲》的发言。会后我把发言稿送给了樊骏,请他随手翻翻,提点建议。学术研讨会结束前,他跑到我住的房间说,“会务忙(樊为主持人之一),没有及时和你交换意见。文章我认真看了,现在来说点具体意见”。在这次谈话前,我们在各类学术会议上,虽然经常碰面,但多止于寒暄。这次坐下聊天,他语调平缓诚恳,全没有想象中学会领导者的姿态,几句话就把我们感情上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记得当时他直率地说:你的文章写得有些新意,这一类文章《丛刊》需要,准备采用。可文章也存在一些问题,值得进一步打磨、推敲。他举例说,文章把工农兵文学运动的发展过程总结为四个时期,把前两个时期概括为诞生期、发展期可以成立;对后两个时期的概括则容易引起误解。不宜使用“萧条”一类的字眼。要从学理上把问题说透,命名上不必锋芒毕露。还有,有些段落行文太直,讨论问题的时候文字要有张力,磨掉些火气。樊骏的话确实击中了文章的要害,我听后心悦诚服。从北京返回学校后,我对文章认真地修改了一遍,并于春节后寄给了他。1987年4月25日,樊骏给我来信说:“大作经过多次修改,可能磨去了一些锋芒,但弱点也淡化了些,已发在《丛刊》第三期上(秋后出版)。文章并不是很理想,却是需要的,而且提出了一些值得注意的见解。衷心感谢你的协助。”对于是否继续从事解放区文学研究,我思想上当时有所犹豫,在寄稿件时曾经对他提及。针对我的想法,他在信中劝我:“你还是应该将这个工作坚持下去,不但要做出成果来,而且要是好的、丰硕的成果。听说下个月要隆重纪念《讲话》发表四十五周年,解放区的文艺传统必然再次得到强调。当然,政治上的提倡并不一定能够导致科学上的进展,往往既有利(受到重视)又有弊(受到约束)。但无论如何,足以说明这是值得认真研究的课题。”樊骏还特别提醒:“王瑶先生同意,请你在今年秋后学会的年会(讨论抗战时期的文学)上,就抗日民主根据地的文学作个重点发言(半个小时)。你这些年专门思考这方面的问题,不应该有什么困难,请勿推辞,并希望能够及早准备。”1959年8月至1960年7月,我师从王瑶先生在北大进修。对于王瑶先生的意见,我当然会尊重照办。在那年秋天召开的现代文学年会上,我按会议安排做了三十分钟的发言,题目是《期待着深化的研究领域——解放区文学研究断想》[1]。1988年,我和另外两位朋友合著的《中国解放区文学史》也正式出版[2]。我能够把解放区文学研究坚持下来,樊骏的帮助功不可没。
二
以北京那次谈话为契机,我和樊骏的交往逐渐密切起来。1992年秋天,河南大学中文系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联合在开封召开了19~20世纪中国文学思潮讨论会,会后编辑出版了《回顾与前瞻——19~20世纪中国文学思潮讨论集》(以下称《讨论集》)。《讨论集》是河南大学和樊骏开始的第一次合作。《讨论集·编后话》说:“本书编辑工作主要由樊骏、刘增杰、钱理群、关爱和担任”,《讨论集》的论文“显示了一种忠于学术的献身精神,‘板凳甘坐十年冷’的沉寂之态,以及‘文章不写半句空’的严谨、求实的学风。”[3]樊骏在会上作了《关于近一百多年中国文学历史的编写工作——为祝贺<19~20世纪中国文学思潮史>出版而作》的专题发言。发言指出,河南大学主编的《19~20世纪中国文学思潮史》是一种思潮史兼顾综合的文学史著作,“《19~20世纪中国文学思潮史》各卷分别为《悲壮的沉落》《晨光微明时分》《从新潮到奔流》《战火中的缪斯》《风雨历程》《喧哗与骚动》。它们是对于各个阶段的文学思潮及其演变的准确概括,不同时也是对于这些阶段的‘物质过程’的某些历史特征的生动点染吗?”[4]这篇文章副标题上的“为祝贺”某某“出版而作”,分明是对河南大学现当代文学学科的鼓励。其实,早在1987年4月25日樊骏的来信中,他对河南大学现当代文学研究生的培养质量,就有过特别的关心与期待。信中说,“听说贵校毕业生近年来报考现代文学研究生的专业课成绩不错。听了很高兴。希望你们为培养这门学科后备力量作更多的贡献。”
怎样“为培养这门学科后备力量作更多的贡献?”这也正是我们学科点试图解决又感到茫然和困惑的问题。樊骏的话,促使我们对问题进一步深入思考。认识到,一所地方学校,在后备力量培养上,既要振作精神,以一种不服输的心态立志自强;同时,也要开阔视野,主动加强学术交流,借助京、沪等地学术资源丰厚的高等学校、研究机构的力量充实自己,获得他们在学科建设上的指导和支援。说办就办。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聘请樊骏担任河南大学的兼职教授。
我们深知,樊骏虽然为人低调谨慎,可他善良、诚恳,有一副热心肠,乐于助人。只要我们把师生对他的期待说清楚,他就有可能向我们伸出援手。最后,我们终于说服了樊骏,他表示愿意为学科点建设助一臂之力。1993年正式聘任后,樊骏尽职尽责,每年都短期来校讲学,为研究生开专题课,主持开题报告,指导毕业生的论文写作。他严于律己,诚实守信,备课十分认真。樊骏开设的专题课,如《论老舍之死》《论现代文学研究家》,开讲后都获得了强烈的反响,成为当时现代文学学科的名牌课之一。每当他来学校讲课,教室里总是被不同年级慕名听课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当时我主持中文系系务。樊骏上课,多数情况下由我陪同。樊骏上课时,表面上看节奏平缓,语调低沉,但自有他用心设计的教学艺术巧妙运用。在设定的语境下,他不动声色,一个轻声的提示,或一句脱口而出的幽默,时常就会引发听众阵阵的惊叹声,课堂气氛活跃而友好。每当此时,樊骏也情不自禁地陶醉于师生情感融洽交流的氛围里。
这里,根据我当时的听课记录,以樊骏对老舍之死的解读为例,简要说明他的教学所抵达的历史深度。
老舍研究是樊骏重点进行研究的课题之一。《认识老舍》《老舍的“寻找”》等发表后,都在读者中获得了好评。但樊骏在教学中并不愿意重复自己。在讲授老舍之死时,我发现,他的讲稿几乎每页都经过修改,满纸勾勾画画,添添补补,留下了多次思考的痕迹。在丰富史料的基础上,樊骏把老舍放在中国特定的文化语境下,分别从性格层面、社会层面、文学层面等不同的侧面,深刻剖析了老舍悲剧发生的多重复杂因素。
在性格层面的分析中,樊骏列举七个方面的例证,揭示了老舍外圆内方的性格特征。指出:老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强性格,埋下了“文化大革命”中投湖自尽的种子。在社会层面的分析中,樊骏一口气列举了从20世纪30年代至60年代十四个方面的史料,说明老舍所处环境的特点:伴随着他的,经常是赞誉下的非议和保留。比如,老舍始终坚持鲁迅所开辟的五四文学传统,却不时受到左翼文艺家的误解、批评、甚至尖刻的批判;《四世同堂》在老舍由美返国后的停发;《龙须沟》在压力下被迫一遍又一遍地修改;《茶馆》的演出不了了之的结局;《正红旗下》写作的叫停。所有这些非议、指责,对老舍来说,都是大刺激、大痛苦。他如进入无物之阵,头顶上有乌云,自己又无法解释,无处申辩,痛苦只能咽在肚子里。他的悲剧不仅仅是“文化大革命”中的偶发事件,而是某些“左”的文学思潮对他所造成的心灵的伤害。樊骏对文学层面的分析更为深刻,刻骨铭心。樊骏认为,老舍之死的一个重要因素,还在于他的文学观、价值观和流行的文学观、价值观的分歧和冲突。樊骏说,从启蒙的角度看,老舍是在鲁迅之后最自觉地写民族精神、写人物灵魂心态的作家。要进行思想启蒙的老舍,遇到了1927年以后文学思想激进的变革。还有,风格是作家的艺术生命,而老舍艺术创作中的幽默风格,却一直得不到应有的认同。
概而言之,樊骏在教学中对老舍之死的论证,不是对作家死难过程的浅层次表述,而是深层次地揭示了老舍之死丰富的文化内涵。在某种意义上说,论证中有着知识者集体性的焦虑,是一代研究者思考的精神性记录。樊骏的老舍之死讲稿,在他已经发表的研究文字中,虽有片断涉及,至今并未见到全文的展示。如果这份手稿还有留存,能够整理发表,对于老舍研究(而且不仅仅是老舍研究)来说,都该是一项极有意义的研究成果。
樊骏在河南大学的讲学活动,到了90年代后期终止了。当时,河南大学现当代文学学科点获批为博士学位授予点。消息让我们和樊骏都获得了一种长期奋斗后的欣慰。学科点的教师都主张,将樊骏列入河南大学博士点导师的名单。可是,这个建议被他果断地拒绝了。樊骏神态平静地说,“河大这些年有进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要我做导师,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我来河南大学做点事,只是喜欢做这件事,没有任何功利的目的。”樊骏的话,当时就使我想起了王瑶先生对他的评价。王瑶说,博士学位制度开始实行的时候,他曾经多次建议樊骏主动参加博士培养工作,都被樊骏婉拒。王瑶先生还说,樊骏认定的事,别人无法让他接受或放弃。他是个纯粹的人,过分谦虚的人。我还想起与此事有关联的另一件事。在支援河大学位点建设的同时,樊骏还定期给南方海滨的一所大学以学术支持,在培养研究生方面做了不少工作。当这所学校获批博士点以后,樊骏也照例悄悄隐退了。樊骏就是这样的一位学者:他在助人中不断激发着自己的生命活力,领略着人生的真谛。助人就是目的,他并不企求个人再获取别的东西。
此后,樊骏虽然不来河南大学讲学了,我们之间的交往却依然不少。河南大学现代文学学位点负责人关爱和等人多次去探视他,就学科点建设征询意见。樊骏患病后,我和解志熙去看望他的时候,他也高兴地数着河南大学青年教师的名字,问长问短。樊骏等主编的十八卷本《中华文学通史》准备修订再版时,他指定由我审读书稿的解放区文学部分,并要求我提出修改建议。这件事我认真地做了,获得了他的肯定。2006年春天,受樊骏委托,张大明先生通知我,由我来完成解放区文学史这一部分书稿的写作。出于对樊骏的敬重,我当即丢下手头的事,在规定的期限内完成了写作任务。代替樊骏执行通稿任务的张大明先生读了书稿后,给我写来了热情洋溢的信,表达对书稿质量的认可。
樊骏的《中国现代文学论集》出版后,他在给我寄赠这部著作时,特意嘱咐我给他开个青年教师名单,由他签名寄书。2009年12月,樊骏出席《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创刊三十周年纪念会时,我在会上告诉他:“青年教师收到了你赠送的著作,他们特别高兴。要我向你这位恩师转达敬意”。听到我的介绍,樊骏的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意。待午宴结束后,他又走到我面前,具体询问了刘涛、刘进才、张先飞、杨萌芽多位青年教师的近况,听了我的介绍后他满意地说:“河大的青年人长大了,代我问候他们。”语短意长,表现了留存在他心中的,依然是那份浓浓的河南大学情。没有想到,这次会面竟是我和樊骏最后的告别。
值得特别提出的是,受到邀请樊骏短期来河南大学讲学方式的启发,随后,我们又和中国现代文学馆开展了联合办学的新尝试。中国现代文学馆吴福辉、舒乙、李今研究员,根据协议,都先后定期在河南大学讲学,开设专题课,共同培养博士。这一举措,使河南大学的研究生培养质量获得了进一步的提升。一些研究生自豪地说:“我们在河南大学读书,却能够定期得到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现代文学馆专家实实在在的指导,真是幸运!”
三
撰写这篇短文的时候,樊骏在河南大学讲学中的一些琐碎细节,也时常不由自主地从记忆中涌出,挥之不去。
一次,他讲了一个上午的课,没有顾上休息。在讲课结束的时候,我说:“樊老师一连讲了三个小时,他太累了,大家向他鼓掌致谢!”掌声过后,没想到樊骏风趣地望着我说:“刘老师的数学看来比较差。算算看,课间休息了十分钟,大家提问、交流又占去了二十分钟,讲课只有两个半小时呀!”他的话音刚落,立即又引起了一阵掌声。有的学生又是踏地板,又是拍桌子,教室里欢声一片。
还有一次,樊骏一直上课、看研究生论文,忙活了好几天。第二天下午,他要返回北京了。晚上他问我:“明天上午有什么活动?”
“没有活动,休息。”我随口回答。
“不要分内外,有活动就通知我参加。”在樊骏的要求下,第二天上午,他又和我们一起,听取硕士研究生学年论文汇报,汇报会一直开到中午十二点才结束。散会的时候,他半开玩笑地附在我的耳朵上说:“我这才对得起河大的这顿午饭呀!”
一个夏天的晚饭后,他对我说:“每天在宾馆吃招待饭,明天想换换口味,中午到主任的公馆吃便饭,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怎样?”我本来就有意请他到家里吃饭,聊天,可因为担心增加他的精神负担,一直没有开口。今天他主动提出要求,当然是求之不得,就连声说:“欢迎,欢迎!先生屈尊寒舍,蓬荜生辉。”
“不是像在这里吃几个碗儿,几个碟儿,是吃顿便饭!”他反复强调、叮咛,我满口答应。
回到家里,我把这次约会的事告诉了妻子。不料妻子却为难地说:“咱家平时吃的饭太简单,别惹樊老师笑话咱们。”我们想来想去,最后商定,约请做菜有点名气的一位青年教师来帮忙。这位青年教师果然身手不凡,很快做好了四菜一汤,两荤两素,色味俱佳。樊骏一见,知道其中可能有诈,望着妻子调侃地说:“嫂夫人真是高手,你们天天就做四个菜,这么麻烦吗?我们的刘老师真有福分呀。”眼看蒙混不过去,妻子爽快供认:“我哪有这样的手艺,是××来献艺,招待樊先生。”樊骏知晓真相后,也没有再进一步追究。这顿饭,聊天聊得随意,吃得也尽兴。饭后,樊骏连声向妻子道谢。
樊骏还有个“怪癖”,就是不论从北京来开封,还是从开封返回北京,他执意只坐火车硬卧,不坐软卧,更不乘坐飞机。有时候,硬卧票反倒不好买,软卧票还相对好买,就给他买了软卧票。他拿到票后,往往嘴里会嘟嘟囔囔,自言自语:“我想给河大节省一点经费呀。”在他身边听到这声细语,我顿时心头一热,暗想:樊骏真有孩童般清纯天真的心灵、两袖清风、一尘不染的慈心柔肠,是一位永远值得信赖的贴心学长。
细节最见学者的真精神。樊骏,他平凡而高尚,他活的是人品。这是一位我们时代文学研究者的精魂,一尊镌刻于人们心头的精神雕像。
[1] 此文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同时刊于《抗战文艺研究》1988年第1期和《延安文艺研究》1988年第1期。
[2] 《中国解放区文学史》,河南大学出版社,1988。
[3] 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论文集收入了严家炎、樊骏、黄修己、陈平原、钱理群、刘思谦、关爱和、刘增杰等多人的近现代文学思潮研究论文。
[4] 《19~20世纪中国文学思潮史》,刘增杰、关爱和主编,河大学人集体撰写,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出版了第一、三、四卷。该书序言《文学的潮汐》发表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2年第3期。2009年全书以上、下卷的形式出齐,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书名改为《中国近现代文学思潮史》。1992年樊骏所撰这篇长文,是对百年文学历史编写工作较系统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