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嚥
李载贽,字宏甫,嘉靖三十一年乡荐,授共城教谕,以文章擢国子,历礼部司务。从豫章李材、兰谿徐用检讲学都门,谭论数日耳,而二公咸服其闻道早而见道卓,因自号卓吾。——谓颜子尝苦孔之卓;道之卓尔,具在吾人,何苦之与有?——久之,厌京师浮繁,乞就留都,擢刑部员外郎中。
天台耿定向督学南畿,以学倡,畿南士白下李士龙、焦竑,其最著者。载贽日与定向、焦、李阐明道学,穷晷继夜,寝食靡辍也。
亡何,出守姚安。姚安虽边郡,载贽日以道德教化。钥迪绳率,夷俗丕变,而载贽且倦游矣,上书挂冠归。
道经楚黄,定向弟定理者,潜心学道人也,闻载贽风,强留之。时江陵相方严驿递禁,载贽空囊不能归,遂居黄安。州人士勦勦来学,而友山周思敬甚心相契者。顾载贽夙年厌章句,而讨论身心,以章句为吾道糟粕也,今则祛身心而探索玄妙,以身心吾道形象也。玄妙道脉,吾家鲜谭之,惟佛氏独得旨趣,成斯道鼻祖者。且曰:道,原自真率,存一去妄心,便非真境矣;道,原自快乐,存一戒惧心,便非乐境矣。老氏静虚,庄氏逍遥,皆从此勘破者。定向有《四求未能论》,载贽驳之曰:“子臣弟友,吾人分内物也,何待于求?添一求便著一色相,非道本体矣。”士之好奇者,翕然以为真的,且简易可从也。定向忧之,每于议论中明经旨以端士心,于行事间加检束以挽士习。两家门徒,标榜角立,而耿、李分敌国。此曰:“吾师圣人也。”彼亦曰:“吾师圣人也。”载贽曰:“彼以耿为南方圣人乎,吾将为西方圣人矣!”于是,辞妻别女归泉,削发为方外士。角巾髡首,日携同志遨游巷陌。缙绅衿珮骤睹,骇异之,谤声四起。
黄郡太守及兵宪王君,亟榜逐之。谓黄有左道,诬民惑世。捕曹吏持载贽急,载贽入衡州,过武昌。其入衡州,予方为衡丞,来过之。至武昌,则访公安袁六休、袁小修二兄弟。二袁以语藩司晋川刘公东星,抠谒之,惊,语人曰:“是活佛再现者。”延入会城,馆谷之。楚省士翕然争拜门墙:高者乐其玄虚,可以略训诂;卑者乐其简便,可以忘拘检。江夏潘广文延主讲席,载贽勉赴坐,不交一谭;出过市中,群少年唱饮屠室,酣歌彻天,手招载贽入。载贽不辞,偕群少年畅饮而归。或讶之,载贽曰:“广文会讲,假借人吻也,少年聚饮,自得天机也。”
刘公入掌内台,而载贽归麻城。嚥招耿公曰:“李先生信禅,稍戾圣祖,顾天地间自有一种学问,逃墨归杨,归斯受焉,此圣贤作用也。”于是耿、李再晤黄安,相抱大哭,各叩首百拜,叙旧雅,欢洽数日而别。
载贽抵麻城,卜居龙湖寺中。鸠率好义者,大修佛殿,饰如来诸祖像。日著书谈道,听说者日益伙。间有室门女流,持斋念佛,亦受业焉。虽不躬往,订于某日某时受戒,先致篚帛;甫反,候宦女在家合掌拜,载贽在寺亦答受之。坐是喧阗郡邑。符卿周公弘禴曰:“李先生学已入禅,行多诞,祸不旋踵矣。”
会冯应京来为楚佥宪,毁龙湖寺,寘诸从游者法。载贽再往白门,而焦竑以翰林家居,寻访旧盟,南都士更靡然嚮之。登坛说法,倾动大江南北。北通州马经纶以御史谪籍,延载贽抵舍,焚香和南执弟子礼,而燕冀人士望风,礼拜尤盛。语稍彻禁中,谏垣张问达以弹章闻矣。有旨逮系,载贽发愤,遂自刎归寂。
所著有《藏书》四十卷,《说书》、《焚书》各二卷,《初潭》四卷,而佛经诸书不与焉。所著《藏书》,论古今君相人物,皆盭于儒先,如以武氏为圣后,冯道为贤臣。漳人薛士彦读而喜之,谓是圣贤学问也,善用之可以建事业;不尔,恐蹈于权谋术数。尔时,部议并毁其书刻,而世人喜其高奇,反以盛传于世。(《李卓吾传》,何乔远《闽书》卷一五二《畜德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