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帝国系列(套装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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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盖尔默尔的海岸是一连串参差不齐的黑岩,经过海浪的常年冲刷,表面已经变得光滑无比。靠近内陆的地方,那里的土壤发黑,虽十分坚硬,但只要充分耕耘,便是丰富肥沃,可种植各种作物,尤其是大麦和啤酒花。修道院的和尚用它们酿造出来的棕色麦酒可是冠绝整个帝国。

整个岛屿大部分都用来种植作物了,唯独最中心的部分例外。那里是文成修道院,几百年前由帝国历史上最贤明的大宗师之一 ——真知玛纳伊的众门徒依着黑岩修凿而成。长长的方形建筑闭合成一个巨大的四合院,院子中间是一座寺庙。修道院的南边是和尚们的宿舍,大宗师的房间也在那里,虽互相分隔,仍不乏朴素。修道院北面是厨房,酒坊则建在西边。

很多男孩来到修道院的黑铁门时,眼神都充满了恐惧。大宗师河洛已经见惯了。他们大都是富人家惯坏了的孩子,因为太难管教,被父母送过来当文成武士。河洛还记得,在过去,成为文成武士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在那时甚至是一种流行。而现在这些被送来的孩子却不一样。他们要花上好几年才能领会到来修道院的意义,以及河洛和其他宣誓兄弟将要赋予他们的是什么。话虽如此,河洛已经接受了现在的事实。

但是,他却不知道该对这个女孩有些什么期待。她是完全新鲜的事物,不管对河洛还是武僧团来说。托亚船长带她来到大门时,她只裹着肮脏的破布,深邃的蓝眼睛仿佛要把身边的一切吞噬掉。

“你好,孩子,”河洛对女孩说,“我是大宗师河洛。欢迎来到文成修道院。 ”

“谢谢。”女孩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那,祝你好运,河洛。”辛·托亚伸出他粗厚的、毛茸茸的手。

“一路顺风。”河洛说着,温暖地握住托亚的手。

托亚离开之后,河洛把所有的武僧和学徒都聚集到四合院。大家都注意到了河洛身边的女孩,尽是惊讶、疑惑和不悦。“她叫暗淡·希望,由于生物法师的所作所为,不幸成为孤儿,无家可归。”河洛说,“她将会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帮忙干些杂活。等到她足够年长与坚强,我们就会让她离开。 ”

出于对大宗师的敬重,没有任何人出言反对,但河洛能够听到一些叹息,不过这也在预料之中。一直以来,从来没有任何女人踏入过修道院半步,不管几岁。而现在,这帮人即将每天都要和一个女孩生活在一起,很可能还是好几年,河洛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

“好了,解散。”河洛平静地说。大家纷纷散开,不时还回头看看河洛和希望。河洛发现,看着大家怎样应对这一改变确实挺有趣的。

《风暴之书》上说,世界上只有一个天堂,但地狱却有很多。每个地狱都是唯一的,但与其他地狱一样残酷。书上说,这是因为人类的苦难无穷无尽,而人类制造苦难的方式也同样无穷无尽。

大宗师河洛经常想起这句话。他认为,对于那些刚加入文成武僧团的年轻人来说,可能盖尔默尔本身就是一个地狱。这里坐落在南方群岛的中心,远离繁华的大都市,远离他们童年时舒适奢华的家,远离斯通匹克首都的温暖和阳光。

对于一些年长的兄弟来说,单单改变就是一种地狱。他们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刻板如一的生活,突然多了这么一个意料之外的东西,他们似乎有点惊慌失措。只要那女孩没有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他们倒还不怎么介意。但如果女孩打扫了他们的房间,他们就会向河洛抱怨,有时甚至抱怨女孩把房间打扫得太干净了。用餐时,只要女孩把食物盛到他们的盘里,他们就会向河洛抱怨,甚至是因为女孩给他们盛得太多了。

而对于其他兄弟来说,地狱就是有个女人突然在他们面前出现。当她从他们身边经过,穿着那宽大及脚的、老旧镶边的黑色僧袍,如幽灵一般静默苍白,双眼淹没在兜帽的阴影中,河洛甚至不觉得她是一名女性。然而,不知怎的,只要她在场,兄弟们就无法专注,甚至连最简单的任务也无法集中精力完成。

《风暴之书》说,从一个人的地狱中可以看出他的本质。同样,他对苦难的反应也能说明很多。有趣的是,河洛发现,虽然有的人抱怨希望,有的人选择忽略她,但还是有人尝试跟这个瘦弱金发的“苦难制造者”成为朋友。这些好心的兄弟又是哄又是送糖果,却被希望深不可测的蓝眼睛盯得支支吾吾,最后灰溜溜地走了。

观察了几天之后,河洛又回到他的研究和冥想之中。然而,另一种对苦难的反应在兄弟们中间悄然浮现了,但河洛却没有及时发现。那是残酷。

暗淡·希望来到文成修道院已经一个星期了,她不会说自己很开心。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说这个词了。但她过得很舒服。她有一张温暖的床,一天还有三顿饭。

她其实不知道文成的师兄们在做什么。他们冥想、念经、练武。每天晚饭前,他们都会聚到寺庙里祈祷。这一切在她的家乡都是陌生的。事实上,比起和这些安静的和尚生活,希望更熟悉在托亚船长船上吵吵闹闹的日子。

但是,她却十分了解自己的工作。陋室要打扫干净,简餐要准备好,朴衣要缝好洗净。干这些活并无乐趣,但沉浸在这些千篇一律的事情中却能让她找到一种平静。她十分珍惜这种平静,因为在其他的时间里,她的思绪都被死亡和强烈的复仇欲望压得沉重不堪。尤其晚上最糟。她躺在厨房的草席上,思绪就开始变得沉重,压得她透不过气。当终于睡着时,无休止的噩梦却又来袭。

“喂,乡下妹。 ”

希望站住了。她刚打扫完外屋,正要走回厨房。她转过身,看到克伦特正斜靠在宿舍的门口。克伦特大约十三岁,是众多年轻兄弟中的一个,还在训练期。当初河洛给她布置任务时,曾提过她大部分的职责都是为年长的兄弟服务,年轻的兄弟必须处理自己的事务。所以当克伦特喊她时,希望有点意外。

“叫我吗?”她问。

“没错,就是你,笨蛋,”克伦特说,挥手示意她过来。

希望不知道要怎么办,只好走了过去。

“进来。”克伦特转身走到屋里。

希望跟着走了进去。宿舍只是一个单间,木地板上整齐地排列着均匀相隔的草席,草席上统一摆着一个圆柱形的枕头。克伦特脱下黑色长袍,希望在一旁看着。他里面只穿了一件小内裤,上半身和两条腿都裸露着。他身材虽瘦,但肌肉紧绷,胸上几乎无毛。

克伦特把长袍卷成一团,塞到希望的手里。“给我洗干净了,再拿回来。 ”

希望很清楚,年轻的兄弟应该自己洗衣服,但她不敢说出来。“是的,师兄。 ”

克伦特抡出手一巴掌扇在希望的脸上。“我不是你的师兄。叫我师父。 ”

希望抬头盯着他,全身被一股黑暗的愤怒填满。她想象着他痛苦地尖叫着,白虫撕破了他的皮肤。但她知道自己现在无能为力,她只是一个脆弱的小女孩。所以她把愤怒咽回去,说:“是的,师父。 ”

克伦特信步走回自己的草席躺下来,然后拿起一本书。“快去快回。 ”

希望抱着那团染满汗味和酒气的长袍,走到厨房外的洗衣盆边。她使劲地把衣服在洗衣板上搓,想象着那是克伦特的脸。然后她把长袍再晾在厨房里正在燃烧的煤堆上烘干,幻想着炽热的煤球在克伦特裸露的胸膛上燃烧。她知道这样想不对,但这让她心里舒服。可是,当她捧着干净整洁的长袍走回去时,那种无助的愤怒又吞噬了她。

克伦特还躺在草席上,仍旧只穿着内裤。希望把长袍放到克伦特脚边。“还有什么吩咐吗,师父? ”

克伦特从书的后面探眼看着希望,随后站了起来。他没有理会洗好的长袍,而是走到希望面前。他比希望高了将近一米,希望的视线刚好与他的胸膛平行。希望盯着他的胸膛,因为相比之下,她更讨厌克伦特的眼神。她虽然读不懂他的眼神,但那却让她毛骨悚然。

克伦特脱下希望的兜帽,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快。他用手捋起希望的一绺头发。希望全身发抖,她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厌恶。“兄弟克伦特! ”

希望扭过头,让头发摆脱克伦特的手。原来是文涂,年长的兄弟之一。文涂站在门口,脸上布满皱纹,眉毛紧蹙。“不要穿着内衣站在那女孩面前!太无礼了! ”

克伦特慢条斯理地后腿几步,装傻地笑着。“是的,师兄。”说完弯腰拿起长袍,套在头上。他把袍子拿到鼻子一闻,眉毛立马锁到一块。“呸,这厨房的臭味!难道你想我跟下人一个味道吗? ”“对、对不起,师父,”希望结结巴巴地说,“你要我快点,所以我就把衣服晾在煤堆上烘干了。我不知道 ——”

克伦特又扇了希望一掌。

“师弟……”文涂不赞同地说。

“没把你打晕算你走运!”克伦特对希望说,拳头高举,“给我滚出去,你这个肮脏的乡下妹! ”

希望一路奔回厨房后面的草席,蜷起身体。她很想哭,但没有一滴眼泪,脑海里只有暴力和复仇的黑暗念头。她以为克伦特是修道院里最残酷的兄弟了。

然而,她只是还没有遇到莱克洛克。

暗淡·希望最喜欢的就是打扫寺庙。它的地板、墙壁还有圣坛,都是用岛上的黑岩做成的。黑岩被抛光之后,摸上去就有一种庄严而光明的感觉。她喜欢那些祈祷烛的味道,燃烧时有一种淡淡的茉莉清香。但她最最喜欢的是,寺庙上方那些高高的彩色玻璃窗。她看不懂窗上的图案是什么,只知道那是一些奇怪的生物和穿着黑甲的勇士。那些色彩让她想起了送给爸爸的那条项链。她没想到自己还能享受这么美丽的东西。希望看到还有一块小燃屑没有打扫,阳光透过彩色窗户照进来,仿佛把它晒得更暖了。

“所以说这就是你偷懒的地方啊。”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希望把视线从窗户上拉回来,看到一个身材矮小、肌肉精壮的兄弟。他叫莱克洛克。他双臂交叉地站在那里,表情严肃。希望知道莱克洛克在武僧团里位居第二,地位仅次于河洛,而且所有的兄弟都怕他。

“每天打扫寺庙是我的责任,师父。”希望说。

“我没看到你在打扫。”莱克洛克向她靠近一步,“只看到你无所事事。我们给你吃的、穿的,整个世界都抛弃你的时候,我们给了你一个容身之所。而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的? ”

经过克伦特那一次,希望学会了为自己辩解是很危险的,所以她只是低头鞠躬,道歉道:“对不起,师父。 ”

“你虽然还是一个丫头,但你满嘴谎言,跟女人一样。”莱克洛克平静地说,眼神轻蔑。他走到橱柜旁,打开一个装满各种东西的柜子,从里面抽出一根长长的手杖。他一边检查手杖一边说:“其他人可能会被你迷惑,可我不是。我知道你的真面目。你就是一个肮脏卑鄙的恶魔,想要彻底摧毁这里的秩序。净化吧。 ”

就在那个阳光斑驳的初秋下午,河洛正在潜心冥想,忽然被女孩的尖叫声惊醒了。他急匆匆地从房间里出去,奔过阳光灿烂的四合院,冲进庙里。他看到暗淡·希望蜷缩在地,脸被压在冰冷的石地板上,黑袍已被鲜血浸湿。莱克洛克的身影几乎笼罩着她。他挥动着粗壮的肩膀,手里的杖棍重重地打在希望的背上。又一声刺耳的尖叫。

那一刻,河洛才明白,他并没有拯救这个女孩。他只不过是把女孩从一个地狱带到另一个地狱罢了。同时,他也发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新地狱,一个让无辜的人遭受痛苦的地狱。虽然他没有亲手挥舞着那杖棍,也没有主动要求船长把女孩带过来,但当他看着女孩苍白的脸的时候,他明白到自己不能再在这个地狱多呆上一秒。

莱克洛克再次抡起手杖,但这一次河洛绝不会再让它落在女孩身上了。只稍一眨眼工夫,河洛便化成一道模糊的黑影,迅速将他兄弟手里的杖棍夺下,同时一脚踢向莱克洛克。莱克洛克被地上的女孩绊了一下,但他双手先着地,借着力道拱身翻了个跟斗,双脚落地。他转身面向河洛,但大宗师瞬间用手杖顶端戳中他的喉咙,力道刚好让他咳嗽不堪,暂时失声。

河洛看着他艰难地喘息,过了一阵,才平静地说:“你有什么话要说吗?没有?那么让我来明确告诉你,今后不许你再伤害这个女孩。她的哭声打扰了我的冥想,她流在寺庙里的血让我生厌。明白就点一次头,如果想再挨一次打,就点两下。 ”

莱克洛克的脸沉下来,涨成了紫红色。他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点了一次头,站起来离开了寺庙。

河洛低头看着脚下颤抖不已的小女孩。他突然很想去安慰她,把她抱在怀里,慢慢地摇着她,直到她进入甜美的梦乡。但那只是一闪而过的冲动。毕竟,河洛不是一个慈爱的、温柔的老人。他是文成武僧团的大宗师,是帝国最厉害的武士之一。因此,他静静地走到圣坛前方的冥想垫上,跪了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保持着那种状态。女孩趴在地上,老和尚则无声地跪着,背对着女孩。终于,女孩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师父……谢谢你救了我。 ”“我不是什么师父,孩子。我是一个老师。 ”女孩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接着河洛听到她跪爬着靠近了一点。“你会教什么? ”“很多。虽然不是每次都成功。我曾教过莱克洛克学会克制,但显然我失败了。 ”“他是在惩罚我。 ”“惩罚是用在罪恶身上的。告诉我,你有什么罪过才招致这般毒打? ”“我……不知道。他说我是恶魔。 ”“我知道了。那你感到罪恶吗? ”

女孩没有回答。

“过来,面向我跪下。”河洛说。

女孩警惕地爬过去,绕到河洛前面。河洛看到女孩的黑袍都被血液黏在背上了,但她好像一点都不怕痛。女孩学着大宗师的样子跪下来,面向着他,但头垂得低低的。

“看着我,孩子。”河洛说。女孩抬起头看着河洛,而河洛也深深地看着女孩那双令人难忘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做。“我看到你内心的黑暗,”河洛说,“但我不意外。黑暗会催生黑暗。 ”女孩依旧没有做声,只是继续看着他。“你会害怕心中的黑暗吗? ”

她的表情仍然没有改变,但泪水开始在眼里打转。

“我可以教你怎样控制那股黑暗。我可以教你利用它成为一个伟大而强大的武士。”就在说出这些话时,河洛的心脏开始飞快地跳起来。他将要做的事情,《风暴之书》和文成武僧团是明令禁止的。但当他说完的时候,他看到女孩的脸上透出了光明,犹如新世界的第一缕晨曦般透彻,河洛便知道,兑现这个承诺,所有的冒险都值得了。“你想我教你这些吗? ”

“是的,我想!”女孩说,任由眼泪落下脸颊。“要说‘是的,大宗师’。”河洛纠正。“是的,大宗师。 ”“这条路不容易。一路上你还会忍受很多苦难。有时候你甚至会恨我,甚至会觉得我跟莱克洛克一样残忍。这样你还愿意学吗? ”“是的,大宗师!”女孩大声喊,脸蛋湿润,泛着红光。“很好。那现在我们就开始你的第一堂课吧。 ”“我准备好了,大宗师!”女孩绷直身体,仿佛快要跳起来。“你的第一堂课,是呼吸。 ”

她微微偏着头,愣了一下。“只是呼吸吗,大宗师? ”

“呼吸是最重要的。它是生命的根本。在掌握呼吸之前,你什么都做不到。作为一名武士,不能肆意欢乐,不能放任恐惧,虽无法无感无情,亦不能被其左右。若想达到这种境界,须练就沉稳之呼吸。所以现在,你必须慢慢地、深深地呼吸,直到平复内心汹涌的情绪,归于平静。 ”

“是的,大宗师。”暗淡·希望答道。老人和小女孩面对面地跪着,寺庙里除了他们的呼吸,一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