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赌气放弃房产
从小到大,“聪明”就像一只水晶球,被她捏在手里,上上下下地来回抛弄。她以为自己是一个技法高超的魔术师,可以随心所欲地掌控水晶球的方向和节奏,可事实上,水晶球经常掉下来,砸了她自己的脚。
现在,显然地,水晶球失控了,她玩砸了。砸的不仅是脚,还有整个安宁完整的世界。
“你真的知道这文件上写的是什么吗?”
“知道。”
“你真的要签?”
“是的。”
办事的老美蹙紧了眉头。这个女人不像文盲,也不像精神有问题。可是,她居然主动签字放弃她丈夫在美国洛杉矶新购进的房产——一栋价值上百万美金的房子。
老美寻思半天,还是不敢做主。少顷,换了一个中国人,五十来岁,一口地道京腔。他手里抖搂着那页纸,焦急地问:“姑娘,这种文件你也敢签?”他的焦急是真心实意的,带着一种娘家舅舅般的实诚——尽管地处北京,可这里是美国大使馆,属于美国人的势力范围。咱中国人都是娘家人,自己家姑娘,可别被美国骗子坑了。
颜玺嘴角微微一动,勉强算是一笑。她怎么不知道?那是一栋半山上的大房子,站在后院,可以俯瞰万家灯火,观赏彩霞满天。岳子君说,将来要在院子里立一块牌子,上书“虫二”——效仿乾隆,“风月无边”。
“你真的想好了?告诉你,这玩意儿你一签字,就落地生根了,房子就再和你没关系了。以后连官司都没法打。好多姑娘因为不懂英文,稀里糊涂被骗签了字,后来反应过来,回到这里哭天抢地,后悔莫及。没用!这就是法律!这种事我可见多了啊。”“娘家舅舅”还在努力。
“我懂英文。我想好了。”颜玺一脸平静。
“娘家舅舅”摇头,叹气。如果真是自家姑娘,他恨不能一个耳刮子扇过去——人家挖个坑,她非要欢欢喜喜往里跳!拉都拉不回。
“这里,签字!”
颜玺端端正正签上“XI YAN”。她想自己真是一个愚顽固执的人,拿了美国绿卡数年,却连个正儿八经的英文名都没有,真是土到家了。
颜玺对着光,看了看自己的签名,想着这比阿Q的要画得圆吧,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走出大楼,眼见排队等待美国签证的中国同胞排成了蜿蜒的长龙,直排到了大使馆的大门外。这些人,个个衣履光鲜,气度不凡,若在平时,怕都是走VIP(贵宾)通道的主儿,如今纡尊降贵,手捧材料,挤挤搡搡,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张望,一脸的兴奋,一脸的焦急,一脸的忐忑——只为了一纸美国签证。
这里面的人,除却极少部分公派出国或探亲旅游的,大概绝大多数人都打的是到美国安营扎寨的主意。
几年前,自己不也是这样?拿到一纸美国签证,欢天喜地,当晚便收拾行装,连一天都不肯多待,便奔向天堂一般奔赴美国。
十年一觉美国梦。没想到,拿到绿卡几年之后,她本可顺理成章转成美国公民,却犟着不肯转,如今还死活赖在中国的土地上不肯走,直至收到这纸檄文——这是最后通牒吗?
这是一个信号。
山雨欲来风满楼。颜玺站在使馆门外的大街上时,才感觉到无力、虚脱。天灰蒙蒙的,是传说中的雾霾天。她抬头看看天,看看身后的大使馆,再看看拥挤的街道、人群。她想,我要把这一切记住。
记住。
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坍塌。这种坍塌,远比失去一栋房子更严重。
到三里屯下了车,颜玺站在街上,有些茫然。究竟发生了什么?刚才在大使馆的“冷静”,类似于手术后还未消退的麻醉。现在,她开始疼了。是的,她大笔一挥,放弃了一栋房子——她的签名还从来没有这样值钱过。
颜玺的签字其实有点赌气的成分,是要让岳子君内疚。就像孩子和父母赌气,故意不吃饭,或是穿了单衣跑到雪地里受冻——虐待自己,是为了让父母内疚、心疼——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呢?
这栋房子一直说要买,只是美国经济危机后房价一直在往下跌,岳子君说等跌到最低谷时再买,否则太吃亏。如此一等数年。直到几天前,岳子君打电话说终于可以下手了。这本是一个好消息,可是他彬彬有礼地提出了一个要求:“玺儿,跟你商量一下。最近现金不够周转,买这房需要部分贷款,这两年你没有在美国的纳税记录,必须签字放弃,才能贷到款。所以,我发一个文件给你,你去美国大使馆签字暂时放弃,我这边好把房子先买下来。只要现金周转过来,我立马把贷款还清,把你的名字加回去。”
颜玺有点儿蒙了。虽说她对美国法律一窍不通,但就算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哪个国家也不该有这样无理的要求——夫妻共同财产,竟然要妻子放弃才有资格贷款,仅仅因为她没有美国的纳税记录!颜玺说出了自己的疑惑,语气甚至有点强势。岳子君连声安慰道:“好,好,你不愿签字没关系,我再想想别的办法。你别担心,啊?”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亲切,令人闻之如沐春风。颜玺舒了一口气。岳子君总是这样,从不会拂颜玺的意。颜玺永远是对的,颜玺的要求永远是正当的。他对颜玺的宠爱或者说溺爱几乎到了无原则无节制无底线的地步,世上最溺爱女儿的父亲也比不上他。
深夜,床头的电话铃声尖锐地响起。颜玺以为是骚扰电话,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用被子捂住耳朵。没过一会儿,铃声就再一次响起,不依不饶。在这寂静的深夜,铃声尖厉得如同警报。颜玺只得挣扎着从被窝里伸出手去抓起话筒,迷迷糊糊地放到耳边,只听话筒里一阵尖厉的嘶叫:“你为什么不签?啊?为什么?你到底是为什么……”
这声音如此激动、尖厉、歇斯底里,几乎接近女人的声音,颜玺一时竟没听出是谁。
“颜玺,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不势利不拜金的女人,没想到仅仅让你签个字,你竟然是这种态度!斤斤计较,锱铢必较。这么多年,我是怎么对你的,你还不知道吗?我的人品怎么样,你还不知道吗?我的女人竟然是这个样子,真让我失望!莫非你真的像别人说的,只认钱?只看重我的钱?现在,我就在大街上,我恨不能立即开车出去撞死……”
天哪!这声音竟然是岳子君的!天哪!他的嗓子居然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他居然会这样声色俱厉!认识岳子君这么多年,颜玺从没见岳子君如此失态过,更没听他如此严厉地谴责过自己!
颜玺有点吓蒙了。这声音是如此高亢、尖厉,完全失真,像个又哭又闹的泼妇。她怕的不是对方的凶悍。如果他本就是一个流氓,怎么样发飙,甚至拿刀砍人,都不足为奇。她怕的是,一个儒雅深情的谦谦君子,突然之间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泼妇般的男人。就像小时候看电影《画皮》,美女的皮一揭,竟是一个形容枯槁的魔鬼。更何况,这是她心目中的谦谦君子、道德楷模,是她同床共枕的丈夫!
颜玺实在不敢面对他的“变脸”——虽然仅仅听到了声音,她也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他如此激愤,莫不是真有一腔委屈?毕竟,一栋房子,对他而言不说是九牛一毛,也只是财产中的一小部分,他有必要如此失态吗?
不知是出于害怕面对可能的真相,还是相信他确实情非得已,还是要证明自己不是拜金女,颜玺唯一的回应只能是:“好,那我签。”
“嗯,这才是我的玺儿。”对方的声音一下子和缓下来,“好好睡觉啊,明天去给自己买几件衣服。”岳子君的声音又奇迹般地恢复了常态,亲切、温柔、体贴,颜玺被这声音感动得热泪盈眶。
当然,就只得去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