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欧交流的火药史诗
一 世界史视野下的火药帝国理论与欧洲后膛火炮
葡萄牙人的东来,是近五百年来中国与欧洲扩大交流的起点,因此受到学者们的高度关注。其中,葡萄牙火器对世界史的影响尤为重要而深远。在16~18世纪,葡萄牙的佛郎机铳不仅是葡人万里远航时御敌的工具,也是巩固其殖民地的凭借。比较少人注意的是,葡萄牙人将火器传入中国和东亚各国后,也对东亚的历史发展产生了莫大的影响。本书所要探讨的,即是葡萄牙输入中国的火器中,最早引进且应用时间最长的一种火炮——佛郎机铳。
研究欧洲崛起和地理大发现时代的世界史学者,早已充分认识到火炮对历史的重要性。例如,知名的世界史学者麦克奈尔(William H.McNeill)提出1450~1800年是所谓的“火药帝国年代”(the age of gunpowder empires)的理论:
……火炮的出现是一场巨变……最初是发生在西欧,随着火炮的发展也陆续出现在其他文明世界。
虽然,如我们所见的,不同的民族对此一新武器稳定性无不感到冒险,但这一大炮的散播,揭开了或可被称为“火药帝国年代”的来临。尽管如此,当他们能够垄断新式火炮,中央集权就能够掌握更大的领域,从而进入一个新的,或是新式的巩固的帝国。这发生在近东、俄罗斯、印度……中国和日本。西班牙的美洲帝国和葡萄牙的印度洋帝国,也是仰赖火炮,虽然西、葡两国最重要的火炮是在船上,而非在陆地上[1]。
麦克奈尔是以世界史的观点,比较各个拥有火炮技术的帝国,并分析欧洲最后胜出的原因。其理论虽然可说明近代欧洲帝国主义的成功,但对于其他拥有火炮文明的批判,却有待商榷。至少在有关中国的部分,他对于明朝曾经引进葡萄牙火炮的史实只字未提,也未引用较之早三年出版的李约瑟《中国之科学与文明》第五卷第七分册《军事技术:火药的史诗》,因此无形中将各文明之间火器文明孤立化,并忽视火器技术交流的作用。
从近年来大量整理出版的兵书和方志中可以看出,中国在研发和使用火炮方面,具有源远流长的历史。晚近的研究也指出,中国士人在接受及改良西方火炮上,有着相当的热情与实绩。因此,加强中国火炮史的研究,特别是处理世界史脉络下的火炮技术传播,有助于我们认识中国对于火药技术的应用水平,同时重新定位火器对于中国历史发展的影响。
佛郎机铳传入中国与欧洲火器发展史密不可分。据齐波拉(Carlo M.Cipolla)的研究,欧洲于14世纪初期开始在战争中使用火炮,到了14世纪下半叶,一般火炮已是战争中的基本配备,而欧洲的炮匠们则着眼于制造巨炮[2]。在功能上,欧洲早期的火炮只能用于攻城,在广阔的野外则只能起到心理上的震慑作用[3]。至于火炮市场的分布,16世纪之前,意大利的火炮制品销往欧洲,而法兰德斯和日耳曼的产品则占据了出口的大宗。15世纪末至16世纪初,法兰德斯和日耳曼的火炮主要出口至葡萄牙和西班牙,其中又以葡萄牙为最佳市场。由于葡萄牙参与了海外贸易和扩张,对于火炮的需求快速增长,超越了自身资源的供给能力。为此,葡萄牙国王引入法兰德斯和日耳曼的炮手、造炮工匠和火炮,并将借由海外贸易得来的商品,在安特卫普换成了法兰德斯和日耳曼的火炮,而所有贩卖至葡萄牙的火炮都是免税的[4]。佛郎机铳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通过海外贸易活动进入东亚的。
佛郎机铳的鼻祖为欧洲15~16世纪盛行的后膛炮,其初期是装备在地中海航行的船只上的。学者曾归纳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三国所使用后膛炮的名称(见表1-1)。
表1-1 16世纪欧洲各国佛郎机铳名称
而各种不同名称的葡萄牙后膛炮,其形态亦有异。如葡萄牙制的“falcões”炮身有加强环,因此炮身较粗。“berço”则比“falcões”轻,炮身也较为修长,没有加强环[5]。1502年,达伽马(Vasco da Gama,1469—1524)率领葡萄牙舰队前往印度,该舰队由十艘大帆船(nao)及五艘三桅帆船(caravel)所组成。其中一般型大帆船携带重炮,其他火器的数量不详;较小型的大帆船每艘带有八门“falconetes”;三桅帆船上则装有六门“falconetes”[6]。不论在哪种船上,后膛炮都是配置在较高的船首及船尾位置[7],以便杀伤敌舰舱面上的人员。由此可以略见来华葡萄牙舰队上佛郎机铳的配置情况。
关于后膛炮的基本形制,李约瑟在《中国之科学与文明》第五卷第七册曾绘制一张示意图,其机身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部分,笔者据其原图翻译并略作说明,如图1-1所示。
图1-1 欧洲后膛炮各部示意图
注:1为母铳,2为子铳,3为炮架,4为横拴;A为子铳,B为火药,C为填充物,D为炮弹。
资料来源:Joseph Needham,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Vol.V:7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p.366,fig.129.本图原采自William Reid,Vapen Genom Tiderna,Gothenburg:Nordbok International AB,1976。目前已有中文译本:《西洋兵器大全》,卜玉坤等译,万里机构、万里书店,2000,第134~135页。
后膛炮是由母铳、子铳、炮架和横拴几个主要部分所构成。母铳的铳身中央开一孔,炮身尾部则有一尾杆。发射时将已装填火药和炮弹的子铳塞入母铳中央的开口,以横拴插入子铳和母铳尾部间的间隙,并套合于母铳铳身预留的插槽,以铁锤敲紧,确保发射时子母铳接合处尽量保持气密。利用炮架调整射击方向后,以手持尾杆,远离炮身,即可点火引燃子铳发射弹药。发射完毕后,虽然铳身受热膨胀,但仍可以铁锤敲击横拴,退出子铳。发射完毕后可轮流更换子铳,准备下一次射击。
子铳为前膛装填,铳身前部设计成与母铳铳膛尾部相接,子铳铳尾设有火门。火药和炮弹是预先装填于铜或铁质的子铳中的,先将火药装入,然后填入填充物,再将炮弹装入。填塞填充物的目的是当火药引燃后,炮弹和子铳铳腔间的游隙会使膛压流失,略加填塞可减少膛压的流失。发射后由于子铳的温度激升,无法以手直接退出母铳,因此子铳设计有提把,方便装入和退出子铳。
这种子母铳的设计,使得后膛炮的射击速率比前膛火炮要提高许多。前膛装填的火炮每次发射均需要有繁复的装填及炮腔清理工作,而佛郎机铳则以换装预先装填子铳的设计来解决这个问题。一般而言,一门母铳配备有多门子铳,子铳会预先装填以供持续射击之用。根据军事史学家基尔马丁(J.F.Guilmartin)的推断,佛郎机铳在短时间内的最大射击速率约为每分钟两发[8]。16世纪火炮的最大有效射程为200~500码(180~450米)[9]。
同时,母铳尾杆和炮架也很重要。发射时射手以一手抓住母铳尾杆,一方面约略瞄准,另一方面也远离火炮,以免膛炸时被波及。炮架也是一个重要的设计,因为Y型炮架可以提供360度的射界,也可以上下俯仰,所以装置这种Y型炮架的火炮也被火炮史学家称为旋转炮(swivel gun)。不过,郑若曾所辑《筹海图编》曾指出,这种Y型炮架中国也有。
后膛炮一般需要两人操作,其口径为2~8英寸(5~20厘米),长度则为4~6英尺(120~180厘米),重量则在100~400磅(45~180公斤)。制造一门后膛炮只要花费约一周的时间。较好的熟铁佛郎机铳和铜佛郎机铳在16世纪初才出现[10]。
基尔马丁将地中海所发现的船用旋转炮加以分类,其中为后膛炮者有以下数类:A型铳,熟铁佛郎机铳(wrought-iron verso);B型铳,熟铁佛郎机铳(wrought-iron verso),与A型铳相类,但倍径较大[11];C型铳,铜铸佛郎机铳(cast-bronze verso);D型铳(Esmeril),西班牙于16世纪初期的火炮,可能有铜铸的,有形态类似,但以生铁为材质的炮,被称为“Verso”,土耳其人所称的“Prangi”可能就是与此种类似,在威尼斯则被称为“Moschette”;E型铳(Morterete),西班牙16世纪中叶的火炮,与威尼斯的“Bombardelle”和土耳其的“Darbezey”十分类似[12](见图1-2)。
图1-2 16世纪地中海地区出现的船用后膛旋转炮
资料来源:J.F.Guilmartin Jr.,Gunpowder and Galley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4,p.160。
近年由凯思博士(Dr.Donald H.Keith)所领导的水下考古学研究团队——Ships of Discovery,在加勒比海打捞地理大发现时代的沉船。其中,在巴哈马群岛中高贵礁(Highborn Cay)的沉船遗迹中发现年代相仿的佛郎机铳实物,目前保存在该组织的文物保存实验室(总部设于美国得克萨斯州,Corpus Christi Museum of Science and History),网络上可见此一佛郎机铳的照片,可清楚见其形貌[13],大致与图1-2之D型铳相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