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星期三。上午更[6]——08:00—12:00
这批运输船队上共有将近两千人,而负责护航的四艘驱逐舰和护卫舰上的人员总计八百来号。无须赘言,编队的价值无法估量,三千人的性命和一千五百万美元的财产全部由美国海军指挥官乔治·克劳斯一人负责。此人年纪四十二,身高五英尺九英寸[7],体重一百五十磅[8],肤色不深不浅,灰色眼眸,他不仅是护航指挥官,还是马汉级驱逐舰“灰猎犬号”的舰长,该舰于1938年编入现役,排水量为一千五百吨。
以上都是颠扑不破的事实,虽然事实或许说明不了什么。运输队的中心是“亨德里克斯号”油轮,它原本无足轻重,在这艘油轮的持有公司的账簿里,油轮本身的价值为二十五万美元,另外还携带着价值约二十五万美元的油料。这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可一旦它顺利抵达英格兰,那么它运载的货品将为整个英国海军提供一个小时的续航时间,由此产生的意义难以估量——试问,对这个世界来说,一个小时的自由岂可用金钱衡量?在沙漠中口渴难忍的人一点儿也不会在乎自己的万贯财富。相较而言,指挥官克劳斯体重一百五十磅的事实却有着举足轻重的重要性,因为人们根据这一事实能够衡量他在紧急情况下抵达舰桥的速度,而且,一旦他登上舰桥,其体重还有可能暗示他抵御物理压力和坚守岗位的能力,这可比“亨德里克斯号”的账面价值重要得多。对于油轮的持有人来说,这也尤为关键,尽管他们自己或许不愿意承认,甚至听都没听说过这位叫乔治·克劳斯的美国海军军官。就连他是一名路德教会牧师的儿子、在虔诚的宗教信仰环境下长大并且深谙《圣经》的事实,他们也一概不感兴趣,但这些至关重要,因为在战火纷飞的日子,领导者的品质和性格决定了一切。相比而言,物质的问题反而无关紧要。
在应急舱[9]里,乔治·克劳斯刚刚冲完澡,他用毛巾擦干了身子。这是过去三十六个小时内他第一次逮住机会洗了次澡,下一次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对他而言,解除全员战斗警报的破晓时分可谓弥足珍贵。他换上厚实的羊毛内衣,套上衬衫和裤子,穿上袜子和鞋子,匆匆忙忙地梳好头发,勉强遮掩住不久之前剃短的鼠灰色胡楂。他的眼睛盯着镜子,审视着自己刮得恰到好处的脸。他的双眼(或许算不上灰色,比起灰色更偏向绿褐色,目光冷峻)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没有丝毫认可或者同情,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对他来说,镜中人就是一个陌生人,从不夹带任何私人感情。他的身心全为恪尽职守。
这次洗澡和刮胡子,加上在早晨这个时间换上干净的衬衫,所有这些提前进行的穿着打理都因为战争而乱了以往正确的次序。克劳斯已经站了三个小时。他在全员战斗警报拉响之前就已经迎着夜色来到舰桥上,准备好迎接与黎明接踵而至的危机,他一直站到茫茫夜色中缓缓露出破晓的银灰之色,他的军舰和船员也都做好了行动准备。等到天色完全亮起——如果阴郁的灰色也能适用这种表达——军舰就可以解除全员战斗警报,克劳斯就可以读取通信长送来的累积讯息,听取各部门负责人的简短报告,还可以透过望远镜从右舷至左舷来回观望,亲自视察自己指挥的战斗舰只,以及舰艉远处的运输船队。黎明前一小时或许是一天中最安全的时刻,克劳斯可以暂时休息。他可以跪下祈祷,可以享用早餐,也可以洗澡和更换衣物,即使这个时候这样做似乎非常不合常理,因为这并非新一天的开始。
他转身离开镜子里的陌生人。胡子剃干净了,他心满意足,然后静静伫立,纹丝不动,一只手搭在椅背上,眼睛盯着甲板。
“昨天,今天,直到永远。”他自言自语道,在自我检查以后,他总会这么说。这是《希伯来书》第八章中的一段经文,标志着他又迈入了人生旅程中的一个崭新阶段,向死亡和超脱它的不朽不灭又近了一步。他在聚精会神地思考,虽然头脑被这种思想牢牢占据,他的身体却还能自动保持平衡,尽管舰船在晃动、俯仰。只有驱逐舰会以这种方式晃动、俯仰——过去几天一直没有消停过。甲板在他的脚下扬起又坠落,在左舷和右舷之间急剧倾斜,时而前仰后合,时而似乎又改变了想法,舱室里那些简单的陈设物发出的响动节奏在关键时刻被螺旋桨的巨大驱动声打破了。
克劳斯从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10]毕业后的二十年中,在海上度过了十三年,大部分时间他都在驱逐舰上服役,所以即使他的大脑在思考灵魂的不朽和尘世的短暂,身体也早已习惯在颠簸之中不动如山了。
克劳斯抬起眼睛,盯着那件他想要穿的毛衣。眼看他就要伸手碰触到它了,舱壁上的传令钟里却传出了嘹亮的音符,传话筒里响起了卡林中尉的声音,他刚刚在全员战斗警报解除以后接管了甲板。
“舰长请至舰桥,长官。”卡林说道,“舰长请至舰桥,长官。”
声音里透着十万火急。克劳斯的手变换了目标,转而去够那件挂着的制服大衣,没再去管毛衣,另一只手拉开舱门的玻璃纤维门帘,身穿短袖衬衫、手握大衣向舰桥猛冲了过去。从警报响起到克劳斯进入操舵舱一共历时七秒,他甚至来不及环顾四周。
“哈里发现接触[11],长官。”卡林说道。
克劳斯拿起无线电话——舰间无线电通话。
“乔治呼叫哈里。乔治呼叫哈里。请继续。”
他边说边把身子向左边倾,目光望向波涛汹涌的大海。左舷三海里半之外是波兰的驱逐舰“维克托号”,再向外三海里半是英国皇家海军的“詹姆斯号”,它在“维克托号”的艉斜方向[12],落后比较多。从操舵舱看过去,只能略微窥见“詹姆斯号”的上层建筑,一般情况下,这么远的距离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特别是当它和“灰猎犬号”都处于波谷的时候。它现在偏离了航向,向北方驶离运输船队,大概是要追踪信号源。在舰间通话中,“詹姆斯号”用代号“哈里”指代自己。就在克劳斯的眼睛盯着它的时候,无线电响了起来。英式英语抑扬顿挫的语调是无法磨灭的。
“远距接触,长官。方位[13]3-5-5。请求攻击。”
总共十五个字,如果省去“长官”二字就更简洁了,其背后却隐藏着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必须把许许多多的因素考虑在内——还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找到解决方法。克劳斯的眼睛在寻找复视器[14],一个良好的习惯能够在一瞬间简化某个繁杂的因素。以目前的“之”字形航线来说,一个方位3-5-5的信号就在远方的左舷方向。“詹姆斯号”是四艘护航驱逐舰的左翼,目前位于运输船队以左三海里。U型潜艇——谁也不能断定信号来源是否就是U型潜艇——与运输船队的间隔一定不超过数海里,在运输船队左前方不远的位置。他抬头看了一眼时钟,还有十四分钟就要进行下一次转向了。这一次船队将转往右舷方向,肯定足够远离U型潜艇。这是支持克劳斯规避U型潜艇的一个因素。
除此之外,支持他做出这一决定的还有其他因素。他们能够战斗的护卫舰船只有四艘,只有当四艘舰船全部位列运输船队前方并且打开声呐时,才能达到最佳战术效果。如果他们派遣其中一艘——甚至两艘——前去打探,护卫阵形就失去了作用,其他U型潜艇便会有机可乘。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不过还有更加举足轻重的因素,那便是燃油消耗——这是每一位海军军官扬帆出港时就一直担忧的问题。如若追击,“詹姆斯号”必须以全速[15]进发,这样一来,它就会偏离运输船队的航向。而且,搜寻作业可能要耗费几个小时,不管结果如何,最后它都要和运输船队会合,而后者很可能在前者进行搜寻作业途中就驶离很远了。这意味着“詹姆斯号”要进行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甚至三个小时的高速行进,由此产生的油料消耗须以吨计算。虽然他们确实储备了油料,但储备量很小,刚刚够用而已。那么,在这一节骨眼儿上,在任务伊始就动用油料储备是否有欠思量?克劳斯受过的职业训练一再告诫他,每一个明智的军官都应该尽可能做到未雨绸缪,节约油料以备未来的战斗危机。这是一个支持他审慎应对当前状况的因素——也是一个恒久不变的因素。
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双方已经有了接触就意味着他们可能——甚至只可能称为“可能”——会击杀一艘U型潜艇。击杀一艘U型潜艇本身代表了无可争议的成功,其影响或许更为深远。如果U型潜艇毫发无伤地扬长而去,那么过不了多久,它就可以浮出海面,然后用无线电通知德国U型潜艇总部,在大西洋的这个方位有这么一支运输船队——它们只可能是盟军的船只,也必定会成为U型潜艇的鱼雷的打击目标。U型潜艇能做的不只这些,它还有可能会浮出海面,利用自己相当于运输船队航速两倍的水面速度将运输船队置于自己的监视之中,确定其速度和基本航线,然后呼叫总部——如果德国总部没有发出类似指令的话——集结其他潜艇组成“狼群”[16],一同阻截运输船队,实施一次大规模的袭击。然而,如果它被摧毁了,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哪怕能让它在水下躲藏一两个小时,并且让船队赶紧逃脱,那么德国人要想再找到运输船队可就难上加难了,耗时也势必更为长久。
“仍有接触,长官。”无线电里传来响亮的声音。
距离克劳斯抵达舰桥已经过去了二十四秒,而他面对这个复杂问题已经思考了十五秒。幸运的是,之前待在舰桥上的几个小时里,外加在舱室的几个小时里,克劳斯已经对类似的问题做过深思熟虑,面面俱到是不可能的,单就目前的情况——目标的确切位置、当前的燃油情况、运输船队的位置、当天的时间——来说,这些因素串联起来会出现成千上万种可能。克劳斯还设想到了其他因素,他是一名美国军官,在战争造成的机缘巧合之下担任了盟军运输船队的总指挥官。论资排辈,他德高望重,自然责无旁贷,但他又偏偏连一次同仇敌忾、怒火中烧的炮击声都没有听过,而来自其他国家的几名舰长虽然年纪轻轻,却历经了三十多个月的战火洗礼。这就引入了一些极其重要的因素,而这些因素不像燃油问题那样可以借由精确的计算得出答案——甚至都无法像收到目标信号后那样略做估算,看下有多大把握能击杀敌方。如果他驳回攻击请求,“詹姆斯号”的舰长会怎么想?如果其他U型潜艇在警戒削弱的情况下浑水摸鱼,运输船队的海员又会如何看待他?等相关报告被传达上去,某个国家的政府会不会喋喋不休地向另一个国家的政府抱怨他行事莽撞抑或太过小心谨慎?某个国家的海军军官会不会怜悯地摇摇头,而另一名海军军官会不会半心半意地为他辩护?流言蜚语在部队里往往会不胫而走,即使是战时,海员也是出了名地喜欢嚼舌根,日夜不歇,直到抱怨声传到国会议员或议会议员的耳朵里。盟军的善意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他下定的决心,而盟军的善意则会决定胜利的最终归属以及全世界的自由事业。克劳斯也设想到了这些问题,但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些因素不能左右他的决定,它们只会让他更难做出决定,只会增添他肩上的责任而已。
“批准攻击。”他说道。
“遵命,长官。”无线电里传来回复。
这边刚刚挂断,又有通话接入。
“老鹰呼叫乔治,”听筒里说道,“请求协助哈里。”
“老鹰”是波兰驱逐舰“维克托号”的代号,此舰正处于“灰猎犬号”的左舷方向,夹在它和“詹姆斯号”中间,而无线电那头的声音来自一名年轻的英国籍军官,由他负责舰间通话。
“批准。”他说。
“遵命,长官。”
话音刚落,克劳斯就看到“维克托号”开始转向,舰艏在长涌的冲刷下激起一道水雾,舰艉在乘风破浪的同时剧烈上扬,速度仍在攀升,奋力向“詹姆斯号”靠拢过去。“维克托号”和“詹姆斯号”在上一次护航任务中已经有过配合,还完成了一次“疑似击沉”。“詹姆斯号”配备了新型声波测距仪,与“维克托号”形成了默契,两艘舰船如同兄弟。克劳斯从收到信号报告的那一瞬间就知道,如果要派遣舰船前去探察,那么最好派两艘一起去,这样击杀对方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
自克劳斯从舱室被叫过来到现在,刚刚过去五十九秒;从他做出重要决定到命令被付诸行动共历时不到一分钟。现在该让剩下的两艘护航舰——“灰猎犬号”和其艉斜方向的加拿大皇家海军“道奇号”——进入最佳的防御位置,尽最大可能为三十七艘运输船提供保护了。运输船队整体占据了三平方海里的面积,在这片偌大的密集区域内,任何一枚射向“大部队”的鱼雷都有极高的命中率,更要命的是,这样一枚鱼雷完全可以在先发制人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周围四十海里的某一半圆区域内任意一点发射过来。只用两艘舰船来覆盖整片半圆区域是妥协后的权宜之计,但不如一试。克劳斯又开始无线电呼叫了。
“乔治呼叫迪基。”
“长官!”无线电另一头迅速传来回答。“道奇号”肯定早就等不及了。
“移动至右侧纵队领船前方三海里。”
为了顺利传达口令,克劳斯有意收敛了自己的声调。他的声音并不悦耳,却因此格外引人注意。
“移动至右侧纵队领船前方三海里,”无线电中传来回复,“遵命,长官。”
加拿大人特有的语音语调比英国人的抑扬顿挫更加自然。双方没有产生误解。克劳斯检查了下复视器,然后转身面向舰值日官[17]。
“航向0-0-5,卡林先生。”
“遵命,长官,”卡林回答,然后转向航海军士[18]。
“左标准舵角[19],转0-0-5。”
“左标准舵角,”舵手一边重复,一边转动舵轮,“航向0-0-5。”
此人名叫帕克,三等航海军士,现年二十二岁,已婚未育。对此,卡林都知道,他的眼睛盯着复视器。
“航速十八节[20],卡林先生。”克劳斯说道。
“遵命,长官。”卡林说完便开始传达指令。
“以十八节航速转向。”负责传令钟的人开始重复命令。
“灰猎犬号”开始转向。舰船驶向新位置的时候,经甲板传导至克劳斯脚下的振动加快了。
“轮机舱报告十八节航速。”轮机舱的电报员回应。他是在雷克雅未克进行人员轮换的时候登上舰船的,开始了第二个服役期。两年之前,他在告假期间因为一起肇事逃逸事故而得罪了当局。克劳斯还记不住他的名字,这可不行。
“把定0-0-5。”帕克说道,声音里存着一丝轻率。克劳斯有些不高兴,因为这暗示着这个人不可靠,但现在还不是整治人员的时候,暂且记在心里。
“计程仪[21]读数十八,长官。”卡林汇报说。
“很好。”后续还有许多命令亟待下达。
“卡林先生,移动至左侧纵队领船前方三海里。”
“左侧纵队领船前方三海里。遵命,长官。”
克劳斯的命令已经让“灰猎犬号”进入了一个油耗相对小的航线,做好了这一步,该检查运输船队的情况了,但他也可以腾出一点儿时间穿上外套,直到现在他还穿着短袖衬衫,手里拿着外套。他套上大衣,手臂伸直时不小心戳到了通信兵。
“对不起。”克劳斯说道。
“没关系,长官。”通信兵轻声回答。
卡林把手搭在战斗警报的操控杆上,眼睛望着舰长等待命令。
“不行。”克劳斯说道。
如果全舰拉响战斗警报,舰上每一个人都要进入各自的战位待命,没人能睡觉、休息,也没人能吃东西,全舰人员的日常行程将完全中止。大家只会越来越疲惫、越来越饥饿,为了保证全舰的高效运作而必须做的五十多项工作也将不得不全部延后,因为负责这些任务的人全被部署到了战斗岗位上。这样的状态并非长久之计——作为战斗储备的一种,应该将其保存到战斗的关键时刻。
此外,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而持续对海员提出特别要求,那么他们往往会在履行职责的时候有所懈怠。多年的经历让克劳斯观察到了这一点,他在军校通读过相关研究手册,对此谙熟于心,就像医生熟悉自己从未罹患过的疾病一样。克劳斯必须将手下这帮血肉之躯的弱点考虑在内,还有人性的反复无常。“灰猎犬号”已经处于二级战备状态,大部分人员都已在战位就绪,纪律严明(与全舰的日常生活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丝不苟。二级战备意味着束缚双手,这对舰船的保养不利,但是相比而言,二级战备的持续时间可以以天计算,而全员战斗警报最多能支撑数小时。
在“维克托号”的协助下,如果只有“詹姆斯号”离开船队前去追踪目标的话,尚不足以拉响战斗警报。在船队抵达目的地之前,他们可能会遭遇数十次目标信号,所以克劳斯面对卡林的无声询问,果决地吩咐“不行”。从相互对视、当机立断到做出回应,耗时总计不超过两秒。克劳斯可能要花费片刻才能解释清楚背后的原因,也许他还需要一两分钟整理思路,但是长期的习惯和丰富的经历让他能够举重若轻地立下决断,他的大脑已经提前熟稔了紧急情形所牵涉的种种特殊条件。
虽然这段小插曲在克劳斯心头一扫即过,很快就被他不动声色地略过,但他还是记下了事发的始末。卡林准备拉响警报的举动或许已在克劳斯心里留下了一笔。日后他评判卡林是否能胜任舰值日官一职时,这个举动有可能起到微妙的作用,最终或许会影响到克劳斯在“军官定期考核报告”[22](假定他们两人都能活到这份报告成形时)中对卡林“指挥能力”的评判。见微知著,复杂的整体往往是由成千上万个微小细节构成的。
克劳斯拿起双筒望远镜往脖子上一挂,镜头顺势对准了运输船队。在拥挤的操舵舱里,几乎很难将船队的情况看得通透、彻底,于是他踱步到左侧翼台[23]。虽然只是位置发生了变化,却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让人印象深刻。东北风几乎不打任何招呼地拂面吹来,在他身旁尖啸。他刚把望远镜举到眼前,右腋就感受到了刺骨的严寒。真应该穿上毛衣和外套,如果能够在应急舱里不受打扰地多待会儿的话,他一定会老老实实地穿衣御寒。
他们正在赶超运输船队的领船,那是一艘老旧的客船,其上层建筑比其他运输船的更为高大,船上的指挥官旗迎风飘扬。运输船队的指挥官是一位年事已高的英国海军将官,本已退役,如今重返沙场,自愿担负起这次艰难、单调、危险而又没那么光鲜亮丽的任务。当然,只要有机会,他就会义无反顾,哪怕这样做意味着要听从一个他国年轻指挥官的命令。他目前的职责是尽可能地让船队内的船只相互靠近,以便护航舰能够为它们提供更好的保护。
在领船后面,其余的运输船只依次铺开,组成多个不规则的队列。克劳斯用双筒望远镜逐一扫视了一遍。诚然,它们的排列并不规则,但相比他上一次在黑夜将尽、黎明破晓时分检查的时候已经大有改观。之前,右侧的第三纵队长期一分为二,整个纵队一共五艘船,最后三艘船远远落后,完全脱离了编队。现在,这个差距几乎已经不见了。据推测,三号船——挪威的“康·古斯塔夫号”——的轮机舱之前在夜间发生了故障,落在了后边。在严格执行无线电静默以及灯火管制,且夜色阑珊、看不见信号旗的情况下,这艘船一直没法将自己的困境转告给其他人,落下的距离也越来越远,跟在其后的船也只能慢下来。现在,故障处看似已经被修好了,“康·古斯塔夫号”和身后的两艘船正慢慢地返回既定的位置。“康·古斯塔夫号”正后方的“南国号”——克劳斯在黎明后不久便在名册上找到了它的名字——浓烟弥漫,或许是为了重新赶回船位而增加了半节航速所导致的,另外几艘船上的烟雾也格外多。幸运的是,迎头风正猛烈吹拂,压低了烟雾并将其迅速吹散。如果换成风平浪静的环境,船队上空将覆盖一道浓郁的烟柱,甚至五十海里开外依然能够看到。运输队的指挥官已经升起了信号旗——几乎可以肯定,这也是海军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信号旗——“减少排烟”。
好在船队的整体状况良好,只有三艘船只严重脱离位置,烟雾总量并不算大。克劳斯抽出时间迅速环视了“灰猎犬号”周围,由此可见,他心里第一关注的目标是船队,第二才是自己的舰船。他放下双筒望远镜,转身向前看去,冷风无情地拍打着他的脸,随风卷起的浪花从抬升的舰艏喷溅而出。在他头顶高处,被戏称为“席梦思弹簧”的雷达天线正以其特有的方式回旋,来回转来转去,而桅杆则跟随船身做着横摇和纵摇运动,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桅杆的运动轨迹大体都呈一个顶尖向下的圆锥形。瞭望哨各就各位,一共七人,全部身着足以抵御北极寒风的服装。他们把望远镜举至眼前,盯着各自前方的海域,缓慢地先向左移动,然后向右移动,循环往复,每个人都在扫视自己的观察区域,每隔几秒钟又不得不放下望远镜,擦除物镜上从舰艏飞溅而来的水雾。克劳斯花了一分钟仔细检查了一遍瞭望哨;卡林则在全神贯注地指挥舰船向新的位置行驶,目不转睛。他们似乎都在认真地做着自己的工作。有时——尽管说起来有些令人难以置信——瞭望哨很难尽到职责,虽然他们轮换频繁,但似乎已对这份单调的工作心生疲倦。然而,这一项工作责任重大,不但要全力以赴,还须讲求方法,容不得丝毫马虎。一艘U型潜艇升起潜望镜时,升起的高度绝不会超过一两英尺,时间最长不会超过半分钟,因此搜索工作必须时刻进行并且遵循一定的规律,姑且不说发现潜艇的可能性,至少不能放过任何机会。哪怕只是匆匆瞥到敌方的潜望镜也可以决定船队的命运。退一万步讲,如果运气好,能够提前看到鱼雷的航迹并迅速上报的话,至少能救“灰猎犬号”一命。
克劳斯站在舰桥翼台上的时间已经到了他忍受严寒的极限,现在一半的护航力量都已转向“灰猎犬号”左舷方向投入战斗——“维克托号”已脱离船队,与“詹姆斯号”会合——而他必须在舰间通话设备前就位,必要时临场指挥和控制。扬·哈特前来使用左舷望远镜方位仪[24],以完成卡林指派给他的任务。克劳斯向他点了点头,然后回到了操舵舱。舱内相对温暖的温度提醒他,方才在没有穿毛衣和皮夹克的情况下,哪怕在外面待一小会儿都会冷透身心。他走到无线电前,听筒里咯咯作响,他无意间听到了“詹姆斯号”和“维克托号”的英国军官在对讲。
“方位3-6-0。”一个英国人的声音传来。
“能得出距离吗,老兄?”另一个声音回复。
“不行,见鬼。接触时断时续。你还没收到吗?”
“还没有。那片区域我们已经搜索两遍了。”
从克劳斯站立的地方望去,“詹姆斯号”的身影掩映在近端朦胧的海天交界处,难以觉察。毕竟它只是一艘小护卫舰,上层建筑也并不高。“维克托号”的体形更大一些,高度也更高,克劳斯仍然可以看到它,但其轮廓已经开始模糊。海上的能见度非常差,舰船分离的速度又极快,马上就要看不见它了,只有在雷达屏幕上它还算显眼。卡林突然发出了声音,或许他之前就说了些什么,只是克劳斯一直在关注舰间通话,所以没有听见,因为他说的话和当前的棘手问题没有关系。
“右满舵。转0-7-9。”卡林说道。
“右满舵。航向0-7-9。”帕克重复。
显然,“灰猎犬号”已经在新位置就位了,或者说很接近了。它转过舰身,舰艉直接转向“维克托号”。两艘舰船将以更快的速度驶离彼此。“灰猎犬号”意外地向右舷深倾,操舵舱里的人不由得双脚打滑,双手争相寻找可抓扶之物。这一转向使舰船进入了下一道长涌的波谷,没办法攀越。它倾斜了好长时间,突然又恢复平衡,紧接着,长涌从舰船龙骨下端流淌而过,舰船随之左倾,船上的人又往反方向打滑,卡林不小心溜到了克劳斯身上。
“不好意思,长官。”卡林说道。
“没关系。”
“把定0-7-9。”帕克呼叫。
“很好。”卡林回复,接着对克劳斯说:“五分钟后执行下一次短直线曲折机动[25]。”
“很好。”克劳斯说。他之前立下了一条日常规矩,即每次船队改变航向时一定要提前五分钟报告给他。船队这次转向会将“维克托号”和“詹姆斯号”甩在正后方。“詹姆斯号”脱离船队已经九分钟了,它现在距离既定战位必然有三海里多的距离,每分钟还会增加四分之一海里。在这片海域,它的最高速度不会超过十六节。如果他现在想召唤它回来,恐怕需要半个小时的时间——还是保持最大油耗的半个小时。而延迟的每一分钟都意味着它需要多花费五分钟才能赶超船队。换而言之,如果再拖五分钟,那么再想回到战位就需要整整一个小时了。又到做决定的时刻了。
“乔治呼叫哈里。”他用无线电说道。
“收到,乔治。”
“你那边目标信号如何?”
“不太清楚,长官。”
声呐时好时坏,真是臭名昭著。到头来,“詹姆斯号”苦苦追踪了老半天,目标却很可能并非潜艇。或许它只是一簇鱼群,更有可能是一层较冷或较温暖的水层,因为“维克托号”很难对目标进行交叉定位。
“还值得跟下去吗?”
“是的,长官。我认为值得,长官。”
如果真是一艘U型潜艇,那么对方的德国艇长也一定警醒地意识到了这次接触,他会迅速更易航向,改变深度,继而逃之夭夭。至少在很大程度上,这解释了目标信号不强的原因。德军有一种新型装置可以在潜艇背后留下一大团气泡,它会产生暂时的声呐效应,以迷惑对方的声呐侦测。也许德军还有其他更加令人费解的新型设备,但那里也可能真有一艘U型潜艇。
另一方面,如果真有U型潜艇,并且“詹姆斯号”和“维克托号”被召回的话,U型潜艇很可能在几分钟后冒险浮出水面,它会好奇得想知道这支径直驶离它的船队究竟在哪个方位。在这片状况恶劣的海面上,U型潜艇的速度顶多不会超过十六节,或者根本达不到十六节。几分钟的追逐已经大大降低了潜艇对船队的威胁。但这个决定或许会让其英国和波兰下属产生情绪,他们可能会因为一次颇具希望的狩猎被取消而闷闷不乐,事后还有可能耿耿于怀——不过,从对方回答他最后一个问题的态度来看,即便是对天生缺乏热情的英国人来说,对方的表现也谈不上兴致勃勃。
“最好取消追踪,哈里。”克劳斯用自己那平和且不动声色的口吻说道。
“遵命,长官。”对方的反应形同回音。
“老鹰、哈里,返回船队,回到原先的战位。”
“遵命,长官。”
克劳斯很难猜测这一决定有没有在他们心里埋下芥蒂。
“运输队指挥官指示改变航向,长官。”卡林报告。
“很好。”
这支慢航船队的短直线曲折机动方式和速航船队有所不同。如果不这样做,航程会被过度延长。慢航船队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变更航向,由于时间间隔过于漫长,如果切换至速航船队所涉及的复杂队列,商船船长只会感到无所适从,维持方位也将变得近乎不可能——要知道,让他们保持简单的横纵队列航行就已经十分困难了。每一次转向都意味着舵轮向左或向右的调整,虽然调整幅度只有十度到十五度,意义却十分重大。转向时,船队一翼务必保持速度,而另一翼则必须减速,领船操舵的动作幅度也要尽量小。然而,跟随的船只似乎永远也学不会简单的教训:在跟随领船绕着右舷转向时,必须先等待时机,在前船转向的一瞬间跟着转向;如果转向太快则可能闪到领船的右舷,殃及右舷一侧的另一纵队;如果转向太迟则意味着将直接撞向左舷一侧正在转向的纵队。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拿捏不准时机的船只需要自己驶回相应纵队的适当位置,但犯错易,纠错难。
此外,在整个转向机动过程中,外侧船只的速度要超过内侧船只,换言之,即右纵队的船只必须降低速度,但实际上外侧船只要保持原有速度已经十分艰难了。向每位船长发放的油印指令小册子上说明了每个纵队的标准速度降低比率,但若要遵从这些指令就必须快速翻阅小册子,迅速进行计算。哪怕得出了正确的答案,让轮机舱的船员将速度精确降至某一数字仍然存在困难。另一个难点在于,每艘船的转向半径不同,转舵的效果也大相径庭。
因此,船队每一次转向都伴随着一段时间的混乱。转向时纵队与横队的间距会被拉开,这大大扩大了护航舰的保护范围,似乎船只掉队也是避免不了的。从长久的经验判定,掉队船只最终的结局不外乎葬身海底。克劳斯走到右侧翼台,用双筒望远镜平视船队。他看到一组信号旗从运输队指挥官的升降索上降了下来。
“执行,长官。”卡林报告。
“很好。”
不管克劳斯有没有意识到,报告信号旗的下降是卡林应尽的义务,这是执行转向的信号,标志着舵轮开始转动。克劳斯听到卡林下达了新一轮舵令,他不得不赶在“灰猎犬号”转向前快速移动手里的望远镜。当位于六海里开外的右纵队领船的侧舷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他看到领船变得越来越长,三座“舰岛式”的上层建筑也开始依次显形。从“灰猎犬号”左舷打来的一道长涌将这艘船扫出了望远镜的侦测范围,他发现自己正盯着波浪怒号的海面,不得不再次对准焦距,同时跟随长涌的运动平衡并挪动身子,以保持对船队的观察。几乎是一瞬间,船队乱作一团,从秩序井然的棋盘状分布变成了若干混乱的线条,有偏离船队的,也有想要重新驶回船位的,还有整个纵队因尾船蹿到前端而一分为二的。克劳斯尽可能地将整个船队全盘收入视线中,最远处的船只因为阴天的缘故而难以看清,他这边要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发生的撞船事故。谢天谢地,暂时还没有事故发生,但船队中一定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船队前方形成一道犬牙交错的线条。不管怎么看,运输船队都没有分成既定的九列纵队,而是出现了十列或十一列,甚至十二列纵列。一艘船只从运输队指挥官所在船只的船尾右侧闪出。不出所料,陆续有船只偏离领船的队列,从右侧闪出。如果有一艘船没有精准地执行指令,没有在正确的时刻降低速度,或者转得太早或太晚,就会有十艘船只被迫离开船位,陷入相互推挤的处境。克劳斯看到最远处有一艘船正在转向,一直转到了他能够看到它的船尾。他想,一定是那里的某人出于必要原因或出于鲁莽想要兜一个完整的圈子,或者是有船只将它从自己的位置上挤了出来,所以它才想试着重新回到船位。而在这片波涛汹涌的海域某处,或许正有一艘U型潜艇在伺机而动,潜艇指挥官没准是个审慎的角色,所以潜艇一直在船队的外围游弋。掉队的船只是理想的打击目标,极有可能在护航舰赶到以前就被鱼雷击中。“务要谨守、警醒,因为你们的仇敌魔鬼,如同吼叫的狮子,遍地游行,寻找可吞吃的人。”[26]
运输队指挥官的升降索上挂上了信号旗,大概是为了纠正混乱。经验匮乏的人可能拼了命地想通过老式望远镜查看指示,船只在他们脚下颠簸俯仰。克劳斯转过身来检查“灰猎犬号”艉斜方向的左纵队。不出所料,这一边的混乱程度果然最轻,克劳斯的视线越过这一纵队向远处望去。在弥漫的阴霾中,他看到远处的海天交界处有一个小点。那是“维克托号”,它正在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归位。“詹姆斯号”——航速只有区区十六节——一定被它远远地甩在了后边。
克劳斯回过头重新检视船队,一处闪烁的光芒吸引了他的视线,那是运输队指挥官打过来的一连串闪光。这是用探照灯直接向“灰猎犬号”打过来的信号。“请……”信号传输速度太快,克劳斯来不及读完。他抬头往信号员那儿看去,他们正在轻松地破解密语,一个人读,一个人边听边记。那是一条很长的讯息,看来对方还不至于紧迫到绝望——如果真到了火烧眉毛的境地,通信方式会更加极端、激进。信号员相互眨了眨眼睛,最后确认了一遍。
“您的信号,长官。”那个手握便笺的信号员上前报告。
“念。”
“‘运输队指挥官向护航队指挥官请示,能否请你调派右方护航舰协助船队恢复秩序,感激不尽。’”
“回复‘护航队指挥官答复运输队指挥官,请求已收到,批准执行。’”
“‘护航队指挥官答复运输队指挥官,请求已收到,批准执行。’遵命,长官。”
运输队指挥官必须像刚才那样组织语言,他在请求协助,而不是向下级传达命令。《传道书》有言:“你的言语要寡少。”[27]起草指示的军官一定要将此建议铭记于心,但是一个重返军旅的将官在向护航队指挥官打招呼时,记住的却是《圣经·诗篇》中的教导——不妨让自己的措辞比黄油更加圆滑。
克劳斯回到操舵舱,站在无线电设备跟前。
“乔治呼叫迪基。”他的声音平淡而有辨识度。无线电那端迅速传来了回复,看来“道奇号”还挺警觉。
“离开你的位置,”他命令道,“前往——”他略做思忖,但想起对方操作的是加拿大舰船,他脑海中酝酿的指令不会像对“詹姆斯号”或者“维克托号”那样容易产生误解,所以他继续说道,“前往右侧指引船队。”
“指引船队。遵命,长官。”
“注意运输队指挥官的指示,”克劳斯继续说道,“让掉队的船只返回纵队。”
“遵命,长官。”
我对这个人说“去”,他就去;对那个说“来”,他就来。可这个百夫长的“巨大信心”从何而来?[28]“道奇号”已经挪转船身,执行命令了。克劳斯还有更多工作需要做。船队前方本已告急的警戒幕[29]现在几乎完全敞开,因此有必要发出其他指令,指挥“灰猎犬号”在船队前方五海里范围内巡逻。“灰猎犬号”的声呐首先扫过前方一侧,然后扫向另外一侧,一丝不苟地探测任何可能在船队前方潜伏的敌人。“道奇号”差不多移动到了船队右翼,舰长正在用扩音喇叭声音嘶哑地指挥掉队船只——智者一言恰似当头棒喝,同时“道奇号”的声呐一直在他身后进行搜索。“我为瞎子的眼,瘸子的脚。”[30]
“灰猎犬号”在进行第二次转向,克劳斯也从右侧翼台踱步到左侧翼台。他要亲自观察船队的动向,他想自己判断“道奇号”在船队右翼完成任务的时间,也想知道“维克托号”还要多久才能航行到船队前方的巡逻位置就位。虽然他正站在寒风呼啸的舰桥翼台上,脑子里思绪不断,却依然注意到了舰船发出的声呐脉冲穿过毫无回应的海水传来的“砰砰砰”巨响。这个声音永不停歇,不舍昼夜,只要军舰还在海上航行,船上人员的耳朵和大脑就会对这个声音越来越习以为常,见怪不怪,除非有专人下令对其特别留意。
运输队指挥官又打了一遍信号灯,看来又有消息了。克劳斯瞥了一眼信号员。探照灯灯叶[31]的尖锐响声告诉他,这一次他们一个字都没有理解,正在要求对方重复。他收敛起愤怒的情绪,或许运输队指挥官用了某些烦琐冗长的礼貌用语,自己的信号员不知道而已,但是从传递时长来看,这条信息的内容似乎并不多。
“您的信号,长官。”
“念。”
依旧是那个手握便笺的信号员,只是这次他有些犹豫。
“‘运输队指挥官向护航队指挥官请示’,长官。‘哈夫—达夫——’”
信号员一脸疑问,不由得顿了一下。
“没错,哈夫—达夫[32]。”克劳斯有些不耐烦。“哈夫—达夫”就是所谓的“高频无线电测向”,他的信号员似乎从未听说过这个词儿。
“‘哈夫—达夫报告外来接触,方位8-7,距离15~20海里。’长官。”
方位8-7,几乎与船队的航向重合。外来接触,这个表达在大西洋上只有一种可能,即在15~20海里的范围内有一艘U型潜艇。海中怪兽,曲行的蛇。[33]这个讯息比“詹姆斯号”的疑似接触要更加准确。他必须立刻做出决定,而这个决定和平常一样,必须对诸要素进行权衡。
“回复‘护航队指挥官答复运输队指挥官,将调查清楚。’”
“‘护航队指挥官答复运输队指挥官,将调查清楚。’遵命,长官。”
“等等。‘将调查清楚。谢谢。’”
“‘将调查清楚。谢谢。’遵命,长官。”
克劳斯大步流星地迈入操舵舱。
“由我指挥操舵,卡林先生。”
“遵命,长官。”
“右舵速转0-8-7。”
“右舵速转0-8-7。”
“所有引擎强速前进。航速二十四节。”
“所有引擎强速前进。航速二十四节。”
“卡林先生,全员战斗警报。”
“全员战斗警报。遵命,长官。”
卡林拉下手柄,警报声响彻全舰,喧嚣之巨足令死人复生。甲板之下,床铺上精疲力竭的熟睡者也不能幸免。人们响应集合声各就各位,战斗人员如浪潮般纷纷爬上梯子,衣服勉强拽着穿上,没写完的书信直接甩手扔在一边,各式装备也被仓皇地抓了起来。鸣笛声中传来了报告声:“报告长官,轮机舱达到强速。”“灰猎犬号”转向的同时也在侧倾,船员习惯把这艘军舰叫作“侧倾的‘灰猎犬号’”,甚至编了小曲:“侧倾的灰猎犬,踉跄的灰猎犬。”
“把定0-8-7。”帕克说道。
“很好。哈特先生,运输队指挥官方位?”
哈特少尉查看了一下望远镜方位仪。
“2-6-6,长官。”他回答道。
差不多就在他们的正后方。“哈夫—达夫”提供的定位已经足够准确了,不需要再规划追击U型潜艇的航线了。
操舵舱里拥入了许多新来的船员,他们戴着头盔,全副武装,有无线电通信兵,也有传令兵。好戏才刚刚揭幕,克劳斯向舰间通话设备走去。
“老鹰,我在向哈夫—达夫指示的方位0-8-7前进。”
“0-8-7。收到,长官。”
“接替我的位置,保护船队前方,越快越好。”
“遵命,长官。”
“你听到了吗,哈里?”
“收到,乔治。”
“掩护左翼。”
“掩护左翼。遵命,长官。我们距最后一艘船四海里,长官。”
“收到。”
“詹姆斯号”还需要半个多小时才能抵达舰位,“维克托号”则需要十五分钟。与此同时,除了右侧翼位的“道奇号”之外,船队几乎完全不受保护。收到运输队指挥官的消息后,克劳斯权衡了一系列因素,决定冒险出击。另一方面,有明显的迹象表明前方有敌军出没——“哈夫—达夫”是非常可靠的。而且,在这片能见度不佳的海域,“灰猎犬号”恰好能借助雷达神出鬼没地靠近目标。驱赶敌人是必要的,击杀敌军也是必要的。此外,即使“灰猎犬号”距离船队二十海里,也能多少提供些保护。
航海长[34]沃森中尉来了,他接替了卡林的舰值日官职务。克劳斯向他回敬了个军礼,只用寥寥两句话就把有关情况告诉了他。
“明白,长官。”
沃森好看的蓝色眼睛在头盔的阴影下闪闪发光。
“由我来指挥操舵,沃森先生。”
“遵命,长官。”
“传令兵,拿我的头盔来。”
出于仪式感,克劳斯戴上了头盔,但就在此时,他看到身边的人全都衣着厚实,才想起自己只穿了一件军装外套,为此还在舰桥翼台上冻了个透心凉。
“到我的舱室里取我的羊皮大衣过来。”
“遵命,长官。”
副舰长此时正在海图舱用传话筒报告情况。海图舱里有一个参照大型战舰临时搭建的战斗信息中心。“灰猎犬号”起航之时,声呐技术尚处于萌芽阶段,人们对雷达技术也知之甚少。副舰长查理·科尔是克劳斯的故交,克劳斯把情况告诉了他。
“你现在随时都可能在雷达屏幕上发现它,查理。”
“是的,长官。”
“灰猎犬号”正在拼尽全力冲刺,舰身一直在有规律地振动。一不留神,它的前甲板撞上了一道绿色长涌,使得舰身时而摇晃,时而颤抖。好在巨大的涌浪形状足够规整,弧度足够圆凸,“灰猎犬号”尚能保持目前的高速。距离它十八海里左右处有一艘浮出水面的U型潜艇,操舵舱上方的雷达天线随时都有可能捕捉到它。所有人员都已各就各位,包括从原先任务中被召回的人员,甚至有暂时放下日常工作、抄起装备准备就绪的人,他们通通不清楚这背后突如其来的原因。在轮机舱里,很多人都在纳闷为什么要强速前进,因此克劳斯必须警告负责炮位以及深水炸弹的兵士,让他们随时准备采取行动,这需要花一两秒钟的时间。克劳斯走向扬声器,在那里值班的帆缆军士[35]一看到他走过来,便把手搭在了开关上,克劳斯向他点头示意。舰上响起了广播。
“请注意。请注意。”
“这里是舰长。”
长期的训练加之长久的自制让他的声音异常平稳,没有人能从这淡如止水的音色中猜出他内心的激动,要是他稍微放松自控力,内心沸腾的情绪就能让他瞬间难以自已。
“我们正在追踪一艘U型潜艇。每个人都必须做好随时行动的准备。”
人们几乎可以认为,整个“灰猎犬号”都因为这个令人兴奋的消息而战栗了。克劳斯放下听筒转过身的时候,人满为患的操舵舱里,每个人都在注视他。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情绪,也有强烈的杀敌欲望。这些人马上就要杀人了,抑或被敌人杀死。对在场的大多数人而言,除了一个简单的事实以外,他们别无他想:“灰猎犬号”正在执行任务,不成功,便成仁。
有件事干扰了克劳斯的注意力——那件羊皮大衣,此时年轻的传令兵把它递了过来,克劳斯正准备伸手去接。
“舰长!”
克劳斯立刻回到了传话筒旁边。
“目标方位0-9-2。距离十五海里。”
查理·科尔的声音很平静,就像一个若有所思的父亲看到自己的孩子兴奋不已时所展现出的那种不紧不慢的关切。当然,他并没有把克劳斯当成一个兴奋的孩子。
克劳斯命令道:“右舵速转0-9-2。”
掌舵的是一等航海军士麦克阿利斯特,一个身材矮小的得克萨斯人,克劳斯曾在“甘布尔号”[36]上担任过他的区队长[37]。如果没有三十年代初期发生在圣佩德罗的那几起悲惨事故,麦克阿利斯特或许已经是军士长了。在他干脆地重复舵令时,没有人会想到,他曾经与酒瘾做过疯狂的斗争。
“把定0-9-2。”麦克阿利斯特说道,双眼未曾从罗经复视器上移开。
“很好。”
克劳斯再次回到传话筒前。
“你觉得目标在哪里?”
“正前方,长官。不是特别清楚。”查理回答。
“糖果查理”[38]精度不佳。克劳斯听说过新型的“糖果乔治”,虽然他连见都没见过,但他还是热切希望“灰猎犬号”能够装配新型雷达。
“很小,”查理·科尔说道,“吃水很浅。”
一定是U型潜艇,不会错了。“灰猎犬号”正以二十二节的速度向它飞驰而去。“我们与死亡立约,与阴间结盟。”[39]运输队指挥官的无线电通信兵出色地履行了职责,仅仅凭借信号强弱就准确地估计出了他们与目标的距离。
“方位有所改变,”查理说道,“方向0-9-3。不对,0-9-3.5。距离十四海里。几乎与我们的航向相反。”
每过一分零十六秒,距离便缩短一海里。正如查理所说,目标一定在径直驶向“灰猎犬号”,主动送上门了。“你下到阴间,阴间就因你震动,来迎接你。”[40]再有五海里,再过七分钟——说话间已不到七分钟——目标就会进入五英寸舰炮的射程范围内,但“灰猎犬号”只有两门舰炮能够转向正前方,因此最好不要在最大射程开火。海上波涛汹涌,双方的距离急速变化,雷达可能表现出色,也可能不尽如人意,第一轮双炮齐射似乎不太可能立即命中目标,最好等待时机,尽量咬牙坚持下去,寄希望于“灰猎犬号”能够冲出重霾,在更容易击中目标的射击范围内找到对手。
“距离十三海里,”查理说,“方位0-9-4。”
“迅速右转,”克劳斯吩咐,“航向0-9-8。”
显然,U型潜艇的航向保持稳定。“灰猎犬号”这次右转弯能够拦腰截住它,目标如果暴露,将会出现在“灰猎犬号”左舰艏,而不是正前方,到那时候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转向,舰艉舰炮就也能参与实施打击了。
“航向0-9-8。”麦克阿利斯特说道。
“很好。”
“别吵了!”沃森突然咆哮道,他的声音像刀一样砍入舱室的紧张气氛中。他怒目圆睁,紧盯着一个名叫希曼的十九岁海员学徒,对方刚才在对着无线电话筒吹口哨。这名通信兵愧疚地吃了一惊,看来是一次无心之过。但在水泄不通的操舵舱里,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沃森的犀利咆哮就像枪声一样振聋发聩。
“距离十二海里,”查理说,“方位0-9-4。”
克劳斯转向无线电通信兵。
“舰长呼叫枪炮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火,除非能够看到敌人。’”
通信兵按下按钮重复了指令,克劳斯在一旁仔细聆听。刚才的指令虽难以让人振奋,却是符合当下情形的唯一选择,他指望费普乐能够理解。
“枪炮长报告:‘遵命,长官。’”通信兵说道。
“很好。”
这小伙子是个初来乍到的新兵蛋子,刚从训练营出来,但是他身上这份传递讯息的职责足以决定战斗的走势和命运。在一艘驱逐舰上,你几乎找不到不需要负任何责任的岗位,哪怕船上只有七十五名新兵,这艘舰船也必须投入战斗。这小伙子至少读了两年高中,受教育程度已达标,勉强能胜任这个岗位。至于他是否还具有其他特质,只有经受考验后才能揭晓答案。如果他周围满是伤亡人员,如果他身处火海与灾难之中,他是否还有勇气一字不落地传递指令?
“距离两万码[41],”通信兵说道,“方位0-9-4。”
千钧一发的时刻到了。当以数千码而不是以海里计算距离时,敌军几乎已经进入己方的射程内了。一万八千码是五英寸舰炮的最大射程。克劳斯看到舰炮基座已经转向就位,随时准备开火。查理也在使用枪炮长和舰长的通话线路。方位没有改变,“灰猎犬号”与U型潜艇处于碰撞航向。战斗的高潮即将来临。能见度是多少?七海里?一万两千码?大致如此。但作战时不应该依赖估算数据,前方既可能一览无余,也可能有一片浓雾带。U型潜艇随时都可能出现,炮口要第一时间瞄准它,紧接着将炮弹迅速飞射过去。他们必须击中目标,必须粉碎目标,这一切还必须赶在U型潜艇艇员看到驱逐舰正气势汹汹地向他们冲过去之前,也要赶在潜艇下潜之前,不然U型潜艇下潜一码就相当于为自己披挂上一码厚的钢甲,“灰猎犬号”的炮弹就会丧失威力,只能眼巴巴地目视它藏起来。“隐藏片时,等到忿怒过去。”[42]
“距离1-9-0-0-0。方位稳定0-9-4。”通信兵说道。
方位不变。U型潜艇和驱逐舰正以最快的速度接近彼此。克劳斯扫视了一眼拥挤的操舵舱和那一张张被头盔遮住的紧张面孔,他们的沉默不语和不动如山是纪律严明的铁证。在舰桥前方,他可以看到右舷上一座四十毫米机关炮的炮手,机关炮的炮口和五英寸舰炮指向同一个方向。从“灰猎犬号”舰艏向舰艉甩出的巨大喷雾一定让人很不好受,但他们没有躲避。看得出,他们跃跃欲试。
“距离1-8-5-0-0。方位稳定0-9-4。”
当然,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这份沉默,声呐已经停止发声,这还是三十六个小时以来的头一遭。在二十二节的航速下,这艘舰船的声呐测距效果很差。
“距离1-8-0-0-0。方位稳定0-9-4。”
现在可以开火了。五英寸舰炮的炮管正在抬升,炮口指向远处灰暗的海天交界处。只待一声令下,它们便会发射炮弹,弓开如满月,箭发似流星,其中一发炮弹正中U型潜艇船体是有可能的,一发命中足矣。这是克劳斯的机会。拒绝利用这次机会,他也要负全责。
“距离1-7-5-0-0。方位稳定0-9-4。”
通常,U型潜艇的舰桥上会有一名军官和一两名艇员。炮弹会瞬间穿过云霾向他们呼啸而去,这一刹那他们还活着,下一秒便已身死,甚至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在潜艇下方的控制室里,德国人可能会目瞪口呆,会不同程度地受伤,横七竖八地在舱壁破裂的过程中死去。在其他舱室里,艇员会听到撞击声,感觉到剧烈的震动,并随着潜艇的剧烈摇晃而摇晃,他们会惊恐地看着白花花的海水冲进船舱。在潜艇下沉、艇员临死前的短短几秒钟内,灌入舱内的海水会压迫潜艇喷出巨大的气泡。
“距离1-7-0-0-0。方位稳定0-9-4。”
另一方面,齐射的炮弹也有可能在距U型潜艇半海里的地方坠入大海。涌起的水柱无疑是明显的警告。届时,在下一轮齐射开始之前,U型潜艇就会潜入海中,肉眼将观测不到它,无法追踪,更加致命。所以,最好做到万无一失,毕竟能够派上用场的只有“糖果查理”而已。
目标近在咫尺,战斗一触即发。瞭望哨有没有履行职责?
“目标消失了。”通信兵说。
克劳斯眼巴巴地看着他,甚至有几秒钟恍惚,像没听明白似的,但这个小伙子并没有畏缩地避开他的视线。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丝毫没有要更正的意思。克劳斯跳到传话筒旁边。
“怎么回事,查理?”
“目标恐怕下潜了,长官。从脉冲信号消失的迹象判断,似乎是这样的。”
“雷达有没有故障?”
“没有,长官。雷达一切正常。”
“很好。”
克劳斯从话筒前转身回来。操舵舱里的人戴着头盔,面面相觑。尽管他们态度严肃,衣着厚实,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大家似乎都束手无策了。每双眼睛都在直勾勾地盯着他。两分半钟以前,他完全可以朝浮在海面的U型潜艇开火。美国海军的每一位军官都渴望有这样的机会,但他没有珍惜和利用。但是,不管众人的目光中有没有透露责备,现在都不是他后悔的时候,也不是自我反省的时刻,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必须做出更多的决定。
他抬头看了看时钟。“灰猎犬号”目前一定位于警戒幕既定战位前方七海里的地方。或许“维克托号”已经取代了它在船队中的位置,并且正用声呐搜索船队前方五海里的海域。船队可能已经恢复了秩序,位于其右翼的“道奇号”或许也可以专注于反潜任务了,而“詹姆斯号”将很快抵达船队的另一翼。与此同时,“灰猎犬号”仍以二十二节的速度向前航行,离它们越来越远。敌人呢?敌人在干什么?为什么要下潜?沃森——舰桥上为数不多的高级军官——勇敢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它不可能看见我们,长官。如果我们看不见它,它也别想看见我们。”
“或许并非如此。”克劳斯说。
“灰猎犬号”上瞭望哨的位置很高,如果他们看见了U型潜艇,那么对方顶多只能看到“灰猎犬号”的最顶层,但是能见度是说不准的。有可能——仅仅只是有可能——观测一方的能见度比另一方的能见度更好,其结果就是,那艘U型潜艇在没有暴露自己的情况下首先看到了他们。如此一来,它当然会及时潜入水中。
类似的理论设想无穷无尽。或许,U型潜艇安装了新型雷达——任谁都能料想到这一点,这是早晚的发展趋势,说不好他们现在已经装上了。海军情报机构可以在“灰猎犬号”提交报告以后对此展开讨论。又或许,U型潜艇已经获知了船队的航线和位置,所以随即调整好方向,潜入潜望镜深度[43]——显然,在消失的那一刻,它已经把航向对准了运输船队。这在战略战术上说得通,或许其可能性也是最大的。不过,也可能还有其他原因,可能这只是它的例行下潜,可能它只是想操练潜水时各单位的战位,或者出于其他更加琐碎的原因,诸如潜艇员的晚餐时间到了,或炊事兵报告说不能在波涛汹涌的海面准备热餐,于是艇长决定潜入平静的海底。任何解释都是有可能的,此时最好对这一疑问保持开放的心态。总之,要记住,前方约八海里处有一艘U型潜艇在水下潜伏,并且要立即决定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首先,最重要的是,要尽可能地接近U型潜艇,使其进入己方声呐的探测范围。因此,“灰猎犬号”有必要保持当前的强速行进。U型潜艇下潜的地点是已知的,它可以从这一点向周围任何一点移动,速度可能是两节、四节和八节。从该点下方会冒出来一系列圆圈,就像石头掉入池塘时激起的涟漪。U型潜艇就在最大的那个圆圈内。在十分钟以内,它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航行一海里,而半径为一海里的圆圈的面积超过三平方海里。对“灰猎犬号”而言,彻底搜索三平方海里的区域需要一个小时,而在一个小时以内,最大的圆圈又会扩张至一百平方海里。
克劳斯几乎可以断定,这艘潜艇不可能在下潜的地方逗留,它会向周围三百六十度的某个方向和某个地点行进。然而,最合理的假设是,它会延续自己在海面时的航向,因为一艘在北大西洋寻找猎物的德国潜艇绝不会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它会先朝一个方向扫掠,进而转向另一个方向。如果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原因下潜,它也极有可能继续自己先前的航线;如果为了攻击船队而下潜,并且现行航向可以让它径直向猎物杀去,那么它也很有可能保持原来的方向继续航行。如果它别有所图,选择了其他航向,那么仅凭一艘驱逐舰去找寻它的踪迹是毫无希望的。“毫无希望”这个词用在这里十分准确,不是“困难”,不是“艰巨”,也不是“令人望而生畏”,甚至都不是“几乎不可能”。
那么,值得重新搜寻接触吗?如果二者的航向不变,“灰猎犬号”还有十多分钟就将穿过U型潜艇的航道,不过,由于运输船队几乎紧随其后,“灰猎犬号”可以在不耽误更多时间的情况下执行搜索任务并回归战位。另一种选择是就此打住,径直掉头,回到正常的战位,寄希望于潜艇发动伏击时再次暴露。是防守还是进攻?是先出手还是反制?这是一个永恒的军事问题。克劳斯觉得进攻值得一试,值得再搜寻一次。于是,他站在拥挤的操舵舱里,在众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冷静地做出了决定。“寻找的,就寻见。”[44]
“给我一个拦截的航向,假设目标仍以六节航速保持原航向前进。”他对着传话筒说道。
“明白,长官。”
拦截航向应该与目前的航向没什么不同。在海面以上,U型潜艇的航速大概为十二节。他可以在脑海中推算出近似值。传话筒在呼叫。
“航向0-9-6。”
变量看似微小,但照这样的速度行进下去,不出十分钟就可以产生一海里的误差。他转过身向航海军士发布了命令,然后转向传话筒。
“距离两海里时叫我。”他说。
“遵命,长官。”
“把定0-9-6。”麦克阿利斯特说。
“很好。”
还有大约九分钟,最好把当前的情况告知所有船员,于是他开始对着扩音器讲话。
“U型潜艇已经下潜了,”他对着毫无反应的仪器说道,“至少目前看来,它已经下潜了。我们正在寻找它。”
任何一个比克劳斯更敏感的人——一个能够与说话人心有灵犀的人——都可能已经意识到,在他离开仪器时,全舰上下弥漫着一种失望的气氛。他又看了看时钟,大步走向舰桥翼台。那里风很大,“灰猎犬号”二十二节的速度对东北风而言,如虎添翼。水雾飞溅,寒冷刺骨。他向后望去,可怜那些在深水炸弹投放滑轨旁待命的倒霉蛋,他们正弯腰曲背地躲避风浪。不过幸好,在全员战斗警报拉响之前,他们都得到了定期的休息。他举起望远镜极目远眺,只能依稀辨认出“维克托号”在灰蒙蒙的空气中逐渐成为一个深灰色的小点。“灰猎犬号”不停地蹿跃颠簸,碎浪飞溅,尽管他用望远镜将后方的海天交界处看了个遍,却还是看得不清楚。雷达能够立刻告诉他船队的位置,但那并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想亲眼看看战场上的情况,看看奇迹般的好运会不会让U型潜艇误打误撞地出现在“灰猎犬号”和“维克托号”之间。他转过身,扫视前方的海天交界处,前方是同样的灰色阴霾,天空和海水交汇的地方一样模糊不清,但只要U型潜艇在四十毫米口径的机关炮射程范围内浮出海面,那么瞭望哨、炮手和枪炮长就一定能够看到潜艇的舰桥。
他一边眼盯时钟,一边走回操舵舱。传令兵向前凑了过来,手里仍然拿着很久以前克劳斯叫他送来的羊皮大衣。多久以前?如果用分钟衡量,时间倒不算太长。他把手伸进衣袖,大衣的重量瞬间压在了他身上。他感觉身体冰冷,没想到衣服更冷,四十节的强风透过羊毛纤维如芒刺般扎进他的腹背,直抵冰点。他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真叫人难以忍受,他的四肢和身体都快被冻僵了,牙齿在打战。没穿好衣服就登上透风的舰桥简直愚不可及,外套底下甚至连件毛衣都没有穿。如果他抓到年轻的哈特少尉做同样的蠢事,他准会把后者骂个屁滚尿流,但现在没有穿足衣服的是他,毛衣、手套和围巾全都不知所踪。
他抑制住牙齿的颤抖,身子紧紧地贴着大衣,尽可能减少和寒风的接触,让身体恢复到操舵舱内相对暖和的温度。就在他打算派传令兵把剩下的衣物送过来时,传话筒呼叫了他。
“两海里了,长官。”
“很好。”他转过身来,真是太冷了,连说话都困难,“所有引擎标准速度。”
“(所有引擎)标准速度,”通信兵重复道,“轮机舱报告:‘所有引擎标准速度。’”
速度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翻江倒海般的振动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节奏更为精准的律动,相比之前堪称柔和。同样让人颇为惊讶的是,“灰猎犬号”和舰艏海浪之间的激烈碰撞也中止了。舰艏有了抬升的余地,也有了顺浪而下的时间,“灰猎犬号”先攀上长长的灰色浪头,再回旋着翻过波峰,比较而言,动作也稳健了许多。
“启动声呐。”克劳斯命令道,话音未落,几乎全舰都听到了声呐的第一声信号,它还未消弭又传来了第二声,然后第三声,第四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如果不是大敌当前,习惯了单调声响的耳朵很容易忽略掉这种声音,但这一次,操舵舱里的所有人都在凝神细听,心里都在盘算声呐会不会探测到敌人的行踪。这种单调的声音,每一声都代表一个脉冲信号,它正在深暗的海水中寻找潜藏在深处的敌人,它先是慢慢向左搜索,然后又缓缓向右找寻,片刻不停。它就是《圣经·箴言》第十二章里面聆听的耳朵,接替了雷达如人眼般的监察职责。
刚才那声脉冲有没有什么不同?显然没有,因为声呐舱没有报告。在他下方的声呐舱里,负责声呐设备的是一等无线电军士汤姆·埃利斯,毕业于基韦斯特的舰队声呐学校,战争爆发之后就一直随舰服役。他刚来的时候,大家都听说他很有能力,几个月下来,只要“灰猎犬号”身处大洋之中,他就一直在监听脉冲信号,从未间断。但这并不是说他现在比从学校毕业那会儿还要厉害,真实情况可能恰恰相反。在基韦斯特,他经历过几次匆忙的演习。他听到了一艘友军潜艇的回声,记录了潜艇在水下转向时的回声变化,并且相应地测出了其方位,估算了距离。后来,他又火急火燎地上了几次针对敌方反制措施的培训课,接着马不停蹄地被派往海上侦听回声。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听到过一次回声,他发出的脉冲总是一去不复返,从来没有从潜艇身上收获反馈,不论是友军的还是敌军的。他没有什么演练可供复习,最要紧的是,他从来没有和敌人玩过致命的捉迷藏游戏。哪怕现在听到了回声,他也很可能会置若罔闻,他还可能丧失当机立断的推演能力,辨别不出对成功有关键作用的回声。在距离目标十码以内投放深水炸弹意味着胜利可期,但是在距离目标二十码以外投放深水炸弹则注定会失败。操作人员的经验差异造就了十码和二十码之间的差异,训练有素则反应神速,经验匮乏则反应迟滞。
这里还没有考虑精神层面的问题,目前尚不清楚埃利斯是紧张还是冷静,这个问题同懦弱或勇敢是不一样的。一个人只要一想到有失败的可能就会变得格外慌张,甚至连区队长或舰长的责难他都顾不上了。仅仅想到战斗走势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精准的操作以及敏捷的思考,某些人就会变得手指笨拙、脑袋迟钝。埃利斯很难不去想,成功或失败完全取决于他一个人的努力,全部依靠他转动刻度盘的精细程度,还有他从回声变化的情况中得出的相应结论。这一想法可能会让他变得头脑愚钝或笨手笨脚,甚至二者兼而有之。此次失败可能意味着一枚鱼雷将打入“灰猎犬号”的舷侧,进而将埃利斯和他的仪器炸成碎片,但这个事实并不重要,克劳斯知道这一点。单纯的怯懦远比白痴更加罕见,正如普遍的勇气比神经紧张更为常见。克劳斯在尽力回想埃利斯的样子,他有一头淡茶色的头发,和最普通的年轻小伙子别无二致,只不过右眼透着一丝与众不同的光芒。他们两人顶多搭话十来次,都不过是视察工作和简单面谈时的寒暄,并不能让克劳斯真正了解他——他从前还只是一个立正的年轻海员,一个与其他人一样默默无闻地站在舱室里候命的年轻海员,如今却成了举足轻重的关键角色。
“灰猎犬号”在海浪中摆动,摇曳,一路蹒跚前行,不知不觉又过了几秒。克劳斯站在起伏不定的甲板上努力保持平衡,操舵舱里一片沉默——尽管外面风浪大作,舱内却异常安静。此时,通信兵突然发声,反而让人意想不到。
“声呐报告接触,长官。”
这个通信兵矮胖结实,鼻子有些畸形,大号的头盔正好可以容纳他的耳机,模样活像个小矮人。
“很好。”
操舵舱里的每个人都因刚才的消息分外紧张。沃森向前迈了一步,其他人坐立不安。此时没有必要用问题来骚扰埃利斯,不然的话,可能会让他心烦意乱。埃利斯肯定意识到了大家对他的期望。
“接触方位0-9-1。”通信兵传话道。埃利斯通过了第一道考验。
“距离不确定。”
“很好。”
克劳斯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多说话,他分担了众人的紧张情绪,他能感觉到心脏的跳动和喉咙突然的干涩。他看了看沃森,伸出拇指,如果克制不住,手就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这无疑是猎物出现前的紧张情绪。沃森转过身,向麦克阿利斯特传达了指令,然后双目紧盯着罗经复视器。
“接触方位正前,长官,”通信兵说道,“距离依然不确定。”
“很好。”
通信兵很擅长自己的工作,每个用词都不夹杂感情,清晰、直接,就像一个男学生在背诵一篇谙熟于心却又不求甚解的课文。此时,夹带感情反而是最不受欢迎的表现。
“接触方位正前,长官,”通信兵又说道,“距离两千码。”
“很好。”
他们一定是向着U型潜艇径直驶去的。克劳斯手上戴着表,他费了番功夫才看清秒针在哪儿。
“距离一千九百码。”
十四秒钟只有一百码的变动?何况“灰猎犬号”的速度是十二节?这个数字听起来让人难以置信。“灰猎犬号”自己就完全可以在十四秒内行进一百码,U型潜艇怎么可能原地按兵不动?其他任何一个数字都比这个数字更有可能。距离的估算完全取决于埃利斯听力的准确度。也许,他完全错了。
“距离一千八百码。”
“很好。”
“没有接触,长官。接触丢失。”
“很好。”
可以想象,通信兵大概是在逐字逐句重复埃利斯在下面对讲时所说的话。从这个角度来看,或许慌张的并不是埃利斯,至少目前还不是。
“舰长呼叫声呐:‘搜索舰艏右侧。’”
通信兵松开了按钮。“声呐回答:‘遵命,长官。’”
“很好。”
刚才的接触是什么?难道是转瞬即逝的冷海水层效应?还是U型潜艇释放的气幕弹[45]的气泡?抑或是实打实的接触,只是因为某些干预而就此中断了?但重要的是,如果他对雷达数据的推算正确无误,那么他们的确应该在这个地方遭遇目标。然后,U型潜艇会以微小的角度稍稍偏离“灰猎犬号”的航线,从左舷方向横跨至右舷方向。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在释放气幕弹之后,U型潜艇仍然保持航向继续前进,但也有可能缓缓地从“灰猎犬号”舰艏方向穿过——速度慢到在一段时间内,声呐监测到的距离保持不变——然后突然采取规避动作,下潜并转向。它会转向哪个方向呢?“灰猎犬号”的声呐单方地发出脉冲,就这样过去了好几分钟,宝贵的好几分钟。五分钟就意味着“灰猎犬号”已处于最后的接触指示位置,也意味着U型潜艇已经在半海里外或更远的地方了,还可能意味着它的一枚鱼雷正在瞄准“灰猎犬号”的命脉。
“声呐报告接触,长官。左舷,距离不定。”
所以,他估计错了,U型潜艇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在“灰猎犬号”右侧航进,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左满舵。”
“左满舵。”麦克阿利斯特重复道。
提速的欲望在他内心炙热地燃烧,他真想让“灰猎犬号”朝着新的接触目标横冲过去,但这样做并不明智。虽然“灰猎犬号”现在的航速好比蜗牛爬行,但这也是声呐所能接受的最高速度。
“报告所有相对方位。”克劳斯命令道。
“接触方位,左舷5-0,长官。”
“很好。”
“灰猎犬号”仍在转向,新一轮回声传来时,它还笔直地对着上一次回声传来的方向,没来得及转够幅度。
“接触方位,右舷0-5。距离一千两百码。”
好极了。“灰猎犬号”的速度或许堪比蜗牛爬行,但潜艇在水下的速度更加缓慢。
“接触方位,右舷1-0。距离一千两百码。”
U型潜艇也在转向,它的旋转半径比“灰猎犬号”小得多。
“右满舵。”
“右满舵。”
这是一场海上速度与水下机动之间的较量,但是满舵的“灰猎犬号”会失去部分速度优势,因此双方实际上势均力敌。急转弯的时候,墨绿的海水撞在“灰猎犬号”低矮的中甲板上,被碾得粉碎。
“接触方位,右舷1-0。距离稳定一千两百码。”
“很好。”
双方像商量好一样一同转向。汹涌的海水降低了“灰猎犬号”的机动性能,假若海浪能够平息一分钟,“灰猎犬号”的转向就能变得更加顺利,哪怕一分钟也好。
“距离一千一百码。”
他们正在缩短和U型潜艇之间的距离。
“方位?”克劳斯刚刚抢白就立马后悔了。通信兵只能重复他在耳机里听到的话。
“方位,右舷1-0。”
“很好。”
方向不变,距离在缩小。“灰猎犬号”的速度优势已经超越了U型潜艇相对较小的转向半径,随着时间的推移,“灰猎犬号”能够抄近道赶上U型潜艇,超越它,进而摧毁它。
“接触方位,右舷0-5。距离一千码。”
更近了!几乎就在前方!“灰猎犬号”的打舵反应一定大有改观。胜利的到来比他预想的还要快。“灰猎犬号”在花白的海水中劈波斩浪,它画了一个正圆,从自己的尾浪中穿了过去。
“接触方位稳定在右舷0-5。距离一千一百码。距离在拉开,长官。”
“左满舵!”克劳斯吼道。
U型潜艇摆了他一道,在通信兵上一次报告接触的那一刻,它转到了相反的方向。现在,它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另一条航线,“灰猎犬号”仍然被甩在后头。U型潜艇已经夺回了之前损失的一百码,在“灰猎犬号”完成转向之前,双方的距离还会继续拉大。麦克阿利斯特粗暴地旋转着舵轮,“灰猎犬号”侧斜得厉害,舰体扎入另一片绿色海水,动作蹒跚。
“接触方位,左舷1-0。距离一千两百码。”
U型潜艇或许正扬长而去。它充分利用了自己优越的机动性,也充分利用了自己开始转向和消息传达至敌方舰长之间的时间间隔。“灰猎犬号”收到的信息有限且滞后,从中得出的推断也有可能是错误的——我们只知道事情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全靠预判。U型潜艇的艇长已意识到了“灰猎犬号”的局限。
“接触方位,左舷1-5。距离不确定。”
“很好。”
克劳斯几乎可以肯定,U型潜艇耍了他。它不仅拉开了与“灰猎犬号”的距离,还扩大了方位角。三分钟前,克劳斯还在暗自庆贺,现在他却唯恐它逃之夭夭,但是“灰猎犬号”也在快速转向。
“接触方位,左舷1-5。距离不确定。”
“很好。”
左满舵的“灰猎犬号”又朝着相反的方向追逐自己的尾巴。不知情的观察者或许会把这个行为和小猫的行为相提并论,但是他们不知道,“灰猎犬号”正在与看不见的敌人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战斗。
“接触方位,左舷1-5。距离一千两百码。”
这就是克劳斯落后的距离了,如果他再被愚弄几次,很可能就要与U型潜艇背道而驰,被后者远远甩开了。通信兵打了个喷嚏,如雷贯耳,第一个还没结束第二个就又来了。现在,所有人都在看他,整个战斗都取决于他掌控骚动的能力。一个海员的喷嚏或许能够改变许多帝国的命运。他挺直身子,按了一下无线电按钮。
“请重复。”
每个人都等着他再度开口。
“接触方位,左舷1-3。距离一千一百码。”
“灰猎犬号”正在收复失地。
“你又要打喷嚏了?”克劳斯质问道。
“不,长官。我不想。”
通信兵从衣服里取出手帕,但他还不打算用,因为仪器还固定在他面部前方。如果他还想打喷嚏,最好直接换了他的班,但克劳斯还是决定冒这个险。
“接触方位,左舷1-1。距离一千码。”
“很好。”
U型潜艇的机动性能也已达到极限。和“灰猎犬号”拉开距离后,它的转向弧度变大了,如此一来,“灰猎犬号”就可以在内圈旋转,还能在双方重新达到均势之前缩短彼此的距离。此时的U型潜艇和驱逐舰又一次陷入相互环绕的状态,好似行星和卫星。要想打破这个均势,对U型潜艇来说,只能寄希望于幸运女神的再度眷顾,使它能完全脱离接触。对“灰猎犬号”来说,必须依赖优秀的管理,尽可能地接近对手。时间因素可能会倾向于其中任何一方。如果战斗时间过长,U型潜艇的电池电量和氧气将会耗尽;同样,如果长时间恋战,“灰猎犬号”也会远远偏离自己的任务岗位,最后不得不重返护航队伍。这不仅是你追我赶,也是在捉迷藏,更是赌注全押的生死游戏。
“接触方位,左舷1-1。距离一千码。”
“很好。”
现在,驱逐舰和潜艇在围着彼此转圈,只要这种特殊的情况持续下去,“灰猎犬号”就更有优势。时间在它这边,U型潜艇的电池电量不可能永远耗下去。U型潜艇只能直截了当地加速或转向以甩开对手,但是“灰猎犬号”还有很多非常规手段能够缩小两者之间的距离。和上一次兜圈一样,这次也要看U型潜艇何时先出招打破僵局。
“接触方位,左舷1-1。距离一千码。”
“很好。”
克劳斯突然做了决定。
“右满舵。”
麦克阿利斯特的回应迟了五分之一秒,或许是因为惊讶,又或许是因为抗议,他的语调有些尖利,就好像“灰猎犬号”要脱离战斗似的。麦克阿利斯特顺时针转动舵轮,“灰猎犬号”突然倾斜,摇摇晃晃,圆周运动瞬时停止,进而开始反向转动,搅动着百吨海水。
两个孩子绕着桌子跑,一个追,一个躲。突然,追赶者变换方向,反向而行,躲闪者避之不及,直挺挺地撞入其怀抱,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种战术。躲闪者要想逃避厄运,就必须预估追赶者的转向时机,同时跟着转身。在这次驱逐舰追击U型潜艇的过程中,驱逐舰不可能尝试这样的机动策略,因为驱逐舰转向太慢且转向半径太长,突然转向意味着脱离声呐的搜索范围,正如麦克阿利斯特所想的那样,这样做就如同主动放弃追击。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这次追击游戏中,U型潜艇必定会突然采取行动,如果它无限期地保持圆周运动,那么最后注定难逃被捕获的厄运。
它只可能做出一种改变,那就是突然转向,笔直地向另一个方向扬长而去。这个把戏它之前已经玩过一次了,效果还颇为不错。无论如何,它的转向速度都优于驱逐舰。此外,它还有时间上的优势:埃利斯注意到它的方位变化需要几秒钟,向舰桥报告也要花几秒钟,下达新的操舵命令又会耗去几秒钟,“灰猎犬号”改变航向又会占用一段时间。U型潜艇则可以随心所欲地开始转向,只需艇长下令即可。如果驱逐舰转而效仿它,则要花费半分钟。实际上,背道而驰半分钟意味着双方之间将拉开几百码的距离,收益极为可观。U型潜艇只需成功地故技重施几次,自然能够脱离“灰猎犬号”声呐的搜索范围,化险为夷。
但是,如果驱逐舰提前预估到潜艇的机动,并赶在潜艇之前,提前一两秒转向呢?然后,在这关键的几秒或更长的时间里,直到U型潜艇意识到驱逐舰在做什么之前——它将和驱逐舰一样,出现信息滞后、沟通不畅——它会与驱逐舰撞个满怀,就像那个绕桌而跑的孩子一样。这个策略和大多数战争策略本无二致,虽然幼稚,却简单务实,但也和绝大多数战争策略一样,容易想到却不容易执行。策略的执行不仅需要敏捷的思维,还需要坚定的毅力和决心。决策者需要下定决心,让计划付诸实施,同时平衡风险与收益,既不能被风险吓倒,也不要被收益冲昏头脑。在克劳斯下达“右满舵”的命令时,潜艇还在“灰猎犬号”声呐的搜索范围内,“灰猎犬号”一直对其穷追不舍,因此,即使不采取任何激进的行动,也有微小的机会能够接近敌人。这次转向若有闪失,之前的辛苦很有可能付诸东流。如果U型潜艇在“灰猎犬号”转向的同时保持自己的航向不变,那么“灰猎犬号”注定将丧失目标的声呐信号,U型潜艇便可趁此机会肆无忌惮地对驶来的运输船队发动攻击。这便是克劳斯摆上台面的巨大赌注,但这并非寻常赌棍的心血来潮,因为克劳斯还考虑到了事情的另一面,即如果他们继续和U型潜艇兜圈子,等敌军转向后再迟钝地依葫芦画瓢,那么自己就有被逐渐甩在后面的可能,方位角也会越拉越大,最后完全被甩脱。他并不是在拿必然性赌可能性,而是在两种可能性之间权衡、博弈。
克劳斯心里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它本来可以影响他的决策,但它没有。他几乎是在波兰驱逐舰、英国和加拿大护卫舰的眼皮子底下操控自己的舰只的,他们曾饱受战火的洗礼,他自己却连一场战斗都没有经历过。由于造化使然,他们都要听从他的指挥和调度,想必他们一定兴冲冲地等着看美国佬的表现,特别是在此之前,他还取消了一次追击请求。他们或许会落井下石,或许会报以轻蔑的目光,甚至怀恨在心。有些时候的确需要把下属的性情纳入考量范围,但事实上,克劳斯对此毫不在意。
就当前形势分析所有的战术因素,再将道德因素考虑在内,直到克劳斯下达“右满舵”命令为止,哪怕最敏锐的人也需要几分钟的思考时间,但克劳斯没有刻意思考,一两秒钟不到他就下定了决心,如同一个围桌子跑的孩子冷不丁地改变方向时根本不会停下来思考一样。十分之一秒甚至五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可以让一个击剑运动员转守为攻。这个比较也许还有更深层的含义,因为(虽然大家大多都忘记了这一点)在十八年前和十四年前,克劳斯曾作为击剑运动员两度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
“灰猎犬号”颠簸着拐弯,周围绿水荡漾。
“接触方位不确定。”呼叫者说道。
“很好。”
虽然四周海水乱搅,但这不足为奇,毕竟“灰猎犬号”正在急转弯。
“回舵。压舵。”克劳斯命令道。
“灰猎犬号”已经完成了转向。麦克阿利斯特重复了指令,“灰猎犬号”也稳住了航向。
“接触方位,左舷0-2。距离八百码。”通信兵说道。
“很好。”
这次机动很成功。“灰猎犬号”转向的思路走在了U型潜艇的前面。现在,敌人几乎已经被钉死在前方了,“灰猎犬号”争取到了无比宝贵的两百码。
“保持航向。”克劳斯说道。
U型潜艇或许还在转弯,这很有可能,要是果真如此,最好让它继续穿过“灰猎犬号”的舰艏,这样就能缩小更多间距。
“接触方位,正前,上行多普勒[46]。”通信兵报告。
U型潜艇仍在转向,更靠近“灰猎犬号”了。多普勒效应表明它和“灰猎犬号”正处于同一条航线上,换而言之,“灰猎犬号”正紧咬着U型潜艇的尾巴,并利用大约六节的速度差越追越近,双方相距不到半海里,“灰猎犬号”再过四分钟就能赶上它了。有一种念头诱惑着“灰猎犬号”开足四万马力,一举覆盖间距,但克劳斯必须立即掐断这种诱惑的念头,因为速度的增加势必会产生震耳欲聋的效果,进而影响到声呐。
“接触方位,右舷0-1。距离七百码。上行多普勒。”
他们正在迅速赶超它。多普勒效应和方位的微小变化表明,在埃利斯最后一次听到回音时,U型潜艇并没有转向。在脱离圆周后,U型潜艇的艇长也在等着收听自己的回声测距仪的信号,或许他并不相信第一次的报告,也许他想看“灰猎犬号”有没有继续转向,抑或他要用一两秒来考虑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他正在损失时间和距离。他直接从圈子里转了出去,并没有完全改易航线,当他稳住方位,自以为脱离危险时,却发现对手的舰艏正直指自己,他心里一定万分惊讶。现在,他必须再次采取机动,不然再过三分钟,他就会一败涂地。他可以向右转,也可以向左转,但如果再被对手准确预判一次,他的对手就会赶超到自己正上方了。上一次转向是向右,这次他究竟会本能地向左转,还是会更狡猾地重复上一次的转向动作?克劳斯有两秒钟的思考时间,这比击剑手决定是发动弓步突刺还是佯攻的时间要长。
“右舵。”
“右舵。”
在重复舵令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通信兵报告了对方的位置。
“目标方位,右舷0-2。距离六百码。”
只有六百码了,不需要大幅转向。
“回舵。”
“回舵。”
现在到了和诺尔斯上尉对视的时机了,他是鱼雷长和副枪炮长,此刻正站在操舵舱一角待命。
“中等深度散布面[47]。”
“遵命,长官。”
诺尔斯开始对讲。克劳斯兴奋得喘不过气来。决战时刻迫在眉睫。在海上执掌舰船时,似乎随着危机临近,时间也变得越来越快。两分钟前,投弹行动似乎还遥不可及。可现在“灰猎犬号”随时都有可能投放深水炸弹。
“目标方位,左舷1-1。距离六百码。”
方位的变化是因为“灰猎犬号”的转弯,埃利斯听到回声时转向尚未完成。下一个报告将至关重要。诺尔斯紧张地静立等候。操作“K炮”[48]和深水炸弹投放滑轨的船员也全部蓄势待发。克劳斯将目光从诺尔斯移向通信兵时,一双奇怪的眼睛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又回头看了看。原来是通信官道森,他手里还拿着便笺,刚从下面的岗位来到舰桥上。这意味着他有信息传达——一定是无线电信息——并且是除了克劳斯和道森之外,对任何人都要保密的信息。正因为是机密,所以万分重要,但它不会比接下来几秒钟内克劳斯的手头工作重要。通信兵再次说话时,克劳斯挥手示意道森离开。
“接触方位,左舷1-1。距离五百码。”
方位固定下来了,距离也在缩小,他预测对了U型潜艇的转弯方向。“灰猎犬号”和U型潜艇正径直前往同一个交会点,这是生与死的交会点。他又瞥了一眼诺尔斯,然后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接触在正前方。距离迫近!”
小矮人似的通信兵的声音里不见了镇定,音调上扬了八度,还破了音。
“放!”克劳斯咆哮道,他突然抽出手,食指指向诺尔斯,诺尔斯迅速传达了指令。克劳斯和诺尔斯或许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们极有可能正在将五十名敌人送入地狱。
“发射一号!”诺尔斯说道,“发射二号!发射三号!”
对方方位的突然改变只可能意味着U型潜艇艇长先发现自己遭遇拦截,又发现敌我双方正极速迫近,所以赶忙再次猛转舵轮,直接冲向对手,以出其不意地朝来舰的相反方向突围,尽量缩短凶险无比的交错时间。“距离迫近”的意思是三百码左右,也是声呐可以作用的最小范围。U型潜艇可能正在驱逐舰的正下方,正好在克劳斯的脚下。深水炸弹从滑轨上扑通滚落入海,笨重地沉入不透明的海水,或许为时已晚,只能不痛不痒地在U型潜艇的艇尾爆炸。但是,U型潜艇也很可能仍然在“灰猎犬号”正前方,正拼命驶向“灰猎犬号”的舰艉。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深度设定正确,那么深水炸弹将粉碎U型潜艇脆弱的船体。然而,它也可能不会从“灰猎犬号”正下方通过,而是向其左舷或者右舷偏离一百来码。从“K炮”的两下开火声可以判断,舰船两侧的深水炸弹在发射时已经将提前量计算在内,或许它们能够擒住猎物。四颗深水炸弹中总有一颗会在距离潜艇足够近的地方爆炸,这就好比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手握一把被锯短的猎枪试图射中一个鬼鬼祟祟躲闪的人,实在太残酷了。
舰艉甲板上的“K炮”已发射完毕,克劳斯大步走到舰桥翼台上。丑陋的筒状深弹在射向空中的一刹那曾在他眼前滞留,接着又飞溅入海。当它落下的时候,“灰猎犬号”远处的尾浪劈开了一个巨大而浑浊的浪坑,正中心升起了一道白色水柱。随着它的升起,克劳斯听到了从水下传来的巨大又沉闷的隆隆的爆炸声。正当水柱在空中凝滞、即将坠落之际,另一道水柱陡然间冲出海面,接着两边各自升起一道水柱。约伯说:“它使深渊开滚如锅。”[49]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在这个翻腾的椭圆区域里存活,但他们什么迹象也观察不到。没有船体碎片出现,也没有巨大的气泡浮出,更没有油料泄露的征兆。由深水炸弹组成的单个弹幕的命中率至少为十分之一。如果“灰猎犬号”的第一个弹幕——克劳斯的第一次杀人尝试——就出师大捷的话,那只能说他非常走运。
的确如此。克劳斯跳进操舵舱时,他突然感到良心的阵痛。他根本不应该离开操舵舱。距离上一次爆炸已经过去五秒了,而在五秒的时间内,U型潜艇完全可以向安全地带行进一百码。他又犯了捕猎时兴奋过度的错误,又一次玩忽职守。
“右满舵。”他边进舱边命令道。
“右满舵。”
航海军士重复了克劳斯的命令。
“让战斗信息中心计算一条返回开火地点的航线。”
“遵命,长官。”
克劳斯命令道:“反航向。”
“声呐报告,设备暂时无法正常工作,长官。”通信兵说道。
“很好。”
声呐就像人类的耳朵,也会因为水下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而暂时失聪。“灰猎犬号”正紧锣密鼓地掉转舰艏,但克劳斯急不可耐,还嫌不够快。“灰猎犬号”转上一圈总是要花好几分钟,而U型潜艇——如果它毫发未伤的话——只要螺旋桨轻松一转,就能飞快地溜之大吉。它很可能逃到了一海里之外,甚至更远,等“灰猎犬号”舰艏再次对准它的时候,或许它已经脱离了声呐的侦测范围。道森又用信号板推了他一下,他差不多都快忘记三分钟之前道森带着机密信息走上舰桥的事了。他拿起信号板,默读了中间几个字。
高频无线电测向显示敌军正在集结——此处附有纬度和经度——建议向南急转。
纬度和经度的数据似曾相识,让人心生怀疑,片刻后怀疑就被坐实了。恰在此时,“灰猎犬号”距离提示区域只有一二海里,也就是说,他们正落入U型潜艇的“狼群”腹地。消息是海军司令部发来的,接收对象是身为护航队指挥官的他,已经发出两个小时了。这是当时最快的传输手段,海军部的工作人员在焦急地审视了航海图和绘图板以后,一定在发出警告的同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他们同时又希望消息能够奇迹般地迅速传达到位,纵使船队收到消息时已经行驶了一两个小时,也还来得及改变航向,躲避“狼群”。可事实上呢?这几乎不可能。运输船队正向自己靠拢,他只希望这些重荷在身、行动笨拙的船只能够继续蹒跚前进。将确认信息发还给海军司令部只需要几秒钟的时间,但要想把命令传达给船队中的每一艘船则需耗时数分钟。而航向的变动势必会使船队重复之前发生的混乱和掉队现象——更加糟糕的是,这一次没有任何事先计划。
“已回转至反航向。”沃森报告。
“很好。启动脉冲。”
如今他们已经身处“狼群”之中,即便船队能够完美地执行转向指令也是枉费气力,敌人势必会发现他们,那样做只能权当拖延,不仅徒劳无益,而且十分危险。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
“很好。”
星期三。下午更——12:00—16:00
他们能做的只有杀出一条血路,给“狼群”以沉痛一击,然后继续横渡危机四伏的大西洋。至少他已经收到警告了,但他同时也知道,运输船队和护航舰队早已习惯了小心翼翼,就如同真的有“狼群”潜伏在他们周围一样,所以警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效力。正因如此,他觉得没有必要将这则警告传达给下级和运输队指挥官。它不会影响他们的行动,越少人知道海军部已确定U型潜艇集结一事越好。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
“很好。”
现在的计划是奋战到底,继续顽强地前进,在U型潜艇的包围之中为行动迟缓的船队清出一条道路。至于他手里的这则机密消息呢?从他眼前狭长的海天交界线外那近乎不可能企及的远处送来的这几行字,该做何处理?一个字都不要回应,决不能违反无线电静默制度。这场仗他必须打,哪怕来自伦敦、华盛顿、百慕大群岛以及雷克雅未克的海军人员并不知晓其中的内情。“因为各人必担当自己的担子”,而他自己责无旁贷——这是《加拉太书》中的一句话,他还记得多年前学到这句时的情形——他所要做的只是履行他的职责,不需要别人督促他。他独自一人在这拥挤的操舵舱里承担这份责任,在船队前方保驾护航。“神叫孤独的有家。”[50]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舰艏两侧三十度都没有。”
“很好。”
他从一个问题直接转向另一个问题。
“左舵慢而稳。”
“左舵慢而稳。”
“报告你的舰艏向,航海军士。”
“遵命,长官。通过1-3-0。通过1-4-0。通过1-5-0。通过1-6-0。通过1-7-0。”
“压舵。保持航向。”
“压舵。保持航向。舰艏向1-7-2,长官。”
克劳斯把信号板递了回去。
“谢谢你,道森先生。”
克劳斯一丝不苟地回了道森的敬礼,不再去留意他。他完全没有注意道森的眼神以及他胖乎乎的脸上闪过的神情——先是钦佩,然后是惊讶,接着生出某种怜悯。只有道森知道这条消息的分量,只有道森一个人能由衷地产生这份钦佩,眼前这个人读完消息,仅仅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就直奔他正在做的事情了。即使克劳斯注意到了道森的神情,他也不会理解。对于一个尽职尽责的人来说,这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道森转身要走时,克劳斯的眼睛正扫视着海天交界处。
接触肯定丢失了,他们已经在U型潜艇最后一次出现的航线两端各搜索了三十度。现在,他们已经开始搜索新区域,这次搜索的是“灰猎犬号”的右舷方向,而不是左舷方向,他这个选择没有参考任何观测数据,但是这个方向是船队的行驶方向,目前船队尚处于他们的视线尽头。如果U型潜艇向左转,那么它会朝着与船队相反的方向进发,暂时不会构成威胁。他刚才下达的航线指令能够让“灰猎犬号”重新回到警戒战位,进而对受U型潜艇威胁最大的区域进行搜索。
“把定1-7-2,长官。”沃森说。
“很好。”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
“很好。”
他们正向船队中心驶去。“维克托号”就在他们的舰艏右侧,它正在船队前方巡逻,但是克劳斯依然看不见船队左翼的“詹姆斯号”。克劳斯开始考虑解除全员战斗警报,他非常清楚自己正在耗费作为战斗储备的士兵的精力和注意力。
“声呐报告远距接触,长官!”通信兵的声音变得高亢,“方位2-0。距离不定。”
操舵舱里刚刚松弛下来的紧张气氛顿时又沸腾起来。
“右标准舵,航向1-9-2。”
“右标准舵,航向1-9-2。”
“灰猎犬号”在转向。克劳斯透过望远镜又看了一眼“维克托号”,应该让它火速截击,还是让它留在原地以备后手?
“声呐报告远距接触,方向1-9-0。距离不定。”
又一个简短的命令,又是一分钟的转弯时间。克劳斯心里禁不住想向埃利斯发出疑问和指令,他心里有一种冲动,想问埃利斯能不能做出比“距离不定”更让人满意的答复。不过,过去的几分钟已大大增进了他对埃利斯的了解,克劳斯认为,他完全不需要任何人督促就能尽心尽力,如果真的督促他,反倒有可能搅扰他那至关重要的处变不惊的能力。
突然,舰桥前方响起一声狂吼,一声刺耳的叫喊。
“潜望镜!潜望镜!正前方!”
克劳斯瞬间回到了舰桥翼台上,还没等瞭望哨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的双眼已经对上了望远镜。
“多远距离?”
“不见了,长官。我猜,大概一海里,长官。”
“不见了?你确定你看到了吗?”
“确定,长官。就在正前方,长官。”
“潜望镜还是潜望镜浪花?”
“潜望镜,长官。一定是的。不会错。有六英尺高,长官。”
“很好。谢谢你。继续探找。”
“遵命,长官。”
瞭望哨很可能当真看到了潜望镜。深水炸弹投掷过后,U型潜艇就知道自己离追捕者已经很远了,它会注意到船队和护卫舰就在附近。对它来说,捕获敌人的方位至关重要,因此,它很可能会上升潜望镜快速扫视一圈。而且,海面汹涌澎湃,它还会不断升起潜望镜。瞭望哨报告的“六英尺”物体并非不可能出现。入伍一年的士兵只要瞥见这个拨开翻滚的海浪上升的模糊物体,几乎立马就能断定它是什么,哪怕只是匆匆一瞥——时间刚好够覆盖完整的视野范围——都能证实。克劳斯回到了无线电设备旁。
操舵舱里弥漫着摩拳擦掌的紧张气氛。克劳斯虽然生性缺乏热情,但此刻也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悬崖之巅,任由浪花肆意拍打。他内心也很兴奋,但同时又需要迅速做出决定,因此不能把精力放在关注情绪上。他开始使用舰间通话对讲。
“乔治呼叫老鹰。乔治呼叫老鹰。听见了吗?”
“老鹰呼叫乔治,”舰间通话里传来了回应,“听到了。信号良好[51]。”
“我舰正前方发现接触,方位1-9-0。”
“方位1-9-0,长官。”
“大约一海里。”
“大约一海里,长官。”
“我舰刚刚目测到了目标潜望镜。”
“了解,长官。”
“离开你的位置,过来帮我们一把。”
“前来协助。遵命,长官。”
只要目标在正前方,他就确信可以尽快追上它。他又举起望远镜,望了一眼海天交界处。从目之所及的情况判断,船队似乎秩序井然。他又转向舰间通话设备。
“乔治呼叫哈里。乔治呼叫迪基。听见了吗?”
他听到了尖促的回答。
“我舰离船队七海里,方位0-8-5。已经呼叫老鹰与我舰一同搜寻目标。”
“好的,长官。”
“明白,长官。”
“你们必须保护好船队。”
“照办。”
“遵命,长官。”
克劳斯手肘方向的通信兵打断了他的通话。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
“很好。”他先回头示意,然后继续他的命令,“哈里,巡逻左舷方向,包括前方和侧翼。”
“左舷方向。遵命,长官。”
“迪基,右舷方向。”
“遵命,长官。”
“结束通话。”
“声呐报告没有发现信号,长官。”通信兵又说道。
“很好。”
这两个字眼放在眼下颇具讽刺意味。他现在已经召唤“维克托号”前来协助,船队的警戒幕已经拉到了最大限度,可是他依然找不到目标的踪迹。但他只能咬牙坚持下去,祈祷能够顺利克服困难。他认为至少还可以信任埃利斯,让他继续尝试。“维克托号”也能看得更清楚了,它正在快速向他们挺进,准备在前方远处与“灰猎犬号”会合。
“舰长呼叫声呐。‘友军一艘驱逐舰大约七分钟内将从我舰艏穿过。’”
通信兵在重复指令,克劳斯再次使用了舰间通话设备。
“乔治呼叫老鹰。乔治呼叫老鹰。”
“老鹰呼叫乔治。请讲。”
“接触丢失。”
“收到,长官。”
通信兵的声音传来。
“声呐报告——”通信兵顿了一下,因为有新的讯息传到了耳机里,“有微弱接触。1-9-4。”
“很好。”没有时间放松了。“乔治呼叫老鹰。再次发现目标,我舰艏右舷。我舰正转向追踪。”
“收到,长官。”
毫无疑问,这艘U型潜艇正扬长而去,并在改变深度,试图摆脱追击。它暂时还没听到“维克托号”驰援的声音。
“老鹰呼叫乔治。”
“乔治呼叫老鹰。请讲。”克劳斯说道。
“我正将速度降至十二节。”
“十二节。很好。”
“维克托号”的速度一减慢,它的声呐就能派上用场,同时U型潜艇也将更加难以侦测到它。“维克托号”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增援了,它可是反潜作战的老手。
“声呐报告没有发现信号,长官。”
“很好。”
克劳斯估测“维克托号”大约在四海里外,右斜首方向[52],其独特的前桅的每一个细节克劳斯都看得很清楚。两艘船正在会合。除了大海的浪涛声和声呐单调的脉冲之外,舰桥上一片阒静。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
“很好。”
从上次截获目标信号开始,“灰猎犬号”一定前行了将近一海里。在此期间,如果U型潜艇急转弯,它的方位变化理应非常快。
“2-0-5!”通信兵喊道。舰桥上的每个人都又紧张了起来。克劳斯正要进行舰间通话,却突然听到了某种不和谐的声音。他扭头望向通信兵。
“他们不是这么教你的,”他厉声说道,“注意你说的每一句话。重复一遍。”
“声呐报告接触方位2-0-5,长官。”通信兵有些羞愧。
“很好。”
舰桥上绝不能有丝毫躁动,现在他必须花时间先树立规矩,免得过后节外生枝。
“你来操舵,沃森先生。”克劳斯严厉地说,他现在需要指挥两艘舰船。在通话过程中,他的不动声色展现了其优点,整段表现沉着冷静。其他人也按捺住兴奋之情,渐渐变得冷静而淡漠。“乔治呼叫老鹰。目标再次出现在我舰艏右舷。我正转向它。”
“老鹰呼叫乔治。收到,长官。”
他本以为可以观察到“维克托号”的航向变化,但是因为距离因素和相对位置的变化,他还是看不到。然而,他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向“维克托号”下达指令。波兰舰长知道自己的工作,就像到了老鼠洞边就不必告诉小猎犬下一步该怎么办一样。
“声呐报告接触方位2-1-0,长官。距离一海里。”
“很好。”
“把定新航线了,长官!”就在此刻,沃森报告道。
“很好。继续保持航向,沃森先生。乔治呼叫老鹰。目标仍企图从左至右穿越我舰艏,距离一海里。”
“老鹰呼叫乔治。收到,长官。”
克劳斯的语调依旧四平八稳,这是他希望别人能够听得懂时所使用的语调,字里行间有明显的停顿。“维克托号”里的英国军官的回答一样冷淡,克劳斯从他独特的口音和无线电传声的失真中得出了这个结论。现在,他可以看到“维克托号”涌动着海水整整旋回了一圈,他刚好能够看到其舰艏右舷。小猎犬正跑去切断老鼠的退路。
“声呐报告接触方位2-1-0,长官。距离两千码。”
“很好。”
故技重施。U型潜艇在回旋,“灰猎犬号”则跟在它后头一同回旋,但是这次有“维克托号”充当拦截助手。
“老鹰呼叫乔治。”克劳斯正要说话的时候,对方先传话过来了。“发现接触,长官。在我舰艏右舷。距离不定。”
“很好。接触也在我的舰艏右舷。距离一海里。”
老鼠向小猎犬的下巴底下蹿了过去。两艘舰船快速驶向彼此,U型潜艇就在它们中间。
“声呐报告接触在正前方,长官。”
“很好。”
似乎U型潜艇已经开始向反方向摆动,试图冲出包围圈。克劳斯不清楚它是否已经知道了“维克托号”的存在,但它一定察觉到了什么。“维克托号”已经向右完成了转向,它的声呐状况一定不错。
“老鹰呼叫乔治。老鹰呼叫乔治。接触正靠近我舰艏左舷。即将交会。”
“乔治呼叫老鹰。收到。”
瞬息万变的一幕即将再次上演。当双方接近时,时间似乎也变得更快了。就在他们交换信息的瞬间,形势已间不容发。
“老鹰呼叫乔治。我舰请求攻击。”
“乔治呼叫老鹰。执行。批准请求。”
“声呐报告接触在正前方,长官,”通信兵说道,“距离不定。另一艘船有干扰。”
“很好。乔治呼叫老鹰。接触在我舰正前方。”
“灰猎犬号”必须在这条航线上保持一两分钟,以便“维克托号”交叉比对目标方位。之后,他必须迅速改变路线,以免舰只相撞。往哪边?U型潜艇会往哪边转向以躲避“维克托号”的攻击?如果它侥幸逃脱,他应该向哪一边拦截?“维克托号”向右拐了一小步。克劳斯记得,之前“灰猎犬号”发动进攻时U型潜艇钻到舰船底下向右转弯,朝相反的航向扬长而去。那时它做出了最适合的选择,说不定这一次它又会重施故技。“右舵十五度,沃森先生。”
“遵命,长官。右舵——”
“老鹰呼叫乔治。已释放深水炸弹。”
“灰猎犬号”正在转向,舰艏左舷方向升起了第一道水柱,远处和更远处又升起了其他水柱。爆炸此起彼伏,低沉的闷响声声入耳。
“声呐报告接触模糊,长官。”
“很好。舰长呼叫声呐:‘搜索舰艏左舷。’”
强速行进、消减声呐的巨大诱惑又开始在他心里作祟,他必须将其抛之脑后。“忍受试探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经过试验以后,必得生命的冠冕,这是主应许给那些爱他之人的。”[53]如果保持航向的话,他们能远远地躲过“维克托号”刚刚投放深弹的水域。“维克托号”正向左急转,即将进行二次攻击。
“声呐报告接触接近,方位1-8-2。”
“沃森先生,跟上去!”克劳斯刚对沃森下完指令,又开始使用舰间通话设备对讲,“乔治呼叫老鹰。保持距离。我要进攻了。”
“遵命,长官。”
“我舰深水炸弹设置为中等深度。把你的设置为深。”
“设置为深。遵命,长官。”
“中等深度,诺尔斯先生。”
“遵命,长官。”
“声呐报告接触迫近正前,长官。上行多普勒效应强。”
“很好。乔治呼叫老鹰。目标正在我舰的相反方向。”
“老鹰呼叫乔治。相反方向。收到,长官。”
“很好。诺尔斯先生!”
双方相距三百码,敌我速度加起来大约十八节,刨去深水炸弹沉降至中等深度的时间,再将前后两次布弹的十秒间隔考虑在内,他们还要等三十秒。
“发射一号!”诺尔斯说道。
“维克托号”就在附近,舰艏笔直指向“灰猎犬号”,它已经向右转弯,打算在“灰猎犬号”的舰艉一侧交叉偏转。如果这是一次和平时期的演习,波兰舰长此举无异于置两艘舰船于险境,必定会受到严厉指责。现在,两边的“K炮”都已熄火,咳嗽般的引爆声恰好与第一枚深水炸弹的轰隆声重合。他们还需再等十五秒。
“右转,沃森先生。”
克劳斯告诉自己,这次不要拖延,不要浪费宝贵的时间,在开始绕圈围攻之前,不要无所事事地眼巴巴目视深水炸弹爆炸。“灰猎犬号”开始转向,他现在可以上舰桥翼台了。最后一道蹿天水柱也已落回起沫的海面。现在轮到位于“灰猎犬号”布弹区域边缘的“维克托号”采取行动了。克劳斯看到“维克托号”已将第一轮深水炸弹投放入海。
“压舵,沃森先生!保持航向!”
暂时不要靠太近,最好在布弹区边缘悬停,这样“灰猎犬号”的声呐不致严重致聋,也更容易在目标再次出现时向任何一个方向自由转弯。海面又像炸开了锅,巨大的水柱向灰色的天空飞腾。克劳斯正密切注视着“维克托号”,投放完最后一枚深水炸弹后,它也向右转去。最后这枚炸弹也激起了水柱。该继续绕圈行进了。
“向右,沃森先生!”
两艘驱逐舰正在交互盘旋,但愿U型潜艇在两艘舰船圆周运动的覆盖区域之内。克劳斯依然将目光锁定“维克托号”,他站在舰桥尽头,这时右舷方向离他不过两码远的瞭望哨大喊了起来。
“在那儿!潜艇!右舷!”
克劳斯也看见了。对方就在一千码远的地方,U型潜艇圆锥形的狭长艇艏从波涛汹涌的水中浮了上来,随后它又开始下潜,中间激起一小股浪花,其身影也随之被拉长,先是一门艇炮映入眼帘,随后是圆形舰桥,它仿佛正在受苦一样扭动着身子——事实确实如此。“灰猎犬号”的舰炮开火了,声音像门被砰的一声关闭一样。瞭望哨兴奋地惊呼,他们很难把望远镜对准那个东西。激起一阵波浪后,它似乎又消失了。
克劳斯冲回操舵舱。
“右舵,沃森先生。”
“满舵了,长官。”沃森说道。“灰猎犬号”在发现目标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转向了。
一个通信兵开始做报告,起初,他激动得说不出话,现在才镇定下来。
“火控报告发现潜艇。目测在舰艏右斜方向,距离一千码,共发射十五发炮弹,没有击中。”
“很好。”
费普乐中尉的首次杀敌尝试以失败告终。
“沃森先生,你拿到方位了吗?”
“只知道大概,长官。刚才我们在转弯。”
“所以你们要弃绝谎言,各人与邻舍说实话。”[54]诚实比谎言不知道要好多少。
“我们正向1-9-5方向航进,长官。”沃森补充道。
“最好走1-8-5。”
“遵命,长官。”
U型潜艇被发现时几乎与“灰猎犬号”处于同一航线上,即使它能够立刻转过身,也需要时间和距离来完成转弯。对克劳斯而言,最好实行拦截。但是,它会右转还是左转?难以猜测。至于它会潜入水中还是紧贴海面,这倒比较容易料想。
“声呐报告目标方位1-8-0。距离约四百码。”
“很好。沃森先生,左舵十度。深弹引信设置为深,诺尔斯先生。”
迫不得已浮出水面以后,潜艇的本能是下潜,而且艇员们会把控制装置牢牢锁死,以对抗潜艇的非自主运动。从深弹下潜到爆炸之间需要三十秒时间,在此期间,潜艇将有足够的时间达到极限深度。克劳斯不得不看着仍在转向的“维克托号”,这次它要迟到了。
“发射一号。”诺尔斯说道。克劳斯本想使用舰间通话,但略一思忖又作罢了。没必要告诉“维克托号”他已经发动攻击了,因为这是不言而喻的。
“发射二号,”诺尔斯说道,“‘K’炮,开火。”
引信设置为深的深水炸弹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爆炸。下潜到额外深度也需要较长的时间,由于是随机下降,扩散也会更加不规则。流线型的深水炸弹比笨拙的圆柱体深水炸弹更加高效,虽然已经投入生产,但克劳斯只能盼望下一次能装配上。
在深深的海水中,爆炸的轰隆声明显降低了音调,变得更加低沉。克劳斯听到了最后一声爆炸。直到此刻,他仍能安静地站着不动,狩猎时的焦躁心情流露得并不明显。
“右转,沃森先生。”
“遵命,长官。”
这时,他的脑海里又闪过一个令人心动的念头:转向左舷,而不是右舷,改变机动模式,打U型潜艇一个措手不及。但这次他不能这么做,不然极有可能迎头撞上“维克托号”。他用望远镜望向右舷一侧,看着浑浊和泛着泡沫的大海,他看不到U型潜艇的任何迹象。舰间通话里有人在呼叫他。
“老鹰呼叫乔治!老鹰呼叫乔治!”
“维克托号”上的那个英国人似乎异常兴奋。
“乔治呼叫老鹰。请讲。”
“您击中了,长官!击中了!”接着是片刻的停顿。说下一句话时,英国人变得更加镇定,几乎有些无精打采,但是这份不动声色中又夹杂着不加修饰的强硬和决绝:“您击中它了,长官。我们刚刚听到了金属被压碎的声音。”
“维克托号”听到了金属被压碎的声音,他们听到了U型潜艇解体的声音。由于无法抗拒的水压,U型潜艇就像被握在手里的纸团一样被压扁了。克劳斯一言不发地站在舰间通话设备前面。他是个硬汉,现在之所以一言不发,一部分原因在于两分钟以前,在“灰猎犬号”的船身之下,敌方五十余人一命呜呼,情景相当恐怖。过程相当迅速,但也十分可怕。不过,他沉默的大部分原因在于,他无声地意识到,这是他军旅生涯中的一个高峰。二十多年来,他作为战斗人员经历过的一切训练在此刻全部付诸实践,他杀死了敌人,并且摧毁了一艘潜艇。他就像个学生,听到自己收获大奖后立马变得木然而不知所措。然而,他还下意识地想到了另一件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五十余人以性命为代价成就了他的胜利。这有点儿像击剑比赛,他的剑绕过了对方的防守……但是,他的剑并没有被对方的护具折弯,而是锋利地刺入了对方的身体。
“你听见了吗,乔治?”舰间通话中有人在呼叫他。
克劳斯短暂的麻木在呼叫声中云消雨散,他又变成了一名训练有素的战士,一个能够迅速做出决定、肩负重大责任且带有强烈使命感的人。
“我听到了,老鹰。”他说。他那淡如止水的语气掩饰了情感波动的最后一抹痕迹。说出这些话时,他表现得一切正常。他在心里搜寻着最恰当的言辞与盟军代表沟通。
“很不错,”他刚说完,似乎觉得还不够,于是补充道,“无与伦比。”
这个用词有些古怪。他搜肠刮肚,甚至有些焦头烂额,最后,一句曾经听到过的英式措辞从心底喷薄而出,替他解了围。
“请容许我向你们的舰长致以由衷的祝贺,”他说,“请代我向他表示由衷的感谢,感谢他的完美配合。”
“遵命,长官。”声音停顿了一下,“有什么命令吗,长官?”
命令、决定,哪怕在胜利的时刻,他也没有片刻时间能够浪费,何况船队的保护尚不足,“狼群”还在四处游弋、徘徊。
“是的,”他说,“尽快返回你舰的护航位置。”
“遵命,长官。”
克劳斯刚想离开舰间通话,注意力又被吸引了过去。
“老鹰呼叫乔治,”对方说道,“老鹰呼叫乔治。我舰申请搜索沉没证据。”
这想必是波兰舰长在听取英国联络官传达的指令后的反应。搜索证据确实有一定的重要性。U型潜艇覆灭的确凿证据能够鼓舞他们在华盛顿和伦敦的同僚,说不定还能为他们的任务汇报书锦上添花。至少海军部坚持认为,在嘉奖胜利以前,首先要拿出确凿的证据,这里还流传着一则笑话:除非搜到U型潜艇艇长的短裤,否则海军部门永远不会知足。他自己的军旅声誉和他的海军生涯,在一定程度上也要求他收获成功的果实,但当务之急在于,船队的警戒防护几乎为零。
“不行,”他语气沉重,“返回你舰的护航位置。结束。”
最后一个词是决定性的。他从舰间通话设备前转过身来。
“沃森先生,返回护航位置,右方第二列领船前方三海里。”
“遵命,长官。”
沃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操舵舱里的人全都注视着克劳斯,他们多少听到他刚才说了些什么,而这次新下达的指令似乎证实了他们的怀疑——倒不如说是希望吧——但他们不能肯定。克劳斯的语气不温不火。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通信兵说道。克劳斯这才意识到,他不久之前已经听了好几遍同样的报告,当时却没有在意。
“很好。”他先对通信兵说,然后面向舰桥上的所有人员,“我们击中它了,击中了。最后那次投弹以后,波兰人听到了潜艇解体的声音。”
头盔下的一张张脸喜笑颜开。诺尔斯有些克制地欢呼了一声。显然,大家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就连克劳斯也轻松地露齿笑了。他注意到舰上这种氛围和国际间的拘谨关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才刚刚开始,”他说道,“大家仍须再接再厉。”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通信兵说道。
“很好。”
克劳斯相信,胜利的消息一定已经传遍了全舰,他必须对埃利斯说些什么。他走到扩音器旁,帆缆军士招呼全舰注意。
“这里是舰长。我们击沉了敌方潜艇。‘维克托号’听到了它解体的声音。它完蛋了。这是大家同心协力的战果,大家都做得很好。现在我们要回到护航位置,漫漫征程还在等待着我们。”
他从扩音器前回过头来。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通信兵说。
埃利斯还在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
“舰长呼叫声呐:‘暂停报告,除非发现新的接触。’等等,我要亲自和他说。”
他把线路切换到声呐对讲。
“埃利斯吗?这里是舰长。”
“是的,长官。”
“你知道我们击沉它了吗?”
“知道,长官。”
“你帮了大忙。我很高兴能够指望你。”
“谢谢您,长官。”
“现在你可以暂停报告了。”
“遵命,长官。”
舰桥上依旧弥漫着轻松愉快的气氛。突然,几乎所有瞭望哨都异口同声地报告情况。克劳斯急忙来到舰桥右侧翼台上。
“油,长官!油!”瞭望哨边说边用戴着露指手套的手指了过去。克劳斯顺势张望过去,海面上漂着翻着白肚皮的死鱼,还有一长串燃油,但总量不太多。肮脏而光滑的油带,宽度不过五十码,长度大约是宽度的三倍。他穿过操舵舱,又来到舰桥左侧翼台上,那里看不见一丁点儿油。等他再次回到右侧翼台上时,他们已经驶离了油带。接着,它被长涌拱起,从波峰几乎延伸到了波谷。克劳斯试图想象,一艘失事的U型潜艇沉入无尽的深渊,像是从一条长长的斜坡上缓缓坠落,满载的油箱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会破裂,然后,从燃油开始泄露到浮到海面之前还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克劳斯从以往的报告中知道,这个过程也许长达一个钟头。眼前这个小油带表明,灾难发生时对方的油箱几乎告罄。不过,严重受损的U型潜艇也经常会留下一片浮油,自身依旧具备机动能力。海军情报人员曾说过,敌军有时会故意泄露燃油以迷惑追击者,麻痹后者放下戒备。但他先前的决定仍然是正确的,留下一艘意义重大的驱逐舰在事发现场来回绕圈子,耗费一小时搜索证据是不值得的。他可以立马忘记这摊燃油的存在。不,时间宝贵,他可以利用这一两分钟做更有意义的事,首先必须中止战斗储备的无谓消耗。
“你一定击沉那艘潜艇了,长官,不会错的。”右舷一侧的瞭望哨说道。
“噢,是的,准没错。”克劳斯说。那人并不是有意这样说的。在这个属于胜利的时刻,克劳斯可以暂且放下严格的礼节问题,更何况他还有别的心事,他必须考虑舰船的安全。“把你的心思放在工作职责上。”
他又回到操舵舱,和副舰长对讲。
“解除全员战斗警报,查理,”他说,“执行二级战备,看看能否为下班的小伙子们准备些热食。”
“遵命,长官。”查理回答。
广播向全舰发出指令。现在,一半的人员可以去吃饭和休息,让身子骨暖和起来。克劳斯又看了看时钟,只是眼神和之前一分接一分地计时的时候不一样了。他惊讶地发现时间竟流逝得这么快,居然已过下午一点了,距离他从应急舱被召唤出来已经过去四个多小时了,全员战斗警报也实行了近三个小时。他或许根本就不应该让所有人在战位上严阵以待的,他并不比卡林强多少。但木已成舟,现在可不是后悔的时候。
“把信号板和铅笔递给我。”他对身旁的传令兵说道。操舵舱里的人正在换班。
他正要写字,可笔尖刚落到纸上,笔就从他手中掉了下来。他的手指已冻得僵硬,完全没了知觉。虽然穿了羊皮大衣,但他没穿毛衣,也没有系围巾。手都冻僵了,身体的其他部位肯定也冷得要命。
“你来帮我写,”他厉声对传令兵说道,其实是在跟自己较劲,“‘灰猎犬号呼叫维克托号。’不对,”他低头监督着传令兵写字,“维护的维,不是唯一的唯。‘已经看到燃油泄漏,确认U型潜艇被摧毁。结束。万分感谢你方的鼎力’,鼎字上面是个目,两横,真见鬼!‘协助’,别写成威胁的胁了。没错,把这个带到信号台[55]上。”
等传令兵回来,克劳斯会让他再到下边取手套和围巾上来。与此同时,他必须重新审视形势。于是,他又登上了舰桥。瞭望哨已经换了班,炮位的解散人员还未全部离开,他们沿着甲板边前进边躲避水花,由于舰船颠簸不定,他们需要瞅准时机,从甲板这一点冲刺到另一点。“灰猎犬号”正在靠近运输船队前方,船队左边的英国护卫舰在汹涌的大海中艰难地前行。船队领头的几艘船尚保持着比较平直的航线,其余船只也能勉强跟得上。船队右边是加拿大护卫舰。现在差不多该下达恢复正常警戒阵形的命令了。在克劳斯头顶上方,信号灯的灯叶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正在传递他给“维克托号”的讯息。他又向后望去,“维克托号”正尾随而来,在半海里外艰难跋涉,不时在波谷中晃来晃去,古怪的前桅不时倾向海面,先倾向一边,然后倒向另一边。“维克托号”快到舰位上了,他必须下达那个命令。他可以不用到这冰冷刺骨的地方来,他已经做得足够出色了,但是指挥官的职责是亲眼见证自己的命令被严格执行,正所谓令行禁止。不然他会感觉良心不安,要么尽职尽责,要么一无是处。他只能暂且放下望远镜,勉强让手放松一下。接着,他僵硬地回到操舵舱,向舰间通话设备走去。
“乔治呼叫护航舰。能听见吗?”
他等待着应答,老鹰呼叫乔治,哈里呼叫乔治,迪基呼叫乔治。这些代号用得恰到好处,四个不同的声母发音,即使信号严重失真也不致混淆视听。他用平淡的声音发出命令。
“恢复日间警戒阵形舰位。”
确认声接踵而至,他放下了听筒。
“信号台报告‘维克托号’已经确认了您的信号,长官。”传令兵说道。
“很好。”
他正准备派人去取衣服,刚刚上岗的舰值日官奈斯特龙就发出了请示。
“请求关闭二号和四号锅炉,长官?”
“该死的,伙计,你应该知道全员战斗警报解除以后应该遵循什么条例。舰值日官说了算,不需要请示我。”
“对不起,长官。但看到您在场,长官——”
奈斯特龙有一双微凸的蓝色眼睛,透露着些许忧伤。他还年轻,害怕承担责任,对他人的责备也很敏感,思维却比较迟钝。克劳斯心下暗忖,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标准真是今非昔比了,毕竟他毕业后已经服役二十个年头了。
“继续你的工作,奈斯特龙先生。”
“遵命,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