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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洛杉矶的模范老公

黄昏是洛杉矶一天中最美的时刻。夜色将至未至,天空的颜色诡谲丰富,橘红、冰蓝、灰紫、浅黑……层层叠加、层层晕染,犹如一幅绝美的抽象画。在暮色的掩映下,山峦、远处的房屋、穿着礼服端着酒杯的宾客……都被涂抹上一层幸福的金色,幸福得几乎有些失真。

为了欢迎颜玺的妹妹林紫苏到美国探亲旅游,岳子君周末在家中举办了盛大的聚会。

这是林紫苏第一次来美国,之前总是想着和慕白一起来,谁知慕白竟连路费都凑不齐。这次听闻紫苏离婚的“噩耗”,颜玺迅速给紫苏买了国际往返机票,让紫苏到美国来散心。

如此,便也就来了。

第一天,在颜玺的“导游”下,紫苏参观了颜玺的新房子。房子分两层,楼下有厨房、家庭影院、酒吧、书房,楼上是几个大卧房。结构如此复杂,中间又做了许多花哨的连通,紫苏几乎迷路。她一边看,一边暗自咋舌,想这颜玺当真是好命,嫁了这么豪富的老公。

下午时分,客人已陆陆续续到了三四十位。在洛杉矶,岳子君的朋友实在多,但很不固定,“知己”级别的一个也没有,连能称为“哥们儿”的朋友也不多。哪个阶段拥有哪种类型的朋友,完全取决于此时岳子君在做什么事、需要见什么类型的人。颜玺发现,每次回来,岳子君的朋友都会换一茬,都是新面孔。但不管怎么换,岳子君都能迅速接近,迅速让关系升温,仿佛已结识多年。且不管人数多少,他都能成为中心。

真是铁打的岳子君,流水的朋友。

餐是找广东餐馆订的自助餐,各种冷热菜齐备,咖啡、红酒、香槟均摆在厨房,客人用盘子自行拿取,客厅、厨房、院子……四散在各处食用。

颜玺和紫苏各自端了一盘食物,取了一杯红酒,坐在后院靠墙的椅子上,望着繁星满天,喝酒聊天。

由于颜玺是女主人,不断有人过来打招呼,聊几句又走开。这种聚会,人和人的交往都是蜻蜓点水式的,忙碌着和各色人等打招呼,脸对着这个,眼睛盯着另一个,不会有谁对谁专心。

“姐姐,你这个房子真是漂亮啊!姐夫真的太宠你了!”紫苏由衷地赞叹道。

颜玺苦笑,没有作答。紫苏还不知这漂亮的房子其实并不真正属于颜玺。当然,颜玺也没打算告诉她。这么些天,她一直想问岳子君房子的事,可自从回了美国,岳子君天天忙着为她安排各种聚会,一回到家就累得瘫倒,颜玺一直找不到机会问。

颜玺见紫苏瘦了不少,脸色也憔悴,眼睛四周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不禁有些心疼道:“最近都没休息好吧?事已至此,想开点吧,别太苦着自己了。”

“我很丑了是吗?”紫苏摸摸自己的脸,“辛劳的日子让女人憔悴!这些斑点和皱纹,就是生活碾轧过的痕迹,就是嫁了一个穷人的代价!我真是受够了!”

颜玺说:“欠一百万,当然不是小数字,不过,好像也没那么可怕吧?至于因为一百万毁掉一桩美满的婚姻吗?不要忘了,你们可是才子佳人的最佳范本,有多少人羡慕着你们!”

紫苏苦笑,说:“姐姐,一百万对于你和我,完全是不同的概念。你运气好,嫁了岳子君这么一个有钱的老公。你当然不知道没钱的苦、挣钱的难哪!一百万对于你,也许就意味着换一辆好车,可一百万对于我,就是天文数字,足以把我压垮!”

颜玺听罢很不是滋味,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帮他们把这一百万还了如何?在颜玺看来,一百万确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数目,岳子君的资产数以亿计,一百万也就算一根比较茁壮的毛。但是真要想拿出这一百万,颜玺才发现,也许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钱财的事,颜玺一向马马虎虎,可细一想,除了工资,卡上的现金来来去去也就是几十万,而且这么多年来,自己又从没有过存钱的概念——反正岳子君的钱都是自己的。现在,问题来了,怎么凑够这一百万?

钱财的事,颜玺总觉得只要自己开口,岳子君一定会慷慨解囊。问题是这么多年,她从未向岳子君开过口——因为她从来也没出现过需要一次性花一百万的时候。现在当真到了危急时分,她却开不了口了。经历了房产事件,她和岳子君产生出微妙的罅隙,她不愿向岳子君开口要钱,不愿被他看成是拜金的女人。想来想去,颜玺到底是没敢托大,换了个问法:“假设……这一百万还上了,不管是怎么还的,你和慕白,可以重归于好吗?”

紫苏喝了一口酒,茫然地说:“我也不知道。说实话,我和他之间也不完全是这一百万的问题,我真的对他有些失望。他有才华,却不合时宜,一个大男人,连养家的本事都没有。和他在一起,太累了。这些年,我每天都在焦虑、紧张、失望中度过,一看到手机里的催款账单就心悸。压力大得时时想哭。现在落得一身病,心慌,肾亏,连月经都不准时了,我甚至怀疑自己早更了。而且,他现在敢欠一百万,谁知今后还会欠多少?要是欠上几百上千万,我们这辈子就全毁了!”

颜玺叹了一口气。当年的慕白才华横溢,潇洒俊逸,是多少女生暗恋的对象,自己就是其中之一,看到慕白倾心于紫苏,还曾心碎神伤,暗地里偷偷哭过好几回。她不知道是紫苏“蓄意夺爱”,只以为是自己不够美,以为自己落花有意,慕白却流水无情。这段还未开始便已结束的“暗恋”,给颜玺的成长造成了巨大的缺失,即使后来生活得如何美满,颜玺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青春的人。如果说,青春意味着觉醒,意味着一场懵懂又纯粹的恋爱,那么这种缺失造成的自卑感几乎影响了颜玺的小半生。

如今时代变了,慕白的才华“不合时宜”,“一无是处”的慕白被紫苏无情地抛弃了。

当真是造化弄人呢!

“嗨!亲爱的,原来你躲在这儿呢!”

一个穿粉蓝色抹胸长裙的女人欢天喜地地过来了,不由分说地一屁股坐在颜玺旁边。是妮娜·虹!

颜玺给二人做了介绍。妮娜·虹惊呼:“哇,原来是偶像的妹妹呀!啧啧,我以为颜玺够美了,没想到妹妹更惊艳!”

这种感叹,姐妹俩已经听了几十年,早就习惯了。颜玺虽也自负美貌,但在紫苏面前,还是自觉略逊一筹。

紫苏对妮娜的相貌却是一番惊疑。只见妮娜长卷发染成金黄色,像是烫焦了,且碎乱得没有章法,在头顶夸张地膨胀开来,颇具金庸笔下“金毛狮王”之情态。妮娜的五官也是暧昧不清的一团。化妆更是奇特,胡乱一阵抹,越抹越糊涂。紫苏在电视台工作,习惯性地首先用外貌来判断人。她以为美籍华人应该很洋气,就算不是很漂亮,至少应该像颜玺这样,品位不俗,有气质。可是,妮娜·虹的形象当真是让人无语。不爱打扮不要紧,不化妆不打扮的人多了去了,但妮娜显然是精心打扮过,却打扮出这种效果,还真是挺不可思议的。紫苏嘴上不说,内心却暗暗有些鄙薄。

“亲爱的,这房子真不错啊,风景真美。”妮娜举着一杯红酒,夸张地赞叹道。

“是啊,我觉得这个房子简直就是人间仙境!”紫苏由衷地附和道。

“哪有,人家妮娜是谦虚,你还当真了。妮娜家的房子,从房价、地段到装修、设计,都称得上是豪宅。装修都是请的知名设计师亲自设计的……”颜玺一聊到设计就有点收不住。

“哦,是吗?”紫苏讪讪作答,心里却是惊疑。妮娜在紫苏心中的位置一下子产生了极大变化。

“就这几天,我请你们姐妹俩一起去我家做客啊!”妮娜热情地发出邀请。

“好的,好的,谢谢。”紫苏一下子也热络了起来。

妮娜发现了颜玺手腕上的卡地亚手表。前几天吃饭,妮娜戴了这款手表,颜玺感觉款式别致,就借过来把玩了一下,岳子君看在眼里,第二天便买了同款送给颜玺,不能不说是用心良苦了。

妮娜再次惊呼起来:“哎呀!颜玺,你老公真的就给你买了!啧啧啧!真是万里挑一的好老公啊!真是让人羡慕嫉妒啊。”

妮娜语气真诚,似乎全然忘了自己手腕上也有一块。颜玺笑着提醒说:“拜托!你自己手上不就有一块吗?”

“是啊。”妮娜伸出手来,和颜玺的手并排放在一起,夜色里,两块手表莹莹闪亮。妮娜满意地说:“嗯,这下子,我和美女建筑师同款了!哇!好荣幸啊!好开心!”

紫苏暗自好笑。明明是颜玺“追随”妮娜买的,妮娜还是把自己搞得像个粉丝。这个妮娜,在颜玺面前伏小卖乖,让人不喜欢都不行。颜玺也不客气,人家给她高帽子戴,她竟也就受了,谁叫她自大惯了。紫苏觉得妮娜这人确实精明、情商高。而颜玺呢,确实是个“阿缺西”“十三点”。

“妮娜,你瘦了。”颜玺想了半天,终于憋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恭维话,不过对妮娜来说确实很适用。妮娜最大的烦恼就是总能吃得香睡得着,前凸后翘,只可惜凸翘的部位略微不妥,凸翘在了腰腹处。她又老是爱穿紧身衣,侧面看过去,腰腹处前后各自鼓出一座小山包。

“哎呀!我真想瘦啊!哪像你啊,身材保持得这么完美,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怪不得男人都被迷死了!你说,你到底是怎么保持的?只要不说是天生丽质,我都可以照办!”

“怎么保持啊?每天加班,做方案,熬夜,一趟趟出差考察,经常被甲方折磨得像孙子,外加焦虑失眠……嗯,自然就保持了。”颜玺半戏谑半认真地说。

“哇,说得那么可怕,我才不信呢!看看你这个样子,打死我也不相信你在北京真的是天天在工作、加班、熬夜!熬夜的不都是黄脸婆吗?看看你这张脸,哪里像是受过折磨的?”妮娜撇嘴表示不信。

“嗬,你当真以为我天天都在聚会、喝酒、作乐?建筑师是个熬心熬身的职业,既要有艺术家的创意,又要有工程师的严谨,还要有商人的机敏,到了工地上,还要和包工头斗智斗勇,经常熬得心神枯焦,就差真的吐血了!”颜玺是个要强的人,信奉沧桑要写在心里,不要写在脸上。尽管在家里总是蓬头垢面,出门聚会却一定是以光鲜形象示人,尤其是在岳子君的朋友面前,更不能让他丢脸。只有早生的华发泄露了她的辛劳,一个月不焗油便白发丛生,丝丝缕缕,触目惊心。

“太夸张了吧!你一走几个月,把你的老公扔在洛杉矶,谁相信你是去辛苦工作的?说吧,北京的年轻帅哥是不是很多?哈哈。”妮娜促狭地打趣道。

“帅哥?我们的甲方不是大老板就是政府官员,年轻帅哥?半个都没见过。”颜玺摇头苦笑。除了她的工作伙伴,没人相信她是个工作狂,就连在飞机上她都在修改方案呢。

“好吧好吧,我信我信。”妮娜嘴里说着“我信”,表情却出卖了她。颜玺也懒得解释。

大家似乎对颜玺的工作并不感兴趣,妮娜见状开始天南海北地聊听来的八卦。妮娜是个包打听,对别人的故事相当感兴趣,又极有表达能力,每次颜玺回来,都能听到一大堆奇闻逸事。

“你们聊,我去弄点酒来。”颜玺听得无趣,借机想溜掉。

“不不不,我去我去。顺便上个洗手间。”紫苏连忙站了起来。身在别人家里,总得有点眼力见儿,不好总被人伺候。

“好吧,那辛苦你了。”颜玺望着紫苏离开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不过,生活中她确实是能偷懒就偷懒。

紫苏走了,颜玺心念一动,旁敲侧击地问妮娜:“美国法律有规定,夫妻之间若有一方在美国暂时没有收入,没有纳税证明,买房的时候就必须要签字放弃房产才能贷款吗?”

妮娜笑起来:“美国哪会有这门子的法律?美国女人不工作、没收入的多了去了,买房怎么可能要签字放弃?房产可是夫妻间最重要的共同财产呀!这人谁呀?是刚从大陆来的吗?文盲吗?怎么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啊?”妮娜完全没有怀疑到颜玺本人身上来。也难怪,堂堂大建筑师颜玺,怎么可能干出这种蠢事?

颜玺一颗心悠悠地悬了起来,尴尬地笑笑,说:“嗯,嗯……那,如果已经签字放弃了,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吗?”

“有啊,很简单,可以到律师楼办个文件,要求她的先生把她的名字加回去就可以了。在美国,不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是不行的。尤其是我们女人,本就处于弱势地位,一定要争取到自己的合法权益,寸土必争,一分都不能少!”妮娜的头脑绝不像她平时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娇憨。只要牵涉到重大事情,她都思路清晰,逻辑性强。每当这个时候,颜玺就会觉得,其实妮娜骨子里是个女强人,她不过是习惯性示弱,以柔克刚。用贵州话来说,“装憨得顿饱”。

夜深了,客人们四散离去,紫苏也回房间倒时差去了,剩下岳子君和颜玺泡在游泳池里解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颜玺想起妮娜的话,心里就像压了一块石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越想越别扭。

和岳子君的千变万化正好相反,颜玺只有一张脸,美国人叫“One Face”:心里想什么,脸上便忠实地表现出来,一点没有修饰、遮掩。

岳子君注意到颜玺从刚才便一直沉着一张脸,体贴地问:“玺儿,你不开心吗?”

“没有!”颜玺烦躁地回答。

“不,你有心事。玺儿,我不是跟你说过,有什么烦恼的事、不开心的事都要告诉我,交给我来处理吗?”

岳子君抚摸着颜玺的头发,声音那般温柔,颜玺几乎要落下泪来。她越想越委屈,终于忍不住,直截了当地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让我签字放弃这栋房子的拥有权?美国法律明明没有这个规定,你为什么要骗我?”

“哦?是吗?你听谁说的?”岳子君坐直了身子。

“这你不用管!反正是个美国律师!而且,就算放弃了,也可以到律师楼把名字加回去的!”颜玺语气很是刁蛮委屈,像个对父亲撒娇的小女孩。

“好,我马上打电话给陈律师问问!”岳子君立即从水里起身,湿淋淋地便去抓放在椅子上的手机。颜玺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明天再问嘛。”

“不,现在就问。否则疑问放在你心里,会把你憋坏的。我可舍不得。”岳子君拿起电话,当着颜玺的面,拨通了陈律师的电话,完全是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模样,不回避不遮掩,显然无不可告人之处。

电话里一番简单交涉,岳子君挂了电话,一脸歉意地对颜玺说:“玺儿,你说得对,确实可以再把名字加回去。明天一早我们就去陈律师那里办理手续。”

颜玺惊诧得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本以为岳子君会百般狡辩,甚至勃然大怒,没想到他第一时间便着手处理此事,并马上答应把她的名字加回去。而且陈律师她也很熟,长着一张正直坦荡的脸。他们一起吃过不下十次饭,还一同主持过活动,在洛杉矶这种地方,就算是朋友了。去他那里办理手续,绝对错不了。

那么,岳子君是真的不知情,被卖房子的忽悠了?他那么坦荡,心底无私天地宽。而自己差点冤枉了他!自己怎么这样势利呢?居然去怀疑岳子君这样的好人!

颜玺心里一阵自责,羞愧得几乎要钻到水里去。

岳子君揽过她的肩,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对她说:“玺儿,没想到这些天你心里还藏着这么大的秘密和疑问,真是委屈你了!今后,有什么事都不要放在心里,通通告诉我,我都能替你解决。当年追求你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我绝不会骗你,更不会害你,这话终生有效,相信我好吗?”

颜玺感激地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深蓝色的夜空中,一轮皎洁的月亮泛着静静的清辉,微风轻柔地拂过面颊,带着醉人的花草香。

岳子君对自己的一片心,就如这轮皓月,天地可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