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尽头
邂逅
我生在一个有山、也有海的蛮荒世界。蛮荒的意思是,这天地间没有太多新鲜事物,只有各种令人碍手碍脚的局限。地面上的人们羡慕着广阔的天空中飞鸟的翱翔,羡慕着宽广的海洋中鱼龙的游弋,而自己只能在田野里劳作,流满汗水的脊梁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或者在山林间游猎,粗陋的麻布衣裳被冰凉的山风吹透。日复一日的麻木劳累,或刚好蔽体果腹,或渐渐锦衣玉食,满足于眼前庸庸碌碌的生活而不去思考其他的问题,这正是大多数人的境况。不过这世界上也总有另外一类人,他们努力让自己的目光变得更远更宽,努力去解开山海之中的密码,纵然自身潦倒不堪难以度日,也只感叹人生苦短,或懊恼生不逢时,让他们不能触摸到天地间的真相。我不知道有这种人对于世界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只知道有一点是不幸的:我刚好也是这类人中的一员。
好在这类人也不止我一个。
在大多数人的眼中,我只是个不思进取不关注仕途经济的没前途少年,不过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因为我清楚地明白自己想知道什么。我只粗略知晓谋生护身的农桑耕种、渔猎扑击之技,却专研算筹之术、天文之图、历法之谱、物行之理。我的足迹遍布山川河流,我的汗水滴落田野阡陌,我的目光远远投向宽广的海洋和辽阔的大地,而我的思维则如展翅万丈、击风拨云的鹏鸟,纵横在广袤无垠的长天。
而这个时候往往就有人嘲笑我:
“瞧,这就是那个整日里想着‘天圆地方’的傻瓜。”
听说远古时代的确有过天圆地方的传说,说大地是平平的一块巨型陆地,浮在平平的无边海洋中。但近些年这说法早就不流行了,尤其是五年前太王亲自手书的“地圆天旷”牌匾挂上京城观星台大殿正门之后,文人们全一致改了口径,争相称颂起太王的英明决定来。虽然天地之间的道理不是文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但民间的学派对此进行的激烈争论并没有结果,仍旧和其他论战一样谁都不能说服谁。觉得大地是平整的一派没法指明海洋的边缘在哪里;觉得大地是圆的一派也没法证明绕大地一圈后还能回来。至于我,则什么派别都不是,因为我不够格。
我所认识的人中,只有公输和钱铿和我有着类似之处。公输是公输家族的小儿子,名巧,才十三岁。他身体虚弱,但秉承了家族的传统精湛技艺,做出的各种器械精巧得像他的名字一般。在京城认识他时,我曾经说起过很仰慕传说中他们家老祖宗做的大木鸟,能在天上飞三天三夜。公输哼了一声道:
“彼旧术也。”
“难道你有新的术?”
于是公输自豪地给我看他做的小型木鸟,半尺来长,还是可拆卸的,很便于携带。我们拿去野外试飞,嚓的一声,木鸟蹦上天空,在高高的云层中盘旋,吱吱声响彻天际。
“能飞多久?”
“集天地之灵力,可数载不坠。”
“怎么收回?”
公输这才有一点点尴尬。
“只能打下来。”
他取过弹弓,拉满,瞄准天上盘旋的木鸟,连弹几发,全没打中,我哈哈大笑。
“这事你不在行,看我的。”
我抢过弹弓,两发就击中了木鸟。木鸟的一侧翅膀被打断,旋转着坠了下来。
“唉呀坏了。”我捡回木鸟,有些惋惜。
“没事,我明天再送你个新的。”公输不以为意,“夸父,你再给我讲讲昆仑山和黄河源的故事吧?我家里老不让我出去,闷死了。”
“其实我也是听一个老头说的。”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知道很多东西——对了,我还想让你们俩认识呢,不过他架子好大,说懒得来。”
我提到的老头就是钱铿,他是我的忘年交。说起这“忘年”两字,的确是名副其实,因为钱铿说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年龄。我记得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是在邓林。那是个桃花盛开的春天,还是少年的我贪玩迷了路,天色渐晚,肚子饿得咕咕叫。周围的桃花再美丽也不能充饥,我只有仗着胆大,闯出了桃花林爬上了旁边的一座小山去找吃的。山坡上正好生有大丛的山药,我挖了几条,找块石片刮去些粗皮,掰断便咬。这山药入口爽滑,汁液极多,实在是美味,但填饱肚子不一会,我发觉手上滑滑的有点痒,便随意挠了挠,却弄得身上其他地方也蹭上了山药汁,愈来愈痒得难受。我开始诅咒当年的神农,埋怨他为何不早在本草经中通告天下说山药会让人发痒?然而埋怨神农也不能解决眼前的问题,我只能这儿挠一下那儿蹭一下,很是狼狈。
正在这时,钱铿来了,他似乎是从山坡后面突然出现的,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也正诧异地盯着我,一身土灰色的衣服,腰间挂把佩刀,一张苍老的脸,只有眼睛比平常人亮一些。我挠了七八下痒,见他一动不动,便没好气地冲他说:“帮帮忙。没看见我正痒着?”
他愣了一下,见了旁边生长的大丛山药和我吃剩的渣块,像是明白了。
“呆着勿动。”
我看见他走到坡下小溪边采了几株长着平平一圈三片叶子的小草,将茎叶揉碎,将草茎中挤出的酸酸的汁液涂抹在我手臂上,不一会儿我手臂上便一片清凉。我高兴得赶紧也去揪了一大堆,依法挤出汁液涂擦,痒果真慢慢地止住了。
“您真行。”我佩服地看着眼前这个小老头,“这草能止痒,您是怎么知道的?”
他皱眉看着我,似乎在思考什么,半晌才道:
“古已有之。此草性酸,可解木树之瘙。”
“古时候就有了?那么您学识一定很渊博了。您是做什么的?”
“一介野叟,游山历海而已。”
“看不出啊,您今年年岁多大?”
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道:
“忘了。”
于是,我就这样认识了钱铿并跟着他离开了邓林,当时他并没告诉我他的名字,而我在和他分手前居然也糊里糊涂地忘记了问,只在短短的几天里听他聊昆仑山如雪的玉髓、聊黄河源如镜的湖泊,一个个神话般的故事让我很是向往。后来过了几年,我又一次在渤海之滨看见了他。那时候我已经立志探寻天地日月的奥秘,但仍年少轻狂地四处游历着。我正准备出海寻访传说中的博父国,到码头的时候,很远就看见海边泊着一艘大帆船,木质黝黑,船头钉着一层铁甲,船上竖着的两根桅杆足有五六丈高。可能是刚远航归来的缘故,船上的水手正三三两两下船上岸,走路大多东倒西歪,但都笑逐颜开的,只有最后走下跳板的灰衣老头面无表情,一边走一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原来是您老啊。好几年不见,改行做水手了?”
我原以为他会不怎么记得我,至少也得想好久,可他偏偏就像知道我在这等他似的,看见我时眼里毫无惊奇之色,只“嗯”了一声。
我有点泄气,接着说:“我要出一趟海,劳驾看看你们船上还有没有空位?”
“何处?”
“博父国,北海两千里外。可能有那么一丁点儿远。”我讪笑着道,“行个方便最好,麻烦帮我通融一下管事的?”
“博父?”他这才露出了微微一丝诧异的神色,“孺子长矣。海外经年之途,吉凶未知,何必犯险?”
“不怕。”我笑着说道,“您不也说了嘛,吉凶未知,也就是有可能吉,那还怕什么。”
“此船自东海归来,船民需略作休整,你可下月朔日来此。”钱铿沉吟了一下,招手叫来前面的一个老水手,道:“此次休整一月半,下月朔日启航。多备些淡水与青铜弩箭。”
“是,钱铿船长。”
“船长?”我惊奇地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这艘船……是你的?”
“然也。”
就这样,我搭上了钱铿船长的顺风船开始了海外的游历。钱铿的船名为渊槎号,它很奇怪,既不捕鱼,也不捞虾,似乎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航程,只要淡水足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而且这艘船确实挺先进,帆是细麻织成,沥以桐油,又轻又不易破。船舷下的舱室里有两排脚踏桨,无风或是正面临逆风的日子里,水手们喊着号子用力踏桨驱动船破浪前行。我们只花了两个月时间便到达了博父国,见识了岛上两手抓着蛇的彪悍居民。之后便起帆南下,途经章尾山、流波山、大荒离岛,在南海间漫无目的地绕行了一大圈。航程开始时我还很晕船,整天躺在摇晃的舱室里爬不起来,但过了几个月也就习惯了,在船上如履平地。倒是船上的食物以各式鱼肉为主,那股子腥味儿多少总让我有些反胃,真想不通水手们是怎样天天乐呵呵地一边嚼着鱼肉一边干活的。
风平浪静的时候,船长经常举着个竹筒站在甲板上眺望海天,有一日我好奇地拿来把玩,这根摩挲得油光发亮的竹筒,两端各嵌了一块透明的弧形水晶片,拿在眼前一看,远处的景物一下变得很近,真是一件稀罕物。
“镜曲而光聚,再曲而散,聚散复之,像之所以近也。”我拿着这件东西打听它的奥妙时,钱铿船长这么回答我。
“那为什么不能变远?聚散应该可以是对等的。”
船长倒过竹筒把另一头递给我。
还真的远了。
后来我发现,除了这水晶筒之外,船长的船舱里还藏着不少稀罕物件,譬如我在慈山见过的能吸铁砂的神奇石头,船长就有好几块,其中一根被磨成了细细的棒状,用细绳悬挂着作指南之用,比铜盘上放个这种石头琢成的勺子不知道精确了多少倍。还有堆在舱角的几卷棉絮一样的东西,看似和普通棉花没什么区别,然而却重了好多,烧不焦、烤不烂。船长说这叫“石棉”,俗称火浣布,是当年西戎首领们向中原臣服时的贡物。说得我半信半疑的。
我把船上稀罕的东西参观了个遍,只有船舱尽头的一间小小的舱室船长没让我看。那舱室成天锁着,木门不见得有多厚重,锁也松松垮垮的,却推不动,像是里面有其他东西挡着。
我还私下里打听过船长的年纪,但这些年轻的水手没一个知道的,只有一位来自北狄的、据说跟了他好些年的老水手唱诗般回答:“等到海风拨开眼角的皱纹,你才能数清他藏起的岁月。”这不糊弄我嘛。
飞鱼
南疆的海域比渤海之滨要炎热得多,火暴的日光让不少水手躲在舱里,不到干活的时候不愿出来。阳光下的海面并不平静,时不时飘来几大块黑云,云脚擦过海面,落下阵阵暴雨,倒是给了我们不少补充淡水的机会。
“哗啦啦”一阵拨水声,将趴在甲板栏杆上出神的我惊醒了。声响来自左舷,我探身一看,离船舷不远处的海面上,忽然蹦出了几条细长的小鱼,你追我赶,飞快地在海面上奔跳。定睛一细看,这些尖嘴小鱼长着飞鸟般的鳍,一冲出水面便在空中展开来滑翔,近的几尺,远的数丈,一时力尽,又重新栽入水中。我正看得出神,甲板上的水手却大声呼喝起来,船长从舱里出来,看见海面上的飞鱼,眼中闪过一丝不安的神色。水手们似乎都见过这阵势,不待钱铿船长下令,已经拉起了帆开始转舵了。渊槎号原本是朝东南方向航行的,现在慢慢地调转船头向西,船首正迎着飞鱼跃来的方向,整艘船仿佛如战场上绷紧了的巨大床弩,随时准备迎击敌人。
我见到水手们如临大敌的模样,一时摸不着头脑,于是去找船长。船长站在船头检查了一遍,似乎没有疏漏,才吁了一口气,拉我进了船舱。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越发糊涂了,一进舱就问。
船长却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船首的铁甲,你可知何用?”
“铁甲?”我想起来了,第一次见到这条船时我便奇怪为何船头包着如此厚重的铁皮,增加了船的重量不说,还容易锈蚀。“为了撞到别的船的时候不吃亏?”
“不然。”船长丝毫没理会我的幽默感,“此种飞鱼成群,遇之则万千尾,其喙极利。寻常海船若遇之,必被击穿而沉没。”
“还有如此厉害的鱼?”
船长点点头:“方才所见,虽区区几尾,其后必有大队尾随。”
仿佛是印证船长的预言似的,我忽然听见船舱外响起了密集的扑棱声,像是这艘船冲入了杂草丛生的滩涂而惊起了大量鸟群。夹杂在振翅般的扑棱声中的还有时不时的几响沉重的撞击。我壮着胆子推开舱门爬上甲板一看,船头前面宽广的墨蓝色海面上忽地像沸腾的水沫一般涌出了无数的飞鱼!它们飞快地在海面上跳跃着,像战场上冲锋的士兵一样不顾一切地向渊槎号扑来,十几条来得快的已经撞上了船首的铁甲,那沉重的撞击声就是它们用最后的生命喊出的呼号。接着一眨眼工夫,渊槎号船头触上了飞鱼群,船体竟然在这种杂乱而密集的连续撞击下微微发颤。少数飞鱼跃得很高,冲上了甲板,水手们也早有准备,在船头架好了厚重的木板,像盾牌一样挡住这远方射来的带着生命的利箭。几个勇敢的小伙子还挥舞着木棒凌空击落了好些飞鱼,被击晕的飞鱼躺在甲板上,细长的身体,尖尖的喙,看上去确实像能杀人的利器。
整整过了近一刻钟,渊槎号才冲出了飞鱼群,耳边一下安静下来。水手们都松了一口气,忙着去检查船体有无损伤,顺便一边收拾甲板上躺着的和嵌在木盾牌上的飞鱼,一边议论说今晚伙食有改善了。我跑到船尾,见广阔的飞鱼群正如海波荡漾般慢慢地远去,它们身后的海面上留下了细小密集的尾迹。此时正是清晨,太阳刚刚升起,远处粼粼的海面被朝霞抹上了一层亮丽的金红,也给跃动的鱼群披上了一层金色的战袍。我看着飞鱼们迎着太阳跃向那一片茫茫的亮光,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扑火的飞蛾,心里有所不忍,轻轻地叹了口气。
“此鱼群自西而来,往东而去,年年如此。”不知什么时候,船长也来到了我身边,幽幽地说,“它们不主动袭击船只。所谓击而沉没者,皆是误入。”
“你是说,它们每年都朝东方迁徙?”
“然。向日出之处而行,其势不可挡。”
“那它们最后到哪儿了?不会真跑到太阳上去吧?”
船长抬手指了指东方天边刚升起半轮的朝阳,说道:“旷天无际,沧海有穷。它们去的地方,是大海的尽头。”
“大海……也有尽头?”我瞠目结舌,“尽头外边是什么?”
船长摇了摇头:“太阳出没之地,从未有人靠近过。当年洪水泛滥时,我曾尝试随波一航,中遇阻隔,半途返而无功。”
“什么阻隔?”
“漩涡。”
漩涡
夜里,船长给我粗略地讲述了他以前航程中遇到大漩涡的经历。当时他也是带领一支船队航行在南疆,离开渤海之滨约五千多里,一日清晨发现海流有些异常,登上桅杆眺望时,发现船队前面几十里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径有数里,阻住船行。漩涡转了三日未见消失,反而越来越大。
“晨已见之,幸甚。”船长叹息着,“若夜半直航,必近入而陷,则危矣。”
“有这么大的漩涡!”我惊叹。
船长点点头:“彼时,众人均以为此处是海之极,前已无路,惧而议退。我欲绕之前行,然鬼神之说已传,且深得众心,无奈而返。”说着他露出惋惜的神情来。
“可惜,不知道绕过去是什么。”我也叹了一口气,心里想象着大漩涡的样子,“当时遇见漩涡的地方在哪儿?”
“离此处不远了。”
“不远?那我们还有多久能到?”
船长沉吟不语,半晌才道:“容吾算之。”
我看见船长出了舱室,拿了件奇怪的像弯尺一样的东西走上甲板。我正疑惑不知道船长在做什么,却看见他开始拿着弯尺对着天上的星斗,像是在测量什么角度,如此量了近半个时辰,又回到船舱里记下此时铜壶滴漏的刻度,然后抽出一堆算筹开始计算。算筹之术我也懂得不少,不过船长的手比我的眼都要快,噼里啪啦一阵摆弄,明显比我熟练得多。我见跟不上也就放弃了,又等了近一刻,船长才停下了计算,双目炯炯发亮。
“以目前航速,正东,月余可至。”
说实话,我不太相信船长计算的日期,毕竟茫茫大海,谁都难以知晓自己的准确位置,更何况漩涡的位置也未必和以前一样固定。不过船长却似乎很有自信,接近月底时便令水手们放慢了航速,每日只行不到百里,晚间甚至抛锚停航,且通宵派人在桅杆上值守,严令如发现海流异常,必须立刻叫醒全体水手改变航向。不知情的水手们听见这样如临大敌的命令都很诧异,船长便向他们解释了漩涡的旧事,并吩咐千万不可大意。
一日正午,平静的海面在我们紧张的等待中终于开始骚动了,一层层薄薄的海浪从远处海天相接处轻柔地涌来,哗哗地滑过船身,和船体前进时激起的浪花一撞击,化成无数的小小漩涡。这种小漩涡并不马上消失,而是像海藻一样漂了开去,不到一个时辰工夫,海面上目力所能及之处,已布满了这种径不过数寸的小漩涡。这些漩涡的旋转方向似乎很有规律:船身左边的漩涡都是朝右旋,右边的则相反地朝左旋,而船头正前方很窄很长的一片海面却相当平静,除了轻轻涌动的海浪之外,一个漩涡都没有。
船长早已下令停船静观其变化。我站在船头的甲板上看着布满圆圈的海面,似乎觉得自己正身处北疆广阔的大草原,草原上春日里开满了一盘盘的花朵,茂盛得能埋住土族们的木楼。
这种尺寸的小漩涡对我们的渊槎号自然不会构成什么威胁,不过船长仍然很谨慎地没有继续前行,而是在甲板上和我一起继续观察海面。又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海浪开始变大了,每一波涌来,总是让渊槎号晃上几晃。船长拿起水晶筒朝船舷左边远处眺望了一盏茶时分,忽然面色一变,回头朝水手们大声下令:
“起桨!退!”
水手们轰然应诺,不是去升帆转舵掉头,而是跑下舱中直接反方向踏动了脚踏桨,黝黑的船体随着桨轮的吱哑声猛然震颤起来,在人力号子声中缓缓加速后退。海面上的哗哗涌动声忽然也变得更响了,甚至盖过了水手们的号子声。船舷两边的小漩涡在海浪的推动下开始一个一个地融合,从径不过数寸增大到数尺,每两个漩涡一碰撞,就产生了一个更大的。再往远处看去,刚才船长眺望过的海面已经生成了一个数十丈的大漩涡,周围还不断有小漩涡涌入,旋转的水流扩张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大。而与此同时,船舷右边的海面上也涌现了一个同样规模的左旋漩涡。从它们的扩张速度来看,一时半刻即可追上此处的渊槎号,倘若不全力躲避,我们势必被旋转的海流拖住而陷身海底。
在这样紧急的关头,渊槎号优良的船体装备与强悍的水手终于展现了配合的威力,船身如箭一般飞速后退,甲板前方猛地拉出两道长长的浪花,像巨蛟蜿蜒的触须。而远处两座巨大的漩涡已经成形,宽度和高度都在不断增加。我们的船体虽然在远离,但漩涡在视野里并未变小,而是仍旧在扩张。船后退两三里之后,视野里的两座漩涡已经足有三四层楼那么高,周围的海水疯狂地朝它们涌去,一进入漩涡圈里,便随着水流飞速旋转,轰鸣之声响彻耳际。海流旋转着激起的水雾弥漫了整片海域,也湿透了我们的衣裳。船长亲自掌舵,准备调头加速离开这片危险的海域,可就在这时,桅杆上一名负责瞭望的水手忽然惊恐地喊叫起来,尖利的声音突破了漩涡的轰鸣声传到甲板上,我抬头看见那位桅杆上的水手指着船尾方向的海面,脸色苍白。船长松开船舵三步并作两步跨到船舷边举起水晶筒,却猛地停住了,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顿时也大吃一惊,船尾后方两侧的海面上,居然又冒出了两个巨大的漩涡!虽然它们的规模还远小于船头的两个,但合围之势已成,渊槎号现在进退两难!
“勿惊!”船长下令,“倒桨,向前!”
我明白船长的意思,船尾突然出现的两个漩涡,比船头的大漩涡离我们更近,当务之急是要先摆脱眼前的危机。船体在漩涡周围海流的冲击下已经有些摇晃,钱铿船长刚下令完毕,船舱里的人力号子立刻一顿,脚踏桨轮在“嘿哟”一声中齐刷刷地停转,然后马上有节奏地朝反方向旋转,船舷两边再次被桨轮拨起大片大片的雪白浪花。然而此时船体在涡流的吸引下没能像刚才那样迅速地加速,而是挣扎摇摆着一点一点向前移动,我的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不过幸运的是,强悍的水手们连吼了十几声的号子,桨轮拼命拨动,船身两侧也有长桨助力,船身终于又前进了三四丈,这三四丈距离正好让渊槎号摆脱了涡流,船体慢慢加速,暂时脱离了身后的危险海区。然而更大的危险并未过去,四个漩涡依旧将渊槎号合围在中间,按目前漩涡扩张速度来看,不用一个时辰,渊槎号现在的位置便会被疯狂旋转的海流覆盖,到时候一切海面上的东西都会被漩涡拉入海底,永远不见天日。
下一步照理渊槎号应该调转船头横穿出漩涡的包围圈,但我忽然发现,船舷左右两边远处的海面上,小漩涡也在不断碰撞融合,照这样下去两边的海域随时有可能再冒出超级漩涡来,如果渊槎号调头横行,恐怕没等冲出包围圈就会迎头撞上新生的漩涡。亲自掌舵的船长也看到了这种情况,脸色无比严峻。
我不知道船长是怎样做出决定的,后来的日子里我甚至忘记了船长在这紧急关头究竟是思考了一时半刻还是立即发令的。我只记得他冲着舱门口传令的水手大声喊了一句话,那吼声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他喊的是:
“继续前行!”
向前
渊槎号再一次加速,冲向前方的大漩涡。
应该说,船长的决定有道理。前方最先出现的两座漩涡之间距离比身后的远,渊槎号如果全力加速,则有望从这漩涡之间冲出。现在,前方两座漩涡边缘的水墙相距不足一里,而船距其之间两里有余。我紧张地想估算一下船前进的速度与漩涡合围的势头究竟孰快孰慢,却发现两者相若,局势不容乐观。漩涡周围旋转的巨大水墙正在疯狂地卷吸着海水,由于两座漩涡规模差不多,左右卷吸之力在它们之间的中央海区保持了一个奇妙的平衡,渊槎号正沿着这处极窄的平衡带向前进发。水手们在尽最大的力量驱动渊槎号,掌舵的船长也在全神贯注地控制着前进的方向,我们就像杂耍时走绳艺的演员一样小心翼翼地行进在漩涡间这片略微平静的海区,不能有一丝偏差。
或许是危机时刻激发了水手们的全部潜能,渊槎号比预想中更迅速地靠近了漩涡。这时站在船头的我能清楚地看见左右拔地而起的两扇如山的水墙,像地狱的大门一般随时准备合拢、将我们吞噬。水墙在飞速旋转,却能奇妙地保持矗立,被漩涡卷吸而带动的海风不断从水墙上削下大丛大丛的浪花,随即马上被吹散,形成了漫天的海雾。两座漩涡旋转时在海面带起的浪涌正好和我们前进的方向相反,对渊槎号造成了一定的阻碍,并且越靠近感觉阻力越大。漩涡带起的海风也是顶头风,不过由于未起帆,阻碍感反倒比不上海流。
渊槎号艰难地冲入了漩涡间最窄的部分,从此处往左右两边看,两个漩涡距离不过数十丈,水声震耳欲聋。我清楚地看到旋转的水墙里夹杂着成堆的海藻与海鱼、海鸟的尸体,甚至还有破船板、断桅杆等物什。或许这些东西是历年来被漩涡吞噬的沉船残骸,撕碎后被翻涌的海流从沉埋的海底冲上海面,又一次向后来者展示着漩涡的威力。
两边的水墙正以肉眼能看见的速度朝我们慢慢逼近,水墙激起的浪花像暴雨一样打在甲板上。忽然间船体左右一阵摇晃,我惊骇地发现,这处最窄的海区,海流的阻力竟然达到了顶点。渊槎号前进的势头已大大减缓,水手们激越雄壮的号子声也被水声淹没得几乎听不见了。嘈杂的水声中,渊槎号像蹒跚学步的幼儿,艰难地一尺一尺前行。
我站在船舷边向后望去,看见船尾方向离我们约两里地的两个大漩涡已经开始合拢了。两边旋转的水墙逐渐靠近,一经接触便激起冲天的浪花。两座漩涡忽然失去了全力旋转的势头,它们接壤的一瞬间,远处海面上猛地涌起了一道比原来水墙更高的水山,像地震时平地被挤压而耸起的山包。这小山包一样的水山正在缓慢坍塌,塌陷的速度越来越快。我相信任何船只如果身处在这样合拢的漩涡间,只怕都躲不过被夹击的水墙撕碎然后被塌陷的海水砸入海底的命运。我看看远处不断缓慢崩塌的水山,又看看身边左右两旁夹击而来的水墙,心里非常紧张。渊槎号前进的速度已经很慢了,倘若一刻钟内不能脱离漩涡,我们必然在劫难逃。但水手们已经把脚踏桨的动力发挥到了极致,整条船上根本没有多余的动力,我们还能怎么加速?除非老天保佑,在身后吹来一阵风把我们吹出困境……等等,风?
突然,耳边猛地响起了船长的吼声:
“起帆!”
我回头一看,船长一手扶着舵,一手指着远处的海面,顿时,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转身就往主桅杆跑去。
桅杆下堆着已经放下的帆布,帆索软软地垂在桅杆旁。我拽住帆索正想找个人帮忙,身边响起几声纷乱的脚步声,两个水手听见船长的命令也跑了过来。他们的力气比我大得多,很快,主桅杆上升起了帆,紧接着另一根桅杆上的帆也被拉了起来。水墙间顶头的海风刮得帆布猎猎作响,阻力骤然增大,渊槎号左右抖动,举步维艰,几乎已停止了前行。此时,远处激荡成山一样的海水终于轰然崩塌了,高高的水墙砸在海面上,激起一圈极为广阔的浪流。我看着这圈巨大的浪流在海面上缓慢地扩散,心里紧张得无以复加。我知道,尽管看不见,但这巨大的水山崩塌时激起的狂风就是我们脱困的希望,就像雪崩时激起的气浪能推倒树木一样,这股狂风,一定能将我们推出漩涡!
我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开始默数:
一
二
三
……
船身依旧在剧烈晃动,尽管两边倒退的水墙会让人产生一种我们似乎正在飞速前进的幻觉,但渊槎号实际上已经停止了前进,甚至开始缓慢倒退。我转过身闭上眼睛默默地数着。耳边响着的是哗啦啦的海浪,还有舱底踏桨水手们的号子,还有我的心跳。
这须臾的时光,漫长得像我的一生。
我数到七的时候,船身猛地剧烈一震,桅杆上挂的帆蓦然绷紧。迎风展开的帆布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响,像敲响了一面巨大的战鼓。我背上同时也像被一只巨手猛力一推,一跤跌在船板上,摔了个嘴啃泥。
尽管摔得七荤八素,但我仍然可以感觉到,船身在狂风的猛力一击之下开始前进了。船板上清晰地传来舱底脚踏桨有节奏的震感。我爬起来朝船舷外看去,旋转的水墙开始缓慢倒退,越退越快,让人觉得之前即将合拢的地狱大门正在诡异地重新打开。随着船行的加速,漩涡的整体弧度也在视野中逐渐出现了,两圈弯弯的水墙在刚才狂风的一击之下溃散了一部分,此时正重新聚拢起来,旋转着相互靠近。船行开近百丈之后,这两座大漩涡开始碰撞了,水流交叉搅动,激起像刚才那样的巨大水山。这次的水山由于距离更近,看起来愈发的高大,水山顶端在不断喷涌着,随后缓慢崩塌,漩涡碰撞激起的漫天海雾被偏西的阳光穿过,折射出一圈圈瑰丽的彩虹。
船长并没有因为脱离漩涡的夹击而懈怠,仍旧在指挥水手们竭尽全力地前进。我也知道虽然渊槎号暂时避过了被漩涡卷入海底的厄运,但身后水山的崩塌迫在眉睫,那圈气浪由于距离比上一次更近,威力也会更加巨大,渊槎号必须尽量远离才能安全。
我们全力前行了约半里地时,水山又一次轰然砸下,卷起的无形气浪在眨眼间迅速跨越了短短的半里距离扑向渊槎号,船身朝前猛然一抖,像被攻城的巨木狠撞了一下,头顶上被风鼓满的帆布也禁不住冲击,嘶啦一声裂开了一道长长的裂缝。好在渊槎号的船体很坚固,在气浪的冲击下非但没有散架,反倒前进得更快了,但身后水山激起的一圈巨型浪涌和之前的巨浪一叠加,紧跟着也扑了过来,浪涌像沙漠里推进的沙丘一样轰地将渊槎号顶得高高的,尽管抓住了缆绳,我整个身体还是被抛得离开了船板,心也同时被抛到了嗓子眼。但只过了一刹那,渊槎号就重重地落回了海面,又一次艰难地从海流中挺起了船头。
我摔得晕头转向。当我手脚酸麻地拽着缆绳站起来的时候,还不敢相信我们已经脱离了危险。但看看身后的海面,大型漩涡已经全部消失,只剩下残余的起伏海浪和漂浮在海面的碎物。朝船首方向看去,一圈雪白的浪涌已经越过了我们,正缓慢地朝外扩散,愈来愈远,也愈来愈弱。日光从身后照来,给远处的浪涌镀上一层粼粼的白色波光,从高处看,渊槎号像处在一个巨大的光环中。我忽然觉得这光环就像命运一样将我们套在其中,我们永远也追不上它,更突破不了它。
青堤
过了漩涡群之后,依然是一望无际的蓝色海面。水手们补好帆后按照校准的航向单调地前进,日复一日。船长开始每天夜里观察天上的星斗,并且继续摆弄算筹来计算船行的位置。据说这种计算方法是船长自己独创的,虽然算出来的结果暂时也无从验证其对错,但想到上次过漩涡群的日期被算得八九不离十,我姑且也就相信他。
东行的航程中非常偶然地能看见一些岛屿,大多数荒无人烟。碰见岛屿时,钱铿船长总会让水手们暂时改变航向靠近过去登陆,水手们也分了工,伐木、打猎、寻找野果野菜等,以尽量补充装备与给养。岛屿较大时船长还会停留个两三天并令一批水手掘井,好几次都成功地从井里取出了甘甜的淡水。每次淡水从井里喷涌而出时,水手们都欢呼雀跃群情激奋,仿佛又一次得到了上天的赏赐,从而能继续我们的航程。
有些岛屿上有居民,长得奇形怪状,语言不通,看上去也不是很友好。而我读过的风物志上没有这样偏远岛屿的记载,也无从了解他们的风俗与行为,倒是船长觉得这片海域人生地不熟需要多多了解情况,反而尽力与岛屿上的居民沟通,不过大部分居民只在岛屿的近海捕过鱼,没有经历过远航,我们想了解的蛮地风俗无从谈起,日常交流也仅仅限于交换一些日常用品再拍拍胸脯哈哈笑几声。后来在东边一个较大的岛屿上我们遇到了一个老人,他是他们部落的通事兼管家,粗略懂一些南疆渔民的语言。钱铿船长和他交换了他推销的一大堆东西后又席地谈了三天三夜,收获颇多。不过我土语知道得有限,在旁边听得半懂不懂的。
他说他叫伦哲麦,我管他叫“轮着卖”。
船长转述说,“轮着卖”年轻时曾出海东行过很长的航程,折算成我们的距离单位约莫一万里,但再远就无法前进了。
“为什么?”
“‘那里是海洋的边缘,一切船只都无法穿越,只能在遮天蔽日的阴影里叹息,放下风帆虔诚地祈祷,请求神们宽恕远航者的冒犯。'”船长喃喃念道,“吾实不明其言也。”
“难道是被另外一块大陆挡住了?”我也听不明白,“不过他说那儿是海洋的边缘,看来离我们的目的地也近了。”
我们已经离开陆地远航了两年多,大部分日子顺风,按照日行五十里计算,航程已经接近三万里,如果此处万里之外是大海的边缘,那么说明大海至少达四万里方圆。
“不然。”船长皱眉摇头道,“渊之遥,未尝明也。何况,日月星辰之行已现偏差,往后需更加小心。”
我知道船长说的是什么意思。这半年里,我慢慢从他手中学会了根据观测日月星辰运行来推算船位的复杂算法,这算法之前相当准确,但近几个月莫名其妙地开始不靠谱起来,算出的位置常常差个几十里上百里,船长成天眉头紧锁地思考,但始终想不出太好的修正办法。用他的话说,“不明其因而演,岂能精之?”
“那就不管了,继续前进。”
七个月后已是冬天,寒冷冻住了动荡不休的海面,露出难得一见的平静。太阳已久未露面了。大海在铅云笼罩下呈现一种奇怪的墨灰色,这圈墨灰色朝东方的天边延伸开去,在目力所能及的地方和天空融为一体,像是给这个世界盖了个密不透风的盖子。一天,桅杆上眺望的水手报告,远处好像出现了大型岛屿,船长登上甲板拿水晶筒观察了一阵,不禁皱起了眉头,随手把水晶筒递给我。
拉近的视野里,海平面上出现了一条细细的黑线,两边望去竟然看不到尽头,只在视野中渐渐变远直至几乎消失。
“并非岛屿。”我下结论道,“可能只是大型乌贼群,把海浪染黑了。”
“那得多少乌贼呀?”一位水手表示很惊奇。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是错的。五天后,渊槎号靠近了黑线,我从水晶筒里能清楚地看见黑线居然是一堵黑石壁,其高度约莫比渊槎号船体还要高好几倍,并且左右竟然真的望不到头!这莫非就是“轮着卖”说的海洋的边缘?
一天后,渊槎号停在了离石壁约莫百丈的近处。船长指挥水手放下了一条小舢板,我和几个水手划到石壁前细细地观察。石壁通体黝黑,极其坚硬,远瞅着较为光滑平整,但凑近了就能看出其表面满是岁月磨蚀的印迹。这高大入云的石壁不知在海中矗立了多少年,海浪一层层涌来,徒劳地拍击其上,飞溅出堆堆碎沫。
舢板划回后,水手向船长报告了所见到的一切。船长双眉紧锁,又开始背着手在甲板上踱来踱去。
“如何是好?”我问。
“且左右探之。”
渊槎号开始转头沿着黑石壁行驶,试图找出其他的出路。但往北行驶了二十几天,船体右边总是那道长得没有尽头的黑色。入夜时,黑石壁随着黑夜来临而藏入黑暗,在永不停息的涛声中坚守自己的位置;天亮时,黑石壁在曙光中挺直自己的身躯,似乎在嘲笑我们的徒劳。阴沉沉的云朵下,我们每个人的心情也是阴沉沉的,对于远航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不能前进更令人受挫?来自北狄的那位老水手平日里负责记事,他现在已经准备往竹简上写“这儿是海的尽头”一类的词儿了,还给这道黑石壁取了个有点诗意的名字“青堤”。的确,这道长长的青石堤不光挡住了我们的去路,还似乎拦着整个浩瀚无边的大海。我实在无法想象这桀骜不驯的大海能被这样束缚住,但青堤就在眼前,我们毫无办法。
我们沿途还遇见过几艘小渔船,应该是周边岛屿的渔民,他们都躲得远远的,似乎对黑石壁有种天然的恐惧,看来也没法从当地土人处得到什么有用信息。
“实在不行我们就在石壁上凿洞,我爬上去!”又一天巡游未果后,我仰头盯着云底,咬牙发狠道。
“不必。”船长缓缓说,“且徐候之。”
“等什么?”我瞪大眼睛。
“飞鱼。”
我忽地醒悟了。
“那,离下一拨还有多久?”我努力回忆以前碰上飞鱼群的日期,“照道理拿我们以前遇见它们的地点和日期应该能算出它们的速度,再算出它们到这儿的时间。——我去找算筹。”
“春日可至,约二到三月。”船长替我说出了答案,“如彼可行,随之可也”。
海风开始变暖的时候,我们已经沿着青堤来回盘桓了好长的距离,依然是毫无出路。不过有一件事引起了水手们的警觉:周围的小渔船悄悄地随着暖风靠近了青堤,然而看不出他们有什么恶意,也没有攻击我们的意思。我从水晶筒里能远远看见小渔船上的渔民,他们个个都皮肤漆黑、身体强壮,但无所事事,那悠闲的样子倒是像在等待鱼汛。
春分那天,飞鱼群终于来了。西边海面上出现了一波黑压压的浪头,浪头推进速度极快,须臾便到了近处,浪里显出无数利箭一般的影子。水手们一边呼喝一边踏动桨轮离开危险海区,对面的小渔船也拉开了和鱼群的距离。双方远远地看着飞鱼群直扑青堤,像草原上的羚羊悄悄窥探着远来的旅人。箭阵般的飞鱼群离青堤越来越近,三里、两里、一里……我的心里微微抽紧,不敢想象接下来的结果。这堵在海中亿万年来矗立不动的青堤,能否阻挡飞鱼群一年又一年的执着?
眨眼间,飞鱼群撞上了青堤,闷声如潮,血花飞溅。大多数飞鱼的尖喙在撞击中连同头部一起直接折断,瞬间被掏空生命的鱼尸滑下石壁,重重跌入水中,溅起的血染红了一小片海面。石壁上眨眼间布满了血迹,低处被淡红色的海浪轻轻冲刷,几下又恢复了黑石的本色,等待下一批自杀者的袭击。
我们站在甲板上目睹这种生命在冷酷死亡前的无助,不由全都瞠目结舌,少数水手甚至忍受不了这血腥的场面而开始呕吐。然而更令人震惊的奇迹出现了,海底突地传来一阵极其低沉的摩擦声,低沉得似乎根本听不见,但这摩擦带来的震动感沿着大海传来,像地狱的沉重石门在开启。远处被鱼群攒射的石壁忽地缓慢摇动起来,竟慢慢露出一道竖直的裂缝。后面的大队飞鱼群马上变成了狭窄的长队,随着疯狂卷入的海水涌进了裂缝而消失在石壁内,只有少数被挤在一边来不及改变方向的飞鱼撞击在裂缝边缘而粉身碎骨。不到一刻工夫,飞鱼群竟然全消失了,石壁又一次颤动起来慢慢合拢,眨眼间毫无痕迹,如果不是海面上漂浮的血迹与鱼尸随海浪轻轻涌动的话,谁都看不出来这儿曾经发生过惨烈血腥的碰撞。
“我算是明白了。”目睹一切的我长出了一口气,“原来,竟然有道门。”
“过去看看?”水手们也七嘴八舌,对石壁上的裂缝充满了好奇。
“慢。”船长指了指对面,“待彼先行。”
原先停泊在飞鱼群对面的小渔船行动了,它们接近了染血的海面,开始轻车熟路地捞取漂浮在水面上的鱼尸,看来这飞鱼群的习性已被附近渔民所熟知。飞鱼群在撞击中约莫损失了三分之一,这批损失给渔民带来的收获十分丰硕,没多久小渔船便个个满载而归。他们驶远后,我们才慢慢地靠近过去。海水中依然漂染着淡淡的红色,但比起刚才已稀薄了很多。
我们停泊在裂缝处的石壁前。从这个距离看,青堤的石壁上除了快干透的血斑之外,没有裂缝的痕迹。我们又一次放下舢板靠近了仔细观察,这才发现石壁上有一道细细的竖直缝隙,和被海浪拍击的痕迹混杂在一起,不近看很难察觉。退一步说,即使我们提前察觉了,也只会把它当作普通裂缝而忽略掉,丝毫想不到这会是一扇可以开启的巨大石闸。
可是,这石闸的开关在哪儿?
开闸
入夜后,水手们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一部分认为青堤的石闸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开启的,我们应该掉头返航;另一部分人觉得石闸一年开一度,和飞鱼群的习性相同,要等到下次开启得再熬一年。鱼油灯下见他们争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我不由想起了京城里关于天地方圆的学派论战来。
船长和往常一样没有参与口水仗,而是独自站在甲板上,也不知道是否在思考什么。从舱门口看去,他的身影藏在黑暗中,像一座隐约可见的雕像。
“真烦。”我爬出舱门走上甲板,发牢骚道,“明明路就在眼前,却过不去。”
海风吹动了船长的胡须,他转过脸来。
“你有何打算?”
“凿洞,攀之。”我不自觉地用船长的口气说,“古语云:人定胜‘堤’。我就不信这块大石头还能真挡住我们。”
船长却摇摇头道:“此石极为坚硬,寻常之物难以凿动,唯青铜斧凿可克之,然船上甚缺,不易为也。”
“这……”我挠挠头,心想有些难办了。
船长忽然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石闸的开启,或许是石壁上的机关控制的?”
我眼睛一亮,想了想,却又有些泄气:“那么高的一块大石头,上哪儿摸索去?”
“如果机关是因为飞鱼的撞击而启动,那么……”船长指着船头黑暗中的石壁,比画了一个圈,“此处必是其藏身之地”。
“有道理。”我兴奋得双手乱摇,“明早我和他们一块去敲打敲打。——啊对了,飞鱼跳得很高,我们还需在石壁上凿洞搭架子才能够得着。”
“倒也不必。”
船长转过身来。借着从舱门口透来的微弱鱼油灯光,我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
一支青铜弩箭。
这几年的航程中我们很少使用青铜弩机,一方面青铜弩箭存量有限,自己无法打造补充,得省着用,另一方面也的确没有遇到传说中需要巨箭才能击退的大鱼。但弩机与弩箭的保养水手们却一丝也没有懈怠。弩机分大型和小型两种,大型弩机六架,一架需要两人才能搬动操作,拉开弦也很费力,但射程远,可达五百步。小型弩机三十架,一人就可以端在手中击发,射程约二百步。箭矢则是以坚韧的杨木为杆,刨成光滑的三尺长,头上紧旋着统一打造并打磨锐利的青铜箭头,尾部嵌入山鸡的硬羽以保持平衡。起航时我们携带的这批弩箭有五大捆共五百支,除去少量渔猎消耗,现在还剩四百多。如今在前行无路的情形下,我们要在青堤前摆开所有青铜弩机,用疾射的箭矢模仿飞鱼的撞击来打开石闸,这招有没有把握我心里没底,但看船长沉着的样子,也就踏实了不少。
清晨来临,铅云依旧挡住了东升的旭日,只有乳白的晨光从青堤之后投过来,将渊槎号罩在石壁的巨大阴影里。为了避免溅射的箭头回弹伤人,渊槎号退至了三十丈开外,船身也横了过来。甲板上架起了大型青铜弩机,端着小型青铜弩机的水手也在船舷边一字排开,在船长的号令声中齐齐拉弓、卡弦、填箭,瞄准了远处飞鱼群撞击过的石壁。
船长抽出腰间的佩刀,举起,虚劈:“射!”
耳边弓弦同时嘣的一响,随之爆出箭矢破空的声音,竟震得耳膜隐隐发疼。带着白色羽毛的箭矢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像投林的鸟群般飞速直扑青堤,然后一片密集的嗒嗒声无力地传来,青铜弩箭全掉进了海中。石壁上只有一些浅浅的印痕,估计是力量更狠的大型弩机留下的。
第一轮箭矢的徒劳在意料之中。船长吩咐渊槎号移动了一个船身的距离,开始了第二轮。
“射!”
“射!”
……
七轮叮叮当当的箭矢过后,飞鱼撞击的区域基本上都被箭矢覆盖到了,然而这带着血斑的石壁依然没有丝毫动静,像个永远不会被激怒的巨人。钱铿船长停止了号令,拿着佩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箭矢已消耗过半,水手们虽然依然端着青铜弩机严阵以待,但也能看出来有些泄气,部分人转头期待地看着船长,等待进一步的号令。
半晌,船长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唰地把佩刀插入刀鞘,走下甲板从一位水手手中拿过青铜弩机,架上弩箭,向众人道:“此次改散为聚,射吾指之处。”
“是!”
没怎么瞄准,船长举起弩便扣动了扳机,利箭唰的像流星般击在石壁的一块血斑上,随即水手们的箭像暴雨般跟随攒射在同一块血斑之处,不过仍旧无动静。
船长轻叹了一口气,又架起了一支箭,指向另一块血斑。我在一旁,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当第三轮利箭攒射上第三块血斑的时候,青堤终于怒了!
我清楚地看到,石壁上一处不起眼的血斑被好几支箭矢击中,微微凹了一块,随即弹起来恢复了正常,紧接着,我们曾经听过的低沉而巨大的摩擦声又一次自海中响起,宛如推动了一盘天地间的巨型石磨。由于距离近,这震动的感觉让人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跟着颤抖。石壁缓缓裂开,露出一条狭窄深邃的峡谷,海水开始涌入,竟带动横着的渊槎号向前冲去。船长连忙掌起船舵开始调头,并命令水手归位,左舷的脚踏桨反转,右舷的正转,很快渊槎号便有惊无险地调直了船身,随着海流飞快地冲入了峡谷。
一进峡谷的海道,狭窄而高耸的石壁立马给了我们很重的压迫感与纵深感。仰望头顶,两道幽暗的黑石壁夹着一线遥远细长的浅色天空,像盘古开天辟地时巨斧劈开的裂缝。前方的出口倒是不太远,但由于海道狭窄,看上去比实际距离要远很多。海道正对东方,初升的旭日刚跳出海面,一大半已躲入了极低的铅云之后,但露出的一小半仍射出炫目的阳光。这道阳光从远处竖直的石壁夹缝中洒来,像黑色幕布中央点起了一盏指路的明灯,而我们的船正驾着海流朝这盏指路灯驶去。颠簸的船上,我和水手们都有些恐惧,因为峡谷实在太窄了,如果海流一乱而渊槎号触上石壁,就有船毁人亡的危险。
为了赶在石壁闭合前冲出峡谷,船长命令水手升起了一半帆。海流带动的海风从身后呼呼鼓来,让渊槎号行进得愈发迅速,然而也愈发危险。有好几次摇晃的船身离石壁已经很近了,似乎马上就要沉重地撞上,然而又有不知哪儿涌出的乱流一激,让船体只在石壁上轻轻一蹭,减速了一刻,又立即被海流驱动而恢复原速。近了,近了,出口在视野里越来越宽也越来越亮,然而峡谷两旁的石壁忽地抖动起来,像马上要开始慢慢合拢,我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天地间又一次响起了巨大的低沉摩擦声,狠刺着所有人的心神,仿佛死亡的预告,也仿佛末日的来临。两旁的石壁以肉眼刚好可见的速度开始渐渐夹拢,距船舷不过两丈,而前方的出口还有几十丈。脚踏桨的桨轮全力旋转击出大片大片的浪花,渊槎号飞速前进,其速度甚至超过了当年在两座漩涡间被夹击时的高速冲刺。船长充分展示了娴熟的掌舵技艺,在这几十丈的行程内,渊槎号竟然一次未撞壁,完全没有减速。终于,在石壁离船舷中部还有半丈不到的距离的时候,渊槎号的船头冒出了青堤出口。
眼前豁然亮堂起来,我正想欢呼,船身却猛地一顿,身后传来了几声刮擦与木头碎裂的声音。我回头一看,船体中部已经挨上了合拢的石壁,一夹之下,速度骤降。好在船体后半部分是逐渐收拢的尖锥形,石壁在压近而船体在挤出,终于,渊槎号完全冲出了青堤峡谷,而身后的两道石壁也在船体驶离不到三丈时轰然闭合,又恢复成了亿万年来矗立不动的旧模样。
石壁闭合激起的风浪过后,渊槎号停了下来。船长松开船舵,开始指挥水手检查船体的损伤。船尾凸出的脚踏桨轮被石壁撞碎了几片桨叶,船舷也被石壁刮擦出十几道深深的划痕,好在船体极厚,并未伤及舱室。疲惫的水手们顾不上休息,忙着扛来木料修补船体和桨轮,以保证能继续前进。
我站在甲板上观察青堤外的海域。这块海面和青堤内没什么区别,海水依然墨蓝,海浪也仍旧在狂风的卷动下拍击着外侧石壁。石壁上的裂缝早已合拢,完全看不出片刻之前这儿还有一道可以通行的海峡。沿着青堤两边看去,远远的海面上行驶着几艘小渔船,看来外边也不是什么太奇怪的海区,也有渔民在这儿活动。
海风驱散了头顶的铅云,露出久违的太阳,我忽然觉得这太阳比平时要亮一些。奇怪,难道只是因为多日不见阳光的缘故?我眯起眼睛看看太阳,总觉得有些不对。
“此处你看若何?”船长指挥完毕后也来到甲板上。
“没啥,和里边一样,有人有船的。”我指了一下远处的小船,“只是觉得太阳好像太亮了点儿,或许很久不见,只是错觉。”
船长抬头看着太阳。清晨很亮的阳光斜射在他的脸上,他却似乎没觉得刺眼,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半晌,他才低下头,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像是明白了什么。
船长忽然睁开眼,道:
“计算船位之偏,可知为何?”
“呃……不知道。”我奇怪船长怎么会忽然提起这个问题,“不是由于日月星辰的偏差?”
“否。”船长双目炯炯发亮,像是阐述一项新的发现,“我想,此处乃海之角,日月已近。如依原法以恒距计之,则巨谬矣,须修之。”
“近?什么近?”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船长指了指日轮,“你可发觉,它看起来变大了?”
我再度眯眼细看,炫目的阳光刺在眼底,给我的视野中短暂地留下一块纯白光斑。
太阳,果真看起来比以前要大了一圈,虽然没有大很多,但仍然挺明显。
一惊之下,我结结巴巴地说:“你是说,我们已经……”
“没错,我们已经靠近太阳了。”
水墙
渊槎号经过了两天的修葺,又朝东方驶去,青堤被我们抛在了身后。
这两天水手们也发现了太阳变大的现象,有一些诧异,但并不害怕。在他们的心目中,能击中青堤开启的机关并能指挥船队穿过青堤的钱铿船长早已成了神一般的存在,只要有他在船上,就不用担心渊槎号的安全。
我开始每天拿着船长的水晶筒观测太阳,从清晨海面上日缘初露,到正午日轮高悬,到黄昏日落入海,我都仔细记下视野中的太阳大小,想根据这些数据来推算距离,从而校准行程推算的规则,不过所得的数据太粗糙,未能成功。
我在船长借给我的水晶筒口蒙上了一块薄薄的鱿鱼片,这样拿来观测太阳就不会太刺眼。但一天几个时辰看下来,鱿鱼片总是被烤成鱿鱼干,于是每天都得换,消耗很快。船长看在眼里,这天他递给我一块黑黑的东西,我一看,竟是产自昆岗的黑玉,被精巧地打磨成又圆又薄的一块,正好可以卡在水晶筒口。透过装了黑玉镜片的水晶筒看平常的东西什么都看不见,但却能清楚地看见太阳的轮廓,真是无价之宝。
船在继续往东航行,渐渐地,太阳在我们的视野中越来越大,每天清早的日出也愈来愈瑰丽。吹来的海风已变成热浪,重重包围着我们渊槎号。曾经远在天际的蓝天与大海的分界线也渐渐地靠近了,透过水晶片,我看见远处海的尽头弥漫着一层浓雾,和天边的云团混在一起,难以分辨。又航行了三天,浓浓的雾气看得更加清楚了,还在缓缓上升。我们惊奇地发现,雾气里面,居然是高耸入云的上千丈的水墙!这水墙不断往上喷涌,左右看过去都看不到头。飞溅的水在极高的空中被风吹散,变成雨水洒落在海面上,也噼里啪啦地打在我们的船身上。这雨大概亿万年来不停歇地下着,早晨来临时雨点会变得温热,入夜后则回归冰凉。我们收起了帆又航行了一天,下落的雨水被抛在了身后,前面高耸的水墙愈发清晰了,我们就像处在一扇巨大的水质拱门中,这道拱门矗立在天地间随风飘动,似乎随时会倒塌下来将我们扑入海底,不留一点残骸。
现在是白天,这道长蛇般的水墙不用水晶筒都能看得很清楚,太阳在我们身后斜斜地照来,把水墙映得透亮。从这边看过去,水墙由无数从下往上喷的细细喷泉组成,并不厚,却看不透。水墙对面黑沉沉一片,像个不见底的深渊。我记得以前游历南蛮之地时曾在十万大山间见过许多飞瀑,有的宽达百丈,其声如雷,然而哪怕最大的瀑布,即使有神力令其倒流,其势头也不及此处之万一。我站在甲板上,耳中充满了水墙喷涌的巨大轰鸣声。随着水柱卷起来的风像刀子般刮着肌肤,寒痛透骨。
“太古之时,传说大地以鳌背为础,如今你看若何?”
我转头一看,是船长。他没看我,背着手像是在沉思,双眼凝望着不远处的水墙。
“有可能。你看看,现在此处若是鳌背的边缘,那么按理前方深渊中就是它的脑袋,这水墙,极有可能就是它鼻孔里喷出来的。我们海上见过的巨鲸,不是也有此喷水一说?”
“鼻孔?”船长若有所思,“此墙左右一望无际,但厚不过三五丈。倘若……”。
我立刻也觉得有些荒谬,哪有这么扁的鼻孔?不过我不松口:“没人见过大鳌,也没人规定它的鼻孔不能这样长哇。”
“哼。”船长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回头又扔下一句话:
“今晚早睡。明日寅时,有事。”
我还想问问明早有什么事,钱铿船长已经进舱里去了。
日出
太阳在我们遥远的身后落下了,由于距离极远,看起来就像月亮一般大小,周围的晚霞也暗淡了很多。当最后一片小小的火烧云消失后,漫漫长夜降临,整个海面连同我们的船都沉入了黑暗中。
寅时,我被船长叫醒了,我看见他指挥水手从舱里搬出来几卷石棉堆在甲板上。我知道这东西很耐热,但从前几天的经验看,日出的热浪应该不至于烧毁我们的船只,人只要躲入舱里,外面泼上海水,基本便无大碍。需要这些石棉的场合,除非是待在甲板上……
我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朝着身边的船长大喊:
“今天黑玉镜归我用,谁要都不给!”
船长似乎早预料到我会有这一句,没有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转头向水手们吩咐道:“石棉搬过来,盖紧。你们几个泼水。其余的人都进舱里去。”
几个水手忙着从海里汲上一桶桶水泼在甲板上。前几天在靠近水墙的途中,每日凌晨水手们也是像现在这样从海里汲上来大量清凉的海水,将船通体淋透,这样才能抵御一下日出时短短一刻的高温。当太阳露头的一刹那,整艘船身被雾气笼罩,海面上也像烧开了一般翻腾,仿佛我们不是行驶在海里,而是在烟云缭绕的天宫。事后我们知道其实大海并没有热到沸腾的程度,否则我们早成了蒸熟的馒头了。
“还有多久?”我趴在湿漉漉的石棉下,动一动身上便感到衣裳冰凉地黏着皮肤,很是不舒服。周围的黑暗中刚透出一丝乳白。
“快了。”船长不动声色。
突然,毫无征兆地,前面深渊中浮现了一片极其炫目的巨大光亮,幸好甲板上的其他人都用厚厚的鱿鱼片事先蒙住了眼睛,才不至于失明。我看见矗立在天际的巨大水墙被这片光亮猛地穿透,还没来得及尽情折射出五彩绚丽的光芒,水雾便已迅速蒸腾。一团团浓密的水汽像大蘑菇一样直冲天际,在深渊中吹来的热风的推动下朝我们身后散开,幻化成天上滚动的层层白云。我呆呆地仰着头,实在想不到云居然能以这种方式被太阳驱散着朝着外面的世界喷涌。然而还来不及感叹,我马上觉得下巴一疼,居然已经被烫伤了!
我赶紧低下脑袋拿已经被烤干一半的石棉捂住口鼻,顺手在甲板上抹了点儿海水想要冷却一下下巴烫伤的地方,但甲板上刚泼上去的海水已经差不多干了一大半,剩下的热得烫手。我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光亮愈来愈强,蓦地,宽阔的水平线上,喷泉底部各处齐齐升起了一道更加灿烂耀眼的光芒,几乎占据了水平方向的全部视野。这道光和刚才那片虚无的光亮不同,它是有实体的,这是太阳的边缘!这道长长的边缘带着浅浅的弧线,弧线飞快地上升,片刻间便脱离了我的视野,接着便是茫无边际的光亮,这光亮甚至刺透了厚厚的黑玉镜片,让我看清了太阳表面旋转涌动的火焰与异常清晰的黑点,但却看不出距离究竟有多近。日轮爬升的速度很快,眨眼间,它便拖着卷动的火舌跃离了海平线。我感觉到热浪从我头顶、脊背上掠过,眼前亮度突然降低,让我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身体有种奇妙的幻觉,似乎前面竖直的水墙才是深邃的海面,而我们马上就要失去控制,沉入脚下的黑暗深渊中。
过了许久,我才掀开身上已经干透的石棉,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我对船长说:“我想过去看看。”
穿越
日出的热浪消失后,水手们又忙碌起来。
船长答应了我刚才的要求。他指挥水手把船驶到水墙边,小心地维持住位置,然后放倒桅杆,把桅杆横过来架在一辆可以在甲板上滚动的四轮小车上,这样就做成了一个简单的可以移动的杠杆。一位老水手把绳子在我身上绕成两个绳套,熟练地打了个水手结,捆在了桅杆的另一头。我被长长的桅杆悬空吊着,慢慢地朝船外伸去。
“慢!”船长像又想起了什么,吩咐将我拉回甲板,挥手让水手从舱里扛来一卷牛皮裹在我身上捆好,“水力甚劲,你小心些。”
我点点头。桅杆又一次将我平平吊起,水手们推着小车,将我朝船外送去。
离水墙尚有半丈时,我感觉到涌起的水雾已经透过牛皮打湿了全身,耳边的水声也更加清晰了。这种清晰的轰鸣隔绝了尘世的一切声音,甚至让我感觉不到身后船的存在。进入水墙的一刹那,水流自下而上喷涌的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猛烈摇摆起来,隔着牛皮感觉像有千百只巨手拽着我在空中摔打。我捂着脸,竭力扭动着湿透的身体,让自己在冲击中找到一个平衡点,能随着桅杆慢慢平稳地前进。前面越来越黑,似乎我正在朝深不可测的海底下潜。水流的激荡让我整个身躯全被水浪包围,每呼吸一下,口鼻间总涌入许多水花。我逐渐有种窒息感,心里暗叫不妙,屏住呼吸,只盼着赶紧熬过这几丈远的距离。
忽然,我感到击打在我身上的水浪一瞬间全都消失了,悬挂着我的绳子也一下绷紧,让我重新感受到了重量感。水墙的轰鸣声已经被抛在了身后,现在耳边响彻的是极劲的风声,呼呼的让人有种耳鸣的感觉。我抹干眼前的水珠,甩甩脑袋定了定神,睁开眼一看,不由得愣了。
我对水墙后面的世界设想过无数次,总是在猜测究竟后面“存在”什么东西,然而眼前竟然是一片黑暗的虚空,一无所有。阳光以一种奇妙的角度透过水墙从我身后照来,非常微弱的光线愈发让这片虚空显得极度黑暗。我从牛皮卷中探出头朝下看,下面目力所能及之处仍然深不可测、一无所有。往上看,只有极高处微微透着一丝蓝天的影子,想必是水墙之上的日光投射过来的结果。
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如果这儿全是黑暗的深渊,那么海水呢?
难道……
顿时,一阵凉意涌遍了我的全身,我不敢相信我猜到的答案。
我挣扎着从牛皮卷中探出小半个身子,不顾身边刮着的极劲的狂风,扭头朝身后看去。
一刹那,我震惊得无以复加。
因为我看见了另一个海面!
竖直的海面!
我看到,天地间有一种不为人知的神力,将浩瀚无垠的大海,生生从尽头切断;我看到,这大海尽头水的断崖,被神秘的力量逼住,在虚空中波涛激荡;我看到,来自深渊的狂风,在竖直的海面上扫起一圈圈的涌浪,像扑向沙滩的浪头一样层层叠叠,从下往上涌到我眼前。而当浪头升至断崖边缘时,海浪忽地碎成漫天的水柱,在深渊中寒风的卷动下,冲天而起。
原来这高耸入云千丈的水墙,竟是被黑暗虚空中的狂风吹成的!
深渊
我被水手们拉回甲板上的时候,已经浑身没有丝毫力气了。上身的衣裳被撕裂了好几个口子,隐约透着被如刀寒风刮出的血痕。
“果真如此?”听完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描述,船长脸色凝重起来。“日之出,不生于海而生于空,恐怕我们都错了。”
“的确如此。”我四仰八叉地躺甲板上喘着气,“没看见巨鳌,什么都没有。咱们这块小海被饼一样切了开去,对面不知道是什么,下面也看不见。”
“天如穹盖,如非实体,则自然无事。而地如平野,倘若无所托,势必坠入深渊。”船长像是在喃喃自语,“然而,下面是什么呢?”
我累得顾不上说话,几个水手扶起了我朝舱里走去。
“换件衣服,好生休息。”船长在背后叮嘱。
夜里。
“你疯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钱铿船长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我心里蓦地涌起了一丝得意甚至是报复的快感,不过也有点儿内疚,毕竟他还是很关心我的,尽管老板着脸。
“是的,我要下去。”
“你已经知道下面是什么了?”
“不知道,所以我才要去看看。我请你、还有船上的所有人,帮我这个忙。”
“此地已是海之尽头,对面的深渊下,不是人力所能及的地方……甚至,时空亦可能错乱……”他皱眉沉吟着,语气中带着敬畏。
我以为他会出言反对,正准备慷慨激昂再宏论一场,却不料他抬眼看我,淡淡问道:“你真的不怕?”
“怕。”我老老实实地说,“我知道这可能就是去送死,但都到这儿来了,不再前进的话,我会后悔一辈子。”
我看见船长的眼神变得黯淡了。在满天的星光下,他背转身,不再看我,然而夜色中仍然传来他沉稳有力的声音,像从深渊的底部飘上来:
“跟我来。”
我们的船已退到离水墙十里外的海面上停泊,只有在这个距离船才不至于受到水流喷涌引起的海浪的冲击,而能相对保持一个静止的位置。铁锚在这儿早已失去了作用,桅杆上通宵有人点着防水的灯笼观察着船位,如果碰上了海浪或潜流把船冲得远离了原来的位置,就得赶紧叫醒舱里的水手,指挥他们划桨把船归位。这些天水手们轮流值班,都疲累不堪,只能抓紧现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好好睡一觉。现在甲板上到船舱里除了平稳起伏的呼噜声之外都安静一片,我跟着船长走下甲板来到了舱尾走廊的尽头,前面,是那扇一直关着的门。
我好奇心上来了,难道这舱室里船长一直不让我看的东西,居然和我去送死有关?
船长左手拿着蜡烛,右手拧开锁头,拉开了门。我往里一看,不禁呆住了。
我之前猜过许多次,觉得里头可能是极其稀罕的奇珍异宝,比如貔貅的屁股、饕餮的獠牙、或者是颛顼的天王剑、嫘祖的引蚕花。然而,这舱室里居然放的是——绳子!
满满一室绳子!
船长在门口蹲下,摸索到绳头,沉沉拉出一段塞到我手里。我轻手轻脚地捏起来在烛光下细看。这绳子完全不同于系船的粗笨缆绳,它只有半指来粗,触手光滑,很轻也很结实,绳子是崭新的,表面在烛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银光。
“此物名天纫,乌金丝为脊,冰蚕丝为筋,另有银麻织入,单根可悬三百石。”
“这一屋子,有多长?”
“四千五百丈。”
“那,到底够不够?”
“不知。”船长缓慢地摇了摇头,“何况,什么才是底?”
我的心也一沉,似乎也找不着底了。
第二日,船长叫人帮我打点起下深渊的装备来。水手们挑了几根结实的木头钉成一个四方的框架,表面覆上牛皮,做成了一个刚好容下一个人的敞口吊箱。桅杆顶端装了一个青铜滑轮,名为天纫的绳子从舱室里被一段段地拉出来,绕过甲板上架起的绞盘,穿过滑轮,牢固地捆在吊箱上。
船长亲手给我准备了一堆鱼干、肉干、烤饼等干粮,又用竹筒装了满满一筒清水,一块打了个包袱紧紧地扎在我背后。我一边把公输以前送给我的小木鸟和一把小刀别在腰上,一边问:
“吃不了这么多吧?”
“深浅未知,以备万一。”
我爬进吊箱,水手们起吊了。这一次穿越水墙比上一次要安稳不少,水浪击打在蒙了牛皮的木框上,像敲着震耳欲聋的战鼓。我觉得我像在喊杀喧天的战场上冲锋的士兵,正冲向一无所知的敌军大营深处。这种豪壮的想法让我对深渊下面未知世界的担忧稍许减轻了一点。我很快就来到了海水断崖外的虚空,头上青铜滑轮吱吱作响,天纫稳稳地吊着我朝断崖之下放去。
应该说,进入黑暗和沉入黑暗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前者需要的只是勇气,而后者更需要坚强的心理素质。现在唯一维系着我与人类世界的联系的,就一根黑沉沉的天纫,我忍不住伸手紧紧地抓着它,唯恐它突然消失。微光中,天纫黑黑的一道竖直没入天顶,像一根琴弦绷紧在天地之间的巨琴上。我就像趴在这根极长琴弦上的一只蚂蚁或一颗灰尘,微不足道。
头顶上已经全然看不见海面上的亮光了,但身边这道巨大的竖直海面在天风的鼓荡下从来就没停止过汹涌,轰隆隆的声音一直像战鼓一般擂响在我耳边。周围一片黑暗,不过等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后,却能看见对面的虚空里闪现的点点微弱星光。这星光的亮度和我们夜间在海面上看见的没有什么区别,都显得十分的遥远。我忽然想起老朋友公输,如果这个时候有一架他们家造的大型木鸟,我就能乘着它飞越这片黑色虚空,去看看这天上的星辰究竟是什么样子。不过我很怀疑他们家造的木鸟在这深渊的狂风中能不能坚持着不散架,要是飞着飞着哗啦一下坠了,还不如像我这样老老实实用绳子缒下去来得稳当。
天纫不甚吸水,长长展开后自重增加也不多,但深渊里的狂风胡乱卷动,有时自上而下紧紧压迫着我的身体,我不由担忧绷紧的天纫能否承受得了这种额外的负重。不过天纫的表现还是很令人信任的,好几次我似乎听见绳体内传来拉伸过度的吱吱声,以为它要断了,然而都是如后世的那句成语一样,杞人忧天。
吊箱约莫下降了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里,我的心情经历了兴奋、恐惧、平静和烦躁,最后变成了郁闷。身边的黑暗一直没有改变过,仿佛一潭死水起不了一丝涟漪。如果不是天纫的轻轻颤动和一顿一顿的摇摆,我几乎怀疑我悬在空中没有动弹。在这极深之处,身边的竖直海面的汹涌已经减弱了很多,变成了一直荡漾的哗哗声。这种一成不变的背景噪音令我有些昏昏欲睡,只有遥远的虚空中偶然掠过一颗流星,那道光芒能让我精神一振,然而等我振作起来睁大眼睛盯着星空等待下一颗时,它又死活不出现了。
摇晃中,下降的速度开始缓慢起来,我判断天纫可能快放到了头,不由有些泄气,原来这海的尽头底下的黑暗虚空竟然是这样的无趣,不仅没有传说中的大鳌,连条大鱼都没有。又过了半刻钟,吊箱停止了下降,应该是水手们打算收回绳索的时候了,我不由促狭地想,没准应该编造一点在这下面的奇遇等上去后讲给船长和水手们听听。那编什么呢?大鱼大鳌什么的传说太多了,编了容易被戳穿;进入仙境遇见仙女?鬼才会相信;有恶魔恶兽?那我怎么还能手脚完整地回到海面上?不如说下面是一片非常相当特别奇妙的空间,至于怎么个奇妙法……
突然,天纫断了。
坠落
在遥远的后来我才意识到,天纫断的那一刻,我的人生便走上了另外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但我当时根本无法思考,也根本意识不到这些。天纫的断裂像巨琴崩断了一根琴弦,我甚至感觉到黑暗虚空中荡起了涟漪般的一声嘣响。随之,突然失去重量的感觉淹没了我,我慌乱地在空中挣扎着想抓住什么东西,然而除了同样没有重量感的吊箱之外,我摸不到任何其他实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徒劳地坠向身下黑暗的虚空。
古老的传说中描述,人在临死前,一生的经历会闪电般地全部掠过脑海,可我脑海里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回忆。幸存的非常微弱的一丝理智也正被恐惧紧紧缠绕,毕竟我随时会沉重地撞上某个坚硬的底部而粉身碎骨。我听不到自己的尖叫,甚至风声也突然变得静寂,那一刻我似乎失去了一切感知能力,成了一具下坠中的空白躯壳。
等到我恢复了一丝微弱的意识时,已经不知道究竟下坠了多久。这里没有方向感,耳边也仍旧没有风声,我甚至感觉不到我在坠落,只有一种虚幻得接近不存在的朦胧感紧紧束缚着我,让我几乎无法思考。朦胧的意识里,我仿佛看见自己飘在极深邃的天空,眼前一片深深的纯蓝色,像我们世界中的一望无际的大海。星星点点的堡礁散落在海面上,周围不时溅起雪白的浪花。海中涌动着极其缓慢的暗流,带着无数鱼群蹿动跳跃,比渤海中见识过的“龙兵过”还要壮丽宏大。没多久,海面上忽然又起了变化,鱼群和堡礁消失了,仿佛从来没出现过一般。海中的乱流渐渐合成了一股,开始在我身前朝一个方向旋转,眨眼间竟形成了一个占据了整个大海的巨大漩涡。而飘在虚空中的我正缓缓前行,无法阻挡地落向漩涡的正中央。
想象中疯狂卷动的水墙并未出现。漩涡中心处,海水变得纯净而空灵,几乎感觉不到一丝重量。它们轻柔地在我周围旋转,构成了一条幽长而透明的淡蓝色隧道。淡蓝逐渐褪去,又透出了遥远虚空中的点点星光。我忽然有了一丝奇妙而确定的感觉,我不是在坠落,而是在时间之中移动。这种移动与平日里时间流逝的感觉完全不同,也无法用言语描述。在这时间之海里,空灵的隧道像一根两头没有尽头的长轴,我正沿着这条幽长的时间轴滑向过去,或者未来。
最后,我被冰冷的海水呛醒了。
我不知从什么角度重重地栽入水中。入水的一瞬间我连上下左右都还没分清,便被呛得晕头转向。我立马屏住呼吸,根据突然产生的重量感努力分辨出向上的方向,然后手脚并用扒拉着往上浮去。没浮多久,身旁的海水忽地产生了一股强劲的冲力,迅速地把我往上推。一刹那我的身体突然悬空,无数水浪从下往上击打在我身上,像在被一堆蛮人群殴。我由这股“群殴”之力所驱,被斜着高高地抛起在空中,一下子水柱消失,我又“啪”地摔回了海中。
我身上四肢百骸痛得像快被捏碎似的,只有最后一丝力量在支持着我挣扎着浮上海面。深渊里我乘坐的木框早已散架,此刻也浮上了海面,我抓住一大块散落的木板,这才缓过一口气来。抹去脸上的水珠四顾环视,我发现刚“群殴”自己的竟然是当初我穿越的巨大水墙,我刚才应该是掉入了竖直的海面,然后被水墙喷涌的水流带上了空中,跌回到我们的世界。我心里一喜,马上划水转头寻找渊槎号来救援,但海面上空荡荡一片,哪里还有渊槎号的影子。
在这海的尽头,居然只有我一个人在孤独地漂浮。
我瞬间从头凉到脚。
紧接着,我发现了更令我恐惧的事情。此刻一轮硕大的太阳正悬在头顶,如果现在是清晨,这轮红日应该像上次观看日出时那样逐渐上升,跃离这片海面而远去。但细看之下,太阳居然在慢慢变大。
它在朝我头上沉来!
我一下子慌了,清晨日出时热浪的侵袭还历历在目,高温笼罩、热气蒸腾,这种滋味恐怕只有传说中的汤镬之刑才能相提并论。虽然我自穿越水墙下到深渊时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倘若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煮熟,也未免太不值得了。
死亡真的临近时,我却冷静了下来,开始飞速地思考。此处日落之地,应是世界的西方,而我们数年来一直向东航行,难道这道深渊是世界尽头的轮回衔接之处?那么是否意味着“地圆”之说可以被证实?还有,深渊中我感到的那种时间的移动感是怎么回事?我越想越觉得脑袋里全是问题,没有一个答案。我忽然很想念钱铿船长,如果他在这儿,兴许就能告诉我答案,然而现在想念也不顶用了。
我飞快地从腰带上解下未装配的木鸟,拔出小刀,使劲在它身上刻起字来。我当初携带木鸟下到深渊时就是为了遇险时可放飞以传递消息。如今,我要在生命的尽头抓紧时间尽量记下我的见闻,也许未来还有其他旅人来到这世界的边缘,也许这木鸟能让他们知道深渊下的秘密。如果能这样,那我也不算白死。
在越来越亮的日光下,我歪歪扭扭地刻着:
“随舟追日,坠渊竟还,晨而为昏,不知所以。夸父。”
没时间了。木头已经被阳光烤得发热,小刀也烫得握不住。我扔下刀,用颤抖的手飞快地拆下配件,装配成一具完整的小型木鸟,然后用尽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奋力把木鸟弹向水墙。
刚起飞的木鸟被喷涌的水柱一冲击,立即失去了方向,被冒着白汽的水柱带向遥远的高空,一闪便没入刺目的阳光。在水墙巨大的轰鸣声里,我似乎听到头顶遥远的天际响起隐约的振翅声,像来自世界的另一端。
做完这一切,我已筋疲力尽地瘫在海水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我的身体在慢慢下沉。日暮时的火舌扫过海面,烤得周围的海水开始变烫。我就像待在个快烧开的大鼎中,腹背受热,只有脚底下的深水处还微微荡着一丝凉意。
等等……凉意?
我忽然觉得,我似乎还有一线生机。
正如我想的那样,日落的速度和日出同样迅速,热浪只撒播在海水表面,几尺深的水里还保持着常温。如果躲入深水,或许还能避过被煮熟的厄运。
我长吸一口气,放开木板潜入海中,身边立即被凉爽的海水包围。海面上太阳越来越近,强光刺透几尺深的海水,让闭着眼睛的我也能感觉到身边的亮度与热度。然后,这片混沌的亮光慢慢移向身体的另一侧,渐渐下沉,最后消失在脚底下。
黑暗重新降临。我挣扎着从窒息的边缘浮上海面,呼吸了一口发烫的水气,呛得大声咳嗽起来,喉咙里像着火那样难受,不过我知道我已经躲过了这一劫。黑暗中,我重新抓住木板漂浮在海面上,任由喷涌水墙带起的海流将我慢慢推离这海的尽头。
我依靠包袱里钱铿船长事先给我准备的食物和淡水在海上漂流了七天,七天后接近了世界这一端的青堤,被青堤外的渔船发现并救了起来,好几天才恢复体力。
此后,震惊我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发生,几乎让我麻木不仁了。
这儿的渔民显然还不知道青堤开启的奥秘,然而却已经在石壁上凿出了攀登的道路。我跟随他们爬上了入云的青堤,越过这隔断世界的天险,回到了另一侧的大海。在渔民们的岛屿上,我比画着和他们交流,得知此处正是西方。但由于纪元不同加上语言不通,我很难确定现在是什么时代,也就无从证实自己的怀疑。我只有暂时留下来,一边渔猎谋生、学习土语,一边等待东行的机会。四年后我搭上了附近岛屿的远程商旅船队,从一个岛屿到另一个岛屿,辗转了近十年才回到我所在的大陆。果不出我所料,我所熟知的时代还未出现,鲜活地呈现在眼前的是史书中曾经记载过的朝代,一切都显得古老而陌生,令人产生无比的沧桑感。
而且在这十几年的航程中,我逐渐发现了另一件更古怪的事:我的身体似乎停止了生长。无论是身高体重还是指甲毛发,都基本停留在我从深渊里归来那一刻的水平,或者说变化得极为缓慢,不为人察觉。这让我又兴奋又恐惧。兴奋的是,如果这意味着“长生”,那么人生有了更长的时间,我或许能尽力解开更多的天地间的奥秘;恐惧的是,这种超越了人类认知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一旦为人所知,必然有杀身之祸,我还得好好保守自己的秘密才行。
我不知道离奇的命运将如何安排我,但我既然经过了深渊下的奇妙时空,既然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就应该好好活着。
我无奈而又小心翼翼地开始了新的生活。
重逢
时光更替如水。沧桑变换间,二百多年过去了,我的身体略有些衰老,但看上去仍不到花甲之年。这二百多年里,我依靠时间与经验,在海外的航程中积累起了相当多的财富,同时也见证了不少朝代更替、世道兴亡。我一直在打听钱铿船长的下落,还特意跑了一趟昆仑山和黄河源,但无论在内地还是海滨,都没有一个人听说过他,似乎他在历史上就从未存在过,这让我一直很不理解。
我二百三十岁的时候,这个世界中的“我”诞生了。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我暗地里看着“我”慢慢长大,暗地里看着“我”四处游历、年少轻狂。从“我”身上我宛如重读人生的记忆,一幕一幕时常让暗处的我老泪纵横。我依稀记得“我”在邓林第一次遇上钱铿船长的日子,于是我提前赶到那桃花盛开的山坡,在那儿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天下午,我看见“我”在桃林里迷了路,不知所措;那一天黄昏,我看见“我”在山坡上挖到了大丛山药果腹,然后瘙痒症发作,可是钱铿船长居然仍未出现。照理他应该在这个时候到场,找到三叶草给“我”止痒才对,可我早找了一圈了,方圆一里地都没有第三个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疑虑重重,然而实在不忍心看着“我”瘙痒难耐的样子,便打算偷偷地采些三叶草来帮忙,可我一站起身来便被“我”看见了,四目对视,“我”一愣,我也发了呆。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在我身上找到他自己的影子,但这样第一次真实面对二百多年前的自己,我心里突然涌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忐忑,似乎有什么秘密就要在这跨越百年时空而对视的一刻解开。
果然,“我”挠了七八下痒,见我一动不动,便没好气地冲我说:“帮帮忙。没看见我正痒着?”
刹那间,我全明白了。
我陷入了一个命运之环。这个环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钱铿船长,只有我自己。
穿越断崖之外的虚空不仅改变了我所在的年代,还改变了我的身体,让我能在有限的寿命里重新经历命运的轮回。年轻的“我”在历史上被现在的我指引而远航,最终又造就了现在的我,这是一个绝对不能被切断的环。
从这一刻开始,我的命运就和前面这位年轻的夸父紧紧绑在了一起,直到海的尽头。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您今年年岁多大?”
“呃……忘了。”
我回过神来,开始庆幸“我”只问我的年龄而没问我的名字。如果问起来,我还真没准备好该如何回答。虽然我已明白了一切,但“钱铿”两个字在我的记忆里早已紧紧地和那位灰衣老头凝结在了一起,一时间我仍无法接受这种角色错位。后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努力根据记忆中钱铿船长的形象调整着自己的口音与心态,并像当年钱铿船长一样给“我”讲了一堆记忆中的美丽故事。我知道,这几天的经历对“我”以后立志游遍天下的想法有着重要的催化作用,我必须好好掌握。
临别前,“我”还邀请我去京城认识一下公输。我记得公输这小儿耳目敏锐记忆强劲,倘若被他看出一丝可疑之处,势必给未来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因此我婉拒之:
“路甚遥,惫不往也。”
分别后,我立刻赶往海滨,变卖了我的大部分船队与货物,重新打造了一艘包着铁甲的双桅大帆船,还配上了脚踏桨、细麻帆布和青铜弩机,一切都是这个时代最先进的东西。然后我新招募了一批不认识我的健壮水手,在我的带领下大伙驾着渊槎号在海上磨合了几年,直到确信我个渊槎号具备远航到海外万里的能力后才返航。接下来,我踏遍整个大陆,花巨资购买了火浣布,打造了更精确的铜壶滴漏,还找高明的手艺匠人磨制了水晶筒和黑玉镜。另外,四千五百丈的天纫不好找,幸而我当年听钱铿船长讲过它的材料与织法,于是我又重金购买了乌金丝、冰蚕丝和银麻,请京城里的织造匠人费了整整一年时间才将这仿制的天纫搓拧而成,虽然工艺中出了一点点偏差,边角材料加工耗费太多,导致最后成型时短了百来丈,不过应该没人会注意到这一点。
在我记忆中的那一天,我驾驶渊槎号停泊在渤海边的码头,“偶遇”了打算出海寻访博父国的“我”。我让水手刻意地透露了我的船长身份,顺利约好在下个月的朔日起航。然后,我们的远航又一次开始:渊槎号行经博父国之后去了章尾山、流波山、大荒离岛,一圈下来让“我”逐渐适应了海上的航程;我将船故意驶入南疆的飞鱼阵,指着东方的天边告诉“我”,我们的目的地是海的尽头;我编造了很久以前被大漩涡阻碍而返航的故事,又靠着当年学来的观星测位之法重新计算并预言了我们遭遇大漩涡的日期——其实我不需要计算,因为计算出来的结果正是我记忆中的时刻。在那个精确的日子里,我在面临四座漩涡夹击的时候丝毫不慌乱,因为我知道我们最终将以神奇的方式驾着狂风脱困,甚至船体都不会有丝毫的损伤;在距青堤万里之外的岛屿上,我又一次与伦哲麦交谈,他精确地重复着我记忆中两百多年前的话语,用诗歌般的咏叹向我们散布着对未知世界的恐惧;在青堤边上,我耐心地等待着新一轮的飞鱼阵出现,然后用青铜弩机攒射血斑中那一处我早已知晓位置的机关,让渊槎号冲过了地狱之门,踏入太阳的禁区;最后,在海的尽头,在黑暗的虚空之外,在喷涌的水墙之前,我让“我”裹上石棉,经历了我早已经历过的日出壮丽景象,也让“我”亲身穿越水墙,感受了我早已感受过的黑暗与竖直之海。我唯一担心的是,如果“我”不提出下到黑暗中去看看的要求,我该怎么办?这道命运之环现在已经接近了轮回的尽头,轮回的每一环都没有出过差错,倘若在这接近成功的时候功亏一篑,我也无法预知以后自己以及整条船上的人会如何,是逐渐隐去还是彻底消失?像根本没在世上存在过一样?
命运的无情铁律展现了它不可违背的一面,深夜里,“我”果然过来找我。
“你疯了?”
我暗地里长长松了一口气,脸上却露出早已准备好的惊讶表情,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诧异话语。我知道前面的“我”心里有点报复的快感,但我已经顾不上在意这些了。
我表面上勉为其难实际上迫不及待地答应了“我”的请求,为了防止“我”反悔,我还向“我”展示了舱室里崭新的四千五百丈的天纫,并连夜命众水手打造了牛皮木框吊箱。我甚至还亲手准备了丰盛的鱼干、肉干、烤饼和清水,为的是让“我”能更为顺利地度过深渊下或者说是对面世界的漂流时光。这份苦心,眼前的“我”是否理解?
轰鸣的水幕前,水手的号子声里,黑沉沉的天纫穿过吱吱作响的绞盘,顺着桅杆落向黑暗的虚空,像岁月从眼前流过。这二百多年来,我一直在疑惑为什么天纫到最后会断裂,但现在站在深渊前,我心底似乎隐隐约约知道了答案。
两个时辰过去了,坚韧的天纫快送到了尽头,筋疲力尽的水手们放缓了下降的速度,靠在绞盘边喘着粗气。等待着最后一刻来临的我渐渐失去了耐心,开始烦躁而恼怒地在甲板上走动。又过了半刻钟,绞盘终于停止了转动,放到头的天纫紧绷在桅杆上,在海风水雾中不断地震颤。几个体弱的水手累得瘫坐在甲板上休息,带队的水手走上前来问道:
“船长,换另一队搜索?”
我突然狂笑起来。笑声中,我双眼涌出了泪水,眼前的世界在漫天海雾中模糊一片,仿佛地狱的尽头。我终于彻底确信了,我们的命运之中没有意外,一切都是预先设定的。只有我自己才能续上最后一环,让终点变成起点,让整条轮回之链首尾相连。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我抽出了佩刀。
尾声
海风掠过甲板,凉爽地鼓满了渊槎号的风帆,浅蓝色的海面在脚下轻轻起伏,像慈母摇晃着熟睡的新生儿。空气中弥漫着湿润而清新的薄雾,我站在甲板上,背着手眺望远方。
忽然,头顶上响起一阵清晰的吱吱声,像从天外飘来。我心里突地一震,那是木鸟振翅的声音!
一位水手惊奇地指着天空:“船长,看那边!”
我举起水晶筒。拉近的视野里,我一眼就认出了这只二百多年前放飞的木鸟。它暗晦的身躯布满了岁月带来的残破痕迹,却仍旧艰难地在空中徘徊。我甚至影影绰绰看见鸟身上刻的字迹,每一道刀痕都带着秘密,恍如隔世。
我缓缓放下水晶筒,闭上眼思考着。为什么木鸟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它费了二百多年时间穿越了整片大地和海洋,或者从深渊下、世界的另一端归来?无论哪一种解释都没有丝毫的说服力,也没有人能证明是否的确如此。我忽然觉得很茫然,这天地间的秘密还有多少是我们所不知道的?或许穷尽人的一生,也不能窥其万一,除非有无限长的生命来探索。
也许,我有。
“船长,怎么办?”
我从思绪中惊醒,不由得摇了摇头,挥手道:
“射下来。”
“是!”
水手们端起了青铜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