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晋时期“中国”一词的确切含义
古代的“中国”一词具有地域、民族、政权、文化等多重含义[5],且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其含义不断演变和扩展,从宏观上看具有一定的模糊性与不确定性。有鉴于此,在深入考察两晋时期“中国”认同现象之前,笔者尝试在两晋时期独特的历史背景和语言环境中,对两晋时期“中国”一词的确切含义进行厘清。
两晋时期,“中国”首先是作为一个地理名词来使用的,主要用来指代中原地区。在成书于两晋时期的文献如晋武帝时期名臣张华所著《博物志》、晋惠帝时期名臣崔豹所著《古今注》、东晋名士葛洪所著《抱朴子》、东晋史学家干宝所著《搜神记》中,“中国”一词均多次出现,其最为常见的含义即是指中原地区。例如《抱朴子·内篇》卷四《金丹》曰:“今中国名山不可得至,江东名山之可得住者,有霍山……”这里“中国”作为地理名词与“江东”对应。《搜神记·卷七》曰:“太兴初,有女子,其阴在腹,当脐下。自中国来,至江东。”此处“中国”与“江东”并举,明显指代中原地区。成书于北魏时期的《十六国春秋》和成书于唐朝的《晋书》是专门叙述两晋时期历史的史书,提供了大量两晋时期的社会语言信息。虽然这些信息已经经过史学家整理,但是对于我们了解两晋时期社会语言、心理等方面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中国”之词在这两部史书中都有大量出现,其主要含义就是指代中原地区。例如《十六国春秋辑补·前燕录三》载封裕谏慕容皝曰:“迩者深副乐土之望,中国之人皆将壶飨奉迎,石季龙谁与居乎?”这里“中国”就是指中原地区。又如《晋书》卷四十三《王衍传》载,王衍游说东海王司马越曰:“中国已乱,当赖方伯,宜得文武兼资以任之。”上述两例中的“中国”都是用作地域概念,指代中原地区。
两晋时期,“中国”也是一个政治名词,指代中原政权。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中国”的政治含义是附着在地理含义上的,当它作为一个政权概念出现时,总是与中原地域有着千丝万缕、密不可分的联系,往往同时具有中原地区和中原政权之意。例如《十六国春秋辑补·前燕录一》载,慕容廆曰:“吾先公以来,世奉中国。且华裔理殊,强弱固别,岂能与晋竞乎?”这里“中国”既有中原地区之意,又有中原政权之意。又如,《博物志》卷一《地理略》曰:“中国之域,左滨海,右通流沙。方而言之,万五千里。东至蓬莱,西至陇右,后跨京北,前及衡岳。尧舜时万里,三代时七千里,亦无常,随德优劣也。”这是明确指出“中国”的地理疆界,同时还指出,“中国”的疆界“无常”,“随德优劣”而变化。可见这里的“中国”一词既是地理概念,又是政权概念,指代以中原为统治核心的历代政权。这一时期,不少占据了中原地区的胡人政权,如石赵、前秦、后秦等,都曾自称“中国”,而且也被同时期其他政权称作“中国”。而东晋、前凉、西凉等并没有占据中原地区的所建政权,也纷纷自称“中国”,这一点,后文将会进行深入探讨。这里想要着重指出的是,在这些语境中,“中国”一词也是兼具中原地域与中原政权之意。东晋政权虽然并没有实际占据中原,但是它自命为“晋室中兴”,是西晋王朝的政治继承者,而西晋王朝统治疆域是以中原地区为核心的,因此东晋政权自认为中原地区是其法理上固有的疆域,故而始终高举“北伐”旗号,宣称要恢复对中原的统治。东晋政权自称“中国”,是以“曾经”拥有中原地域为依据的。前凉、西凉政权位于西北地区,远离中原,它们自称“中国”,则是因为它们称藩于西晋、东晋王朝,自认为是两晋王朝的组成部分,两晋王朝是“中国”,它们自然也就是“中国”的一部分了。总之这些远离中原的政权之所以自称“中国”,仍然与中原地域因素有关。“中国”在这些语境中作为政权名称来使用,但以中原地域的地理含义为其基础。
两晋时期的“中国”一词还是一个民族概念,用来指代华夏民族,与夷狄、四夷等表达族群概念的名词对举。而同样需要注意的是,“中国”指代“华夏民族”之意时,往往也同时伴随有中原地区或者中原政权等含义。例如《搜神记》卷七中,将西晋时期中原地区崇尚胡人饮食、衣饰的社会风气视为“戎翟侵中国之前兆也”。将“戎翟”与“中国”对举,显示此处“中国”一词既有华夏民族之意,又有中原地区之意。又如《晋书》卷五十二《阮种传》载,当晋武帝策问中提到关于“戎蛮猾夏”的问题时,阮种叙述了西晋当时的夷夏关系现状,回顾了历代中原政权特别是两汉政权与周边夷狄之间的战争,得出的结论是“夫虚中国以事夷狄,诚非计之得者也”。此处“中国”既有华夏民族之意,又有中原政权之意。
另外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两晋时期出现了一个新的名词概念——“中华”。两晋时期的“中华”与“中国”是同义词,同样具有中原地区、中原政权、华夏民族等多重含义。例如《十六国春秋辑补·前燕录十》载,前燕官吏贾坚对东晋官员荀羡曰:“晋自弃中华,非吾叛也。”这里“中华”就是指中原地区,与“中国”含义相同。《晋书》卷七十一《陈传》载陈与王导书曰:“中华所以倾弊,四海所以土崩者,正以取才失所,先白望而后实事。”这里“中华”既指西晋政权,又指中原地区,也与“中国”之意相同。可见两晋时期“中华”与“中国”这两个名词概念可以相互替代。“中华”这一新名词的产生,体现了“中国”观念影响的发展与扩大。
综上所述,两晋时期,“中国”一词具有中原地区、中原政权、华夏民族等多重含义,与“中原”“华夏”“中华”等词互换使用。同时,其地域、政治、民族含义往往是互相渗透、层累叠加、密不可分的。其中地域含义是“中国”一词的初始、基本含义,是其他各层含义的基础,政治、民族含义是地域含义的延伸。不过,在历史上,特别是从两晋时期的状况来看,“中国”的政治含义显得越来越重要,逐渐成为其首要之意。两晋时期各政权自称“中国”,正是在政治意义上来使用这个名词概念的,两晋时期的“中国”认同也是以政治认同为核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