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经纶
黄蘗仙人去，卓吾老子来。十年两奇士，向此山之隈。方隅讵能限，山灵自招徕。我闻黄蘗名，未拨丹炉灰[21]。我见卓吾面，钟情怜我才。饮我琥珀酒，酌以琉璃杯。连饮双玉壶，好颜尽觉开。愧我尘俗者，高贤相徘徊。安得双黄鹄，翱翔飞蓬莱。（《初会卓吾先生》，《马公文集》卷五。）
不佞弟为世之疣，得天之间，放舟潞水，访友楚山，盖栖托谈笑，密迩秉宪振铎之地，业逾四十日往矣。吾友为谁？李卓吾先生者是也。虽吾友，实吾师也。乐圣人之道，诠圣人之经，若世所梓行《易因》及《道古录》诸书，真上足以阐羲、文、孔、孟之心传，下足以绍周、邵、陈、王之嫡统者也。弟不远三千里就而问《易》，辨惑解缚，闻所未闻，四十日间，受益无量。弟不至此，真虚过一生矣。
当事者逐游僧，毁淫寺，此间道维风之事，当事者之心亦弟之心也。顾卓吾儒老，其托迹禅林，殆若古人之逃于酒，隐于钓；其寄居麻城，亦若李太白之流寓山东，邵尧夫、司马君实之流寓洛阳。古人得遂其高于流寓，至令后人载之邑乘，以为地重；绘之图画，以为世荣。而卓吾不能安其身于麻城，闻檄被驱，狼狈以避。虽以黄堂四品大夫，大明律所谓以礼致仕与见任官同者，而地主独不相容。虽以七十五岁风烛残年，孔大圣人所谓老者安之，而顾毁其庐，逐其人，并撤其埋藏此一具老骨头之塔，忍令死无葬所而不顾，此岂古今之势异哉！缘麻城人以“异端惑世”目之，以“宣淫”诬之耳。
夫使诚惑世而宣淫也，天道不容，国法不贷，即杀此七十五岁老翁以正一方之风化，此正豪杰非常作用，弟且为圣门护法庆矣，又何疑于驱逐乎。然而七十五岁老翁，旦暮且死，麻城人尚毫无怜老之心，攻之至再至三，曾不少置，此亦足以见此老之决不能惑世明矣。诚使足以惑世，而麻城之人果为其所惑也，又何至群起而攻之？夫麻城之人，未尝不知此老之不能惑世，未尝不知此老之不能宣淫，亦未尝不怜此老之衰老，即有言语小嫌，亦未尝不少忍，以待此老之死。然今日独恝然为此事者，其意不在此老也，昭昭著矣。彼盖藉宣淫之名，以丑诋其一乡显贵之族，又藉逐僧毁寺之名，以实其宣淫之事。于是贿众狂吠，若以为公论公恶焉耳。此其机械诚深，而其用心亦太劳矣。当事者肩风化之责，闻之能不动意。然既以正风化而察人于众恶之中，《易》称不远之复，所以修身，此亚圣大贤懿致，吾侪同臭应知此意味也。
闻年丈檄令县学行查杨生定见。查则是非自明，邪正不枉，仰见虚怀朗识，洞烛此中人情矣。杨生笃志向道，雅为刘晋老、焦漪老所敬重，其人可知。人言波及，盖恐卓吾或匿于家，未曾远避。夫杨生亦有身家之累，亦惧池鱼之殃，非但不能匿，实不敢匿。且卓吾素行，不径不窦，亦非肯私匿之人也。然则卓吾今何在？弟盖奉之寓商城黄蘗山中耳。稍待春和，弟拟奉之入湖广省城，市数椽之屋，贸数亩之田，吾二人耦耕谈道，作武昌一对流寓，楚人应必亲之招之，如尧夫洛阳小车之欢迎无疑也。且使诸当事亲目见之，知卓吾之决非惑世，决非宣淫，决不谬为圣人之徒，而弟之三千里从游，亦断断有所为，决非海上逐臭之夫比矣。万一卓吾惑世宣淫，有如人言，会城耳目广众，容易宣露，即声其罪而讨之，叱其人而逐之，更易易也。年丈以为何如？幸教之。〔《与当道书》，《马公文集》卷三。又见《李卓吾先生遗书》（又名《李氏遗书》）附录、《李氏全书》附《李温陵外纪》卷四。〕
伪学之有禁也，非自今日始也。宋朝不禁朱元晦，世庙之朝不禁王阳明乎？卓吾生今之世，宜乎为今之人，乃其心事不与今人同，行径不与今人同，议论不与今人同，著作不与今人同。夫彼既自异于今之人矣，今之人其谁不以彼为异为颇。此固情所必至，势有固然，无足怪者。夫既以彼为异为颇矣，则忌者诬之曰淫纵，便信以为真淫纵。忌者诬之日勾引，便信以为真勾引。何也？其心诚疑之也。疑蛇则蛇，疑窃则窃，此亦情所必至，势有固然，无足怪者。夫以七八十岁垂尽之人，加以淫纵勾引之行，不亦可笑之甚乎？且所谓麻城士女云者，盖指梅衡湘守节之女言也。夫衡湘身冒矢石，为国讨贼，凛凛大节，是当今一个有数奇男子，乃有女不能制，有家不能正，有仇不能报，有耻不能雪，必待诸公为伊抱不平，而慷慨陈言，代为处分，世间曾有此理否？然则诸公自视何大，自待何有余，而视梅衡湘何轻，待梅衡湘何浅鲜不足齿数一至此极也。盖此事起于麻城士夫相倾，借僧尼宣淫名目，以丑诋衡湘家声，因以败坏衡湘之官，如斯而已。今麻城官京师者甚多，中间尽有是非不昧之人，可质问也。
夫评史与论学不同，《藏书》品论人物，不过一史断耳，即有偏僻，何妨折衷。乃指以为异为邪，如此则尚论古人者，只当寻行数墨，终身惟残唾是咽，不敢更置一喙耶。宋朝之伪元晦，为其居敬穷理之说，另一门户，与前人知行先后之传不同，故从而伪之也。卓吾先生乃阳明之嫡派儿孙也，行己虽枘凿于世人，而学术实渊源于先正。平生未尝自立一门户，自设一藩篱，自开一宗派，自创一科条，亦未尝抗颜登坛，收一人为门弟子。今李氏刊书遍满长安，可覆按也。乃不摘其论学之语，商量同异，而顾括其评史之词，判定邪正，何也？吾观自来评史之异者，亦不少矣。秦桧千古奸臣也，丘仲深以为再造于宋。太公望万世大圣也，王元美以为不及管仲。严光以一丝维汉九鼎，谈节义者必首称之，而我太祖高皇帝亲洒宸翰，特为著论，曰：“吾观天下之罪人，罪人之大者，莫大乎严光。”噫，何其异也。夫太祖当干戈倥偬之时，而读史能破拘挛，妙发心得，迥绝老生常谈，此亦足以发明旧说之不必尽泥，不必尽同矣。惟不同所以为《藏书》，惟宜藏而不藏，所以有今日之禁。呜呼！《史记》早出，子长婴祸。实录昭著，崔浩丧元。彼以本朝之事，而遇刚暴之君，宜乎不免。今《藏书》之所评者往事，卓吾之所遇者圣君。曾参杀人，慈母不免三至投杼，即圣君且奈卓吾何哉。所幸天理之公，常在人心，流言之沸，止于智者。惟大君子矜其孤老，哀其病困，霈然速赐完结，令卓吾早得生出都门，免致死于幽系，其功德真难算譬矣。〔《启当事书》，《马公文集》卷三。又见《李卓吾先生遗书》（又名《李氏遗书》）附录、《李氏全书》附《李温陵外纪》卷四。〕
李卓吾先生，不肖从游颇久，深知其人，大不似人言所云。人言出自麻城忌者之口，始以讹传讹，既而讹遂为真，即有人胪列其真以示之，亦复不信矣。始以一传十，既而遍地皆传。传者自信为舆论之公，而不知其大远于情实。即有人详揭其讹以解之，亦复不入矣。惟是流言止于智者，观人决于素行。卓吾先生之素行，何如也？宦游二十余年，一介不取，清标苦节，人所难堪，海内荐绅，谁不慕说。夫以如是人品，如是操履，而以逾闲荡检之事诬之，亦大不伦矣。至于著述，人各有见，岂能尽同，亦何必尽同。有同有异，正以见吾道之大，补前贤之缺，假使讲学之家，一以尽同为是，以不同为非，则大舜无两端之执，朱陆无同异之辨矣。先生有官弃官，有家弃家，有发弃发，盖其天性孤峻，直行己志，老来任便，有何不可？世之人甘一官若饴，数日不近妇人若死，甚至涂抹须发，外以求怜上官一日之容，内以取媚姬妾半刻之欢，习以成风，贤者不免。其视先生之素行，愧乎，不愧乎？而反以弃发为口实，何也？
先生之寓通州，非先生意也。不佞冒雪走三千里，访之黄蘗山中，随携而北以避楚难云耳。今先生七十六岁，形容憔悴，动履艰涩，病困垂绝，预草遗言，不佞见今营葬潞水之西，此通国人士所共见也。先生业已无意于人世，又何意于都门。乃过虑先生入都，而以勾引士女为词乎？无论勾引非所以论先生，都中士女果一七十六岁老丑病夫所能勾引否耶？先生圣人之徒也，三教圣人合一之旨，未尝不精深之。然终日不膜拜，终夜不持咒，终年不念佛，终身不持斋，彼持斋念佛，若世所称斋公然者，方以先生为破戒律，视之若冤，而乃以为诱之迷耶？吁！亦冤甚矣。
大明律致仕官与见任官同，先生致仕知府，所谓从大夫之后者，亦云尊贵矣。乃在湖广则逐之，在通州则拿之，虽云奉旨从事，然含糊奏请，圣明不知也。堂堂天朝，济济高贤在列，而令一衰病廉二千石，遍天下无容身之地，乃世之贪官污吏满载而归，恣欲而行，彼不自以为耻，人亦不以彼为耻，甚至利其有而为之纳交，掩其丑而为之延誉，或以境内人才荐，或以例应存问请，虽间为有识者所鄙，有司者所驳，然踵而行之，恬以不为怪也。岂贪者乃真孔氏家法，宜亲宜近，而廉吏若先生，乃为惑世诬民，应逐应拿应拟罪耶？然则良吏安可为也！
海内传先生刻书，若陕西刻《南询录》，长芦刻《龙溪集》，徽州刻《三教品》，济宁刻《道学钞》，永平刻《道古录》，山西刻《明灯录》，此皆素与先生不相识面之士夫，喜其书而乐梓之，先生不知也。又况书坊觅利之人，见其刊之获厚貲也，每窃得先生抄稿，无有不板行者矣。总计先生平生著述，见刊传四方者，不下数十百种。夫人之精神，岂有一生用之于著述至数十百种之多，而有淫纵不检之行者乎？即无论先生高年，大凡少年有志读书者，必不肯近妇人，少年喜近妇人者，必不肯读书。既以著书为先生罪，又以淫纵为先生罪，既曰晚年削发，又曰勾引妇女，不亦自相矛盾乎？此真可笑之甚矣。大抵今日之事，惟仰赖二祖八宗之灵，天地神明之灵，贤人君子之保护，元老大臣之曲全，固国体国脉所系，百世万世所传，确乎非一身一家之私议也。〔《与李麟野都谏转上萧司寇》，《马公文集》卷三。又见《李卓吾先生遗书》（又名《李氏遗书》）附录、《李氏全书》附《李温陵外纪》卷四。〕
惟圣知圣，惟贤知贤，以卓吾先生出世之人，而欲见知于世之人，此必不得之数矣。不知则疑，积疑成忌，积忌成愤，积愤成诬，积诬成参，参者自风闻之常，何足以为卓吾先生损。独是先生卧病三月，仅余喘息，门板抬来，一路昏迷，连日粒米难进，呕吐相继，诊脉变常，医者缩手，死将至矣，无生望矣。闻旨且将下部，弟不惜不才之躯，愿以身保候调理，查例未合，恐不见允。闻贵乡南孚老适柄视狱之事，敢恃夙爱，预乞转恳，倘蒙曲推慈悲，多多顾盼，令老病将尽之人，得生出狱门，即不能生出，而得稍延数日，亦仁人君子之用心也，其为功德，何能比喻。〔《与王翼廷主事》，《马公文集》卷三。又见《李卓吾先生遗书》（又名《李氏遗书》）附录、《李氏全书》附《李温陵外纪》卷四。〕
不佞弟霍丘人也，于门下有枌榆之谊，入楚仰高风，敢以竿牍代几杖，表区区向往之心。
七十五岁李卓吾流寓他乡，栖身禅院，此舆之所共怜；而其冥搜道体，合符圣真，则又孔孟之所深嘉，志道者必取则也。闻门下尝访之北都，又访之南都，似亦慕其人而屈下之矣。今下令逐客，撤其庐，毁其塔。夫塔何为者？盖卓老虑夫无妻无子之老鳏夫，终无以为葬而预为藏此一具老骨头之所，乃死者之所用，生者之所哀也。今恶客而至于毁塔，犹之恶世人而毁其棺与椁也！毋乃太甚乎！
且卓老四品大夫，浩然挂冠，律所谓以礼致仕与见任官同者。今因其衰老孤独羁旅失援，驱迫凌虐不遗余力。此老故有傲骨，万一死于道路，是谁杀之与？然则门下昔日访之者何心，而今日欲杀之者又何心也？闻昔日相访时卓老以道自尊，不相假借，门下意其慢己，怀恨而去。今日之举，得非藉此以报之乎？夫以庞德公之贤，而孔明拜于床下；以祢正平之狂，而孟德容于鼓下。门下昔且不难为床下之拜矣，今反不能为鼓下之容耶？宦游不可常，谁无床下？少壮不可得，谁无暮景？若卓老今日所遭，天地真觉为窄，达者独不为之地耶？
且“宣淫”之说，意在梅氏绣佛寺者，梅亚卿（即梅国桢）之女也；三义庙者，陈郎中之妻，梅亚卿之妹也。亚卿功在彝鼎，三楚之望，可敬不可辱，可扬其美不可伤其意。今以銗筒暧昧之言败高门名节之重，檄书一下，远近喧传，所以辱亚卿者至矣，所以伤亚卿之意者深矣。昔丙吉为相，掩过扬善，黄霸为郡，力行教化，务在成就安全，毋失贤之意。门下欲禀孔孟以厚风俗，而作用乃尔，是颓风未挽，雅道先倾也。以此示标，民将奚观？且麻之士夫斗捷构巧由来久矣。今日之事，门下宁至偏听，而其迹似吝，势难户说，是甘以其身树怨于乡士夫，而且交斗乡士夫，相仇相讦无已时也。即今乡宦刊揭，秽迹满纸，闻者污耳，见者污目，麻之人尽蒙恶声。此皆贤公祖之赐，亦何利于麻之风俗而以为四方口实耶？即云楚俗薄恶，法须矫正，人言沸腾，义难缄默，当初何不效古人手自牒书，密移亚卿，令其自闲，又密移卓老，令其自远？二老豪杰，可以忠告，教旨所及，宁有不遵奉也者？以视今日逐客之举，在地主则为无礼，在公祖则为无恩，揆之律令则为无法，质之先民则为无术，加礼于前而修怨于后则为无量。门下亦何快于是而为此纷纷也？
卓老近赴刘大司空（即刘东星）之约，已从济上去矣，事属既往，弟何庸赘。以门下吾乡山斗，秉宪名都，潜消默化之用不讲，而拂情府怨之令亟行，恐他政或有类于此者，故敢效刍荛之愚焉。伏惟高明亮察。（《与湖广冯佥宪》，《马公文集》卷三。）
李卓吾先生今日之事，以名儒大贤为邪士，以致仕耆硕为流僧，以杜门谢客为惑世，嗟嗟，天日在上，祖宗之灵在上，千百世圣贤之灵在上，亿兆万人之目在旁，贤人君子之口在万世，此何为者！李先生七十六岁，老矣，无论学问精确，行谊高洁，即以古稀待尽之人，无子无孙，无家无仆，流落异方，卧病累月，喘息仅存，死期可计。质诸国家收孤养老之例，忍令其颠连困顿以死乎？且先生曾从四品大夫之后，苦节贞操，缙绅推重，亦何忍尽没其显著之善，而乃过信其流谤之语，辄加之以不可解脱之罪。天地虽大，无处可容；心事虽明，无路可控。吁！此亦古今大异事也。
不佞某虽至愚极闇，然灵明一窍，未尽昏迷。其好正道而恶邪道，好与正人处而不好与邪士处，此情必不大远于世人。脱如人言所云，不佞何故舍正道而趋邪道，舍正人而比邪士，此岂人情也哉！夫信耳不如信目，暂处不如久处，不佞于卓吾，目击之而久处之者也。言者未见其人，又未习其素，骇而听之，论列不亦宜乎？夫世人谈因果，儒者谈感应，即匹夫匹妇轻杀有报，况此老大贤乎！杀大圣贤以取天谴，智者不为，仁者不忍。夫非独杀之为杀也，以衰病垂绝之身，当此挫辱折磨之苦，人非铁石，能不立尽。日者门板抬来，四十里中昏迷数次，竟日至夜粒米不入，此缇骑所共见也。不佞冒罪同来，为收骸骨计耳。门下视圣明之朝宜有此举否乎？能恝然视此老之死而不为之一表白于当道之前乎？〔《与翰林黄毅菴黄慎轩掌科桂征堂杨凤麓白绍明杨盘石吏部王澹生》，《马公文集》卷三。又见《李卓吾先生遗书》（又名《李氏遗书》）附录。《李氏全书》附《李温陵外纪》卷四题为《与太史黄毅庵黄慎轩都谏桂征堂杨凤麓白绍明杨盘石吏部王澹生》，文字稍有出入。〕
刎颈而死，人是无赖，乡党自好者不为，况卓吾先生乎？先生之刎死，盖先生藏身之法也。老子曰：“知我者希，则我贵矣。”先生不欲见怜于世人，亦不欲见知于道人，以故颈下一刀，为此扫迹灭名之事，令世人闻之笑且诟，道人闻之骇且疑。夫其不知于世人也，是先生所以超出于千万劫之世人者也；其不知于道人也，是先生所以超出于千万劫之道人者也。
辱手教有云：证而忘，忘而用，先生举刀落处，人参不透，□觑不破，大威大力，大智大慧，大慈大悲，正所谓善用其证而忘之极也。惟忘故藏，惟藏故人莫得而知之，惟先生自知先生已耳。先生视死生平等，视死之逆顺平等，视一死之后，人之疑信平等。且不刎于初系病苦之日，而刎于病苏之后；又不刎于事变初发圣怒叵测之日，而刎于群啄尽歇，事体渐平之后：此真不可思议。其偈有曰：“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先生故用此见成头巾语障却天下万世人眼睛。具佛眼者，可令此老瞒过耶！故今日刎死之事，谓此老大无情识，不为世人留下榜样则可。若据其迹而比较之，曰佛祖如何，头陀如何，所谓仁者自生分别，此卓吾先生所以藏身之固，而特然独贵于法门□叹，不肖虽至愚极闇，然侍先生左右久，颇窥先生深，但未敢轻向人前吐露耳。
自回首后，缙绅缁白有向不肖惊怪者，不肖亦随而惊怪之；有向不肖怜惜者，不肖亦随而怜惜之；有向不肖猜疑者，不肖亦随而猜疑之；有向不肖慨叹者，不肖亦随而慨叹之：未尝敢尽推藩离剖心相示，何也？世人不可与庄语，徒增谤法无益耳。非借重长者自备道法，心印佛祖，一言九鼎，谁其信从。不肖谨薰沐奉谒于侍史前，肯否惟命。〔《答张又玄先生》、《马公文集》卷三，又见《李卓吾先生遗书》（又名《李氏遗书》）附录、《李氏全书》附《李温陵外纪》卷四。〕
迩来都中缙绅多膜拜念佛，持数珠以为功课，大非儒者之体，乃卓吾衰朽，适会其时而至通州。夫借一衰朽示惩，于以转移都中风俗，当事者何爱而不为焉？然非有死之之心也，以故政府怜其病而以密揭救，刑科念其耄，而以回籍请，意可知矣。今候旨不下，久系金吾，夫以度日如年之病夫，丁此幽囚拂逆之苦境，其死也可立而待也。相公必恻然有所不忍矣。且卓吾七十六岁，孤孑伶仃，万里一身，即以庶人之老论之，正令甲所谓许给一丁侍养，并令有司收入养济院中者也，乃从大夫之后。若卓吾者，独令其老被逮系，颠沛而死，相公必怆然有所不平矣。夫万人一人也，万心一心也，万世一世也，相公不忍万人万世之心，亦必恻然有所不忍。相公不平万人万世之心，亦必怆然有所不平。且伪学之禁，从来有之，然第曰禁之云耳，未尝死之也。今日卓吾之事，命下则生，不下则病日甚必死。夫其不得生出都门也，是卓吾之命也；其得出都门也，则相公之仁也。倘蒙相公念其年老病笃，时刻难捱，速赐完结，幸甚，感甚。门下，相公之乡后进也；尚宝公，相公之冢嗣也；倘相面，幸一转恳之，无任跂望。〔《与杨淇园道长转上沈相公》，《马公文集》卷三。又见《李卓吾先生遗书》（又名《李氏遗书》）附录、《李氏全书》附《李温陵外纪》卷四。〕
弟冒雪走三千里访李先生于楚，奉之北上，虽云弟之诚恳，有道者乐就，亦会先生有楚人之厄以穷来归之耳。夫以七十六岁之老人，以穷就弟于三千里之外，一且（旦）有急而弃之，将犬彘不食其余。且此老病已三月，仅存皮骨，气息奄奄，早晚待尽，一经那移，颠沛不免，是杀之耳。弟宁与之俱死，义不为此，嗟！嗟！大明之朝，高贤在列。而魍魉之夫，每每借不根之语诬蔑大人君子，千方百计，神出鬼没，必欲杀大圣贤以快己私。二祖、八宗之灵能无知乎？所赖丈辈名流，撑持世界，旋转乾坤，则斯文之幸，非弟一人之私庆已也。〔《与杨淇园道长》，《马公文集》卷三。又见《李卓吾先生遗书》（又名《李氏遗书》）附录。〕
卓吾先生，乃圣人之徒，而贵县之贤士大夫也。茕茕一身，自去年四月来止潞河，既无家僮，又鲜朋友，朝夕聚会处惟不佞菲劣一人已耳。今年自正月初，病起卧榻，呻吟凡三月往矣。夫以七十六岁之老人，间关三千里而遥，抱病三阅月而久，气息仅续，皮骨柴立。严旨忽下，门板曳来，昏迷不醒，粒米不入，诊脉而脉变，投药而药吐，医者瞪视，罔知所措。死决死矣，所不可知者，惟朝暮间异耳。第死一也，死于潞河，则曰病死；死于都门，则曰
死。嗟！嗟！大明圣世，主上圣君，恤孤养老，何所不容，而独于一名儒大贤忍至此极，则亦风闻言事者有以激之耳。
夫风闻言事，自是言官常事，彼不知先生之□，不知先生之学，不见先生之老，不见先生之病，骇麻城忌者之口，掇拾而论之，曰驱逐，曰焚毁，自以为明职掌云耳。岂料有意外处分如今日之事也！今日之事，惟仰赖祖宗在天之灵，圣贤在天之灵，以国家重道崇儒，培养作兴，余二百年，或不应有杀无罪名儒之报耳。夫杀一名儒，仅以洩麻城忌者之愤，而祖宗鉴之，圣贤鉴之，鬼神鉴之，万人之目视之，四方之口传之，百世之笔评之，呜呼，异矣，此熙朝所必无之事，而今日实为有无转移之大关头也。
不佞奴才耳，侍先生来，为收骸骨，维扶保护，惟同乡可以仗义以门下抱乡先进之虑，敬此奉闻。计此时贵县名公宦都门者甚众，不佞素不相识，未敢一一具启也。〔《与蔡虚台郎中》，《马公文集》卷三。又见《李卓吾先生遗书》（又名《李氏遗书》）附录。〕
足下知今天下有李卓吾先生乎？亦知先生之被逮入都门乎？先生非今世之人也，宜其不免今世之口。足下乃今世之杰也，宜其见超今世之人。倘旨下司寇，借重贵司，足下抑何以处李先生？敬此问讯。附答某道长启呈览。〔《与胡少白员外》，《马公文集》卷三。又见《李卓吾先生遗书》（又名《李氏遗书》）附录、《李氏全书》附《李温陵外纪》卷四。〕
李卓吾，大贤也，当世有公论，异世有定评，不佞不敢赘。独是此公以七十六岁之老人，兼以三月卧床之重病，气息奄奄，一路昏迷者数四，此缇骑所共见也。倘入公署，定无生理。台下为国重臣，爱贤怜老，自其夙心。当此大权在握之日，肯垂方便曲全之慈，容令在庙侯旨，免其入狴，无边功德，士绅瞻仰。如有不虞，某虽不才，愿以身代，万万不敢负台下大造也。临楮无任恳切。〔《与王泰宇金吾》，《马公文集》卷三。又见《李卓吾先生遗书》（又名《李氏遗书》）附录、《李氏全书》附《李温陵外纪》卷四。〕
弟岂宜入都门者哉，冒罪而入，原以弟南询卓老于楚之黄蘗山中，而躬亲御之以北抵通州。既以假馆授餐，又复朝夕聚首，观劘箴规，受益无穷。夫延之于三千里之外，而弃之于四十里之内，义之所不敢出也。平居有相处之雅，而有急辄掉臂不顾，情之所不能忍也。既深受其益，明知其贤矣。偶见指摘，遂首鼠其词，以自引避，此天地之所不容，而圣贤在天之灵所必殛无赦者也。弟非好事者，直是势无所逃耳。今幸缙绅大夫见其衰老，大加矜怜，似无甚难为之意。独无奈此老之病困狼狈，势不能生何耳。嗟嗟，病死潞河，是病死也；病死都门，岂病死乎！弟将何以为心乎！昨承存问，肃此代面，惟仁兄有以教之。〔《与王宪葵仪部》，《马公文集》卷三。又见《李卓吾先生遗书》（又名《李氏遗书》）附录、《李氏全书》附《李温陵外纪》卷四。〕
世间有二种人大乖人情之常，而其言语最不可听。一曰病狂丧心之人，一曰痺痿不仁之人。病狂丧心之人不知忌讳，痺痿不仁之人不知痛痒。除是二等人外，虽庸愚凡劣之人，亦知有国法可畏，亦知有清议可畏，亦知有名检可爱，亦知有功名可爱，谁肯舍正从邪，背众人之论而甘以其身冒不韪者哉！门下视不肖何如？以为病狂丧心之人乎？以为痺痿不仁之人乎？弟非病狂，弟非痺痿，其畏国法畏清议之心当不后于众人，其爱名检爱功名之心亦当不后于众人，何所溺于异学而好之，何所慕于邪士而比之。今李氏刊书遍满长安，具在也；其为人之淫纵与否，蛊惑世人与否，望其貌而可知，讯其实而可辨，不难剖也。流言止于智者，彼麻城忌者之口安足凭哉！且学术亦难言矣，同志同方之说，堂上堂下之喻，先正盖详哉其言之矣。以朱考亨之学而当时指以为伪，至着令取士必书曰不是伪学[22]，禁何严也。以苏子瞻之文而当时斥以为非，至勅有司毁板，不许世人传习，禁何酷也。久之论定，朱学大
，比于五经。而苏文大盛，至家传户诵，士人自童至老不能离。甚矣学术之难言也。盖李先生所谓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之人也。顾可以俟百世之人，而不可以谐当世之人。夫既已不谐矣，其能免于今之世乎！所愧弟德不加修，素无以取信于人，故荐绅君子因不信弟，而益以不信弟三千里远迎之友，弟且当流汗羞死，又何敢开口谈李先生之事乎！〔《与周砺斋司业》，《马公文集》卷三。又见《李卓吾先生遗书》（又名《李氏遗书》）附录、《李氏全书》附《李温陵外纪》卷四。〕
今日之事卓吾先生安然听命，无他意，无他言，惟曰：“哀病老朽，死得甚奇，真得死所矣，如何不死？”日来呕吐狼狈，便溺不通，病苦之极，唯愿一棒了当为快耳！弟此来原为收骸骨，如今屈指计之，想亦不远也。仲尼不为已甚，蔡中山仲尼之徒也，倘相见，丈幸为吾辈同志申谢。〔《与黄慎轩宫谕书》，《马公文集》卷三。又见《李卓吾先生遗书》（又名《李氏遗书》）附录，题为《与黄慎轩谕德》、《李氏全书》附《李温陵外纪》卷四。〕
题墓先生有成命，欲楷欲大，碑石计高一丈，字似得尺余，恳乞更题，万惟留意亲笔。
李先生事戈矛起于词苑诸人。诸人有以乡曲相忌者，有以位望相倾者，有以后进开隙于前辈而思甘心者，有以大寮曲媚于黠少而约助石者。其渠魁不过一二，而同谋实繁有徒，积思诡计，蛊惑当事，呼朋引类，术愚言官，欲以“异学”名目，一网打尽一时正人君子，而借先生发端。……所可怪者，邪谋不起于别衙门而起于贵衙门，即以吾丈远栖田间，何与朝事，乃当事端沸起之日，人言亦引之，抑又何也？（《答焦漪园》，《马公文集》卷三。）
先生四海为家，万世为土。四海为家，人人能知之；万世为土，非但无人能言，抑或无人能知之也。
先生寓潞河，便欲死潞河，便欲葬潞河。今春偶病，辄草遗言如右。纶读之，且喜且惧。喜者喜先生之死于斯，葬于斯；惧者惧先生万一不得死于斯，葬于斯也。盖先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之人也。纶虽浅劣，颇知之深矣。先生急于朋友，老来弥切，望纶弥深。遗命葬城外高埠，请命家大人，得迎福旧基而券贸之。溯昔曹溪道场，乃宝林古寺也。宝林自隋末废于兵火，曹叔良诸人重建梵宇以奉六祖，而曹溪之名遂与天壤俱永。今先生获葬于此，吾知异日者潞河道场应又一曹溪也。迎福旧基与宝林古寺何殊焉！（《书卓吾先生遗言后》，《马公文集》卷四。又见《李贽全集注》卷三第315页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