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毕扑”一声
——上海人的童话
庄大伟
一
我虽然是个二三流的作家,某一天却突发奇想,准备写一部厚厚的《上海人的童话》。这天晚上,我喝了三壶茶,铺开稿纸,写了八个开头,总觉得不满意。撕了写,写了撕,一直写到半夜十二点敲过,还在写开头。妻子火了,起了床,“吧嗒吧嗒”跑到楼梯口把电闸关了。一片漆黑,我只得作罢。
第二天脑袋昏沉沉的。上班路上,撞上电线杆,额头鼓起了大包。干脆请了病假,将自己关在房里,继续写那本厚厚的童话书的“开头”。虽然妻子已上班,女儿已上学,房间里只剩下梳妆台上那只老爷时钟的“嘀嗒”声,可弄堂里却很热闹。一会儿是传呼电话站的老阿姨拿着电喇叭,伸直喉咙在大喊:“三楼王阿狗电话!”一会儿又有人拉长嗓门在吆喝:“酒酿要<口伐>?”“坏的棕棚、藤棚修<口伐>?”唉,没有片刻安静。
我喝了六壶茶,中间吃了一包泡面,才在下午三点钟光景,勉强写了个还算可以的开头。这个开头是这样的:
我虽然是个二三流的作家,某一天却突发奇想,准备写一部厚厚的《上海人的童话》。
“万事开头难”。我正准备好好写下去的时候,一阵楼梯响,女儿放学回来了。
女儿废话多,一回家就“嘀嘀咕咕”地跟我讲这讲那。我好恼火。当作家的都知道,创作时的思路最怕中断。一断,再想联结起来,那比织蜘蛛网还费劲。我赶紧把女儿哄进她的亭子间:“做作业去。”
“砰!”帮她把门关上。然后匆匆回到自己的书桌前,读了一遍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写的开头。开头,已符合作品的一般要求,寥寥数语便“开门见山”地介绍出主人公的身份和故事的开端。那么接下去该怎么写呢?笔尖在这里又卡住了。
是写主人公如何挖空心思地钻在稿纸堆里写呢?还是主人公上大马路小弄堂去体验生活,收集素材?或者干脆写那位主人公昏头昏脑撞上了电线杆(像我今晨那样),突然眼前金光闪闪,脑袋里蹦出好多“灵感”……
一个作家没有“灵感”,就写不成好作品。我写作时老不见“灵感”来,所以只能当二三流的作家。这叫逻辑推理,在大学里读《逻辑学》时学过……赶快刹车!脑子里怎么净开无轨电车?
“砰!”亭子间门响了一下。一阵楼梯响,女儿出去了。
“璐璐。”我女儿叫庄晓璐,小名璐璐。我边喊边跟着追下楼去。
弄堂口,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吆喝声:“坏的文章修<口伐>?坏的作业补<口伐>?”
奇怪!我蹑手蹑脚地朝奇怪的声音的方向走去。只见一个戴黑礼帽的中年汉子,手拿一只小瓶,正朝一堆书本“毕扑”喷气……
我立刻联想到电视上放的“雷达”杀虫剂的广告词:“毕扑一声,蟑螂死光光。”可那个黑礼帽怎么拿着小瓶,对着书本“毕扑”呀?
黑礼帽周围拥着一群小孩,女儿璐璐也挤在里面。她踮着脚尖伸着小手,把作业本往黑礼帽那里递,嘴里还直嚷嚷:“叔叔,给我‘毕扑’!给我‘毕扑’!”我一把攥住璐璐的手臂。女儿“哇”地尖叫一声,脸色发白。她支支吾吾地说:“爸爸,今天老师布置的作业实在太难了……”
“太难?那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好好地想,到这儿干吗来了?!”我心中好不恼火。
隔壁的大脑袋阿保朝我扮了个鬼脸,拉开喉咙对我说:“这位黑帽子叔叔本领可大啦。凡是我们做不出的题目,做错了的作业,都可以到这里来修补。”
“鬼话!”我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这里又不是修自行车补轮胎的地方。”
黑礼帽朝我干笑着,瓮着鼻子说:“老兄,这位小阿弟讲的都是真话。坏的作业我可以补,坏的文章我可以修。不信,瞧!”他像城隍庙门口卖膏药的,一拍胸脯,“灵光不灵光,当场试验。”他接过阿保手里那本全是“大叉”的数学作业本,摊在地上。又从他随身带着的手提箱里找出一本教师用的《数学备课笔记》,也摊在旁边。然后,摇了摇手里的那只小瓶,一揿瓶口,“毕扑”一声,一股紫色的气体喷在作业本和备课笔记上。顿时,上面紫色一片。慢慢地,由紫变蓝,由蓝转绿,由绿变黄,由黄转白……
稀奇,真稀奇!阿保原来那本乱糟糟的作业本,顿时变得整洁非凡。我接过本子,细细翻了一遍,取出电子计算器,当场演算了一遍,全对。我惊讶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突然想,自己写那部童话书,费了这么多时间才写了个“开头”。要是请他来“毕扑”一声,或许……
我红着脸,把嘴巴凑近黑礼帽的耳根,吭哧吭哧地说了一遍。
黑礼帽咯咯一笑:“行,小事一桩。”
二
我兴冲冲地把黑礼帽请到家里。璐璐正在亭子间里“嘀嘀嗒嗒”地玩她的电子游戏机。我已无意干涉,反将亭子间虚掩的房门关严实。
我把客人引进自己的房间,泡上一壶香喷喷的龙井茶,然后清了清嗓门说道:“我虽然是个二三流的作家,某一天却突发奇想,准备写一部厚厚的《上海人的童话》。可是……”
我“可是……然而……如此……这般……”地细说了一通。黑礼帽听罢,晃着脑袋,瓮着鼻子吩咐:“把你家里的书统统拿出来。”
我家地方小。除了一只不大的书橱里装满了书,床底下、桌底下也都塞着书。我把所有找得到的书都翻了出来。黑礼帽一本一本地看着书名,把《上海文化艺术年鉴》、《上海地方志》、《上海城隍庙五香豆》、《上海新时装》等有“上海”字样的书都挑出来,挑了一大堆。
他把一厚叠稿纸放在书桌上,再把挑出来的书,一本本压在稿纸上,堆得高高的。然后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只装有气体的小瓶,一按瓶口。
“毕扑”一声。紫色一片。由紫变蓝,由蓝转绿,由绿变黄,由黄转白……等颜色退尽,黑礼帽从书底下抽出稿纸。
哇!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书名用的是漂亮的隶书——
《上海人的童话》
我兴奋得喉头打颤,拉住他的衣袖,问道:“告诉我,这是什么宝贝啊?”
黑礼帽神秘地一笑,用鼻音说:“这是祖传的‘天衣牌’无缝气体胶。‘毕扑’一声,就能把多种现成资料中的信息,重新排列组合。比如你想创作一本《上海人的童话》,我只要……”
“这么说,用它,还可以创作《中国人的童话》?”我惊讶得直吐舌头。
“当然,创作《地球人的童话》、《外星人的童话》都不成问题。”
哇!我的心里在冲浪。
见黑礼帽连喝了两杯龙井茶,我赶紧将剩下的茶脚倒了,洗净杯子,又给他冲了一杯又浓又香的雀巢咖啡。黑礼帽“咕嘟咕嘟”,一口气喝进肚里。
等他喝罢,我递上厚厚的一叠人民币,说:“我想出高价买你的‘毕扑’……”
没容我把话说完,黑礼帽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祖传秘方,决不外传!”
我想了想,搬来梯子,爬上阁楼。我掏出系在腰带上的一大串钥匙,连开了三把挂锁,从箱中箱里取出祖传的元代铜镜和明代青瓷花瓶,掂量着拿哪件跟他交换那瓶“毕扑”。最后咬咬牙,干脆两件换一件。
我捧着铜镜和花瓶,小心翼翼地下了梯子,将两件古董一齐放在他鼻尖底下,然后大着嗓门说:“你我手里的都是祖传的,我跟你两换一,怎么样?”
看来黑礼帽是个识货的。他鼻孔放大,粗粗地呼吸着,眼睛瞪得像铜铃,直盯着铜镜和瓷花瓶。他翻来覆去地看着,嘴里连连嘀咕:“是真货,唔,真货……”
“喂,换不换?”我故意将两件古董从他鼻子底下拿走,说,“不换拉倒。老实说,用这两个宝贝换你这瓶东西,我还舍不得呢。”
黑礼帽眨巴着眼睛,好一会儿,他也咬咬牙,说:“拉倒就拉倒。”说着将小瓶塞进内衣口袋里,还在外面按了按,准备起身。
我不拦他。讨价还价时,要沉得住气,这是我多年来跑自由市场积累的宝贵经验。
他真的要走了。临踏出门槛前,他对我说:“老兄,现在我不收你钱。等你这部《上海人的童话》出版之后,我会来提取50%的稿费。拜拜!”
我尴尬地朝他笑笑。
一阵楼梯响,黑礼帽下了楼。不行,不能让他走!不把他手里的那瓶“毕扑”弄到手,我恐怕永远也成不了一流的作家。我“嗒嗒嗒嗒”跟下楼,一把拽住他的衣袖,硬把他拖了回来。
我给他倒了一杯正在炉上蒸着的人参汤。
他“咕嘟”喝了一口,烫得伸着舌头,捂着胸。他朝人参汤吹了一会儿气,又“咕嘟咕嘟”全部喝了下去。
趁他在喝人参汤的当儿,我脑子里闪现着前不久看过的一本高鼻子外国人写的《常胜不败的心理战术》的著作。这本书披露了好多人际攻关战术,什么“层层渲染术”、“化整为零术”、“无中生有术”、“死皮赖脸术”……我今天何不一一用来。谁料对手软硬不吃,光喝人参汤。等我十八般武艺用完,他也将一锅子人参汤全部“咕嘟”完了。
他抹抹嘴唇,又要起身。我突然想起书里的第73条计谋:“糊里糊涂术”。此术有吹捧、棒打、灌酒等36种方法。嗯,在眼下的典型环境里,可取“灌酒”之法。
于是,我开了酒柜,捧出那瓶放了十来年的“茅台酒”。咬咬牙,打开盖。啊——一股诱人的酒香,氤氲在16平方米的房间里。我俩都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
一人斟上一杯。来,干!
我抿了一小口。黑礼帽却一仰脖,“咕嘟”,下去了。我连忙给他斟满。又是“咕嘟”。好家伙,一会儿一大瓶“茅台”,全给他“咕嘟”完了。
他倚在沙发上,心满意足地摩挲着自己那鼓鼓的灌满了茶、咖啡、人参汤与茅台酒的肚皮。他的鼻尖开始发红。那点红色,以他的鼻尖为圆心,一层层往外扩展。不多会儿,整个脸庞变得像只红番茄。两只招风耳朵,在夕阳映照下,像扯起的两面小红旗。
“老兄……够朋友……老弟成全你……送给你了……”他嘴里喷着酒气,从内衣口袋里摸出那只小瓶,哆哆嗦嗦地递给了我,说道,“记住……只能用……在写作上……不能胡乱……使用……”
话还没说完,他的眼皮就耷拉下来,一头埋进沙发里,醉倒了……
三
真没想到一切会这样顺利,《上海人的童话》很快由全国牌子最老的童话出版社白纸黑字地印了出来。我欣赏着设计得怪里怪气的封面,以及书名下“庄大伟著”几个黑体字,心里美滋滋的。稿费最近已收到,扣去税,实得人民币3218元。这对于我,也是一笔不小的财产。真没想到,有了“毕扑”,搞创作如同儿戏一般。
我铺开纸,刷刷刷,写了个三七二十一天的创作计划:
第一个七天,完成《中国人的童话》;
第二个七天,完成《地球人的童话》;
第三个七天,完成《外星人的童话》。
撂下笔,我穿上新买的一套多口袋导演服,腰揣3218元稿费,手拎大号旅行袋两只,开始跑书店,搜集资料。
我先从南京路新华书店开始。这是上海最大的书店之一,三个层面几百个柜台,几万种各类图书,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干脆上经理办公室,找到店经理,先将那叠钞票放在桌上,然后对店经理说:“我是个作家,需要买一批创作参考书。凡是书名上有‘中、地、外’字样的书,我都要买。”
书店经理半张着嘴,上来用手心摸摸我的额头。他大概以为我是发热在说胡话。不过看在桌上那叠“3218”的份上,他还是找来了十多个营业员,如此这般地布置了一番。
等我品完一杯茶,营业员们已经搬来一大堆书了。
《中国之最》、《中国八大菜系菜谱选》、《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中国人的人生曲线》……
《地球与人》、《地球化学》、《地球上生命的发生与发展》、《地球环境与社会发展》……
《外星人的秘密》、《外星球初探》、《外星人画像》、《外星人足迹》……
热心的经理帮我把两只旅行袋装满。剩下的书,他明天派车给我送到家里。
我一手扛一手拎的,气喘吁吁地出了书店。没走出多远,前面人行道给堵住了,好像有人在争吵。我伸长脖子一看,是一个小胡子在和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头吵架。听上去好像小胡子在地上吐痰,老头拽住他要罚款。
手里的两大袋书好沉,我急忙大叫:“让开,让开!”没人理会我。更多的人拥上去看热闹。
“让开,让开!开水来了,当心烫着!”我急中生智大喊。
几个刚才还在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一听“开水来了”,立刻尖叫着闪开。她们一闪身,撞在一个大块头身上。大块头重重地撞在我身上。“扑——”胸口的肋骨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这二百来斤的分量,真够我受的。
我瞪起眼正想发火,那几个小姑娘又在旁边叽叽喳喳了:“什么气味?”“好臭!”“谁在放屁?”
人们面面相觑,无人应答。大家嗅着鼻子,似乎都闻到了一股近似洋葱头的气味。我突然觉得胸口凉飕飕的,还发出轻微的“咝咝”声。糟!我一摸胸口,那只藏在内衣口袋里的“毕扑”瓶,被大块头撞破了。神奇的气体全部漏光。我的《中国人的童话》、《地球人的童话》、《外星人的童话》以及其他童话都将泡汤。我想当个一流作家的美梦也将破灭。
我鼻子一酸,真想大哭。我紧握双拳,真想揍人。
我忽然觉得喉咙口一阵发痒。“呸!”将一口痰吐在了上街沿上。我这个人从来没有随地吐痰的坏习惯,今天怎么啦?莫非是给气的。
这时,红袖章老头松开了小胡子,一把拽住了我:“你没看见我正在教训他吗?你们是串通好的,存心来气我老头?”
人们围着我,像在观看动物园里的大熊猫。我心里一阵打鼓。我毕竟是个作家,给红领巾们一本正经地做过报告,还在《新民晚报》一角登过照片。要是让熟人知道我庄大伟是这种素质,那多害臊啊!
我赶紧耷拉下脑袋,从口袋里掏出钱交了罚款,跑吧。可双手在那套导演服的21只口袋里全部掏了一遍,只摸到5分钱。是呀,出门时带的3218元,买书花去3217元9角5分,只剩下这枚5分硬币。
那个吐了痰不肯交罚款的小胡子,此刻在旁边直嚷嚷:“你这是在变魔术吧?”
我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突然我觉得右手的五个手指先是发麻,接着发痒……莫非我气得得了“鹅掌风”?!这时,我的视线像被人牵着似的,一下子落到小胡子腰间鼓鼓的腰包上。
接下来的情景,就像自己在梦里一般,一切都身不由己,失去了自我控制——我朝小胡子挤过去。肥大的导演服遮住了人们的视线。发痒的五指,拉开了小胡子的腰包,夹出厚厚的一叠钞票,放入自己的口袋里。我心里的鼓敲得更紧了,赶紧从鼓鼓的口袋里抽出一张拾元钱,塞给老头。
老头惊讶地接过钱说:“派头倒蛮大的。”
小胡子嘻嘻笑着:“我早就看出来了,他是变魔术的。”他哪里知道,他腰包里的钱已经统统被“变”到我口袋里来了。
我正想扛起那两大袋书,突然一个打扮时髦、戴着副墨镜的妙龄姑娘走上来,一把挽住了我的手臂,嘴里喃喃地说:“你跑到哪里去了?让我好找。”
我用力挣脱她的手。要是让妻子看见了,讲得清吗?我愤愤地说:“姑娘,你眼睛瞎了?认错人了!”
那姑娘又上前死死挽住我的臂膀,格格地笑着:“我眼睛早就瞎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可我不会认错人,因为我的鼻子特别灵,一闻就能闻出你身上的气味。”
糟糕,我差点晕过去。这是怎么回事?是在做梦?还是真的生活在童话世界里?我被一个盲姑娘挽着在大街上发愣。不,我在思考。我把平时在书中获得的各种信息,飞快地排列组合着,终于得出这样的“思维终端”——
那瓶“毕扑”具有使信息交叉感染的作用。因此,各种书叠在一起,它就能综合复制出另一本书。《上海人的童话》的问世,就是一例。然而正如黑礼帽所说,此胶“不能胡乱使用”。刚才小瓶被撞破,“毕扑”已在空中散发,在人群中引起各人自身特有信息的交叉感染。当小胡子乱吐痰的信息溅到我身上时,我也会乱吐痰;当一个窃贼偷钱包的信息溅到我身上,我也会偷钱包;当一个与盲姑娘恋爱的男子的信息溅到我身上,盲姑娘就会误把我当“他”……
可怕的信息交叉感染,如同在一个房间里打喷嚏,会引起好多人的感冒;在一个洗脚盆里洗脚,会引起好多人患脚癣一样。
我顾不得思前想后,又一次从盲姑娘手臂里挣脱出来,朝对面大街跑去。
“你这没良心的!骗子!”盲姑娘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叫骂着。
爱看热闹的上海人,又从四面八方拥过来。
我背上一阵发凉。见路边停着一辆小轿车,车上没司机,我身不由己地跳上车,一踩油门。“嘀嘀!”轿车沿着南京路,朝外滩方向驶去。
其实我并不会开车。八成是刚才人群中,有司机的信息溅到了我身上。
“嘀嘀!”我一路上直鸣喇叭。车刚开到外滩,就见一个警察用手提喇叭在朝我喊话。由于我心里紧张引起耳鸣,根本听不清他在喊些什么,依然“嘀嘀”地开着。
警察发怒了,开着摩托车追了上来。
“吱——”我只得把车刹住。
警察上来,朝我竖起眉毛说:“你知道吗?在外滩行车是禁止鸣喇叭的!”
我摇摇头:“不知道啊。”
警察眉头一皱,向我伸出手:“来,把你的驾驶执照拿出来!”
唉,我身上溅到的一定是外地司机的信息,对这儿的规定一点也不知道。警察见我掏不出驾驶执照,立刻用身子堵住车门,不让我下车,同时用对讲机喊话。
不一会儿,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开来了。从上面跳下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他们二话没说,将我押上警车。他们一定是把我当成窃车犯了!
我被带进公安局一间很大的审讯室里。一个大个子警官和一个小个子文书坐在对面高高的桌子前。我坐在一只小凳子上,得仰着头,回答他们的问话。我把从新华书店买书出来,口袋里的“毕扑”瓶子被撞破说起,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大个子警官听了,粗着嗓门说:“你这不是在编童话吗?”
“这,是真的,不是童话……当然,也许是童话,不是真的……”我苦着脸,摊开双手,不能自圆其说。
谢天谢地,公安局找来了红袖章老头和小胡子,盲姑娘和她的男朋友。有关科研部门对残留在我衬衫上的“毕扑”,进行了化学、物理、生物等多方面的分析,发现控告我窃车的证据不足。我被放了出来。
在黄昏的暮色中,我跌跌冲冲地走着,脑门一阵阵发疼。一个很想发展自己创造能力的人,比如一个想当一流作家的人,当他猛地发现自己已经丧失创造能力,只是靠别人溅到自己身上的信息,粘合出一个并非自己的“我”,以及一部部并非凭自己的能力创作出来的作品,他心里是什么滋味啊?
我苦着脸,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家。
女儿璐璐又在亭子间里“嘀嘀嗒嗒”地玩她的游戏机。妻子听到我的脚步声,从房门口探出脑袋,嗔怒地说:“怎么这么晚回来?有个客人已经等你好长时间了!”
我踏进房间。黑礼帽正坐在沙发上喝茶。他见我进门,瓮鼻子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我是来取钱的。”
“什么钱?我又没欠你钱!”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黑礼帽依然用他的鼻音说道:“我已经去童话出版社财务科查过,你已经收到《上海人的童话》稿费3218元。我应从中提取50%的合作费,计人民币1609元。”
妻子在一旁不解地眨巴着眼睛:“你们在搞什么鬼?”她别过身,生气地上亭子间去了。
我一声不吭,就像酒柜里那只已经空了的茅台酒瓶一样,呆呆地站立着……
(原载199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