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一个学术时代:樊骏先生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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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樊骏兄

何西来

樊骏兄是2011年1月15日去世的,享年81岁,屈指算来,已经过去8月有零了。他辞世时,正是小寒已过,大寒将至的隆冬时节,却似乎可以隐隐听到远处春天的脚步了。我想他是跑过去,迎接快要到来的春天的。

我称樊骏为兄,不是同辈人之间的门面话,用于交际场合或书信中,而是他整整大我八岁。我20世纪60年代初到文学所时,还是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他早已“齿在逾立”,很成熟,很稳重了。另外一层,也许更重要,是他总像兄长,像大哥哥那样,关注我的成长,从言行到业务。如果做得还算过得去,他会适当加以肯定或鼓励,但绝不过分。而且话不多。如说:“你写的那篇论《创业史》史诗效果探求的文章,我仔细看过,有思想,有自己的看法,文字表达也不错。”如此而已。他希望我的别的文章都能写得像这篇一样,但我哪里做得到呢?以评《创业史》而论,我当时写过多篇,也就成活了这一篇。遇到我做得不对,或有可能做得不对时,他也会及时提出批评,加以匡正;或做善意的提醒。碰到难题,他也会在经过缜密的思考后提出中肯的建议。文学所建所50周年时,他参与主编纪念性的回忆文章,分配我写回忆当年文研班的事情。我写了洋洋洒洒一万多字,他看了开头我对铁狮子胡同一号历史的追述,认为与文研班本身的历史无关,有些走题。说,“露才逞能的老毛病又犯了。要这些干什么,删掉!你不删,我也得删。”但他还是肯定了我回忆研究班往事的文字,我也便顺水推舟地对他说:“你老是大编辑,手里操着板斧,只管砍削就是,小弟拜托了。”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他绝不会多砍我一个字。他做文章,常以精雕细刻见长。果然,经他用心删削,文章很见精神了。他不仅将其放在那一辑文章的首篇,而且出书前还特意推荐给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新文学史料》发表。

樊骏做学问,踏实、认真、细致,喜欢一步一个脚印,按部就班地干。一篇论文,改来改去,增补删削,追求完美,总要反复打磨到精光四射了,才肯出手。他是慢工出细活,“十年磨一剑”的论文虽不很多,但数年出一篇的却颇不少。

我是1963年10月底调到文学所的,报到后,和他分配在八号楼一层北向的一间小屋里。房间摆了四张单人床。他好像并不常在宿舍住,他的那张床空着,另外三张床分别住着我,后来因肝病去世的周向阳,还有一位是华中师范学院来所进修的黄曼君。周向阳睡觉打呼噜,声震屋宇,旁若无人。黄曼君神经衰弱,被周向阳闹得通宵睡不成。周向阳鼾声一大,黄曼君便抓一件东西扔过去,一扔,便没了鼾声。鼾声再起,黄曼君再扔,如此折腾一夜,第二天一早发现,黄曼君的袜子、手套、枕巾、拖鞋等,都堆在周向阳的床头了。我年龄比他们小一点,自己虽不打鼾,却也很少受影响,照睡不误,所以一般不介入他们的矛盾。记得只有一次,半夜里被他们二人的激烈争吵聒了醒来:“你们还有完没完,还叫人睡不睡!”我是各打五十大板,便自己倒头睡自己的了。樊骏是老大哥,有时也被请来调解他们的呼噜纠纷。他让周向阳侧着睡,让黄曼君用棉花塞耳朵,或用被子蒙了头睡。其实他要二人采取的措施,在他调解前,人家早做过,收效甚微。于是,呼噜只管打,东西只管扔,架也偶尔照吵不误。

樊骏不在宿舍住,而是住在七号楼二层西头我和他共用的办公室里。那间办公室挺大,他占后三分之二,有北窗,从北窗望出去,隔着一个长了许多国槐和洋槐的院落,便是我们宿舍所在的八号楼了。他为什么要住在办公室?是不是逃避周向阳的鼾声干扰,不得而知。反正我到所,周向阳已经早来了。也许他喜欢安静,愿意有一个尽可能少一些干扰的私人的空间,便于沉下心来思考。

在我与樊骏共用的办公室里,我占南向的这前三分之一。我的书桌放在南窗下,一如他的书桌放在北窗下。门在西侧,有两个横着的像影壁一样的书架,把我的空间和他的空间分隔开来。进到他的私密性挺不错的书室兼卧室,须从我的座椅后面绕行,可以称为曲径通幽。我有两架书,樊骏加上那两个影壁书架,共有满满当当的八架书,当时就是他们那一代人中藏书最多的人了。所以,可谓坐拥书城,或卧拥书城。他的床在屋子的西北角,晚上睡觉前,总是斜靠在床头开着灯看一会儿书。

从1963年10月起,直到1969年冬天下干校,我都与樊骏共用这间办公室,可谓朝夕相处。彼此相知甚深。我刚搬到这间书房不久,他走到我的桌前聊天,问我:“你到文学所来,有什么具体的奋斗目标没有?”我说:“我的奋斗目标就是做一个战士!”我之所以作这样的回答,一是因为我们在文学研究班写文章用的集体笔名就叫“马文兵”,意为马克思主义文艺战线上的一群小兵,战士的意思;二是颇受当时占主导地位的“左”的观念的影响。他听了,微笑着摇摇头说:“你说的当然不错,但太抽象。我问的不是这层意思,而是说,比如你想用几年时间达到副研究员的水平,再用多少年达到像何其芳、唐弢同志那样的研究员水平?”我一下被问住了。唐弢是我毕业论文的指导教师,他只给我论文打了“良”的评分,却又坚持要调我来文学所工作,现在又是我所在的现代文学研究室的主任;其芳同志更是我的恩师,调我到文学所来,就是经他耐心谈话后,我才下决心来的。我们班先后就读的同窗39人,他也就把我和王春元调到自己身边工作,足见对我们的器重。对两位师长,我是高山仰止的。他们既是共产党员,是战士,更是“又红又专”的第一流的学者、专家,我从来没有想过能做得像他们一样。所以老老实实回答就站在我旁边的这位兄长:“我还没想过。”他敛起笑容,只说了“要想”二字,便离开了。那情景,一直深印到我的记忆里。

“文革”一开始,文学所便分成两派。我是现代、当代、民间三个研究室(简称“现、当、民”)的联合党支部书记,是被“造反派”安上“保守组织”、“保皇派”等恶谥的“坏头头”,我在文学所是保何其芳的。樊骏始终是我们这一派的忠实的同情者、支持者。他因为家庭成分高,而分外谨慎、小心,很少公开表什么态。然而,有什么想法和建议,总会悄悄提醒我。我的处境顺当时,他会善意告诫我,“别得意忘形”,但在我身处逆境时,被揭发批判时,他却从不跟着说,不墙倒众人推,更不要说落井下石了。他胆子小,但并不怯懦,也从不害人,心地善良。是一个可以做朋友的人。

我和刘再复在文学所管事那几年,他是积极支持我们工作的人,刘再复对他非常尊敬并且倚重。他主动建言献策,帮我们出过许多好主意。有建议时,总是认真思考后,把稿纸翻过来,用他那被戏称为“甲骨文”的、别人很难认识的书体,密密麻麻地写出详细的提纲和我们说,尽管只是一个或两个人听,他也像在会上发言那样,一板一眼丝毫不苟。这一点让刘再复感动不已。遇事,总要先听听他的意见和反应。

他也常批评我:“我们的何副所长,听人家意见,态度很好,很诚恳,但就是坚决不改,我行我素!”这种敲打,虽不无讥讽挖苦的味道,但绝对是逆耳忠言,是善意的。这样的例子还很多,就不一一列举了。

总之,樊骏是我的兄长、大哥、难得的诤友。他的离去,使我至今还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虽然知道他是远迎春天去了。

2011.9.20六砚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