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答耿中丞^〔1〕

心之所欲为者，耳更不必闻于人之言^〔2〕，非不欲闻，自不闻也^〔3〕。若欲不闻，孰若不为^〔4〕。此两者从公决之而已。且世间好事甚多，又安能一一尽为之耶？

且夫吾身之所系于天下者大也^〔5〕。古之君子，平居暇日，非但不能过人，亦且无以及人。一旦有大故^〔6〕，平居暇日表表焉欲以自见者^〔7〕，举千亿莫敢当前^〔8〕，独此君子焉^〔9〕，稍出其绪余者以整顿之^〔10〕，功成而众不知，则其过于人也远矣。譬之龙泉、太阿^〔11〕，非斩蛟断犀^〔12〕，不轻试也。盖小试则无味，小用则无余，他日所就，皆可知矣。

阿世之语^〔13〕，市井之谈耳^〔14〕，何足复道之哉！然渠之所以知公者^〔15〕，其责望亦自颇厚^〔16〕。渠以人之相知，贵于知心^〔17〕，苟四海之内有知我者，则一鍾子足矣^〔18〕，不在多也。以今观公，实未足为渠之知己。夫渠欲与公相从于形骸之外^〔19〕，而公乃索之于形骸之内，哓哓焉欲以口舌辩说渠之是非^〔20〕，以为足以厚相知，而答责望于我者之深意，则大谬矣！

夫世人之是非，其不足为渠之轻重也审矣^〔21〕。且渠初未尝以世人之是非为一己之是非也。若以是非为是非，渠之行事，断必不如此矣。此尤其至易明焉者也。盖渠之学主乎出世^〔22〕，故每每直行而无讳^〔23〕；今公之学既主于用世^〔24〕，则尤宜韬藏固闭而深居^〔25〕。迹相反而意相成^〔26〕，以此厚之^〔27〕，不亦可乎？因公言之，故尔及之^〔28〕。然是亦哓哓者^〔29〕，知其无益也。

注释

〔1〕本文约写于前文之后，次年四月耿定向升任刑部左侍郎之前。据耿定向《观生记》，他于万历十三年（1585）四月初五升任刑部左侍郎，而刑部左侍郎俗称“司寇”，可知此信当写于耿任司寇之前。　　此信是对耿定向来信中就邓豁渠的“行事”的非难而发。耿信现已不存，但从耿给吴少虞的信中可窥见一斑。耿在《与吴少虞》中说：邓豁渠是“以残忍秽丑之行，为是诐淫邪遁之语”，而且“渠父老不养，死不奔丧，有祖丧不葬，有女逾笄不嫁，髡首而游四方。”（《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三）与耿定向的这种非难针锋相对，李贽在此信中赞扬邓豁渠是“直行而无讳”，是“未尝以世人之是非为一己之是非”，并对耿定向迎合世俗、心口不一的行为提出了批判。

〔2〕“心之”二句：意为心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耳朵没必要打听人家怎么说。

〔3〕“非不”二句：意为并不是不想去听，事实上是不可能都听到的。

〔4〕“若欲”二句：意为如若想不听到议论（即怕人们议论），倒不如不干算了。

〔5〕系：关系到。

〔6〕大故：大的事故，重大事件。

〔7〕表表焉：形容想表现得突出的样子。表表，卓异，特出。　　自见：自我表现，显露自己。

〔8〕“举千”句：意为所有的人（指“平居暇日表表焉欲以自见者”）都不敢当前应对“大故”。举，全，所有。千亿，千千万万（的人）。

〔9〕君子：指“平居暇日，非但不能过人，亦且无以及人”的“古之君子”。

〔10〕绪余：抽丝后留在茧上的残丝。这里比喻剩余的力量。　　整顿：这里指处理、办理。

〔11〕龙泉、太阿：都是古代宝剑的名称。

〔12〕斩蛟断犀：斩杀蛟龙，劈断犀革。

〔13〕阿（ē）世：迎合世俗。

〔14〕市井之谈：街道上无聊的话。市井，古代城邑中集中买卖货物的场所。

〔15〕渠：他。这里疑指邓豁渠。

〔16〕责望：要求和期望。

〔17〕知心：思想一致。

〔18〕鍾子：即鍾子期。春秋时楚国人，最善于欣赏和理解音乐家伯牙的琴意，古代用来代表最知己的朋友。事见《列子·汤问》：“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19〕形骸之外：与下文“形骸之内”，均见《庄子·德充符》：“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意为现在我和你游于“形骸之内”以德相交，但你却在“形骸之外”用外貌来衡量我，岂不太过分了。形骸，人的躯体。李贽在《答刘方伯书》中曾说：“夫功名富贵，大地众生所以奉此七尺之身者，也是形骸以内物也。”（本书卷二）则形骸之外，当指功名富贵以外的事情。

〔20〕哓哓（xiāo）：争辩不休的样子。

〔21〕审：清楚，明白。

〔22〕出世：佛教用语，指出家修行求道。这里指超脱于功名富贵之外，即上文所说的“形骸之外”。

〔23〕直行而无讳：按自己的意志行事而无所顾忌。

〔24〕用世：为世所用。这里指热衷于功名富贵，即上文所说的“形骸之内”。

〔25〕韬藏固闭：不炫耀自己，不出头露面。韬藏，隐藏，包藏。

〔26〕迹相反而意相成：意为形迹上表现不同（即形骸内外有异），本意则相辅相成（指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愿望）。

〔27〕以此厚之：用这种态度来厚待他。

〔28〕故尔及之：所以才这样提起它。

〔29〕是：此，指上述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