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嘉靖以前的沿海形势
进入明代中期以后,浙江沿海一带的倭患发生率逐渐下降,从志书的记载来看,这一时期的倭寇事件相对较少,宣德年间很少有倭寇来犯的记录,史家所谓“宣德以前彼犹出没海滨,以为民害。正统以后盖罕有至者矣”[1]。由此也形成明代中期沿海防卫的一度松懈,所谓“承平日久,民不知兵”。由于各地防卫相对松弛,故一旦发生倭患,往往就造成恶性事件,如正统年间的桃渚惨案即是如此。
洪熙元年五月二十日,倭寇自浙江海门的蚶噢、亭屿二港登岸,进攻位于临海县的桃渚千户所城。虽然倭寇人多势众,官军仍然尽力防守,一度城池几乎要陷落。但千户所千户徐忠、李海等率兵极力迎战,虽然负伤,仍顽强作战,最终擒获倭匪三人,斩首十级,余下倭寇带伤败走。倭贼败逃出海后,又遭遇海门卫巡海指挥路铎率领的军船,路铎率兵追击,击败倭贼,又生擒倭贼三人,斩首七级,其余贼寇狼狈逃窜[2]。
正统四年五月初一日,倭船四十余艘再度侵犯桃渚千户所,由于倭寇人多势众,最终城被攻破。倭寇攻入城内后,大肆杀虏,造成桃渚惨案。随后,倭寇又接连进攻宁波大嵩千户所、昌国卫[3]。据嘉靖《宁波府志》记载:“正统四年五月,夷船四十余只,夜入大嵩港,袭破所城,转寇昌国,亦陷其城……惟爵溪所官兵擒获贼首一名毕善庆,诛之”[4]。
正统七年五月,倭寇二千余众进犯大嵩城,再次攻入所城,被杀官军百人,掳去军民三百人,粮食四千四百余石,以及其他军器等[5]。
正统七年七月,倭寇进犯乍浦。第二年五月,进犯海宁、乍浦等处。《筹海图编》记载:“八年六月寇海宁乍浦诸处”[6]。天启《平湖县志》记载:“正统七年七月寇乍浦”;“八年六月又来寇,百户徐荣战殁,并杀官军路德等,大掠而去”[7]。《英宗实录》记载说:正统八年“五月十七日,倭贼寇海宁卫地方,官军击却之”[8]。
正统七年十月寇壮士所[9]。
景泰六年,倭寇进犯台州健跳千户所,“官军城守,不得入”[10]。
成化二年,“贼舟伪贡,备倭都指挥张翥帅舟师逐之”[11]。据《筹海图编》记载,倭寇一度又攻陷大嵩所。当时倭寇伪称入贡,官军不为严备,遂袭破大嵩,官兵夜围其舟,樯灯达曙不移,倭船已乘潮遁去,其实樯灯插在沙土之上,以迷惑官军[12]。
上述倭寇侵犯事件中,以桃渚惨案最为典型。正统四年五月初一日,倭寇攻入桃渚千户所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正统中倭奴入桃渚,犯大嵩,劫仓库,焚室庐,驱掠蒸庶,积骸如陵,流血成谷。婴儿缚之竿柱,沃以沸汤,视其啼号为笑乐。捕得孕妇,与其侪忖度男女,剔视之以中否为胜负,负者饮酒。荒淫秽恶,至不可言。民之少壮与粟帛,席卷归巢。城野萧条,过者陨涕[13]。
桃渚城失陷,以及其后的大嵩千户所、昌国卫城的接连被攻陷,是明初倭患以来首例千户所城、卫指挥使城接连被倭寇攻陷的事例,对备倭形势而言是具有重要影响的,当时对朝廷的震动也很明显,明英宗随即委派焦宏来浙江整饬备倭,也一度扭转了明代中期的备倭形势。
倭贼来犯之所以防不胜防,有多方面的原因。倭寇入侵,往往先以入贡的名义,一旦侦察到当地海防空虚,有空子可钻,就会肆意掠夺。浙江定海卫副千户王铠说:“倭夷奸谲,时来剽掠海边,见官军追捕,乃阳为入贡,伺虚则掩袭边境。”倭船有时也附载方物兵器等,游弋于浙江沿海一带,找机会与沿海民间做些交易,一旦窥得地方上防卫有所松懈,有机可乘,即大肆抢劫。“时载其方物戎器出没海道,得间,则张其戎器而肆侵夷;不得间,则陈其方物而称朝贡。侵夷则卷民财;朝贡则沾国赐。是间有得不得,而利无不得矣”[14]。可见,借着入贡的名义,借机劫掠百姓财物,是倭寇常用的伎俩之一。倭寇入犯前还会派遣间谍,探听沿海虚实情况,如正统四年倭寇侵犯桃渚千户所、大嵩千户所,就先派遣原籍浙江黄岩的周来保、原籍福建龙溪的钟普福登岸侦探,打探虚实,然后导引倭寇上岸:“浙江黄岩县民周来保,福建龙溪县民钟普福,洪熙间俱困徭税叛入倭。倭每来寇,辄为乡导,杀掳桃渚、大嵩诸处皆与焉。至是,复道倭千余徒,欲寇乐清县,先登岸侦之。既而倭遁去,二人潜留县境,往来丐食,为县官所执,械至京。鞫得实,凌迟处死”[15]。倭寇多计谋,善于摆迷魂阵。如前所述成化二年倭寇攻打大嵩千户所,先假称入贡船队,使守备官军不以为戒,失去了警惕,倭寇遂趁机发动进攻,于是攻破大嵩千户所城。随后的战斗中,官军组织反击,入夜包围了倭寇船队。倭人再次利用计谋,他们把樯灯挂在插在沙滩的竹竿上,假扮船队驻扎不动的样子,其实却趁着黑夜船队早已潜逃了。《郑开阳杂著》总结倭寇的计策说:“我师若胜,彼即奔去,俟我师争割首级,而四面合围之;或于战时分兵统出我师左右,先制乎胁,后击乎尾;或诱我师追至其营,但见财宝,不见贼众,及乘我师取宝,而袭杀之。此皆倭寇之积习也。”[16]其狡猾如此。倭寇的狡猾,加上官军的了无纪律,使得官军往往以多败少、先胜后败,“(倭)贼之所以取胜者大概有二:一曰伏诱,一曰利诱。而我兵所以坠其术中者,其弊亦有二:哨探不明,纪律不严也”[17]。《郑开阳杂著》总结了不少倭寇惯用的伎俩:
倭寇惯为蝴蝶阵,临阵以挥扇为号。一人挥扇,众皆舞刀而起,向空挥霍,我兵仓皇仰首,则从下砍来。又为长蛇阵,前耀百脚旗,以次鱼贯而行,最强为锋,最强为殿,中皆勇怯相参。
劫掠将终,纵之以焚,烟焰烛天,人方畏其酷烈,而贼则抽去矣,愚诒我民,勿使邀击,自为全脱,专用此术。
战酣,必四面伏起,突绕阵后,故令我军惊溃。
每用怪术,若结羊驱妇之类,当先以骇观,故令吾目眩,而彼械乘之。
故常横破舟以示遁,而突出金山之围;造竹梯以示攻,而旋有胜山之去。
将野逸则逼城,欲陆走则取舟,或为穽以诈坑,或结稻秆以绊奔,或种竹签以刺逸。
常以玉帛金银妇女为饵,故能诱引吾军之进陷而乐,罢吾军之邀追[18]。
时人唐顺之也说:“倭贼临阵,先以数十人前来冲突,官兵进剿,仍佯败,即回使我兵轻视远追,入其套中,贼复拥众来攻,谓之诱兵”,为了阻我官兵追击,“先将锡块倾为银锭,及将粗恶衣服杂于蒿草,裹为大包,遇兵战,贼势不支之时,即将锡锭衣包抛掷在地,使兵不察其伪,群去抢夺,贼将乘兵淆杂,肆其凶残,谓之饵兵”。更有伪装成官军装束,以麻痹我军,达到出奇制胜:“每遣奸细探知我兵号色衣装,辄照号衣色样临阵混入,及至阵中,方去伪衣,露出本色衣,号谓之诡兵”[19]。《倭变事略》即记载类似事例:“贼分五、六伙而来,服色装束,与我为一,众以为逃窜民也。且海雾溟蒙,天色似明未明,不可细辨。一伙自海雾边来者击吾首,一伙自里塘来者击吾尾。从中要击者二三伙”,导致官军猝不及防,以致溃败。《倭变事略》还记载了倭寇的驻扎情形:“匿黄姓民家,登屋哨望,坏壁开扉,以防不虞”[20],可见倭寇之纪律性、警惕性都很高。
倭寇来犯屡屡得逞,除了倭寇的诡计多端,沿海防卫的懈怠也是重要原因。由于洪武、永乐以来,沿海筑城置戍,严加治理,以致一段时期以来海上烽烟不起,“百余年间海上无大侵犯”[21],民物奠安。到了明代中期,沿海一带习惯了太平宴乐的生活,卫所防卫比较松懈,“正统二年革散水寨将船掣回,各卫所港汊守备官军回城近便,故多有弃船恋家,船只不修,器械不整。闻知巡海三司官来点闸,随即赴船听点;其远去者雇人应名点视。巡海官去,仍复前弊,是以船只内有朽烂遭风等项数多”[22]。当时的许多沿海卫所因为海防军船修理维护费事,干脆变卖船只,改以马匹巡逻,海上也不再例行巡哨;军卫防备松懈,军器也不做修理:“由是各卫所之船皆卖而买马矣,沿海卫所之军拨令运粮矣,各堡贴守[23]之军彻去不用矣,各卫所官军仓粮任从粮长侵欺而军士有一二年无粮者矣,士气既消,武备尽弛,虽存卫所之空名,糊纸为盔,削木为刀,近同儿戏”[24]。许多海防卫所“因循懈怠,号令不严”,一些卫所军船不以巡防为要务,却偷偷干起了经商、运输、捕鱼的事情,私活干得欢,却把海防正事撂在一边。位于温州永嘉县的沙园千户所,其屯垦的圩田被海水冲坏,自己不做修缮,打报告要求县民帮助修筑;而所管军船却私自下海捕鱼,以为营利。《英宗实录》记载说:“浙江沙园千户所奏‘所城薄海,城外为圩田,比潮决圩田,患将及城,请令县民修筑之’。永嘉县县丞方珍言:‘沙园所军月食官储,又假捕倭给行粮,出海取鱼以为利。其所管头目得贿置不问。今所坏圩田,宜令军士及耕圩田者协修,毋烦县民’”[25]。沿海卫所官兵不事防卫,却利用掌握的军船打鱼牟利的事情并非仅此一例:正统年间巡海都指挥同知王瑛,接受贿赂,不以海防备倭为重,放纵部下驾驶军船出海捕鱼,“巡海都指挥同知王瑛纳贿,纵所部出海捕鱼”[26]。景泰年间总督备倭都指挥佥事王谦,收受濒海老百姓贿赂,坐视民船下海,还放纵军士驾船出海捕鱼,“总督备倭都指挥佥事毛谦等受濒海军民赂,纵之下海捕鱼”[27]。这些官员敢于无视朝廷规定,允许军士出海捕鱼,放纵百姓下海,除了拿了贿赂、收了好处,海边没有大的战事恐怕也是主要原因。
除了出海捕鱼营利,有的卫所官兵还贩运倒卖私盐以获利。如此不务正业,在沿海防卫方面自然就会有所松懈,一旦倭寇来犯,很难作出有效防卫,反被倭寇杀掠。当时有官员指出:“备倭战船官军,近年以哨瞭为名停泊海港,窃还其家者有之,贩鬻私盐、捕鱼、采薪者亦有之,及倭寇突入、孤立无援,反为杀掠”[28]。由于战事稍息,许多兵寨缺额严重,战斗力严重下降。兵船、哨船年久失修,“兵器、铠甲亦多损敝”。弘治《赤城新志》说:
方今承平日久,皇恩四驰,海外之国皆修职贡,罔敢侵越。故为之官者,惟知怙势作威,以克减军粮为能。为之军者,惟知商贩工役,以办纳官钱为务。膏粱世袭,曾不知汗马为何事;衣食奔走,曾不识弓矢为何物。是卫所官军之设,不徒视为刍狗饩羊,而反以恣其狼贪虎噬。[29]
这样的海防军卫状态显然不能抵御诡计多端的倭寇势力,期望由他们来对付出没不定的倭寇是很难的。弘治年间朝鲜人崔溥所写《漂海录》,记录了其在浙江沿海两次遇到“海贼”的情况:
十二日,遇贼于宁波府……望有中船二艘,皆带悬居舠,直指臣船而来……一船可十余人,人皆穿黑襺裤、芒鞋,有以手帕裹头者,有着竹叶笠、棕皮蓑者……夜二更……其党二十余人,或执抢,或带斫刀,而无弓箭,秉炬拥至,阑入臣船,贼魁书曰:我是观音佛,洞见你心,你有金银便觅看……贼魁即叫其党穷搜包中衣物、舟人粮食,输载其船。
十六日,到泊牛头洋……旁岸而过,则望见有中船六只列泊……俄而,所谓六船棹围臣船,一船可八九人,其衣服语音与下山所遇海贼一般[30]。
从以上记述来看,这些“海贼”在沿海出现的频率很高,朝鲜人崔溥乘坐的船,两次靠岸都遇到了“海贼”,第一次是在宁波沿海,第二次是在台州桃渚千户所以外的“牛头洋”。这些“海贼”徘徊于岛屿、海岸之间,只劫货物金银,不取人性命。很明显,这与记载中的杀人越货的倭寇有所不同,可能只是违禁下海的流民。《孝宗实录》说:“浙江阻山濒海,赋税繁重,又有银坑、盐场之利,人所必趋。近年累有贼发,百十成群,劫掠居民,良善受害”[31]。或许,这些“百十成群”的海贼与倭寇不尽相同,但一旦倭来,却会勾引倭寇,为害沿海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