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中山公园的茶座
谢兴尧
一
我在数月以前,作了一首打油诗,题为:《丙子元旦试笔步知堂老人自寿韵》,文是:
元旦试笔即不佳,开头便遇险韵裟,
本岁须妨牛角鼠,从今勿再虎头蛇;[1]
命非贫贱因骨梗,文守朴拙忌肉麻,
编罢《逸经》作《逸话》,令人思念“稷园”茶。[2]
的确,凡是到过北平的人,哪个不深刻地怀念中山公园的茶座呢?尤其久住北平的,差不多都以公园的茶座作他们业余的休憩之所或公共的乐园。有许多曾经周游过世界的中外朋友对我说: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北平,北平顶好的地方是公园,公园中最舒适的是茶座。我个人觉得这种话一点也不过分,一点也不夸诞。因为那地方有清新而和暖的空气,有精致而典雅的景物,有美丽而古朴的建筑,有极摩登与极旧式的各色人等,然而这些还不过是它客观的条件。至于它主观具备的条件,也可说是它“本位的美”有非别的地方所能赶得上的,则是它物质上有四时应节的奇花异木,有几千年几百年的大柏树,每个茶座,除了“茶好”之外,并有它特别出名的点心。而精神方面,使人一到这里,因自然景色非常秀丽和平,可以把一切烦闷的思虑洗涤干净,把一切悲哀的事情暂时忘掉,此时此地,在一张木桌、一只藤椅、一壶香茶上面,似乎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二
中山公园的花,一年四季都有,但最伟大的要算这几天(四五月)的芍药和牡丹,与九月间的菊花,真是集中西的异种,可谓洋洋大观也哉。不特种类众多,颜色复杂,并且占几亩地的面积,一眼望去,好像花海一般。北平以牡丹著名的,是城外古老的“崇效寺”,是数百年来名流诗人借赏牡丹的吟憩之所,而它除了“年长”以外,(寺内的牡丹,其根茎有茶碗口大,据说是明朝的。)我以为远不如中山公园的多而好看。尤其是夏季的晚上,距花一二尺高,用铁丝挂着一排一排的红绿纱罩电灯,在光炬之下,愈显得花的娇艳,品茗之余,闲步一周,真是飘飘欲仙,再舒适没有的了。
闲言少说,书归正传,中山公园的茶座,虽共有五六处之多,但最热闹为人所注意的,则是园中间大路两旁的三家:春明馆、长美轩、柏斯馨(我现在姑画个图式如上)。这三家虽都是茶铺,它们的特点和性质,则彼此大大不同,这是本文所特别注意的。简单地说:“春明馆”是比较旧式的,“长美轩”是新旧参半的,“柏斯馨”则纯粹摩登化的。所以有人说:这三个茶馆,是代表三个时代,即上古(春明馆)—中古(长美轩)—现代(柏斯馨),又有人说:这是父、子、孙三代,这些话都很对。由它们预备的东西,便可以证明出来,由它们各家的顾客,更可以表明出来。于是凡来吃茶的,先打量自己是哪一个时代的人物,然后再去寻找自己的归宿地,要是走错了路,或是不能认清时代,譬如说你本来是个旧式人物,便应该规规矩矩到“春明馆”去坐下,而你偏要“偷闲学少年”跑到“柏斯馨”去现代化;反过来你本是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十成十的摩登角色,你硬要“少年老成”一下,钻入“春明馆”“老头票”里,无论是过或不及,而同样的因为环境不适于生存,与空气的不相宜,都可以使“瞎碰”者感到局蹐的坐立不安,结果只好忍痛牺牲一角大洋的茶资迁地为良。否则多喝两杯茶也只好提前的“告辞了”。这三家中,“春明馆”与“柏斯馨”,在地理上和性质上,确乎是两极端,长美轩位于中间,可说是中和派,它的雇主多半是中年人或知识阶级。但柏斯馨的摩登少年,与春明馆的老太爷,同时也可以到这里来坐,唯其较中和,所以它的买卖比那两家兴旺些。
三
刚才我说由它们各家所预备的东西,便可知道它们所代表的时代,如古老的春明馆为使吃茶的人消遣流连起见,设备了好几副“象棋”和“围棋”,这是其余两家所没有的,每天都有好些人在那里很纯粹地消磨岁月。请问在茶馆里能闲情逸致来从容下棋,恐怕中年人也没有这种“耐性”,少年人更不用说了。至于它们的点心,更是带着很浓厚的时代色彩,也是极明显的时代鸿沟,春明馆还是保持古色古香面目,是一碟一碟带着满清气味的茶食,如“山楂红”“豌豆黄”之类;长美轩则维新进化了,好像是清末民初的派头,除了“包子”“面食”外,碟子有“黄瓜子”“黑瓜子”等;柏斯馨则十足洋化,上两家总是喝茶,它则大多数是吃“柠檬水”“橘子水”“冰激凌”“啤酒”,它的点心也不是“茶食”“包子”“面”等,而是“咖喇饺”“火腿面包”及什么“礼拜六”,还有许多说不上来的洋名字。假若你叫六七十岁的人去喝柠檬水,叫一二十岁的小伙子去下象棋,不简直是受罪吗?
从它们的陈设和设备,我们不必进去,便可知道它们座上的人物。不消说春明馆当然是以遗老们为基本队伍,以自命风雅哼诗掉文的旧名士为附庸,在这儿品茶的,他们的态度,与坐茶座的时间,真可够得上“品”字。他们的年龄,若据新宪法的规定,每个都有做中华民国大总统的资格,因为起码都是四十岁往外的正气须生了。最特别的象征,便是这个范围里,多半是不穿马褂即穿背心,秃头而戴瓜皮小帽,很少有穿西服或穿皮鞋的。(固然穿西服当然要穿皮鞋。)长美轩是绅士和知识阶级的地盘,大半都是中年人,穿洋服、中装的均有,这个茶座可说是文化界的休息所。每天下午四点钟后,便看见许多下了课或下了班的“斯文人”,手里夹着皮包,嘴里含着烟卷,慢慢儿走到他天天所坐的地方,来解除他讲书或办事的疲乏。说到柏斯馨的分子,则比较复杂,但简单归纳说也不过止红男绿女两种人。其原因是一般交际花,和胡同里的姑娘都坐在这儿,于是以女性为对象的公子哥儿、摩登青年,也跟着围坐在这里。这个区域的空气特别馨香,情绪也特别热烈,各个人面部的表情,也是喜笑颜开,春风满面,不像前两个地方的客官,都带着暮气沉沉国难严重的样子。
四
这三个茶铺,便是中山公园最热闹的所在,不特空气清新,花草宜人,而又价廉物美。单吃茶每人只花一角钱,点心也大半一角钱一碟,长美轩是川黔有名的菜馆,但是几毛钱可以吃得酒醉饭饱,在旁处是办不到的。每逢“芍药开,牡丹放”的时节,或礼拜六、礼拜天的下午,总是满座,只见万头攒动,真是“人海微澜”。
这三个茶座,大家都喜欢它的,除了上面所说的理由外,还有两个附带的好处,第一是“看人”:它们中间的马路,乃前后门来往的人必经要道,你若是“将身儿坐在大道旁”的茶桌上,你可以学佛祖爷睁开慧眼静观世变;看见人间世一切的男男女女,形形色色,以及村的俏的,老的少的,她们(或他们)都要上你的“眼税”,四川的俗话叫作“堵水口子”,就是这个意思。第二是“会人”:在公园里会人,似乎讲不通,但是有些人自己不愿意去会他,而事实上又非会他不可,这只好留为公园里会的人了。大家在公园无意的碰面,既免除去拜会他的麻烦,同时事情也可以办好。一举两全,这是公园茶座最大的效用。
最后关于这三个地方的遗闻轶事,不可不附记于此。我在北平的时候,常想作一篇《中山公园茶座人物志》,我想这篇东西,或许可以作将来谈春明掌故者的小小参考。至少有人撰《续春明梦余录》时,是一定会把它收进去的。这三家茶铺,虽然茶座稠密,但地方究竟有限,凡是常去的人们,大半彼此都认识,最低面孔是互相熟习的。这些天天去的,都得有“公园董事”雅号(实在不是董事)。据最近两年的统计,常在柏斯馨坐者,有前国立北平大学校长物理学专家夏元瑮先生。长美轩常去坐的,有已故画家王梦白和数理大家冯祖荀先生,你看他吃得醉醺醺的样子,手拿毛竹旱烟袋,穿着四季不扣纽子的马褂,东张西望,踱来遛去,谁也猜不出来他是位科学家。还有曾做过外交使臣的廖石夫和发明速记学的汪怡,差不多都天天来,也可说是这里的长买主。尤以廖翁健谈,因为他和孙宝琦很熟,对于“洪宪掌故”及外交秘闻,见闻极富,有时候高兴起来,天南地北,高谈阔论,真使围坐环听的人,乐而忘倦,甚至拍案叫绝。还是去年的夏天吧,我记得有一夜同他在茶座谈天,还有在《国闻周报》撰随笔的徐一士与其他诸人,因为谈得起劲,不觉直至夜午,全公园只剩下我们这一桌。这晚所谈的,是说他驻扎欧洲的时候,正值袁世凯执政,那时法国不知道因何事故,想有条件地将安南交还中国,一般外交使臣都认为是千载一时的机会,亟电政府报告。但结果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袁的复电,是不许收回安南,不久得到密令,说明其故,大意谓现在帝制尚未成功,粤桂滇黔,不少潜伏的革命势力,若此时收回,不啻增加革命党的力量,等将来帝制成功后,所有旧日“属地”,都要完全收回来的。像这种秘闻,只有在茶座上,才可以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也可算是茶座的一种功效吧?常坐春明馆的,有已故诗人黄晦闻(节)先生,其他的许多老年人,可惜我不大认识。至于我常去坐的是长美轩,去得最勤的,是民国廿年,那时骂胡适之先生的林公铎(损)先生尚在北平,他常常邀我同去吃茶。还有两位也时常在长美轩茶座上的,是钱玄同和傅斯年,不过他两人比较特别,总是独自一人,仰天而坐,不约同伴,不招呼人。而疑古老人并且声明在案,凡在公园里,是绝对不和友人周旋的,就是遇见朋侪,也熟视无睹。他的哲学是:“逛公园本求清静,招呼人岂不麻烦。”这可算是“独乐”的实行者了。不过这个公园里很少见胡适之、周启明两位的踪迹,而北海公园间或可以看见他们,这当然是北海的景物比较自然而伟大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