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缝缝补补
回老家时,在四叔家的堂屋里看到了一台老式缝纫机。它在众多的现代家什中显得格外突兀,已经在时光的流逝里变成了一件古董。它立刻勾起了我的回忆,都是一些美好而难忘的画面⋯⋯
那时候娶亲结婚,虽然不像现在这么铺张,房子、车子、票子⋯⋯需要一大堆,但也马虎不得,都得准备三大件儿:那便是手表、自行车和缝纫机。那时候好媳妇儿的标准比现在要高得多,与现在养尊处优的媳妇儿们不同,那时候妇女刚被解放,正在热火朝天地与男人比拼,是绝对的半边天。不仅得做各种家务,做饭洗衣带孩子,还得会针线活儿和使用缝纫机。
我妈和我姨的手艺都很好,一大家人的衣服全靠她俩支应。那时不管是衣服被褥,还是手套鞋帽,都得靠手工。隔几年的棉衣被子,都得翻新,再加上过年的新衣服。母亲和姨妈,除了做饭洗衣,主要就是忙乎这些事儿。她们去商店扯上自己喜欢的布,让裁缝剪好,再让他们用普通家庭都没有的锁边机锁好边儿,其它的诸如缝制、上扣、纤边、熨烫之类的活儿,全部亲力亲为,统统拿下。简单一点儿的衣服样式,照着买来的书,她们自己就能剪。这也难怪,那时候的衣服式样简单,中山装、大裆裤、套䄂、手套⋯⋯都简单到出奇。
她们用片状的裁缝专用粉片,在布里子上划好线,还有勾、叉、点圈等符号,都有特定的用意。仿佛是地下组织的密码,别人看不懂,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最清楚。然后就用锋利的剪刀,沿着划好的线,把布剪开。这时更需要好手艺,手不能抖,又要有连续性,这样剪出的布才不留毛边。刚剪好的布是不能马上缝制的,除了一些小物品,例如包包、垫子等等。大件的衣服被褥等东西都需要去“锁边”-就是在布的边缘锁上一条类似拉链的花边。这样,剪裁好的布零件就显得十分高大上,可以进行下一步的组装了。
锁边机不是家家都有的,这道工序都需要在专业的裁缝铺里进行,难得一见。锁好了边,就可以走下一步了,这是我们最想看的。母亲轧衣服时,我和姐都喜欢在旁边看,看着也来劲,只见她们变戏法似的、熟练地把机身从木制的仓盒里取出装好,穿针引线,有时还要注入特制的缝纫机油,就开启了各种神奇的曲线运动。一台机器在她们的操控下,撞针上下飞速闪动。随着针脚,下面的布上就画出一道道美妙的线条,两块布也就实现了完美的缝合。
蝴蝶、蜜蜂、钻石、上海⋯⋯都是缝纫机的可靠品牌。那时还没什么机械,缝纫机在我眼中就显得格外神奇,我往往会乘她们不注意,悄悄地踩上几脚踏板;然后仔细察看那个状如螳螂头的机器里面,撞针的上下移动,才觉得过了瘾。这时,倘若被大人们看到,不管是谁,都像发现了新大陆,认为我们触犯了天条,侵犯了他们的宝贝;呵斥声便闪电飞来:“不许乱动,小心弄坏!”
学好这机器是需要智慧的,做这活儿也需要统筹规划,得提前安排好先干什么后干什么,按顺序来,否则就会出错。有些笨媳妇儿就总是学不会,经常出问题,大半夜的跑去找高人请教。
因为有了这台机器,妇女们的家庭地位显著提高,非常得意。而且她们打心眼里就喜欢缝缝补补,所以乐此不彼。她们会收集很多布头,没事儿时就玩拼图-做个垫子、桌布、椅套、电视机套什么的,既好看又省钱。我和姐姐也会乘机用碎布头缝几个沙包,每个面都要用上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布头;花花绿绿的沙包,别提多漂亮了。
这些技能在古代被称之为“女红”,男士们是不屑一顾的。现在男女平等了,男孩儿们把它权当一种游戏,也无可厚非。小时候没玩具,各种针线,剪刀,五颜六色的布头,都是非常吸睛的东西⋯⋯尤其是那个被称为“顶针”的东东,戴在手指上,形如戒指和扳指。它浑身上下都是麻坑,闪闪发亮,长像极具个性。当时,凭着这种喜好,也偷偷做了不少针线。直到现在,缝扣子之类的活,都不需要去找女人帮忙,自己就可以搞定。但这种技能是要被其他男孩儿当做笑料的,年龄再稍大些,就再也不碰了。
事实上,缝纫机也是一个里程碑。过去,做衣服被褥全凭手工,“女红”是妇女们的第一要务。直到缝纫机走进千家万户,她们才获得了解放。当然,这种解放并不十分彻底,做鞋、缝棉衣棉被,还得依靠手工。
小时候见过姥姥和二姨做鞋,过程十分复杂,而且需要很长时间。一双鞋子的诞生,要用掉数不清的布头和浆糊。如今,那种“千层底”的布鞋很难买到了,都换成了其它鞋底儿;尽管模样千变万化,但无外乎都是些橡胶和塑料。这种鞋虽然样子好看,舒适性却大大降低,比较起来,还是过去的“千层底”穿着舒服!
感觉上,无论做鞋还是衣服,老家妇女们的“女红”要比坝上更细。我见过老家亲戚做的布老虎,由其是大姑的手艺,那简直就是绝活儿,可以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了。小的布老虎纯粹是玩具,更复杂的还有老虎头鞋和老虎枕头,都做得虎头虎脑、憨态可掬,十分好看。而且寓意深刻:驱邪避灾、平安吉祥,我们喜欢得不离手,出去玩也要带着,睡觉也要搂着。这时,奶奶会有顺口溜:“摸摸虎头,吃穿不愁;摸摸虎嘴,驱邪避鬼;摸摸虎背,荣华富贵;摸摸虎尾,十全十美。”所有这一切,都因为有了缝纫机,才使得本来复杂无比的针线活儿变得如此简单。
我的学生时代,缝纫机已经普及,仿佛什么穿戴,都离不开那台神器-缝纫机。它曾经伴随着千千万万个家庭,走过了几十年的岁月。缝针之下,制成的不仅是衣服,还有浓浓的爱意;踏板翻飞,噔噔楞楞的声音,不仅是丝线与布匹的咬合,更是滚滚红尘的太息。
现在,这神器已经成为过去,家庭小作坊,一去不返。衣服式样千变万化,变成了工场的产品。缝纫机变了样,再也不是人人都会用的普通机器,而是专业技术人员的劳动工具。制衣变成了效率极高的流水线,老式的缝纫机,也从我们的视线里一台台逐渐消失,再不能见。
将来,恐怕我们的子孙后代,只能在博物馆的玻璃橱窗里,才能见到它!而且,对它不会有任何感觉,那样陌生,仿佛见到了一件出土文物⋯⋯他们哪里知道,那是一台曾经给我们带来无限舒爽,无尽温暖,无数快乐和无穷幸福的天赐神物⋯⋯
现在,缝缝补补的时候已经不多。至多掉个纽扣什么的,衣服上只要有了洞,基本上就会沦为工作服,或被扔进旧衣回收箱。但与此同时,似乎需要缝缝补补的地方更多了。不仅是法制层面,在许多层面,裂痕越来越多,缝隙越来越大,有的甚至无法弥补,比如臭氧层。底线被无限突破、改写,弄得世人眼花缭乱、无所适从⋯⋯
可最令人担心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人类情感方面的撕裂。从前,我们可以静下心来,缝缝补补⋯⋯而现在,各种躁动不安,各种风起云涌⋯⋯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谁能置身事外?谁又能全身而退?谁来弥补我们内心的创伤?谁来拯救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