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开门炮
新年,新年,这在许多人应该是快活的,然而我却怕它。
我无须掩饰,我现在年纪不小了,看着时光的迅速的流动,难免起悲哀之感。但是我这么说,是说我从来就怕它,即使回溯到我不知道悲哀的童年。
当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新年一到,有好的东西吃,有好的衣服穿,有龙灯马灯看,应该是快活的,然而我却怕它。
我从十二月二十前后起,一直怕到正月二十前后,整整的一个月,正是人家最快活的时候。
十二月二十前后,也正是大家最忙碌的时候。这时我们的年糕多半已经做好,落缸的落缸,炒干的炒干。接着便是磨汤果,扫灰尘,祭灶,送年,做羹饭。
我的父亲几乎每年不在家里,我又没有兄弟,于是我很小的时候便被派做一个主要的角色,代表着父亲。
送年是最敬虔的事。那一天,我先得剃头,洗澡,从衬衣换到长袍马褂,说是送年的时候越静越好,时间常在夜间十一二点,我老是睡眼蒙眬地在祖堂的角隅里暗暗地战栗着。门外的祭桌上虽然点着两支明晃晃的红烛,但四周是漆黑而且静寂。尤其是祖堂,又高又大又空又冷,黯淡地映着外面的几许烛光,更显得可怕。这里上面供着牌位,下面是时常摊摆着死尸和棺材的。叔叔进厨房端菜的时候,这可怕的祖堂里外,便只剩下了我一人。姊姊和妹妹都不能到这里来陪我,因为她们是女人。这时可怕的声音常常响起来了:窸窸窣窣……吱吱……笃笃……仿佛有什么在走动,有谁在说话,从外面晃进来,从背后摇出去,又像有谁在推动我的新做的缎袍和马褂,发出沙沙的磨擦声,我战栗了一会,立刻镇定下来,用假定来安慰自己:那像是猫的脚步声,那像是老鼠的叫声,那像是狗嚼骨头的声音,那像是烛花的爆裂声……但忽然可怕的影子显现了:祭椅上有人坐了下去,有人伸出宽大的袖子来遮住了烛光,有谁带着彻骨的冷气朝我走了过来。
待到收拾进去吃送年点心,已是一二点钟,我疲倦得吓得没有一点力,只想睡了。那些肉,那些鸡,虽然在我们是高贵的稀有的食品,但我从来就不喜欢吃。
送年完了,第二天就是做羹饭,接着二十三的祭灶,我都穿着缎袍马褂,跪在蒲团上拜了又拜。那衣服又长又大又硬,穿在身上好不容易动弹,还须弯腰屈膝。
但这还是暂时的,我所怕的还在后面。
那是从元旦起,我必须整整的几天穿着那可厌的缎袍马褂,这里那里的对人鞠躬,下跪。这就是所谓拜年,所谓贺年了。
别的小孩子喜欢这个。拜了天地,大家成群结队地拥到这一家那一家,叩头作揖,前襟兜满了拜岁果:年糕干、炒花生、大豆、黄豆、冻米、印糕、橘子、金柑……装不下了,回到家里,倒在桌上,又去了,到了家里又去了。大家叫着跳着。
但是我怕出门。我不愿意对人家叩头作揖。拜岁果,家里也有,并不想到人家那里去换取。母亲逼了又逼,我总是延了又延。没有办法时,终于出去了,但是到了人家面前,便红了脸,用作揖代替了跪地,用鞠躬代替作揖,有些地方索性坐了一下就走了,不等人家拿出拜岁果来。
“你自己家里的拜岁果快给人家骗完了,你不去骗一点回来,吃什么呢。”母亲常拿这话来鼓动我出去。
但是我并不希罕什么拜岁果。我只怕拜年。
近的邻居族人一天一天拜完了,于是该拜远的亲戚。这里须亲自提着一对莲子桂圆之类的软包,那里须提着一对胡桃黑枣之类的硬包去送亲戚,真觉得难为情。早上到那里,照例不准在申时以前回来。吃了莲子或桂圆,还须吃中饭,吃了中饭还须吃汤团。这些都是上好的食品,但我没有一次吃得下,只在那里呆坐着挨时辰。“进门不拜,还是出来拜!”我老是游移着,但到临走,想着想着,对门外红着脸走了,依然没有拜。“到过就算拜过了!”我回到家里,老是这样的回答母亲。
有一个可纪念的亲家母,她最爱我,只想我对她亲近,只想我对她像对母亲似的跪下去拜年,年年在我带回家的软包里暗暗塞着红纸包的二元压岁钱,一面又明白地告诉我母亲,给了压岁钱是必须认真地拜年的。但我愈加坚执不肯拜了,而且总要挨着日子到最后。
从初三到十五,我一面须出门去拜年,一面还须在家里等候亲戚来拜年。男客来了,母亲姊姊妹妹都在厨房忙碌起来,我便被派做陪客,须受人家的口试,回答这样那样。随后陪着他吃饭,给他斟酒。有些客人会喝酒,可以慢吞吞地一直吃上一二个钟点,我也只好呆坐着陪他。
十五过了,十六便是蟠桃会。我又该穿着缎袍马褂去一次一次地拜菩萨,跟着人家端着香到黄光庙去叩头,把菩萨接了来,随后又得把他送回去,整整地做一天大人。
真的,我怕新年,我怕送旧年,从很小的时候就这样。
然而新年也曾经给我一次快乐的,我紧紧记得。
那好像是在我十二岁的那一年。
元旦的黎明,很多的人家,是要放三个开门炮的。但只有我们,自我知道的时候起,从不这样做。我的父亲最相信静穆,他有什么快乐,向来不肯轻易露出来,也正像什么忧愁不肯露出来一样。这样说,并非说他是一个居心叵测的人,他实在是世界上最忠实坦白的。他也并不是冷着面孔的人,他一生只有笑容,因为他非常达观。人家的父亲是严父,我的父亲是慈父。他相信静穆,一半是因为他对神的敬虔,一半是因为他脚踏实地,处世谨慎,不肯虚张声势。很明显的,故乡元旦的爆竹声中,除了快乐的意义之外,还含着对人家显示很深的骄傲的意味。我父亲不喜欢这个,因此年年的元旦,我们静默地开开了门,和送年那晚一样的静默着。但这样的情形,只听人家的爆竹声,在我这小孩子是不满意的。我几乎年年对母亲吵着要自己来放开门炮。
那一年父亲回家过年了。他很快地答应了我,在年底就买了六七个爆竹来。那爆竹非常的大,差不多和现在的笔筒那么粗,在我那时的眼光中几乎大得和水桶一样的可怕。然而我要自己放,因为我知道只要站得远一点,它是不会伤人的,父亲也答应了。
元旦清晨打开门来,父亲给我点了一支长香,把爆竹扳开药线,摆立在院子里,要我去引火。
于是我胆战心惊的而又非常快乐的在爆竹的远处蹲下了。距离得那么远,我伸直手臂和长香,刚刚可以触及药线的尖端。
我扎起长袍,看了看后背的阶沿,预备好了后退的姿势,便把燃烧着的香火轻轻地去触那药线的尖端……
吱……药线发火了……一阵触鼻的可爱的气息。
我立刻倒跳到父亲的身边,闭上了眼睛,两手按住了耳朵……
嗵——嘭!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响着。
我定了神,睁开眼睛看,爆竹的碎纸片像蝴蝶似的从半空里旋转了下来,散了一地。
这是什么样的快乐!那一次元旦的早晨!一生中的那一个新年!
但这样的新年只有一次。
现在呢,即使父亲还在,即使我又变成了小孩,我也怕放开门炮了,因为我现在已经懂得了和爆竹相同的另一种可怕的声音。
它时常在我的耳鼓里响着。
虽然许多人在拍手,在跳跃,在欢迎,在庆祝……然而我怕。
我怕送旧年,怕迎新年,更怕放开门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