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月与荆棘
“你没有打搅我,一直都没有。”公羊浓抬起眼看她。
十二娘四下打量,“我以为你这里会有一个女子,若是你这里还有一个女子,倒真是让奴家难为情。”
公羊浓恼怒,“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我不想同你拐弯抹角,你直接告诉我,你这些天去了何处。”
“你不会想知道。”
“你既然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和我走,为何还要骗我?”
“我骗了你什么?”
“你在他那里。”
被戳穿的十二娘只是冷笑,“那又如何?如果我是像你一样的北丘贵氏,我就不必在十二岁时唱戏唱到喉间呕血,也不必入贱籍,十四岁便没有了清白,我不用处处受人制衡,为男子玩物,也不用借着酒水喝醉了才有胆子入睡。你是北丘大地生活在百姓头顶月亮上的一群人之一,我呢?我站在遍地是荆棘的沼泽,抬头都望不见一丝月光。你未曾踏足我的过往,也就没有权利指责我的如今。”
他耷拉下头,失了所有质问的力气,哑声道,“可我对你是真心。”
“你用你的真心多相信我一些,难道不行?”
“你答应我,以后都不会有其他人,我便相信你。”
“我还清了他们,无论是恩德,还是钱财,以后,我都不会和他们有任何关系。”她道。
公羊浓和十二娘都很疲惫,两人像是争吵了一架,可其实这场争执只来往了一个回合,剩下的时间,都是长长的沉默。
直到十二娘的咳嗽声打破了对峙。
她咳得面色通红,手帕捂面,随手抹去了眼泪。
公羊浓夺走了她手中已然染血的帕子,重新给了她一张干净的丝帕。
十二娘正要接过,公羊浓忽然变了心意,将那帕子遮在她眼上,一只手遮住她的双目,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侧头侵入她口舌之间,鲜血的气味才能清楚地提醒他,十二娘确实已经在他身边了。
她就在他身边,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不久,公羊浓和十二娘果然离开了雨鉴。
十二娘不再是从前那个媚眼如丝,出口伤人,却又一身机灵时刻想着从男子身上拿取利益的女子了。
可以说,从离开雨鉴那日开始,她彻底成为了一个贤惠的妻子。
即使两人未曾成亲,也没有拜过天地,父母,公羊浓早已称她为内人,在新的邻里之间,他口中的她,永远都是那个柔弱的内人。
十二娘呢?她以前从来不知自己可以对一个人这样关心,连他入口的茶水都要手贴在杯子外侧试试温,免得烫了他,她没有再和那些狐朋狗友联系。
挥金如土的日子也都已经是过眼浮烟。
本意要在离耳找个靠海的小镇,和她重新开始,可搬去海边的小屋没多久,她就总是咳嗽,海边的天气变化无常,时而劈头盖脸就是一阵迎风雨,她又爱坐在门外晒太阳。
公羊浓没法,只得带她搬到离耳其他地方。
选了又选,终于决定在常州寻个地方住下。
这一住就是十五年之久,他背井离乡,为了一个女子,不告而别,家族中也无人寻找,或许他们还在北丘找他,但他们绝想不到他去了离耳。
清晨她按例要多睡会儿,而他则要去私塾教书,午间他回来,她已经做好了饭菜,在家等着他。
说来也奇怪,来到这里第三年,十二娘的咳疾便整整一年都没有再发作。
这些年,更是无病无痛,冬天她说她脚冷,晚间安睡之时,他会把她的脚放入怀中暖,她手中日日都有汤婆子,什么时候冰雪彻底消融,见了暖阳,他才会从屋子中撤走暖炉。
她善绘丹青,街坊邻居都知道她的手,巧得生花,想要让她帮忙画形容,画年画的人,年头那几天是最多的,她也就那几天最神气。
“我三日就能赚你半个月的银子,瞧,你有了我,就有了个宝。”她把十两银子放在他面前,丝毫见不到从前那个香车宝马为伴的艳丽女子的影子。
公羊浓正在修剪花枝,一时没接她的俏皮话,听她忽然不开口了,扭头一看,她已经泪眼汪汪。
他急忙放下手中的剪刀,“怎么哭了?”
去为她拭泪。
“你不搭理我。”
“我……”他气笑了,“我就没接一句话,你就哭给我看?”
他不敢说,一把年纪了,还像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但是他愿意把她当做小姑娘宠溺。
“也不全是,我害怕。”
公羊浓想到昨晚那只飞入房内的乌鸦,道,“只是一只鸟,不必害怕,它不敢啄人,若它今日还来,我就揪光它的羽翼。”
“不是。”
“不是?”他觉得她越来越捉摸不透。
“我害怕你离开我。”
“怎么会,我绝不弃你。”他安慰她说。
两个人似乎是完全颠倒了,她就像是初初对她动心的他,像当年那个沉不住气的公羊君。
“我总是在想,要是你后悔了,要是你想要回北丘,那我怎么办?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已经喜欢上现在的日子,倘若把我推回原来的位置,我会死的。”
公羊浓乍一听觉得奇怪,这些年都已经过来了,怎么现如今开始说这些胡话,“不会,我死也会死在你身边。”
“你发誓?”
“我发誓!”
“拿什么发誓?”她继续问。
“你要我拿什么发誓?”
“就拿……你说,要是公羊浓离开,就让十二娘不得好死。”
他吓了一跳,却口中说道,“我公羊浓今日起誓,若是负了姜十二娘,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她连忙去捂他的嘴,“我让你拿我起誓,你拿自己开什么玩笑。”
“既是我自己起誓,就得我用我自己作代价。”他说。
十二娘仔细盯着他的那双眼,似乎要从中看出什么,但她只看出了如当年一般的爱意,他那样容忍她,爱护她,她再也找不到比他更爱自己的男子了。
十二娘靠着公羊浓怀里,沉默良久。
察觉她低落的情绪,公羊浓扯开不开心的话,转移道,“今日学堂里来了个颇有天分的孩子。”
她没怎么在意,随后道,“是吗?”
“那孩子叫卿臣,家中虽贫寒,可天资很高,假以时日加以调教,登仕途并不算难事。”
听闻登仕途几个字,十二娘的脸色顿时变了,然而她在他怀里,他什么都看不见,他们靠得这般近,心贴着心,可彼此都看不清面上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