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骏琐忆
张大明
我1963年到文学所。樊骏是文学所的元老,1953年文学所成立那年就有他。有一次聊天时,我对他说:“你比我高一辈。”他则坚决地摇手否定:“不,不,不!是同辈。”
樊骏的办公室兼卧室在七号楼二楼,上楼梯后的第一间房子。我到文学所后,挤进去一张桌子,算是我办公的地方。
但我和他交往不多,尤其是无私交。
我到文学所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到山东农村劳动实习,很快转为“四清”工作队。三年中,在山东黄县、安徽寿县、江西丰城县搞了三期“四清”,直到1966年6月4日晚,被急调回京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文革”时,樊骏被打成“漏网右派”,以“黑帮分子”之身,接受无产阶级专政;不久,我也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接受监督。两人虽同屋,但不能说话。形式上被解放后,整个学部又被一锅端到河南“五七干校”,先在罗山,后在息县,再到明港,近三年时间。在“干校”,我当排长,率领三个班,制砖,种棉花;樊骏被编在后勤排,在炊事班煮饭,并管记账。大家都累得要死,更无来往。“文化大革命”后期,我和他又奉命派到顺义县牛栏山北京维尼纶厂劳动,并和“工人理论小组”联合“批林批孔”。但我和他不在一个班组,半年中,虽在同一个工厂劳动,却从来没有在厂里见过面。他倒是真和工人建立了友谊,其中还有师傅和他成为终生朋友。“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我有了家,他则四处流浪居住,先后在崇文门旅馆、陶然亭公园、劲松小区,最终落实政策,住进了安贞里“专家楼”,来往尤其不方便了。
总之,我不是樊骏那个圈子的人,我和他仅是一般同事关系。
樊骏一个人挣钱一人用,他不缺钱。他父亲过世后,他母亲由他赡养。
他过日子之精细、节约、克勤克俭,是有了名的。
那年月,在街上买物品,都是纸包装。这包装纸,白的、绿的、黄的、淡红色的,他一定一张一张地碾平,摞在一起,用以写字。他的发言稿(他是每发言必有稿子),全都写在这样五颜六色的纸上。捆商品的纸绳子,则不论长短,他都一根一根地绕成团,用盒子装起来备用,书架底层,放了满满几盒子。
有一次,我见他用香皂洗尼龙袜子,就好奇地顺便问他:怎么不用肥皂?他说:“肥皂碱性大,怕对袜子有伤害。香皂碱性弱,伤害小。”精细到这种程度!
樊骏有两大爱好:一是看电影,二是吃馆子。
他对我说过,他从小喜欢看电影。读中学时,那是教会学校,允许看电影,从那时起,就养成看电影的习惯。新中国的电影,每年没有多少部。他则一部不落,全都要看完,看全。根据各种信息,全年生产的影片,若是少看了一部,哪怕跑遍全北京城,也一定要补全。对于京剧、话剧,则没有这样高的兴趣。
他一辈子单身,但他烧饭的技术差。不过,他能品评哪儿的菜好,哪儿的不好。他喜欢上馆子,可以说,他也吃遍北京城。涨工资以前,我不知道樊骏每个月的收入到不到100元,但那时候物价低,十年二十年不变,他所吃又都是普通菜,他是吃得起的。他每个月孝顺老太太20元,老太太则管给他买衣服,其他方面他不乱花一分钱,他有财力吃馆子。他请客人吃饭,都是上馆子。文学所他最好的朋友,也被他拉去吃过馆子。西单绒线胡同的四川饭店、东单的益康饭馆、前门的力力餐厅,这三个川菜馆,是他常去的地方。
樊骏平生有两大怪:不结婚,不带研究生。
他在全室会上公开解释过,他为什么要坚守两个“不”。依稀记得他说的是怕麻烦。
他不结婚,有没有什么深层次的原因,我不知道。但据我所见,他在文学所的好朋友中,女性却不少。
他不结婚,但有两个女性,却死死地追他、等他若干年。一个好像还是他北大读书时的同学。那位女性,隔不了多少天,就要到文学所七号楼办公室找他一次。大凡这位女性来,樊骏必托我们为他搪塞、敷衍,找借口抵挡,说他不在。连续几年,就这样,你追我躲,上演人间悲喜剧。另一位是他农村干爹为他物色的对象,一个贤淑的小学老师。听说那位灵魂工程师整整痴痴地等了他近十年。樊骏不结婚,难坏了老太太。老太太曾亲口对我说:张同志,你们劝劝樊骏,他不结婚,他的弟弟也不成家;他没有家,我想到北京玩玩,也去不成。
他不带研究生,他在会上说的是怕麻烦,会下他对我说过:研究生读过的书,我没有读过,他在文章中引用了,评论了,我怎么评?怎么鉴定?还有,现在有些年轻人的观点都怪,是生吞活剥从外国搬来的,我没有见过,不同意,又怎么办?他没有说出口的原因还有一个:他向来对人、对学术要求严格,若学生毕不了业,那怎么办?
本人不带研究生,实在说,全国的学生都是他的研究生。没有直接间接受过他的教诲的,恐怕很少。
樊骏真正做到了跟工人和农民交朋友。
1957年反右派运动,他受到严重冲击,被下放农村,是河北平山县吧?在劳动实践中,他和当地农民真真实实地交上朋友。他认认真真地改造自己,要向贫下中农学习,脱胎换骨。他拜一位后来当了支部书记的老农民为干爹,而且名副其实地认这位干爹到终老。差不多每年春节他都到干爹家过年。他把干爹的困难当成自己的困难。干爹有什么需要,他争着办理,着力解决。唯独一件事他没有服从干爹,那就是干爹要他娶妻成家。当地一位小学老师,就那个地区说,是美人,主要是贤惠、忠厚,干爹要做主叫他成亲,老师也含情脉脉地乐意嫁给他、伺候他。樊骏怎么说也不同意,他软磨硬抗,终于拖黄了婚事,也拖老了那位老师。
樊骏跟工人交朋友,是到北京维尼纶厂劳动时的事。一位工人,成了他终生的至交。我们赞扬樊骏,更称颂这位工人师傅(他后来是中学老师)。他们不是那种庸俗的你图我劳力、我图你有钱的俗众,而是品德高尚的精神关系。
樊骏出身小资产阶级家庭(他父亲是银行高级职员,襄理),上教会学校,接受的是典型的资产阶级教育,他能够和劳动人民真实地打成一片,融为一体,向工农交心,以心换心,从而获得工农的接纳,把他视为知己。樊骏走出了一条可供学习的、知识分子“改造”的道路。
樊骏孝顺父母,父亲去世后,由他赡养母亲。他和姐姐、弟弟的关系,堪称楷模。
樊骏和他的姐姐、他的三个弟弟,手足情深。就我所见,他向母亲大人,他与他的姐姐、弟弟写信特别勤。那年月,没有电话,更没有网络,想说话,就只有写信。他不但写得勤,还写得长,总是密密麻麻几页。顺便说,樊骏写信,从来不用所里的公用信封信纸(或稿纸)。前面说过的,凡成片的包装纸片,他都用来写信;信封多是来信的信封的翻制。为要废物利用,拆信时,就不是随手一撕,而是反复照亮,寻找可启开的封口,再小心翼翼地启封、拆封、反拆,成一个改造过的“新”信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些书信,如果能够收集起来,简直就会是一部社会生活史,一部他的心灵史。我虽然不知道他的任何一封信的内容,但他有时候会对我透露心境,对社会现象、人情世故、生活变迁、读书心得、电影评价,都有想法、看法。他不是“闷葫芦”,有事就想找人倾诉。而自己的亲人,是接受他倾诉的最好的对象。另一大内容是谈病,谈吃药。他天津的弟弟是制药的大专家,他上海的弟弟是儿科大权威,他们兄弟之间,说病谈药,各抒己见,不乏妙论。我有时就能从他的漫谈中享受几句。像樊骏这种感觉敏锐,长于思索的人,尽管他对国家忠心耿耿,对事业勤勤恳恳,但在表面受尊重的背后,总有特种眼睛在盯着他,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总想找出“反骨”,他的痛,只有亲历者才能体会。这种苦,只能对亲人述说。鉴于胡风事件(信件是定罪的根据),恐怕对亲人的倾诉,也要有所埋藏,或者说得曲折一些,隐晦一些。
写到这儿,不得不说樊骏这位学术大权威、全国政协委员之安装电话。自从电话可以普及到普通家庭的时候起,樊骏是反对装电话的。理由简单:接电话麻烦,怕电话扰人。中午要午眠,来了电话咋办?晚上该就寝了,电话铃响咋办?不想跟他说话的人来电话,甚至纠缠不休又该咋办?等一些朋友都有了电话以后,他才同意安装私人电话。可是,那时电话还是稀缺商品,装电话不管怎么说还是身份的象征,所以,这“安”的过程可把他烦透了。具体是小李帮他办。开证明,跑西单电话局,交钱……一会儿证明不对,一会儿手续不全,小李就这样一趟一趟地来回跑。一次不成,他等,二次不成,他不怨谁,三次还不成,他就想发火。可这火,又不能发在小李身上,把他气得够呛。
他想静心做学问,可是社会就是要折磨人。
樊骏善于思考问题,更是勤于思考。
这是搞研究工作的人必备的品格,必修的课程。
有一天晚饭后,我们两人,还有王善忠,爬在七号楼他办公室外的栏杆上聊天,他对我和王说:“你们每天都要思考一两个问题。若是一天脑袋不思考问题,尽管你这一天做了很多很多的事,忙得很,那你这一天也不算有收获,甚至是白活了。搞研究的人,时时脑子里要装着问题。”
我到文学所已经48年。其间,受惠于樊骏的地方特多,而这一句指导,我终身受益,也终生难忘。我把它视为是最重要的,最带实质性的,最有助于提高我的研究成果质量的指导。
一个研究人员,能不能提出需要研究的问题,是不是带方向性、根本性的问题,会不会思考这些问题,从而正确地回答这些问题,这是基本素质。樊骏所以能始终抓住现代文学研究的牛鼻子,深入思考,并在理论层面上回答学科提出的问题,就因为他首先能发现问题,抓住问题,独立思考,并从理论高度,从学科发展,从历史与现实的关系等方面,清晰地回答,做出令人信服的阐释。
晚年,樊骏不止一次对我说起他对一些问题的思考。
比如,所谓“何其芳现象”,即何其芳在20世纪40年代,到延安以后,政治思想进步了,再不是写《画梦录》的何其芳了的时候,艺术表现力却退步了。学术界提出这个问题,各有各的解说,人言人殊。但樊骏认为都回答得不完全,不准确,甚至没有搔到痒处。樊骏来回答这个棘手的问题,有许多别人所不具备的长处:他对现代文学的全局烂熟于心;他与何其芳同事十多年,并得到何其芳手把手的指教,可以说没有另外的谁有他这样的先天性的有利条件。所以我听他讲所谓“何其芳现象”,就远比刘再复等的文章挖到了根本。
又比如,为什么像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这样的大家,新中国成立后通通写不出作品?他说他思考了若干时间,抓住了若干实例,他的回答显然比学术界一般的解说要深刻得多,准确得多,有说服力得多。其中的老舍研究,他发表《认识老舍》以后,智慧者断言:老舍研究要超过樊骏,没有相当的时日,是不会出现的。樊骏自己,已经又在老舍性格、心态、时代关系与创作的关系等方面,有所突破,他在自己超越自己。
再如,他答应过《新文学史料》编辑部,要就《新文学史料》创刊100期,写一篇总结性的文章,就现代文学史的资料建设,再建构像他的《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工作的总体考察》那样的体系性的宏文。他思考再三,已经成竹在胸,相当有把握地说要提出些根本性的问题,让学术界再思考,再研究,再回答。
这些经过多年思考,反复推敲,成熟在案,而又比同人深刻一层的学术问题,他没有来得及写出来,不能不说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的损失。
樊骏在现代文学研究领域所以能够把准脉搏,高举帅旗,引领航向,除了他的天赋,他的勤奋,他会思考,他根底深厚等以外,还与他对哲学的学习和掌握有关。如果我的观察不错,在文学所,他那一辈人,若论对哲学,主要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修养,其他人是无法比拟的。他对经典作品的娴熟,他写文章的理论框架,缜密思维,严谨逻辑,足可以做我此说的注脚。
我最钦佩的是樊骏在学术上的无私,他的奉献精神,他的牺牲品格。
先说看得见的,是他舍得花时间帮忙看论文。简单罗列即有:《文学评论》遇到拿不准的文章,都请他帮忙看看,把把关;《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每一期的文章,都由他定稿,尤其是那些有疑点、有难点的文章,必得由他定夺;学术界他的好朋友的研究生的学位论文答辩,他必参与,学生不止一人,几万字、几十万字的论文,就不止一篇两篇,他看,他参加答辩;他所重点扶助的学校的老师评职称,他帮忙看选交的论文;出版社的两难书稿,也有人请他拿主意,确定出与不出;再者,好朋友的论文在发表前,也有请他“提提意见”的。用简单的加法,不难算出,他一年花在这方面的时间要多少,花在这方面的心血有几多。照我看,一年中起码有一半的时间,是花在“人家”身上的,即是花在为他人做嫁妆的。关键还在于,他看文章,从来就不会是敷衍塞责,一目十行,草草了事。他必是:头一遍初看,对原稿不着一字,求得初步印象;第二遍细看,说出一二三四,子丑寅卯;第三遍帮忙查证,补充材料,并写出意见。有些文章,不但不是他的研究领域,他不但不熟悉,还相当生僻,他花的时间就更多,不弄懂,他是不会轻易说三道四的。
举现代室的工作为例: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编年史》现代卷(前50年):这是现代室的集体项目。据说,起初他并不同意我们搞这个项目,理由是它太难,不容易搞好。这种体式的文学史,任何一点错误都可能是硬伤。但是,当我们搞到一定阶段了,出了第一批样条了,他却答应主编的要求,为我们看提供的卡片(条目草稿)。主编所提供的卡片是全方位的,不限于一个方面:时间跨度50年,大小作家(作者)千余人,内容涵盖作家作品、思潮流派、运动论争、社团刊物、理论批评、翻译出版等。樊骏每一条都看得细,都有批语,各个指点之外,更有重点的总体指导。他不但鼓舞我们的信心,更引领大家如何继续努力。
《阳翰笙评传》:这是陈涌同志主持、重庆出版社出版的项目,樊骏和吴子敏协助陈涌看稿。我和潘光武将初稿呈上以后,主编请樊骏初审。20多万字的初稿,樊骏审读了两个来月,每一页都写有意见,都挂满胡须,若细数,总在千条以上。然后再用两三个小时,逐一讲给我们听,一一指明错在何处,应该怎么写。总的意见是:我们的初稿要么有评无传,要么有传无评,评和传没有处理好。
以上这些,已经不是一个常人所能做得到的。更被人称赞,表现了无私的奉献精神的,是他在看稿、审稿的过程中,会心甘情愿地,不留任何做着痕迹,将他的多年研究、长期思索的理论成果、还未写成论文之所得,毫无保留地拿出来,贡献给你,让你写进自己的文稿、著作,成为你的研究成果。这种无私的精神、奉献的品格、为了学术的敬业心态,至今我没有见到、没有遇到第二个人。比方说,张三研究茅盾,他也研究茅盾;张三将研究茅盾的、尚未发表(出版)的论文(著作)请他看看;根据论文(著作)需要,他会把他研究茅盾之所得(新看法,新观点),毫无保留地贡献给张三,让张三写进自己的论文(著作)里,成为张三的论点,他就不再写关于这个问题的文章了。樊骏这样做,不是一例二例,而是几十年如一日,常常这样,乐意的,自觉自愿的,不求报答和索取的。这才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没有低级趣味的人。
2011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