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吃茶文学论
阿英
吃茶是一件“雅事”,但这雅事的持权者,是属于“山人”“名士”者流。所以往古以来,谈论这件事最起劲,而又可考的,多居此辈。若夫乡曲小子,贩夫走卒,即使在疲乏之余,也要跑进小茶馆去喝点茶,那只是休息与解渴,说不上“品”,也说不上“雅”的。至于采茶人,根本上就谈不上有什么好茶可喝,能以留下一些“茶末”“茶梗”,来供自己和亲邻们享受,已经不是茶区里的“凡人”了。
然而山人名士,不仅要吃好茶,还要写吃茶的诗,很精致的刻“吃茶文学”的集子。陆羽《茶经》以后,我们有的是讲吃茶的书。曾经看到一部明刻的《茶集》收了唐以后的吃茶的文与诗,书前还刻了唐伯虎的两页《煮泉图》,以及当时许多文坛名人的题词。吃茶还需要好的泉水,从这《煮泉图》的题名上,也就可以想到。因此,当时讲究吃茶的名士,遥远地雇了专船去惠山运泉,是时见于典籍,虽然丘长孺为这件事,使“品茶”的人曾经狼狈过一回,闹了一点把江水当名泉的笑话。
钟伯敬写过一首《采雨诗》,有小序云:“雨连日夕,忽忽无春,采之瀹茗,色香可夺惠泉。其法用白布,方五六尺,系其四角,而石压其中央,以收四至之水,而置瓮中庭受之。避溜者,恶其不洁也。终夕缌缌焉,虑水之不至,则亦不复知有雨之苦矣。以欣代厌,亦居心转境之一道也。”在无可奈何之中,居然给他想出这样的方法,采雨以代名泉,为吃茶,其用心之苦,是可以概见了;张宗子坐在闵老子家,不吃到他的名茶不去,而只耗去一天,又算得什么呢?
还有,所以然爱吃茶,是好有一比的。爱茶的理由,是和“爱佳人”一样。享乐自己,也是装点自己。记得西门庆爱上了桂姐,第一次在她家请客的时候,应伯爵看西门那样的色情狂,在上茶的时候,曾经用首《朝天子》调儿的《茶调》开他玩笑。那词道:“这细茶的嫩芽,生长在春风下。不揪不采叶儿渣,但煮着颜色大。绝品清奇,难描难画。口儿里常时呷,醉了时想他,醒来时爱他。原来一篓儿千金价。”拿茶比佳人,正说明了他们对于两者认识的一致性,虽说其间也相当的有不同的地方。
话虽如此,吃茶究竟也有先决的条件,就是生活安定。张大复是一个最爱吃茶的人了,在他的全集里、笔谈里,若果把讲吃茶的文章独立起来,也可以印成一本书。比他研究吃茶更深刻的,也许是没有吧。可是,当他正在研究吃茶的时候,妻子也竟要来麻烦他,说厨已无米,使他不得不放下吃茶的大事,去找买米煮饭的钱,而发一顿感叹。
从城隍庙冷摊上买回的一册日本的残本《近世丛语》,里面写得是更有趣了。说是:“山僧嗜茶,有樵夫日过焉,僧辄茶之。樵夫曰:‘茶有何德,而师嗜之甚也?’僧曰:‘饮茶有三益,消食一也,除睡二也,寡欲三也。’樵夫曰:‘师所谓三益者,皆非小人之利也。夫小人樵苏以给食,豆粥藜羹,仅以充腹,若嗜消食之物,是未免饥也。明而动,晦而休,晏眠熟寐,彻明不觉,虽南面王之乐莫尚之也,欲嗜除睡之物,是未免劳苦也。小人有妻,能与小人共贫窭者,以有同寝之乐也,若嗜寡欲之物,是令妻不能安贫也。夫如此,则三者皆非小人之利也,敢辞。’”可见,吃茶也并不是人人能享到的“清福”,除掉那些高官大爵,山人名士的一类。
新文人中,谈吃茶,写吃茶文学的,也不乏人。最先有死在“风不知是在哪一个方向吹”的诗人徐志摩等,后有做吃茶文学运动,办吃茶杂志的孙福熙等,不过,徐诗人“吃茶论”已经成了他全集的佚稿,孙画家的杂志,也似乎好久不曾继续了,留下最好的一群,大概是只有“且到寒斋吃苦茶”的苦茶庵主周作人的一个系统。周作人从《雨天的书》时代(1925年)开始作“吃茶”到《看云集》出版(1933年),是还在“吃茶”,不过在《五十自寿》(1934年)的时候,他是指定人“吃苦茶”了。吃茶而到吃苦茶,其吃茶程度之高,是可知的,其不得已而吃茶,也是可知的,然而,我们不能不欣羡,不断的国内外炮火,竟没有把周作人的茶庵、茶壶和茶碗打碎呢?特殊阶级的生活是多么稳定啊。
八九年前,芥川龙之介游上海,他曾经那样的讽刺着九曲桥上的“茶客”;李鸿章时代,外国人也有“看中国人的‘吃茶’,就可以看到这个国度无救”的预言。然而现在,即使就知识阶级言,不仅有“寄沉痛于苦茶者”,也有厌腻了中国茶,而提倡吃外国茶的呢。这真不能不令人有康南海式的感叹了:“呜呼!吾欲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