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春风剪
麦子
NO.1
天,完全暗了下去。我知道若是再不回家,后果就更严重了。
六月的胡同涌动着铺天盖地的花香。我已在这香味中浸泡了近半小时,全然没有心思再去捕捉栀子花的淡雅、金盏菊的清芳,还有茉莉花的甜腻了。有人从我身边经过,是邻居,我忙将脸贴向墙壁,脚步声在我身后犹疑片刻后,坚定地走了过去。
我轻轻松了一口气。
院里的灯亮了。
被栀子香包裹着的昏黄灯光瞪大眼,看见了我。
如果是妈妈先回家就好了,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如此祈求。可是,站在院内的分明是爸爸。
爸爸正在浇花。
“干什么去了?”
花洒中的水喷溅在月季、夜来香、三角梅上。我听见自己的心在跳,我听见那些花儿发出“咕咚”的吞咽声。
“玩饿了吗?”爸爸又说。然后,回过头。
他看着我。
我紧张极了。我说不出话。
“你将头发剪啦?”他的声音立时低了下去。
“嗯。”
爸爸继续浇花。他不再理我。浇完后,他还是不理我。他走进屋,“嘭”地关了门。往天,他不会这样。往天,他会和我讲一些当天所遇的趣事,说说单位上那些爱出风头人物的糗事。可是,现在,他不理我。
在理发店里,我已无数次想象过他见我剪了短发的情景,想他怒火冲天,想他将我狠狠揍一顿,想他不再理我,想他给我买来假发,想他拽住我的短发朝妈妈吼“你瞧瞧,你看看,像什么模样,像什么模样”。当然,他“嘭”地关上门,也曾在我想象之中,所以先前惶恐和忐忑的心反而在重重的关门声中安静了下来。
我蹲在院里,等妈妈。
门口很快传来碎步声。
我从那丛三角梅处站起来时,吓了妈妈一跳。
“你真给剪了?”妈妈伸出手,摸向我的头,好像要证明她并非处于幻境。
“剪了。”
“我以为你这次也是说说。”
是吗?我也曾以为这次只是说说,就像我无数次看到朋友短发后,都会回家宣布“我要剪发”一样。只是,这次真的不一样。因为,我想送洛湛一份特别的礼物。
NO.2
我和洛湛小学就同班。那时,他坐我前面,喜欢穿白色的衬衣。我喜欢将笔尖径直朝向前方,洛湛上课却喜欢扭来扭去,结果就是他的衬衣总会不小心蹭到我的笔尖上。
“花小鱼,你赔我。”下课后,洛湛不依。
“是你自己不小心。”
“赔。”他将蹭墨的地方挪到我眼皮下。
“我要去厕所。”我这么一说,洛湛就干瞪眼。一般来说,等我回到教室,就会发现他衬衣上的墨点淡了许多,而再过一会儿,那墨点就会消失殆尽。这是因为洛湛的同桌是徐眉。徐眉很爱干净。她不忍看一件衬衣上有墨点。
“花小鱼,你如果再不收拾好你的笔,下次有你好看。”为洛湛打理干净,徐眉总忘不了回头警告我。
“你会给我什么好看?”我打趣徐眉。徐眉看我一副死不悔改的顽固样,眉毛一抬,“把你拖到理发店,剪成短发。”
班上谁都知道我从未剪过短发。不剪短发是因为爸爸。爸爸喜欢长发。“女孩就该有女孩的样,长发多好看,剪个短发男不男女不女。”这是有同学到我家,我爸永远会唠叨的话题之一,如果对方正好是长发,以为他夸呢,如果对方正好是短发,除了不乐意,还会觉着他“神经”。
就因为爸的“唠叨”,在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不再有短发好友。还好,当她们知道爸爸“嗜爱”长发后,又纷纷予我同情。其实,她们不必如此。我不剪短发,是因为我的确喜欢长发,用妈的话说就是“长发多好啊,长发可以扎马尾巴,可以梳麻花辫,可以用丝巾束起,可以别好看的发卡……”。
有时,我也会和妈妈讨论爸爸为什么喜欢长发。是因为奶奶一直是长发?还是因为他初恋女友是长发,或者压根像以前有人变态地恋小脚女人一样,爸爸心理上也有那么一点不对劲……不过,这个癖好无伤大雅,何况我和妈也乐意有一头茂密的长发。
徐眉无数次威胁过要剪我的头发。有时,是因为洛湛。有时,是因为我和她交恶或是我们好得像姐妹。
上初中,洛湛、我和徐眉不幸地又分到同一班。只是,这一次,徐眉不再是洛湛的同桌,而我由坐在洛湛的后面变成了坐在他的前面。因为,他长高了,徐眉也长高了。而我,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
“这都是因为你顶着一头黑森林的缘故。”每每我抱怨我的海拔过于低矮时,洛湛的目光就会穿越过我的头发,笑侃。长高的他已不复从前的腼腆,和我说话也不再脸红,更不会脖粗了,而且笑起来很干净很剔透,时间对他进行了很好的耕耘,对徐眉也是,唯独对我很吝啬,仿佛在不经意间将我遗忘了。
“对哦,就是因为你有茂密黑森林的缘故。”洛湛笑侃我时,徐眉总会在一旁附和。他们总是一唱一和,仿佛演双簧,以前我根本不会介意他们的“双簧”,但在一个明媚的春天,当我们一起骑车去郊游,当我看见洛湛被桃花映红的脸无比好看时,我开始介意了。我开始怀念小学,怀念和洛湛相互背诵课文的日子。
那时,洛湛是班长,我是学习委员。学习委员和班长的背诵是相互监督的。每一次,无论我背得结结巴巴,还是叽咕叽咕一通胡言乱语,洛湛都会在课文上画一红钩,以示“通过”。而每一次,当我拿着语文书到洛湛面前时,徐眉就会停止朗读,帮着洛湛“监督”我。
“她背错了。”徐眉提醒。
“她应该重背。”徐眉又说。
洛湛装作没听见。
“你这明明是徇私舞弊,假公济私。”看到洛湛的红钩,徐眉不顾我的白眼,喋喋不休。
“免得她浪费我时间。”洛湛解释。
“这样考背诵题时,她就傻眼了。”洛湛又说。
“原来是这样啊。”然后,徐眉就会咯咯笑起来,笑的时候还不忘看我一眼。洛湛也看我,似笑非笑。我讨厌他俩笑。于是,抄起书,一人头上给狠狠拍一下。然后,轮到洛湛拿着书到我面前时,我总会死死地看着书,看他是不是漏掉“地、的、得”或是“了、着、啊”。
“得饶人处且饶人。”每次,我大手一挥,在洛湛书上画叉时,他就不紧不慢地抛出这话。我才不管。如果没有徐眉,也许我会饶过他。
可是,上了初中,洛湛仍是班长,徐眉仍是文娱委员,而我却什么也不是了,成绩也无法和洛湛并驾齐驱了。
“那是因为黑森林都吸光了你的营养。”洛湛又拿我的长发说成绩。
“就是,就是,干脆剪了吧。”徐眉起哄。
“真是难以想象你剪了短发啥样。”洛湛笑着,伸手想拽住我的长发。我却一闪。谁也没有见过我剪短发,我的头发只有修一修,我的头发永远过肩。以前,是因为爸爸喜欢。后来,是因为习惯。还有,我害怕改变。
NO.3
爸爸还在生气。
“她越来越不听话。”我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客厅里的动向。
“她长大了嘛。”妈妈为我辩解。
“你瞧瞧,她剪了多难看,简直和一男生差不多了,走出去,人家还以为她是我兄弟呢。”
“扑哧。”妈妈忍不住笑了,我也忍不住想笑,他能有我这么小的“兄弟”吗!
“其实,你不觉得小鱼剪了精神多了,也清爽多了?过段时间,我也想剪。”
“你敢!”
短短的头发,倔强的单眼皮,碎花棉衬衣下是一条已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我很喜欢自己的新模样。因为,我听到了锦帛撕裂后如雨的蝉声,还有风在昔日的春天快乐裁剪的声音。
“看了十多年的长发你还没腻啊?反正,我想换换了。”
“这下好啦,我一下子多了俩兄弟。”爸爸气呼呼地嚷着。门外的妈,门内的我,却不约而同笑起来。我扑倒在床上,捂着被子笑。笑着笑着,心,却慢慢难受了起来。
决定剪短发是这个学期之初,是二月。
那天,洛湛和他的同桌刘小天交换着新年里拍的照片。
“这个女孩是谁啊?”我听见洛湛问。我听见他的声音里有惊奇和欢喜。
“我表妹,怎么样,挺漂亮吧?”
“凑合吧。不过,她的短发蛮好看。”洛湛说。
“哦呀,原来我们的班草喜欢短发女生啊。”刘小天在笑。我的心却“怦”地跳了一下。
“如果我剪了短发,会是什么样呢?”那天,放学回家,我在镜子前站了很久很久,我不停地问着自己,不停地想象自己短发的模样。
可是,我没有勇气。
“怎么样,去剪了吧?”徐眉知道我剪发的想法后,不停怂恿。
“再想想。”我犹豫。我为自己想剪短发的理由难为情。
徐眉没有告诉我她也想剪短发。我是突然发现她的头发变短的。
“怎么样,好看吧?”她的目光在得意地瞥了我一眼后,便锁定了洛湛。
洛湛不置可否。可是,我却发现早上升旗时,他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徐眉站立的方向。
爸爸和妈妈还在客厅里说着、嚷着。后来,他们的声音低了下去,有那么一两次,我还似乎听到爸爸在笑。原来,想象中的暴风骤雨不过几个小时就悄然熄灭,原来爸爸也是可以接受我的短发。我低下头。我听见有只鸟从我的胸膛呼啸而过。我站立到镜子前。
在理发店匆匆瞥了一眼自己后,我就没有再看自己。
“剪短点。”我对那位将头发烫染成栗色的阿姨要求。
“好,剪短点。”她笑着,拿过一把铮亮的剪刀。
我闭上眼。我看到漫山遍野的鲜花正怒放,我没有看到洛湛,也没有看到徐眉。
我一直闭着眼。我害怕看见陌生的自己。
“好啦,可以睁开了。”理发店的阿姨拍肩。
我只看了一眼。那是我吗?头发真的好短咯。
等我逃出理发店,站在大街上时,我才反应过来——“剪短点”,我想说的是“剪短点,留长一点”,可是那位阿姨却理解为“剪长一点,留短一点”,比我预想的还要短。
我不敢回家。我在街上游荡,且不敢看橱窗中的自己。我怕爸爸骂,我还怕镜中的自己。而且,这么短的头发,洛湛见了会说什么呢?
NO.4
五月一到,随着毕业的气息日益逼近,大家开始纷纷互赠礼物。徐眉送了我一个美丽的发卡,是她以前喜欢过的,而洛湛送了我一个铁皮人。
“我周末特意去为你挑的哦。”洛湛说。
“是吗?可惜,我没时间为你挑什么。”我咧嘴笑,边笑边看着徐眉送给洛湛的一条幸运绳,那绳子现在系在洛湛的手腕上。洛湛也送了另外一个铁皮人给徐眉。徐眉说,她不喜欢。洛湛说,你不喜欢就送给小鱼好啦,小鱼说过要在铁皮人中种薰衣草。是吗?我说过吗?也许吧,但我已忘记。
报考前,徐眉问我想上哪个高中,洛湛也问。我没有回答。我反问他俩。他俩报的同一所高中。
“你也报吧。”洛湛说,“说不定我们仨又同班。”
“我想报香河。”我说了另外一所高中的名字。我是在那一刻才决定。我不再想和洛湛同校同班了。
我送了徐眉一个水晶挂坠。是我自己买来黄水晶,慢慢串成的挂坠。书上说,黄水晶代表友谊。我和徐眉一直算不上特别好,但我们一直同班,九年呢,有差不多两千多天都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拥有那么多相同的回忆。
“你送洛湛什么?”徐眉高兴地将黄水晶往光洁的脖子上戴时,问我。
“还没想好。”
其实,我早已想好。在洛湛于我留言簿上写下“花小鱼,你剪了短发一定要通知我,我想看看你短发的模样”时已想好。
只是,真的好忐忑。
班上的互赠风早已刮过,接踵而来的是各种摸底考试,然后是中考。
“小鱼,你送我的东西呢?”走出考场时,洛湛等在门口。他的眼睛亮亮的,一如小学初见他时的明亮。
“明天就送你。”
明天!
明天,我们全班约在公园照相、吃喝,还有狂欢。
“那我等着哦。”洛湛说。然后,他习惯性地伸出小拇指。我笑着,也伸出小拇指,和他轻轻拉了拉,又弯下大拇指和他的大拇指盖了章。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这是我和洛湛最后一次伸出小拇指,最后一次弯下大拇指了。
徐眉在身后叫我。我装作没听见。
我急匆匆地走出校门。那个理发店已在我脑海中闪现过无数遍,我很顺利地就找到。是的,我多么想将“短发的模样”作为礼物,送给洛湛。
“早点睡。”妈妈推开门,看着我。
“嗯啦。”
“放心,你爸气已经消了。”她笑着,比出了一个难看的剪刀手。
“其实,我也没想到你真给剪了。”妈又说。
“挺难看吧?”我收回镜中的目光,问妈妈。
“换发型就是换心情,换另外一种心思瞧自己,挺好的。”妈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仿佛我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心思她已全然知晓。
NO.5
一夜无梦。
早上刚一醒来,就接到徐眉的电话。
“今天穿漂亮点,要照相呢。”徐眉提醒。
“知道啦。”
“洛湛说,你今天送他礼物?”
“嗯啦。”
“好吧,那等会儿见。”徐眉的声音低了下去,并匆匆挂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又接到洛湛的电话。
“我骑车,会经过你家门口。”洛湛说。
“我还有点事,你先走吧。”我看着窗外。
窗外,有花香弥漫,有花朵在开,而爸爸正推着自行车出门。他说:“出去玩,小心点。”说这话时,他还看了我一眼。
爸爸出门后,我也出门了。我没有径直去公园。
我去了附近一家礼品店。我要为洛湛重新挑选一样礼物。因为,我决定将“短发的模样”留给我自己。
拿过饰品店小姐包扎好的礼物时,我又情不自禁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短短的头发,倔强的单眼皮,碎花棉衬衣下是一条已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我很喜欢自己的新模样。因为,我听到了锦帛撕裂后如雨的蝉声,还有风在昔日的春天快乐裁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