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屋晴窗:闲居时日与心情(民国趣读·闲情偶拾)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6章 住

王力

我虽没有买过洋房,却住过洋房。当年我们学校盖了几十所小住宅给我们住,酌收房租,我所住的一所每月租钱是三十二元一角。住宅的南面是一个小花园,东西北三面还有隙地可以种菜,七七事变那一年的初夏,我在门口的阳台上搭了一个藤萝架,新栽了一棵大藤萝。谁知藤萝正在欣欣向荣的时候,恰是鼙鼓动地来的时候。敌人来了,学校关门,我们匆匆把家具衣物搬进城里去,整套家具——连席梦思床在内——卖给了打鼓的,共得国币五十大元。住在朋友家里,还念念不忘自己的住宅。我出城去看了几次那藤萝和别的花木,又在菜园里摘了几个“老玉米”,拿到满布蛛网的厨房里,在生尘的破釜里煮熟了吃。以后就和那小洋房分别了。消息传来,那几十所小住宅已经变了敌人的营妓的住所。我的小花园里有两棵桃树,结的是很大很甜的桃子,正好让他们去分桃;而且现在那棵大藤萝一定更茂盛了,他们正好在藤萝架下——那到底是我住过的房子,我不忍再说下去了。

南来以后,我由洋房而变为住半中西式的房子,再变为住土房子。正像我赞美菜油灯一样,我深深觉得土房子能代表精神文明。况且我本来是在土房子里生长的,住土房子就等于回到了老家,所以我用不着拿抗战军人的风餐露宿来安慰自己,只当是回老家去住几年就是了。现在的棕榈轩,更比两年前所住的土房子好得多,我更是踌躇满志了。

然而我这棕榈轩是暂时借住的,说不定明天就得搬家。现在我发愁的不是将来仍旧住土房子,而是怕将来连土房子都没得住。住的问题比衣的问题困难多了:我们的衣服跟着我们逃难,它们虽然破旧,我们还可以穿补服,披袈裟;我们的房子没有跟着我们逃难,我们住的是人家的房子,今天付不出房钱,明天就得在街头睡觉。我们的房租津贴是每月二百元。我曾经到一个贫民窟里去打听过铺位的租金,最便宜的是每铺每日十元,这样每月还得另筹一百元,而且一家四口似乎不是一个铺位所能容纳的。这种事情,不去想它倒也罢了;思想起来,真够令人一夜发白!

写到这里,一个朋友走进来看见了,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单凭你有这些朋友,你就不至于住到贫民窟里去。就拿我来说吧,我新近盖的小洋房,遇必要时就可以借给你一两间屋子。”于是我恍然大悟,“房租津贴”二百元正是预备给我们打赏朋友的老妈子用的。我希望每一个公教人员都有这样的一个义气的朋友。尤其希望我们这一群高等难民当中,没有宁愿住贫窟,不愿住朋友的洋楼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