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看不起小事情的人
徐良
天刚黑,校门口就不断涌进来男的、女的、大人、小孩。今晚第四中队开文娱晚会,邀请家长参加,王一平也把爸爸和小妹妹带来了。
小妹妹这是头一遭上学校,特别兴奋,她左顾右盼,连蹦带跳地走着。
爸爸胸前挂着先进生产者的奖章,他那又粗又大的手,轻轻地落在王一平的肩膀上,问:“一平,今天晚会上,你表演什么节目?”“没我表演。”王一平眼睛望着别处,语气冷淡。“那你担任了别的工作吧?”“做效果。那算什么工作啊?一个人蹲在后面,一会儿捏着嗓子学鸡叫,一会儿抡着鼓槌学打雷。台上的游击队打日本鬼子和汉奸——他们拿的是木头枪,我就帮他们放放枪。”说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玩具手枪,那支枪只要装上火炮,一扣扳机,就能发出很大的响声。爸爸很奇怪:“为什么‘做效果’不算工作呢?一平,你几时见过没有效果的戏呢?没有效果,这个戏也就不像个戏啦!你说是不是?”王一平没吱声。爸爸还想说什么,忽然,黑暗里钻出一个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少先队员,她气喘喘地对王一平说:“你呀,快点吧!大伙让我到门口找你,找了七八回啦,赶快到后台去吧!”王一平嘴里嘟囔着:“还有十分钟才开会呢……”可是那个女队员却把他拉走了。
后台又热闹,又紧张。
演老乡的孙志成正一心一意地把棉花粘在下巴上。平日胆子就小的方志高,她演老大娘,总共在台上说两句话,可是刚才她扒开幕布,从一条细缝偷偷往外瞅,吓!台前那么多大人、小孩,她担心待会儿开演了,一慌,会把那两句台词忘了。这会儿,她躲在一个角落里,像念经一样地背台词:“我什么也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说——”
王一平刚刚走进后台,就被辅导员看见了。“你来得正好,手枪带来了吗?好吧,赶紧准备,晚会快开始了。”说着,辅导员去指挥布景工作了。王一平慢吞吞地拖来一张椅子放在靠近背幕的地方,那儿恰巧破了一个洞,王一平可以从洞里看见台上表演的情形。他把一面鼓、十来个火炮放在地上,然后坐在椅子上沉思起来。
他想:“我真傻,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做效果呢?当游击队员多神气呀!腰里挎着枪,埋伏在路边,逮住了汉奸保长。游击队长举起枪,说:‘我,奉上级的命令,枪毙这个汉奸卖国贼,给乡亲们报仇!’‘砰’地一枪,汉奸保长就倒在地上了。呵,观众那会儿准会给他鼓掌……”
负责今天整个晚会的中队长朱启民慌慌张张地问王一平:“你看见向林心吗?”“没有。”“真糟,该他朗诵诗的,可是到现在还没来。”说着,他又找到别处去了。
晚会开始了,女声合唱,相声,二重唱,瓶舞,笛子合奏……节目一个接一个顺利地进行着。三幕话剧“勇敢的游击队员”就要开演了。这是文娱晚会中最主要的一个节目,所以,司仪把剧名向观众报了四遍!
幕拉开了。火光烧红了半边天,远远地听见大人、小孩的哭声和喊声,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在村头的广场上,枣树的旁边,老乡们被赶来“开会”。场子中间有一个老大娘,她骄傲地挺立着,汉奸保长恶狠狠地龇着牙说:“快说,游击队藏在哪儿?”老大娘镇定地回答:“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说!”“啪!”日本兵一鞭子劈头盖脸地抽过来,老大娘的眼里闪着愤怒的光芒,她仍旧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日本兵举起鞭子刚要打下去,忽然台下一个小细嗓子哭开了。“别打姐姐!别打姐姐!”人们扭头一看,原来是方志高的四岁小妹妹在哭,她担心日本兵真的把姐姐打死了。
演员们都演得不错,汉奸保长一说话,台下各个角落都有细细的嗓音愤怒地喊着:“打死他!”“不要脸,坏东西!”甚至还有小鬼头站在椅子上用手指头羞他。
王一平却懒洋洋地工作着,也听见台下不时发出的掌声,心里深深地懊悔,当初没有坚持要当演员,现在坐在这个倒霉的后台,观众根本不知道谁在做效果呢!
忽然,台下传来一阵热烈的掌声。王一平赶紧从窟窿眼里望过去。那汉奸保长正跪在地上向游击队员和老乡们求饶,游击队长已经举起了枪,庄严地说:“我奉上级的命令,枪毙这个汉奸卖国贼,给老乡们报仇!”游击队员们扣了一下扳机,就在这同时,王一平也扣了一下玩具手枪的扳机,不料没有响声。台上的游击队长不知怎么着才好,他只好用枪轻轻地敲了那个汉奸保长的后脑勺一下。演汉奸保长的张有德略为踌躇了一下,便乖乖地倒在地上了。观众们都交头接耳地议论论起来。正在这时候,王一平已经匆匆忙忙地把火炮装进了玩具手枪,并且昏头昏脑地扣了扳机,发出一声巨响,倒把游击队员和老乡们吓了一跳,甚至死了的汉奸保长也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观众们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便轻轻地笑起来了。王一平的小妹妹可还是没弄明白,她毫无顾忌地问:“爸,坏蛋干吗睡觉呢?”惹起了观众一阵笑声。
剧快演完了,下面已经没有要做效果的地方了。王一平捧着脑袋坐在老地方,一动也不动,心里像被猫抓了似的。他知道,全中队都期待着这个剧的成功,可是,他却因为事先忘记往手枪里装火炮,把整个剧都破坏了,为什么他会忘记装上呢?大家信任他,可是,他想错了,也做错了,爸爸的话自然而然地浮上了心头:没有效果,这戏也不像戏啦!
幕布刚刚拉上,“游击队长”和“汉奸保长”手拉着手气咻咻地走到后台,冲着王一平嚷道:“都是你!都是你!”“你睡着了还是怎么的?”
“嘘——别吵啦!”中队长朱启民从外面走进来,满脸愁容,他看了大家一眼,不愉快地说,“刚才向林心的妹妹来说:向林心生病了,朗诵节目又成问题啦!”队员们一听,都跳起来了,他们急急忙忙地问:“什么病?这怎么办呢?”“再隔两个节目就该他了!”这时辅导员也进来了,对大家说:“他伤风得很严重,还发烧,‘干部是最宝贵的’,咱们不能让他生着病还朗诵啊。再说,他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上了台也是不成。”司仪急得叫起来:“可是,我在晚会一开始就把全部节目报告了一遍,我们应该守信用啊!”“是啊,应该守信用!”演员们和剧务人员都这么说。
王一平鼓起勇气对辅导员说:“让我来朗诵向林心的那首诗吧!”
“你?效果都没做好,还朗诵?”演老大娘的方志高气愤地说。王一平立刻回答她说:“也许正因为我效果做坏了,我才更明白那首诗的意义呢。”辅导员仔细地望着王一平,考虑了一下,说:“好吧,就让你代替他朗诵吧!”司仪再三嘱咐王一平,再过二十分钟,也就是表演完了魔术和西藏舞,就该他上台了。王一平点点头,坐在原先做效果的椅子上,默默背诵着那首诗。等他练习朗诵了六七遍后,新的诗句在他的脑海里涌现了。
当司仪说完:“诗朗诵:看不起小事情的人。作者:中队诗人向林心,朗诵者王一平。”王一平已经走到台的中央。他行了个队礼,又用眼睛扫了一下爸爸和小妹妹。爸爸微微点了点头,好像是说:“别紧张,我在这儿哪!”小妹妹却带着十分惊奇的眼光看他,因为她明明知道哥哥今晚不表演节目的呀!王一平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放开喉咙朗诵:
在我们中队里,
有这样一种人,
他的眼睛生在额头上,
他的鼻子翘得比山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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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
我不愿做校对,
可是我愿意当主笔,
因为主笔最重要!
朗诵到这儿,王一平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火光闪闪,
鸡鸣狗叫,
热闹的话剧上演了。
那勇敢的游击队员,
枪口对着犯人的后脑勺——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枪声没响,
敌人却倒下了。
看戏的人们都莫名其妙!
其实,
后台的人们全知道,
这是做效果的人
忘记了他的工作,
歪着脑袋在自己懊恼,
他以为,
效果在话剧里,
不关紧要!
朗诵被掌声打断了。朱启民等都有些惊奇,因为这一节是王一平自己加上去的。掌声平息以后,王一平又朗诵下去。
这种人,
虽然他的眼睛生在额头上,
他的鼻子翘得比山高,
可是他哪样事儿也办不好!
在我们中队里,
任何一件事情都很重要。
只有关心集体荣誉的人,
才能把事情办好!
诗朗诵完了,王一平回到后台,立刻又被人推到台前:“谢幕,谢幕!”他又向观众行了个队礼,在观众雷样的掌声中回到后台。辅导员、队员们一下子涌过来,都说:“太好了,从来没听过你朗诵得这样好!”王一平又兴奋又难为情,光说:“给我点水喝,喉咙眼都干了!”
王一平跟爸爸回家的路上,小妹妹已经沉睡在爸爸的肩膀上了。
王一平说:“爸爸,你们机器厂里也有这样的人吗?”
爸爸一下子摸不着头脑。
“喏,不愿意做小事情的。”
“噢,这种人……以后不会有了。”爸爸说着朝王一平笑了。
王一平说:“为什么呢?”
“你不是说将来要进机器厂工作吗?可是你现在已经改正了。”
微带凉意的晚风,吹走了王一平的瞌睡,他一面听着爸爸说的话,一面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的诗句:“只有关心集体荣誉的人,才能把事情办好……”
(原载195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