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艺》60年金品典藏书系·星河流影(小说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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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电话员

楚城

电话员小黄,从装有军用电话总机的草房里走出来,在门口停了一下,立刻从通往前线各地去的一大把电话线中,找着了一根橙黄色的电话线。

“张排长,只有一根黄线吗?”

“只有一根,”屋子里的声音。随着声音走出来一个人,“努,它是通到二连观察所[1]去的,你跟着它走,保险不会出错儿。”

“好的,我现在就去!”

“不过要当心些,别摸到敌人那儿去啊!”张排长笑着说。

“如果那样,我就带几个俘虏回来。”

两个人都同时笑起来了。小黄挥了一下手,迈着大步,跟着这根黄线向前线走去了。

在这广漠的淮海平原上,积雪还没有融化,天冷得要命,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小黄紧紧地裹着棉大氅,很快地向前走着。他只有十五岁,在炮手们面前,他还是一个孩子呢。炮手们很喜欢他,亲昵地叫他“小娃儿”,或者“小鬼”,虽然他是有姓有名的——他叫黄文华,但是人家都把它忘了。

再向前四五里路,就是淮海战场。但是现在听不到炮声,也听不到枪声,只有“大傻瓜”[2]在上空发出嗡嗡嗡的单调的声音,像唱催眠曲,吵得人头昏脑涨。

“唱个歌儿吧!”他想,因为一个人走路实在冷清清的。于是他拉开嗓子: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随着进行曲的节奏,他挺起胸膛,雄赳赳地开步走。雪被他沉重的步子压得吱吱地响。

唱完一支歌又来一支,唱着唱着,前面一条交通壕挡住了去路,他停下脚步,嘴里还在哼着,忽然他不唱了。因为他只顾唱歌,早把那根黄色电线忘了,现在它在哪儿呢?他应该怎样走呢?

“真捣蛋,他妈的!”

他搔搔脑袋,无可奈何地沿着原路往回走。走了好远,他才在一个交叉路口找着了它。然后,他两眼紧紧地盯着这根电线,迈着大步,向前走去。

电话线通到一个被炮火摧毁了的小村子背后去了,这个村子,现在只剩下一些断壁残垣,大树被削剩二尺多高的杆子。在一个土墙旁边,电线转了一个弯,通到战壕里去了,小黄也跟着跳进战壕。

这里已经是前线,再过去二百多米,就是敌人的战壕,敌人的地堡。

小黄沿着战壕向前走了不远,他发现有两个人站在一个三脚架的旁边。架子上装了两个圆筒,一直伸到战壕上面去。他知道这就是炮兵用的观察镜。他在这儿停止了。

“小鬼,你找谁,啊?”观察镜旁边的人问他。

“找二连观察所。”

“榴炮二连?”

“是的!”

“哦,就是这儿。”

小黄掏出了介绍信,交给他,并行了个礼。

“好的,我刚才已经接到电话了,我们正需要人呢!”观察员看完信,就把他领到防空洞里去了。

防空洞很宽大,角落上有一张小木桌,桌上放着一架军用电话机,旁边坐着一个疲惫不堪的电话员。

“张子成,你去休息一会儿吧,通信连派了一位小同志来接班了。”他说完,又回到观察镜旁边去了。

“一个小娃娃,能行吧?”张子成睁开了通红的眼睛打了一个呵欠,用不信任的眼光瞧了他一下。这种不客气的态度,使小黄很不高兴。

“你当了多长时间电话员呀?”小黄反问他。

“一年多些。”他又打了一个呵欠。

“哦,资格并不比我老嘛。我已经干了两年电话员啦!”

“真的吗,不吹牛?”

“吹牛?吹牛是这个!”他伸出了一只小拇指,“革命军人还有说谎的吗?”“好吧,那你就干吧,你知道我已经两天两夜没闭上眼了。”他的声调很缓和,说完就离开小桌,在铺有麦草的地上躺下。身子刚靠着地,他就呼噜呼噜地打鼾了。

太阳落山了,西方的上空出现了粉红色的美丽的云彩。在观察镜前面,观察员陈国良和张登科正在紧张地监视着敌人。就在眼前这片方圆几十里的平原上,几十万蒋匪军被我们四面紧紧地包围着,十天来,匪军们已经发动了几十次冲锋,妄想突出重围,但是每次都被打得焦头烂额。现在,只要敌人一有动静,观察员们就会立刻报告指挥员,用猛烈的炮火来打击他们。

“老张!过来看看。”陈国良紧张而小声地招呼张登科。

张登科很快地把眼睛凑到镜头上。陈国良说:“喏,在十字线[3]右上方,魏老窑[4]东北,敌人好像在运动。”

“嗯,是呀!杜聿明[5]这小子又想玩什么花样啦!”

噔——噔——噔!

张登科的话刚说完,魏老窑的背后就传来了几声低沉的声音,立刻头顶上就发出了尖锐的撕裂声:

嘶——呼——呼——嘶——

紧接着在观察所后面三百多米远的地方,发出了巨大的炮弹爆炸声音。整个战场醒来了。

“陈观察员,电话,二〇一[6]的电话!”小黄在防空洞里喊。陈国良接过电话:

“喂,二〇一吗?我是陈国良。”

“前面有情况吗?”电话里的声音。

这时敌人的大炮不停地向我军阵地发射,防空洞上面的泥土不住地被震落下来。

“在魏老窑方面发现敌人在运动,我们正在找敌人的炮位。”

“对!注意敌人的炮位,发现了立刻报告,让我们摧毁它!”

“是的,马上。”

他放下电话,飞快地回到观察镜前面,聚精会神地观察敌人发炮的方向。天慢慢暗下来了,敌人的炮火打得更猛烈。

“发现了,老陈,过来看!”张登科兴奋地说。

真的,在观察镜中可以看到魏老窑的东北角上,随着炮弹出口的声音,有一阵红色的火焰在闪光。一下,两下,接着四下,五下。这就是敌人的炮兵阵地!

陈国良一下子跳到防空洞里。

“小鬼,接二〇一,快!”

小黄摇了一下机子,把话筒交给了他。

“二〇一吗?喂,魏老窑东北角……喂,发现敌炮群,听见吗?喂喂!大声点儿?”

炮声震耳,讲话的声音都听不见。他用手指揿住左耳,对着传话筒大声地说:

“炮目方位角……五密位[7],喂!听到吗?啊?喂!喂!”

听筒里没有声音。

“重接一下!快!”

小黄接过听筒,使劲地摇把手,摇摇听听,听听又摇摇。他用孩子的尖声大喊:

“喂!喂……”

听筒里仍然静悄悄的,这时张子成起来了,他也摇了两下,然后无可奈何地说:

“线被打断啦!”

陈国良揩揩脸上的汗珠,事情非常严重。

“张同志,你管机子,我去接线!”小黄说。

“你?”

小黄不等答话,就冲出了防空洞,飞快地沿着刚才走过的路往回走。

天完全黑下来了,敌人的大炮不停地射击,炮弹从头顶上呼啸过去,然后在他的前面、左面、右面落下来,爆炸了。敌人的机枪也响了。曳光子弹[8]像火箭一样在夜空中飞舞,交织成一幅红色的火网。

小黄弯着腰,抓住电话线,以最快的速度向前走。

“呼——嘶——呼——”

炮弹的声音很近很低,他马上伏到地上,立刻火光一闪,炮弹在十多米的前面爆炸了。冻硬了的泥土和雪块,被炮弹挖起来,打在他的身上和脸上,非常疼痛。炮弹炸过了,他又爬起来,抓住电线向前走,恶臭的火药味和烟,直冲过来,使他感到窒息和恶心。

虽然在黑夜,但炮弹爆炸的火光不住地在雪地上闪动,照亮了整个田野。

五分钟过去了,敌人的大炮还在猖狂地发射。

“他妈的,等一下瞧吧!”

小黄很生气,敌人的炮火这样猛烈,在淮海战场上还是第一次呢。平时,只要我们的大炮一响,它就会鸦雀无声的。但是现在我们的大炮不响了,因为电话线断了,使炮兵和观察所失去了联络。他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发急呀,炮兵指挥员、炮手们、步兵战士们,当然,还有陈观察员他们。

不过电话线一接通,情形就不同了,那就该敌人来挨我们的炮火了,小黄这样一想,立刻感到他自己现在所做的工作是一种最重要的工作,就像司令员在指挥作战时的工作一样重要。他感到现在战场上的人都在看着他,并且说:小黄,快呀,快点把电线接通,让我们的大炮怒吼吧!

小黄很兴奋,因为他没有想到自己也能担负这样重要的工作。他以最快的速度向前跑,当敌人的炮弹呼啸过来时,他就伏在地上,炮弹一爆炸,就爬起来跑。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他爬起来伏下去,伏下去又爬起来,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但是断头他仍旧没有找到。

这时,一阵尖锐的炮弹呼啸声又过来了。小黄还没有来得及伏下去,火光就在眼前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

咣——咣——咣!

小黄身子震动了一下,倒下去了,他觉得头昏沉沉的。他睁开眼睛,看见天上星星在闪动。随着远处啪啪啪的机枪声,一长串曳光子弹拖着长长的红色火线从头上掠过去了。

“我还活着吗,嗯?”小黄自言自语。

他想举起左手,怎么也举不动,他放开电话线,又举起右手,摸摸自己头顶,他觉得头上又黏又滑;再摸摸左手,棉大氅的袖子被撕破了,棉花上也是湿的!

小黄负伤了,但是一想起电话线,他又向前爬了。

“一分钟也不能停留!我得走!”

他推掉了压在腰上的泥块,右手拉着电线,向前爬——现在他只能爬行了。

咣——咣——咣!

嘶——嘶——

弹炮不断地在他近旁爆炸,炮弹的碎片在头顶上飞舞,他并没有停下来。他懂得,在这种情况下,伏在地上不动和向前爬行是同样危险的。

小黄一尺又一尺地爬着,他觉得身子发麻,口干,他就把头贴在冰冻的雪地上,然后用尽仅有的力气,爬!他爬得很慢,因为他的左手受伤了,他咬紧牙齿,忍住疼痛,向前爬。一颗颗汗珠从额上钻出来,立刻又被冷风吹干了。

一会儿,一堆黑色的泥土挡住了去路,他用手摸索了一下,他知道这是炮弹坑,又轻轻地用手拉一拉电话线,已经摸着了线头。

“就是这儿!”小黄喘息了一下。

现在要找到另一根线头。他把这根线头咬在嘴里,再绕过炮弹坑,向前爬,一面爬,一面用右手在雪地上摸索。他爬遍了炮弹周围几米的土地,但是另一根线头还是找不到。他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躺在地上。

呼——呼——

又有炮弹飞过来了,他立刻注意着。

咣——咣——咣!

炮弹在近旁爆炸了,他借着炮弹的火光,发现右前方的雪地上,有一根电线头在那儿蜷曲着。他马上就向那儿爬去。就是这短短的几尺远的地方,他是爬得多么吃力啊!

现在,他把另一根线头也咬在嘴里,把两根断头并在一起。他刚用手去碰它一下,手指上立刻感到一下轻微的打击,这是电流通了!

他无力地躺在雪地上,头昏沉沉的,身子冻得麻木了。他再没有力量爬回去了,一步也爬不动了。只有他的牙齿仍然紧紧地咬着,只要他还有一口气,牙齿是不会松下来的。

现在他想:陈观察一定在和二〇一通话了,他会把敌人炮兵的位置,精确地向二〇一报告,然后,二〇一就命令炮手们,向着他指定的目标,发炮!一分钟过去了,又一分钟过去了,真的,这时在远远的南方,发出了低沉的声音。

噔——噔噔噔——噔——

立刻头顶上就发出巨大的呼啸声。

呼——嘶——呼——

“我们的,这是我们的大炮啊!”

他兴奋地睁大着眼睛,注视着这铅灰色的夜空,他想要看到现在向敌人阵地上飞驰过去的炮弹,虽然他明知道这是不能够看到的。天空中除了明亮的星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现在只听见我们的大炮发射的声音,炮弹掠空而过时的呼啸声和落在敌人阵地上爆炸的声音,这是多么好听的声音啊!

炮声震耳欲聋,大炮将无数的钢铁倾泻到敌人阵地上去,像千百个大铁锤一样,把大地锤得震动起来,小黄侧过负伤的头,把耳朵紧紧地贴在冰冻的雪地上,这样,声音可以听得更清楚。

可是他慢慢地慢慢地昏迷过去了……

小黄不知道自己在这儿躺了多久,伤口上难以忍受的疼痛把他从昏迷状态中弄醒了。现在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没有炮声和枪声,只有敌人的夜航机,在空中嗡嗡嗡地哀号着。

“怎么的,炮不打啦!电话线又断了吗?”他想。

但是两根线头仍在嘴里紧紧地咬着,这时在黑暗中出现了几个人影。沉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这是几个抬担架的人。

“电话线,同志,电——话——线!”他用麻木了的右手捏住线头,喊道。

“在这儿呢!小黄。”

他们把他抱到担架上,小黄还含糊地说:

“线……接通啦!开炮……呀!开……炮!”他又昏迷过去了。

“安静些,小黄,敌人给打垮啦!”抬担架的人安慰他。

他们加快速度,向前方野战医院走去。

(原载195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