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汪毅夫
从1995年开始,大可一直在其家乡闽西武平县北部的64个村落从事田野调查研究,到2002年8月撰成《闽西武北的村落文化》一书,作为“传统客家社会丛书”的一本,由国际客家学会、海外华人资料研究中心、法国远东学院联合出版。该书出版后,大可每年都还抽出一定时间对这个社区进行追踪调查,不断有新的收获。从2009年起,他在原有基础上又继续深化和完善,发展成现在的皇皇巨著《中心与边缘:客家民众的生活世界》。
《中心与边缘:客家民众的生活世界》一书,始终围绕着“中心与边缘”这一主题展开。大可一直认为,中心与边缘是相对的,昔日的边缘可能是今日的中心,而今日的中心亦可能是明日的边缘。学术研究是如此,社会实际亦是如此。就学术研究而言,大可当年从事的村落社会、客家、闽台文化等领域当属十分边缘的问题,有人曾担心他的学术研究会走进死胡同。时过境迁,随着美丽乡村建设的需要和两岸关系的发展以及闽台族群关系的不断彰显,这些领域都成了今日的显学。就研究对象而言,都市社会急剧变迁,昔日主流社会的种种现象在今日的都市早已不复存在,而恰恰仍然保存在今日的边缘地区或边缘社会里。加强对边缘问题的研究有助于认识过去,同时也能更好地认识现在和未来。所以,我们要特别注意有关边缘的问题,应特别注意边缘地区及边缘地区中的边缘村落、边缘人群的调查研究。事实上,当年大可醉心的武北偏僻村落,现已成为武平通往长汀的交通要道,规划中还有两条高速公路分别通往江西和长汀。
在本书中,传统武北村落社会的中心是指巨姓大族,如湘湖、湘村两支不同来源的刘氏;边缘则是指小姓弱房,如磜迳高氏、邓坑邓氏等。武北村落地理的中心是指河流交汇之地的墟市,如桃溪、小澜两村;边缘则是指与相邻社区交界的边缘村落,如店厦村、梁山村。因此,本书在编排方面,先论巨姓大族,包括湘村的宗族社会与文化、湘湖刘氏宗族的形成与发展两节;次述小姓村落,包括磜迳高氏的宗族社会与神明信仰、邓坑邓氏的宗族社会与神明信仰两节;然后是墟市与中心地域研究,包括桃溪村的宗族、经济与社会生活以及小澜村的宗族、经济与神明崇拜两节;接着是边缘村落研究,包括店厦村多姓聚居区的冲突与共存、梁山村多姓聚居区的生存形态两节。一中心、一边缘,形成鲜明对照。通过中心与边缘的对比研究,系统完整地展现了日渐消失的传统客家村落社会生活。
此外,本书还专列“客家与畲族的关系”一章,包括武北蓝氏的宗族与文化、武北钟氏的历史渊源与社会发展两节,对武北的蓝氏、钟氏进行了系统完整的“民族志”深度描述。蓝氏和钟氏就全国范围而言,当属少数族群姓氏,而在闽西客家地区特别是武北村落却是主流姓氏、主流人群,似乎进一步印证了大可一贯坚持的“中心与边缘是相对的”之说。
本书在利用资料方面,“中心与边缘相对之说”就更为明显。历史学出身的学者往往十分重视官修文献、档案史料,这些资料被称为“关键史料”“核心史料”,这无疑是正确的。但是在民间社会,特别是偏僻边缘的村落社会,因其民间性、基层性和草根性等特征,历史的真相很难通过官修文献得到了解,如同鲁迅先生所说:“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只因为粉饰太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正如通过密叶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杂记,可更容易了然了,因为他们究竟不必太摆史官的架子。”因此,研究民间社会、村落社会,官修文献不仅少,而且未必更可靠。大可在本书中既重视人们常说的官修文献等“中心史料”“核心史料”,更注重深入前人没有或很少进入的现场,进行观察、参与、访谈、体验与感悟,搜集了大量被常人认为的边缘资料——族谱、碑刻、笔记杂录和口头传说,这些资料反而构成了全书的“中心资料”和“关键资料”。官修文献、民间文献、口头资料有机地结合起来,形成了资料的多层参照,从而更有可能把握村落社会的整体,颇具贯通历史与现实的眼光。
以边缘的资料支撑边缘问题研究,思维之光照射着一片朦胧的未知领域,必然催生出前沿的学术成果。书中通过对相对独特的地理与社会单元——闽西武北村落的田野调查,用翔实的资料对武北宗族的形成、发展及其组织、祖先崇拜、神明信仰、婚丧节庆、墟市的设立与经济社会生活等各个方面作了比较深入系统的研究,是一部研究客家社会的优秀论著。厦门大学郭志超教授在评价《闽西武北的村落文化》一书时曾说:“该书是关于闽西武平县北部村落历史文化调研的专著。无论是社会学还是人类学,以县区的某个大于乡的地域作为调查单位,尚未见。作者将一系列的村落调查贯通起来,整合为‘武北’这一文化区域的全貌。此外,通过类型学分析,使具象事实上升到理性认识乃至理论概括。书中对巨姓大族、小姓村落、墟市与中心地域以及边缘村落的调研,以大观小,由小见大。可以很肯定地说,《闽西武北的村落文化》一书在研究方法上有所创新,对于非行政区域单位和超社区的文化地域调研,起到了非常重要的示范作用。”不仅如此,书中关于客家与畲族关系的新描述也体现了作者“以宏观驾驭微观,又以微观折射宏观”的前沿成果,如作为“钟半县”的武平钟氏,其早期历史一方面具有畲族文化的色彩,如“天葬风水”的传说、马氏祖婆等女性祖先崇拜的遗迹、七子散汀州的故事等;另一方面又具有汉族客家开基始祖的典型模式,如十四子逃难迁徙他方的族谱记载、千家坪始迁地的口头传说、第九十六世至九十九世有一段“男称郎,女称娘”的宗族朦胧时期,等等。凡此,都说明了武平钟氏作为畲族“女婿”徘徊于汉族与畲族之间的特殊角色。这种从学科边缘与交叉的角度去看待地域族群各种文化现象的方法,开拓出一片崭新的学术天地。
大可春秋四十有四,年富力强,精力更是超群。日前,我听说他将与浙江省社会科学院著名女性社会学家王金玲研究员、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社长谢寿光研究员共同开展闽台地域特殊女性人群如“女五老人员”、惠安女、“铜钵寡妇”、“大陆新娘”、福佬妈、“万八嫂”、“明溪少妇”、客家妇女的口述史研究。这是一项极具学术价值而又极富学术魅力的研究课题,他日大业若成,其影响又岂止“客家”一隅?大可勉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