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起元

近得先生与焦漪园丈书，又得我柳师教札，知我柳师之于先生有相信相爱之深者，盖其合也迟，则其交也固，不图古人友义，复见于今日，世道一大庆也。生于先生大教，私淑有年，向过湖上一宿，虽未敢质问，一谈一笑，一指一顾，皆足以销熔顽钝。生虽浅学，眼中颇能识宝，每入宝山，必不空过。昔之事我近师也亦然，初未尝质疑辩难于近师之前也。奉违以来，罕常申问。盖相见且无所问矣，相阔复何问哉？此生之所以自附于忘言之交，以其中实有不言之信存焉耳。虽然，我近师逝矣，今之能教某者，莫如我柳师暨先生，于先生而不通问，又将谁问哉？继自今当罄所欲言，以质于先生，愿先生之无弃之也。

读祭近老文^[23]，不觉泪下长叹。盖自以世不复有知我师者，奈何茫茫宇宙之中，又有先生在焉。然亦仅仅一先生已也，犹不失为知我者希也。昔洙泗之间，三千七十，自以为知孔子者亦众矣。至于三年治任之际，欲事有若以夫子，然后知为孔子之知己者，空无人也。不如是，何以为孔子哉？吾想子贡之徒，其中心隐然以有若贤于孔子也，岂但曰似之而已。此亦往事之可叹者也。嗟夫！彼师也，而欲更事于身后。先生友也，顾恨未事于生前。人之相知，岂在亲疏久近之迹哉？狗子无佛性话，即依来教参讫。兹因寂空僧还，托之致谢。不一。（《李卓吾先生》，《证学编》卷二。）

湖山佳偶，足下又丧之，真造化之畸人矣。生想人寓形天地间，若与遇而俱适，则千态万状，何可胜纪？惟不求其同，而求其适，乃所以为百虑而一致也。苟不求其适而求其同，则跃冶之金也。是故达理者无是非，契直者无同异。人之见，于大同中而强见其异，于本异中强见其同。大同中强见其异者，如百姓家谓做官人吃得一斗米饭；本异中强见其同者，如病人寒发时见人皆寒，发热时见人皆热也，此皆属见耳，理中所无也。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夫无故而见其异矣，又每从而攻之，则吾之见益坚，岂不为道之害哉？见去则无异，无异则道存，此殆孔子之意与？友山丈入京，适生负疴，不得细领教益。今南还，因托以就正于有道门下者如此，幸随便惠教之，感荷不浅矣。（《寄李卓老》，《证学编》卷二。）

二十年弟子始得登师之堂，师更命令长公呼我为师，此宇宙间一团太和元气，岂可多得？湖上有彻夜之坐，浮光有三日之行，合食连床，长笑浪语，师也既忘形骸，弟子亦安知名分之拘束哉！此一团太和元气，尤将包裹宇宙而充塞，不足言也。别后每与文塘丈谈及，则神爽飞越。岁杪抵京，至今适匝一月，忽承寄到瑶琴，重以鼎翰龙唇凤采，光景烨烨，此身又若在天台间矣，喜甚！感甚！

承示知性一关，尚未合并。嗟夫，此际岂容不合并哉！夫谓不思不勉之为性也，非谓思勉之非性也。盖亦曰不思者能思，不勉者能勉而已矣。思勉，迹也，可睹，可闻；不思、不勉者，神也，不可睹，不可闻。择善者，择其不思、不勉者也；明善者，明其不思、不勉者也。然非实有不思、不勉者存也。思者，即不思者也；勉者，即不勉者也。而执思者、勉者以为性，则其去性远矣。其在知性者无不是也，焉得有所分辨于其间哉？起也尝面呈于师曰：思亦是性，语出于卓吾先生之口即是，出于他人之口即不是。此犹生之谓性。“食、色，性也。”孟子言之即是，告子言之即非也。此可以意会，难以言求也。师云：无假于思者，凡与圣同，而圣之所以异于人者全在思，而以《书》之“思曰睿”为证。苟若是，则孔子曷为以不思而得属之圣人也哉？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又曰：“圣人与我同类者。”非虚语也。盖圣人不思而得，不能有加于凡；凡人亦不思而得，不能有灭于圣。而其几，特分于迷悟之间。迷之则凡，而其不思而得者，仍不灭也；悟之则圣，而其不思而得者，仍不增也。不思者思，思而不思。不思者思，无所来而来也。思而不思，无所往而往也。是之谓睿思。思而睿者圣也，凡则思而不能睿矣。睿者其体也，而不能睿者迷之，所自取也。嗟难言哉！

师云：“惟是合当思处，却多放过，故于事物之来，以习心漫然应之，而非率性之真，所以不能中道。”此似未然也。世岂有合当思处放过者哉？大抵人之应事，患在于自私而用智，其不肯放过处常多，而肯放过处常少。其肯放过处多，是率性多，是中道。而不肯放过处多，是计较，亿度之私生于习者耳。此君子所以贵顺万事而无情也。虽然，此非可以勉而能也。《易》曰：“大明终始，六位时成。”难言哉！吾师所教，以此救某之失可也，若欲求彻性关，则有卓吾先生在，不敢赘。（《周柳翁座主书》^[24]，《证学编》卷二。）

伏惟二老以道缘深相结内，自有龙湖以来，至此始通其会。二老皆人龙也，继自今龙湖之名，始不虚也。而二老所以为人龙者，何哉？二老之学皆乾乾之学也，故称龙焉。虽然，龙何学之有？湖之上，山阜、林木、鸟兽；湖之下，渊泉、鱼鳖，往来于湖之间，章缝、缁黄、宾客、仆从，一切皆龙也。有弗龙，安在二老之为龙？故知二老以无弗龙而成龙。夫无弗龙而成龙，谓之有学也，可乎？有学，则有弗龙者矣；故知二老非有学也，谓之学而已矣；非乾乾也，谓之乾乾而已矣。非学非乾乾，则举宇宙之内，无非缘之相结，而奚二老之有哉？吾想兹湖花发于山，鳞跃于渊，朝旭曣楛，夕月朗耀，二老并坐磐石，上下溪涧，唱之以康衢之谣，和之以击壤之歌，焉知唐虞之为古，而今日之为近也。视被尘世绁羁，茫茫何物，而谈性说命，指空论色，以滑疑其六腑，焦竭其五脏者，亦奚取焉。此起元之所以得书三复舞跃而不自知也。一切葛藤，从今已断，更不提起。（《周柳师》，《重刻杨复所家藏文集》卷六。）

前月曾寄《学孔编》小跋稿，想徹台览矣。近读李氏《焚书》，益觉此老是真休歇汉，世上难觅。此人我老师能与之相朝夕，岂非大眼界大缘分哉！起独无缘得与善知识相近，所幸一念之明，尚知向往。不然，只得少为足求名而已耳，何足齿也！起闻之，大开眼人一欬一唾皆是神解，乃至所居一茎一块皆是丹头，今老师倘有所闻于此老，愿不惜示，幸甚，幸甚！外，近日国学考题作论一首，附呈，乞览正之。（《周柳师》，《重刻杨复所家藏文集》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