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美国,美国
在北京的日子总是聚少离多。岳子君一两个月回国一次,待个十天半月便匆匆离去,似乎每一分钟都流淌着金子般的光泽,耀眼而珍贵,不晓得要如何珍惜才不算辜负。每一次机场的离别都是不舍,海关便是天堑。岳子君恨不能拿个牙签盒把颜玺装进去放在口袋里一并带走。
那时候两人之间一个永恒的主题,就是热烈憧憬颜玺赴美团聚后的美好生活。岳子君总是激动地说:“等你到美国以后,我要让你真正享受什么是女人的幸福。”颜玺觉得,当下的幸福已经很满了,满得像一只酒鬼的红酒杯,酒直斟到了杯口边缘,稍一摇晃就要溢出来。她几乎想象不出美国的幸福生活会是什么样。
绿卡签证终于办好,颜玺辞了工作,连人民币账户卡都送给了北京的亲友,把所有衣服、细软装了足足六只特大号箱子,义无反顾奔赴美国。
事情的讽刺意味就在于此。从恋爱到结婚到办好移民手续,长达一年多的折腾,所有的目的和愿望都是为了颜玺去美国真正团聚。北京的幸福似乎只是铺垫和序曲,美国的幸福生活才是主题,才是正剧。所以颜玺和岳子君都以为,从颜玺真正踏上洛杉矶土地的那一刻,幸福的婚姻生活才真正开始。岂料,正是从那一天开始,完美的幸福婚姻裂开了一条缝。
首先面临的便是生活的问题。在美国,请专职的“阿姨”(洛杉矶称之为“管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岳子君也不喜欢有外人在家里走来走去,这件事便不了了之。形而上的爱情从云端落回地面,生活被柴米油盐和各种琐事包围,就像当年岳子君铺天盖地的鲜花、名包、华服一样,让颜玺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才晓得做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姐姐”在美国可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
看到颜玺不得已操持家务,买菜做饭,岳子君不忍,每次总主动申请洗碗,终于有一天,颜玺听到岳子君在厨房里唉声叹气。面对一堆杯盘狼藉,岳子君说,真的想全部砸了。
尽管如此,两个人却依旧相敬如宾,因为彼此心里都有抱歉和不忍——颜玺惭愧于自己生活上的低能,完全不是一个贤良的妻子,不能照顾好岳子君。岳子君愧疚不能兑现当初的诺言,“你的手是用来做设计的,不是做家务的。”看到颜玺手上永远有着五道六道伤——不是切菜切破了手,就是被吸尘器尖利的边缘刮伤,岳子君总暗暗心悸。
家务事上的矛盾经过短时间的磨合,很快适应过来,毕竟做几顿饭没什么难的,更主要的是颜玺在事业上的受挫。建筑理想和美国现状之间的矛盾,从颜玺踏上美国土地的那一刻,便开始凸显。国内大兴土木,房子长得比竹笋还快,根本没有怀才不遇的建筑师,可建筑师在美国却属于夕阳行业,洛杉矶的建筑业基本饱和,很少有新的大项目可建。
颜玺四下应聘工作,却是处处碰壁。她的学历美国不认,在美国的工作经历也几乎为零,有的公司甚至问她是否可以改聘前台。
颜玺陷入失落和苦闷。岳子君说:“找工作着什么急,家里又不是等米下锅。先好好看看美国,了解美国,开开眼界再说。”颜玺茅塞顿开:“对呀!我要好好去看看美国,看看那些神往已久的建筑!我要去找找,建筑理想是否真的存在。”
当颜玺提出驱车自驾横贯西东时,岳子君吓了一跳。他半开玩笑地说:“还以为我娶了一只柔弱的小猫咪,原来是一匹不羁的野马呀。这就要到草原上去浪了?”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哼唱着许巍的《蓝莲花》,颜玺开着岳子君新买的宾利上路了。
长达一个多月,颜玺驱车行驶在美国的大地上,感受着这个国家的温度、气息和脉搏。每到一座城市,她关心的不是风景,不是美服美食,她的方向非常明确:看博物馆,看建筑!
在史蒂文的西雅图教堂里,在路易斯·康的萨尔克研究所广场上,在步入西塔里埃森赖特的起居室的瞬间……颜玺真切感受到了柯布西耶所言的“你的心被触动”。这些建筑就像一首完美的交响诗,精妙复杂却又巧夺天工,宛如上帝的杰作。颜玺看得头皮发麻,血脉偾张。她在入行十多年后终于眼见为实:建筑艺术的确存在,建筑理想的确真实!
回到洛杉矶,已是一个多月之后。颜玺黑了、瘦了,然而她眼中有光。她说:“美国的确是座宝山,我不能入宝山却空手而归。我需要的是游历、学习、成长。”
颜玺再度应聘工作,这一次她不再执着于独立建筑师,而是把过去清零,从基础打杂做起。
公司的老板是个犹太人,名叫艾里,曾是美国建筑师协会区域与城市规划学会主席,很有行业权威。公司亦是人才济济,同事有的毕业于耶鲁大学,有的来自贝聿铭事务所,有的曾在莫佛西斯事务所工作过。他们有的年轻,朝气蓬勃;有的成熟,经验丰富。与他们在一起,颜玺深切感受到过去的自己确实是夜郎自大,决定塌下心来,老老实实当一名学生。
三年时间,颜玺完全投入到施工图设计及施工合同管理的学习和实践当中。在事务所,她接受了美国合同体制下最严格、最烦琐的施工文件制作方法。为了在合同纠纷中立于不败之地,老板要求她“必须画出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个组件,甚至每一颗螺丝钉。”因为“如果应有一颗螺丝钉而你没有画,承包商哪怕明知必须有这颗螺丝钉也不会给你做。承包商向业主索赔后紧接着就是业主向建筑师索赔”。老板设计师兼营建商的实践也让她大开眼界:一会儿在工作室画图,一会儿踱步出门到工地查看施工进展……
在事务所,颜玺不光学到了设计组织的管理知识,得到美国领先的电脑系统技能训练,更重要的是终于学习并实践了用普通材料以低造价完成精彩建筑的技能和方法。
三年时间匆匆而过。颜玺自觉学习期已结束。她渴望着能真正主持建造一个项目,就像当年在国内那样。然而,她却根本没有任何机会。美国的建设项目本就稀少,轮不到她。她依然只能是画施工图,打杂。有时候为了把施工图画得完美一些,下班迟了,竟会有同事埋怨她:“你这么努力,是要标榜自己很用功,显得我们都在偷懒吗?”还有人说:“在美国加班,老板只会觉得你能力不够,上班时间内无法完成工作……”
颜玺又陷入新的迷茫。在美国工作,就是打一份工而已,工资又极低,每月还不到三千美金。其实中国建筑师在美国能找到工作已经是相当幸运了,想自己主持项目,实在是难上加难。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对颜玺造成了巨大冲击:她的一个大学师兄猝然离世。师兄曾是颜玺的榜样。履历好看得很:以北京考区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耶鲁大学建筑学博士,美国注册建筑师。可是到了美国十数年,他一共接了三个“项目”:一是改造一个私人住宅的厨房,二是改造一个私人住宅的厕所,三是给一个私人住宅设计提供建议。
师兄在国内的同学早就在参与主持首都国际机场、奥运场馆、国家大剧院这些国际瞩目的项目。可师兄作为当年的高考状元,却只能窝在美国主持设计厨房和厕所。师兄郁闷难当,最终罹患肝癌,不到五十便抑郁而终。
师兄的遭遇让颜玺深切感受到,一个中国建筑师在美国的成才之路确实太难走。
有一天,岳子君带颜玺到一个日本的“榻榻米”餐馆看演出。餐馆前端搭了一个台子,算是舞台。
这是一批中国来的老艺术家,年龄都在七八十岁左右。在那个一年出不了一部电影的年代,这些演员可都是家喻户晓的艺术家。
舞台上,一个曾经因饰演英雄人物而闻名的老太太正在现场演绎当年电影中的一个桥段。她慷慨激昂,怒斥着日本帝国主义的种种不齿行径,颜玺和岳子君听得好笑,这可是在日本餐馆,老板和员工都是日本人。不过好在他们都听不懂,语言隔阂也有好处。
老太太的精彩表演博得现场华人的一片掌声。老太太演完相当激动,显然许久不曾有这样的礼遇了——虽有名,早过气了。所以她又即兴发挥了一段致谢词,依然是高亢的朗诵调:“洛杉矶的华人朋友们,你们辛苦了!你们用自己辛勤的汗水建设着……建设着……”老太太突然卡壳了。“建设着”后面的固定词组应该是“自己的祖国”,可是她突然意识到这是美国,是洛杉矶,说“建设祖国”显然不合适,老太太张皇半天,终于结结巴巴地说:“你们用自己辛勤的汗水建设着,建设着……别人的国家……”
这个实在是太滑稽的祝福词了。所有人再也顾不得礼貌,全都爆笑起来。
颜玺和岳子君面面相觑,也忍不住笑起来。是啊,华人在别国的土地上,往往就是这样,找不准自己的立场和定位。
演出结束后回到家中,颜玺突然喃喃自语道:“为啥要用辛勤的汗水建设别人的国家呢?为何不用辛勤的汗水建设自己的祖国呢?”
岳子君深深地看了颜玺一眼,没有答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