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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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册

“好啊,公爵,热那亚和卢加成为波拿巴家的领地了。不过我要预先告诉您,如果您还对我说我们没有战争,如果您还袒护这个敌基督(是的,我认为他是敌基督)的一切卑劣行为和他造成的一切惨祸,那么我就不再理您了,您就不再是我的朋友,不再是,像您所说的,我的忠实奴仆了。[1]哦,您好,您好。我看得出,我把您吓坏了,坐下来谈谈吧。”

一八〇五年七月,大名鼎鼎的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皇后的女官和亲信,在迎接第一个来赴晚会的达官要人瓦西里公爵时这样说。安娜·帕夫洛夫娜咳嗽了好几天,如她所说,她患的是流行性感冒(流行性感冒在当时是新名词,还很少有人使用)。请帖是当天早晨由穿红制服的听差送出的,内容全都一样:

伯爵(或公爵),如果您心目中尚无更好的消遣,如果与我这个可怜的病人共度一个晚间尚不致使您太害怕,请于今晚七至十时惠临舍下,将无任欢迎。安娜·舍列尔。

“我的天,好厉害的进攻!”进来的公爵答道,并不为这样的接待露出丝毫的窘态。他穿着绣花朝服、长统袜和半高统鞋,胸前佩着几枚明星勋章,扁平的脸上带着喜悦的表情。

他操着一口优雅的法语,这是我们先辈不仅用来说话而且用来思考的那种优雅的法语,而语调又是那么文静,那么具有长者之风,那是只有长期混迹于上流社会和宫廷的重要人物才会有的腔调。他走到安娜·帕夫洛夫娜面前,俯下他那洒了香水的光亮的秃头,吻了吻她的手,就怡然自得地坐到沙发上。

“您先告诉我,您好吗,亲爱的朋友?好让我宽宽心。”他没有改变腔调,说,从他彬彬有礼、体贴关怀的腔调中,透露出淡漠甚至嘲笑的意味。

“精神受折磨,身体怎么会好呢?……我们这年头,稍有感情的人,又怎能心安理得?”安娜·帕夫洛夫娜说,“您整个晚上都待在我这里,好吗?”

“那英国公使馆的招待会呢?今天是星期三。我得到那里去一下,”公爵说,“我女儿就要来接我,陪我一同去。”

“我还以为今天的招待会取消了呢。说真的,所有这些招待会啦,焰火啦,都叫人腻烦死了。”

“如果他们知道了您的心意,招待会就会取消的。”公爵说,他像一挂上足了弦的钟,习惯地说出连他自己也不希望别人相信的话。

“不要折磨我了。告诉我,对于诺沃西利采夫的紧急报告做了什么决定?您全都知道。”

“怎么对您说呢?”公爵说,他的语调冰冷而且乏味,“做了什么决定?他们决定:波拿巴既然破釜沉舟,看来我们也只得背水一战了。”

瓦西里老公爵说起话来总是懒洋洋的,像演员背旧台词似的。而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则相反,别看她已经是四十岁的人,却生气勃勃,容易激动。

她为人热情,使她赢得了社会地位。她有时甚至不愿这样做,但为了不负熟人们的期望,她还是做了热心人。安娜·帕夫洛夫娜脸上经常含着微笑,这虽然和她那姿色已衰的面容不相称,但就像娇惯的孩子一样,表示她经常意识到自己小小的缺点,可是她不愿,也不能,而且认为没有必要去改正。

在谈论政治事件中间,安娜·帕夫洛夫娜激昂起来。

“哎呀,再别对我提奥地利了!也许我什么都不懂,但是奥地利从来不愿意,现在也不愿意打仗。它把我们出卖了。只有俄罗斯才应当是欧洲的救星。我们的恩主知道他的崇高使命,并且忠于他的使命。这就是我唯一相信的。我们至善至美的皇帝将担负起世界上最伟大的任务,他是那么德高望重,那么善良,上帝是不会见弃这样的人的,他一定能完成他的使命——镇压革命这个怪物,现在有这个凶手和恶棍做革命的代表,革命就变得更加可怕了。只有我们才应当讨还殉难者的血债。我们还能指靠谁呢,我问您?……浑身商人气味的英国不理解、也不能理解亚历山大皇帝的精神是多么伟大。英国拒绝退出马耳他。它想看出、想寻找我们行动的用意何在。他们对诺沃西利采夫说了些什么呢?……什么也没说。他们不理解、也不能理解我们皇上的自我牺牲精神,我们皇上一点不为自己着想,他只想为全世界谋福利。可是他们答应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答应。就是答应了什么,也不会兑现的!普鲁士已经公开说,波拿巴是不可战胜的,全欧洲都没办法对付他……不论是哈登贝格[2]的话,还是豪格维茨[3]的话,我连一个字也不相信。这个普鲁士的臭名昭著的中立,只不过是个陷阱。我只相信上帝和我们的仁慈君主的至上命运。他一定能拯救欧洲!……”她突然停住了,对自己的急躁露出讥讽的微笑。

“我想,”公爵微笑着说,“如果不是派我们亲爱的温岑格罗德去,而是派您去,您一定会强迫普鲁士国王同意的。您的口才太好了。您给我一杯茶,好吗?”

“马上就来。顺便提一句,”她又平静下来说,“今天我这里要来两位非常有趣的人物,一位是莫特马尔子爵,通过罗昂家的关系,他与蒙莫朗西是亲戚,法国最显赫的名门望族之一。他是一个很好的流亡者,真正名副其实的流亡者,另一位是莫里约神甫;您认识这位聪明绝顶的人物吗?皇帝已经接见过他了。您听说了吗?”

“啊!能见到他们,我非常高兴。”公爵说。“请您告诉我,”他接着说,仿佛他偶然想起一件事,并且特别漫不经心地提起它,而实际上,他所要问的问题,正是他这次来访的主要目的,“听说居孀的太后想委任丰克男爵担任驻维也纳使馆的一等秘书,是真的吗?这个男爵似乎是个毫无可取的人。”瓦西里公爵想给他的儿子谋到这个差事,可是别人却想通过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替男爵弄到这个位置。

安娜·帕夫洛夫娜几乎闭起眼睛,表示不论是她或者任何人,都不能评论太后愿意做的或者喜欢做的事。

“丰克男爵是太后的妹妹举荐给太后的。”她只是用哀愁而淡漠的声调说了这么一句。安娜·帕夫洛夫娜一提起太后,脸上就忽然现出无限的忠诚和由衷的敬意,同时还融和着每次谈起她这位至高的保护者就流露出的哀愁。她说,太后陛下对丰克男爵很器重,于是她的目光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

公爵冷淡地沉默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凭她特有的宫廷的和女人的圆滑和灵通,想一面指摘公爵,因为他竟敢批评那个被举荐给太后的人,一面又安慰他。

“顺便谈谈您的家事吧,”她说,“您可知道,自从您的女儿露面以来,整个社交界都为她倾倒。大家都认为她是个绝色的美人。”

公爵鞠了一躬,表示敬意和感激。

“我常常想,”安娜·帕夫洛夫娜沉默片刻又接着说,并且向他移近些,对他亲切地微笑,似乎表示政治和社交的谈话已经结束,现在可以谈谈心了,“我常常想,生活中有时幸福分配得不公平。凭什么您命中就该有这么两个好孩子(除去您的小儿子阿纳托利,我不喜欢他),”她把眉毛一挑,不容置辩地插了一句,“为什么赐给您这么可爱的两个孩子呢?可是您,说真的,就是不赏识他们,所以您不配有这样的子女。”

于是她兴致勃勃地微微一笑。

“有什么办法呢?拉法特[4]准会说我没有父爱的骨相。”公爵说。

“别开玩笑。我想和您说正经的。您知道,我不满意您的小儿子。这话只可在您我之间谈谈(她脸上又露出哀愁的表情),有人在太后面前提到他,并且为您惋惜……”

公爵没有回答,但是她沉默着,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等待回答。瓦西里公爵皱了皱眉头。

“我有什么办法呢?”他终于说,“您是知道的,为了他们的教育,一个当父亲的所能做的,我都做到了,可是结果却造就出一对傻瓜。伊波利特这个傻瓜至少还安分,而阿纳托利可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了。这就是他们俩唯一不同的地方。”他比平时更不自然,更兴奋地微笑说,笑的时候嘴边打成皱纹,特别显出出人意料的粗俗和讨厌。

“为什么这些孩子偏偏赐给您这样的人家?如果您不做父亲,我就没有什么可责备您的了。”安娜·帕夫洛夫娜说,她沉思地抬起眼睛。

“我是您的忠实奴仆,我只能向您一个人承认。我的孩子是我的负担。该我背这副十字架。我是这样给自己解释的。有什么办法呢?……”他不言语了,摆出对残酷命运无可奈何的架势。

安娜·帕夫洛夫娜沉思着。

“您从来没有想过给您那放荡的儿子阿纳托利娶亲吗?据说,”她说,“老姑娘都有说媒的癖好。我还没有觉得自己有这个毛病,但是我心目中有一个姑娘,她陪伴着老父亲,生活很不幸,就是博尔孔斯卡娅,我们的亲戚,一位公爵小姐。”瓦西里公爵虽然具有上流社会人士特有的敏捷的悟性和记性,对她的话他只是晃晃脑袋表示可以考虑,但没有答复。

“您可知道,这个阿纳托利每年要花费我四万卢布。”他说,看样子他无力克制他那忧愁的思绪。他沉默了一会儿。

“照这样下去,五年后会怎么样啊?这就是做父亲的好处。您那位公爵小姐,她有钱吗?”

“她父亲很有钱,也很吝啬。他住在乡下。您知道,这位有名的博尔孔斯基公爵还在先帝在世时就退伍了,绰号叫‘普鲁士王’。他人聪明极了,就是乖僻,而且难处。可怜的小姐非常不幸。她有个哥哥,是库图佐夫的副官,不久前才娶了丽莎·梅南,他今天要到我这里来。”

“听我说,亲爱的安内特,”公爵说,他突然抓住对方的手,并且不知为什么向下拉了拉,“替我安排这件事,我永远是您的最忠实的奴仆(像我的管家在报告中所写的)。她门第好,又有钱。这就是我所需要的。”

于是,他用他那特有的亲昵而优雅的潇洒动作拿起女官的手吻了吻,然后,他靠到圈椅上握着女官的手摇了摇,而眼睛却望着别的地方。

“等一等,”安娜·帕夫洛夫娜沉吟着说,“我今天和丽莎(小博尔孔斯基的妻子)谈谈。也许事情会成功的。我要在您府上开始学习老姑娘的行业。”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厅渐渐挤满了客人。前来赴会的都是彼得堡的达官要人,这些人虽然在年龄和性格上各自不同,但他们所生活的社会却是一样的;瓦西里的女儿——美丽的海伦来了,她是来接父亲一齐去赴领事馆的招待会的。她佩戴着花字奖章[5],穿着赴舞会的服装。年轻、有名、小巧玲珑的公爵夫人博尔孔斯卡娅,彼得堡最迷人的女人,也来了,她是去年冬天出嫁的,因为怀孕,已经不在盛大的交际场所露面,但小型的招待会还是参加的。瓦西里公爵的儿子伊波利特带来由他引见的莫特马尔;来赴会的还有莫里约神甫和其他许多人。

“您还没见过(或者:您还不认识)我的姑母吧?”安娜·帕夫洛夫娜对每一位来客说,然后郑重其事地领着客人去见一位头上扎着高高的花结、当客人快要到来时从另一个房间蹒跚地走出来的小老太太;安娜·帕夫洛夫娜一面介绍客人的姓名,一面把视线缓缓地从客人移向我的姑母,然后就走开了。

每个客人都向这位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感兴趣、谁也不需要的姑母行礼问候一番。安娜·帕夫洛夫娜对他们的问候露出哀愁的、庄重的神情,默默地赞许。我的姑母对每位客人都说同样的话,谈到他们的健康,谈到自己的和太后的健康,“谢天谢地,太后今天好些了”。每位前来请安的人,为了顾全礼貌,都不露出匆忙的样子,但却怀着履行了沉重的义务之后的轻松之感离开老太婆,整个晚上再也不到她跟前去了。

年轻的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夫人带着一个丝绒绣金的手提包,里面放着她的针线活儿。她那略带黑色绒毛的好看的上唇,翘得遮不住牙齿,正因为上唇微翘,显得更加可爱,有时上唇向前伸或者跟下唇抿起来,就越发可爱了。正像特别惹人喜爱的女人常有的那样,她那缺点——翘嘴唇和半张开的嘴——仿佛成为她的独特的美。不论谁看到这个精神饱满、活泼可爱、虽然怀孕然而轻松愉快的未来的母亲,都感到快乐。老年人和抑郁苦闷的年轻人,只要和她在一起待一会儿,谈几句话,就仿佛觉得他们也变得和她一样了。凡是和她说过话、看见她一说话就露出妩媚的微笑、看见她经常露出雪白闪亮的牙齿的人,就会觉得他那一天受到特别的宠幸。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想法。

娇小的公爵夫人提着针线包,迈着细碎的快步,一摇一摆地绕过桌子,快活地整了整衣裳,就在银茶炊旁的沙发上坐下来,仿佛她不论做什么,对她自己和周围的人,都是一种娱乐。

“我把针线活儿带来了。”她一面打开手提包,一面对大家说。

“您瞧,安内特,别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她转身对女主人说,“您信上说是一个小小的晚会。您瞧我这一身穿的。”

她伸开两臂,让大家看她那件镶花边的雅致的灰色衣裳,胸口以下系着一条宽宽的缎带。

“您放心吧,丽莎,您总归比谁都好看。”安娜·帕夫洛夫娜回答说。

“您可知道,我丈夫就要离开我了,”她继续用同样的腔调对一位将军说,“他要去送死。请您告诉我,这场可恶的战争是为了什么啊?”她对瓦西里公爵说,不等回答,又转身和公爵的女儿——美丽的海伦说话。

“这个娇小玲珑的公爵夫人,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人儿!”瓦西里公爵低声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小公爵夫人刚到不久,进来一个肥肥胖胖的魁伟青年,他戴着眼镜,头发剪得很短,穿着时髦的浅色裤子,又高又硬的折角领子,咖啡色的礼服。这个肥胖的年轻人是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赫赫有名的大官、而此刻在莫斯科是命在垂危的别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他还没有在任何地方供过职,刚从国外留学回来,这是他初次涉足社交界。安娜·帕夫洛夫娜像对待客厅里最低一级的客人那样,对他点点头。尽管这是最低一级的礼节,但是当皮埃尔刚一进门,安娜·帕夫洛夫娜就露出惊慌不安的神色,仿佛看见一个不该在那个地方出现的庞然大物似的。皮埃尔的确比客厅里其他男人都高大些,但这种惊慌不安只可能由于他那既聪明而又羞怯、既敏锐而又自若、不同于客厅中其他人的眼神而引起的。

“皮埃尔先生,多承您厚爱,来看望一个可怜的病人。”安娜·帕夫洛夫娜领他去见姑母时,一面对他说,一面惶恐不安地向姑母递了个眼色。皮埃尔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老是用眼睛搜寻什么。他兴致勃勃,满面春风,微微含笑,像对一个熟朋友似的向矮小的公爵夫人鞠了一躬,然后走到姑母跟前。安娜·帕夫洛夫娜的不安并不是平白无故的,因为皮埃尔没有听姑母讲完太后的健康情况,就离开了她。安娜·帕夫洛夫娜连忙用话拦住他。

“您认识莫里约神甫吗?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她说。

“是的,我听说过他那个谋求永久和平的计划,非常有趣,但未必有可能……”

“您是这样想吗?……”安娜·帕夫洛夫娜说,她本想应酬几句,就去尽她做女主人的职责,但是皮埃尔又做出一个与前相反的没有礼貌的举动。刚才他没有听完姑母的话就走开了,现在他又用话缠住需要离开他的对谈者。他低着头,叉开两条长腿,开始向安娜·帕夫洛夫娜证明,为什么他认为神甫的计划是空中楼阁。

“咱们以后再谈吧。”安娜·帕夫洛夫娜微笑着说。

她摆脱了这个不懂事的年轻人,又去履行她女主人的职责,继续东听听西望望,准备哪里谈得不大起劲就鼓动一下。像一个纺纱作坊的主人,把工人安排就位以后,就在作坊里来回巡视,发现纺锤运转失灵或者不顺耳、轧轧作响、声音太大时,就赶忙过去刹住,或者使它恢复正常运转——安娜·帕夫洛夫娜正是这样做的,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时常走到发生冷场或者谈得太多的人堆跟前,插进三言两语或者把客人调动一下,于是谈话机器又节奏均匀、彬彬有礼地开动起来。但在她这样照料的时候,仍然可以看出她特别担心皮埃尔。皮埃尔不论是在听莫特马尔周围的人们谈话,或者走到有神甫在场的那一堆人里,她都关切地注视着他。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这次晚会,对于一向在国外留学的皮埃尔说来,是他在俄罗斯见到的第一个晚会。他知道全彼得堡知识界的人才都聚集在这里,他像孩子走进玩具店一样,左顾右盼,目不暇给。他唯恐漏掉他可能听到的精辟谈话。他一面望着聚在这里的人们脸上信心十足而又温文尔雅的表情,一面总盼望听到特别高明的言论。最后,他走到莫里约跟前。他觉得这里谈得有趣,就停下来,像一般年轻人喜欢做的那样,等待机会发表自己的意见。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开足了马力。纺锤从四面八方发出连续不断的均匀响声。在这辉煌绚丽的交际场中,只有我的姑母和坐在她身旁的一位瘦削的、哭丧着脸子、上了年纪的妇人显得不大谐调。除了这两个人外,客人们分成三组。在男人占多数的一组里,神甫是中心人物。年轻人那一组的中心人物是瓦西里公爵的女儿——美人海伦公爵小姐和小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夫人,她俊俏秀丽,肤色红润,但以她的年龄来说,显得太胖了些。第三组是以莫特马尔子爵和安娜·帕夫洛夫娜为中心。

子爵眉清目秀,文质彬彬,是个可爱的年轻人。他显然以名流自居,但为了表示有教养,不论什么场合他都十分谦让,俯首听命。安娜·帕夫洛夫娜显然是要利用他来款待客人。办事漂亮的领班都会献上一盘倘若有人在肮脏的厨房里见过就不想吃的牛肉,当作一道特别的好菜,安娜·帕夫洛夫娜今天晚上正是这样,她先献出子爵,然后献出神甫,作为两道特别的珍馐美味招待客人。莫特马尔那一组立刻谈起昂吉安公爵[6]被害的经过。子爵说,昂吉安公爵死于自己的宽宏大量,而波拿巴的怨恨是别有原因的。

“真的吗!子爵,讲给我们听听吧。”安娜·帕夫洛夫娜说,觉得这句话有点像路易十五的腔调,因此感到很高兴。

子爵鞠躬表示服从,并且谦恭有礼地微微一笑。安娜·帕夫洛夫娜让客人把子爵围在中间,并且请大家都来听他讲故事。

“子爵本人就认识那位公爵。”安娜·帕夫洛夫娜对一位客人低声说。“子爵是个了不起的讲故事的能手。”她对另一个人说。“一眼就看得出是上流社会出身的人。”她对第三个人说。于是,子爵像一盘点缀着生菜的热腾腾的煎牛里脊,以最优雅和对他最有利的方式被端出来奉献给在场的人。

子爵嘴角含着机智的微笑,就要开始讲故事了。

“到这里来,亲爱的海伦。”安娜·帕夫洛夫娜对坐在稍远的另一组的中心人物美丽的公爵小姐海伦说。

海伦公爵小姐微微含笑;她站起来,脸上始终带着进入客厅以来就带有的那种绝代佳人的微笑。当她从闪开让路的男人们中间穿过时,她那缀有常春藤和青苔花边的素白礼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白净的肩膀、光泽的头发和璀璨的钻石都光彩夺目,她径自朝安娜·帕夫洛夫娜走去,眼睛不看任何人,但对所有的人都笑容可掬,仿佛她把欣赏她的身材、丰腴的双肩和装束入时的十分裸露的胸脯和背脊的美的权利慷慨大方地赐予每个人,仿佛给舞会带来全部光彩的也是她。海伦真是太漂亮了,她身上不仅毫无卖弄风情的意味,而且相反,仿佛她为自己无可置疑的、其魅力之大足以征服一切的美貌,感到不好意思。仿佛她宁愿减少自己的美的魅力,可就是办不到。

“好一个美人!”看见她的人都这么说。当她在子爵对面坐下,仍然带着始终不变的微笑注视着他的时候,子爵仿佛被一件不平凡的东西所惊倒,他耸了耸肩,垂下眼睛。

“夫人,面对这样的听众,我担心讲不好呢。”他低下头来,微笑着说。

公爵小姐把裸露的丰满的手臂倚在小桌上,她认为没有必要说话。她含笑等待着。在讲故事的全部时间,她直挺挺地坐着,时而看看轻轻地倚在桌边的丰满的美丽的手臂,时而整整钻石项链,看看更加美丽的胸脯;她整理了几次衣服的皱褶,当故事讲到动听的时候,她回头望望安娜·帕夫洛夫娜,立刻露出和女官一致的表情,然后又安闲自在地浮出容光焕发的微笑。娇小的公爵夫人也跟着海伦从茶桌旁过来了。

“等一下,我要拿我的手工。”她说。“您怎么啦?您在想什么?”她转身对伊波利特公爵说,“请把我的手提包拿来。”

公爵夫人微笑着和大家说话的时候,已经给她腾出位子,她坐下来,愉快地整了整衣裳。

“现在我坐好了。”她说了一句,就请求开始讲故事,一面又做起她的针线活来。

伊波利特公爵把手提包递给她,跟着她走过去,把圈椅移得离她更近一些,在她身旁坐下。

令人惊奇的是,这位可爱的伊波利特和他美丽的妹妹长得非常相像,而尤其令人惊奇的是,虽然相像,但他却丑得出奇。他的脸型和妹妹的一样,但妹妹那种乐天的、自满自足、洋溢着青春活力、永驻不变的微笑和体态非凡的古典美,使她光艳逼人;相反,哥哥那副面容却呆滞阴沉,老是有一种自以为是和不满的表情,身子又瘦又弱。眼睛、鼻子、嘴巴挤在一起,变成一副莫名其妙、枯燥无味的鬼脸,而手脚总是摆出不自然的姿势。

“是不是讲鬼的故事?”他说。他在公爵夫人身旁坐下,连忙把长柄眼镜举到眼上,仿佛没有这副眼镜的帮助他就不能说话似的。

“完全不是,亲爱的。”讲故事的人吃了一惊,耸耸肩,说。

“因为我就讨厌鬼的故事。”伊波利特公爵说,从他说话的语调可以看出,他说了这话之后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说话时那么自以为是,叫人弄不清他的话是非常聪明呢,还是非常愚蠢。他穿一件深绿色的礼服,他自称为受惊的山林水泽女神的大腿颜色的裤子,穿长统袜和半高统皮鞋。

子爵娓娓动听地讲起当时流传的一段趣闻:昂吉安公爵秘密到巴黎去会乔治小姐[7],当场碰上也受到这位女演员垂青的波拿巴;拿破仑在遇见公爵的时候,突然犯昏厥症晕倒了,于是他就落入公爵手中,公爵并没有利用这个机会,但后来波拿巴却将公爵处死来报答公爵的宽宏大量。

故事非常动听而有趣,特别是讲到两个情敌忽然彼此认出对方的时候,看来,女士们都很激动。

“妙极了。”安娜·帕夫洛夫娜说,一面回头用探问的目光望了望娇小的公爵夫人。

“妙极了。”娇小的公爵夫人低声说,把针插在手工上,好像是表示故事太有趣,太美妙,听得她连活都做不下去了。

子爵很欣赏这无言的赞许,感激地微微一笑,又接着讲下去;但是,安娜·帕夫洛夫娜总在留意使她担心的那个年轻人,这时她忽然发现他不知为什么和神甫谈得太热烈,声音太高了,于是她连忙前去援救那个危险的地方。果然不错,皮埃尔居然和神甫谈起政治均势问题,神甫显然对这个年轻人的天真热情感兴趣,就对他大谈起他那套得意的理论。两个人都听得和谈得过于兴奋,旁若无人,这使安娜·帕夫洛夫娜不大高兴。

“办法是欧洲的均势和民权,”神甫说,“只要有俄国这样以野蛮落后闻名于世的强国,大公无私地出来领导以谋求欧洲均势为宗旨的联盟,全世界就有救了!”

“那么您怎样得到这种均势呢?”皮埃尔刚要说话,安娜·帕夫洛夫娜正好走过来,严厉地瞅了皮埃尔一眼,问那位意大利人可受得了本地的气候。意大利人突然改变了脸色,露出一副显然是跟女人说话时惯用的虚假得令人难受的殷勤相。

“我有幸参加你们的社交活动,我完全为你们,尤其是女士们的那种美妙的智慧和教养所倾倒,因此还没有工夫想到气候呢。”他说。

安娜·帕夫洛夫娜再也不放过神甫和皮埃尔,为了便于监视,让他们加入人多的那一组。

这时客厅里又来了一位客人。这位新来的客人就是年轻的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也就是小公爵夫人的丈夫。博尔孔斯基公爵中等身材,是一个十分英俊的青年,面目清秀而严峻。他浑身上下,从倦怠烦闷的眼神到从容不迫的步履,和他娇小活泼的妻子恰恰形成尖锐的对比。看来,客厅里所有的人他不仅全都认识,而且使他感到厌烦,甚至连看一看他们或听他们说话,他都觉得非常无聊。在所有这些使他感到乏味的人们中间,他的漂亮的妻子似乎最使他感到厌倦。他做了一个有损他的漂亮面孔的怪相,向她背过身去。他吻了吻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手,然后眯起眼睛朝在场的人扫视了一下。

“您要去打仗吗,公爵?”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库图佐夫将军,”博尔孔斯基说,像法国人那样,说库图佐夫时把重音放在最后一个音节上,“希望我做他的侍从官……”

“那么您的太太丽莎呢?”

“她到乡下去。”

“您怎么好把您那可爱的夫人从我们身边带走呢?”

“安德烈,”他的妻子说,她对丈夫说话和对别的男人说话同样都用那种娇滴滴的腔调,“子爵给我们讲了一段乔治小姐和波拿巴的故事,好极了!”

安德烈公爵眯起眼睛,转过身去。安德烈公爵一进客厅,皮埃尔就一直把他那喜悦的、友爱的目光投到他身上,这时他走上前去拉住他的手。安德烈公爵头也不回,皱起眉头,露出一副怪相,表示对碰到他的手的人不耐烦,可是当他一回头看见皮埃尔的笑脸,就出人意外地露出和蔼而愉快的笑容。

“嗬,想不到!……连你也到上流社会的交际场里来了!”他对皮埃尔说。

“我知道您会来。”皮埃尔答道。“我到您府上吃晚饭,”为了不致打扰子爵讲故事,他低声补充说,“可以吗?”

“不,不行。”安德烈公爵笑着说,同时紧握对方的手,表示无须多问。他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时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女儿起身告辞,男客们都起身给他们让路。

“请您原谅我,亲爱的子爵,”瓦西里公爵对那个法国人说,亲热地拉住他的袖口往椅子上按了按,让他不要起来,“叫人头痛的领事馆的招待会夺走了我在这里的快乐,并且打断了您的故事。离开您这美妙的晚会,真感到遗憾。”他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他的女儿海伦公爵小姐,轻轻提起衣裙褶,从椅子中间走过,她美丽的面庞上微笑更加妩媚了。当她从皮埃尔身旁经过时,皮埃尔几乎是用惊奇的、狂喜的目光注视着这位美人。

“好漂亮。”安德烈公爵说。

“真漂亮。”皮埃尔说。

瓦西里公爵走过时,抓起皮埃尔的手,转身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请您开导开导这只熊吧,”他说,“他在舍下住了一个月,我这是第一次在交际场中看见他。对于一个年轻人,再没有比聪明的女士们的社交界更为需要的了。”

安娜·帕夫洛夫娜微微一笑,答应照应皮埃尔,她知道皮埃尔的父亲和瓦西里公爵是亲戚。那个原先坐在我的姑母身旁的老妇人,连忙站起来,在前厅赶上瓦西里公爵。方才装出来的兴致从她脸上消失了。她那和善的、哭肿了眼睛的面孔只露出不安和恐惧。

“公爵,关于小儿鲍里斯的事,您办得怎么样了?”她在前厅一面追赶他,一面说。她说鲍里斯时,把“鲍”字说得特别重。“我在彼得堡不能再住下去了。请您告诉我,我能带给我可怜的孩子什么消息?”

虽然瓦西里公爵很不乐意,几乎是不大客气地听这位老妇人说话,甚至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可是她亲切动人地朝他微笑,抓住他的手,唯恐他走掉。

“您只要给皇上提一句,他就可以调到近卫军去了,这在您算不了什么。”她请求道。

“请您相信,凡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做到,公爵夫人,”瓦西里公爵答道,“但是求皇上我有困难。我劝您最好通过戈利岑公爵去找鲁缅采夫,这么办比较明智。”

老妇人名叫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出身于俄国最显贵的家族之一,但是她已经落魄,早已退出交际场,失去旧日的联系。她这次来是为她的独生子在近卫军中谋个差事。仅仅为了要见瓦西里公爵,她才设法来参加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也是仅仅为了这,她才听子爵讲故事。瓦西里公爵的话使她吃了一惊,她那当年曾经秀丽的面孔露出怨恨的神情,但这只延续了一刹那。她又露出微笑,把瓦西里公爵的手抓得更紧。

“听我说,公爵,”她说,“我从来没求过您,以后也不会求您,我也从来没有向您提过家父待您的情谊。可是现在,我恳求您看在上帝分上,为小儿办妥这件事吧,我永远把您当作恩人。”她连忙补上一句,“不,您不要生气,您答应我吧。我求过戈利岑,他拒绝了。像您从前那样,发发善心吧!”她说,极力赔着笑脸,但是她的眼睛却含着泪。

“爸爸,我们要迟到了。”等在门口的海伦公爵小姐转过她那古典型肩膀上美丽的头,说。

权势在社会上是一笔资本,为了不让这笔资本消耗掉,就得爱惜它。瓦西里公爵知道这一点,他考虑到,如果他有求必应,那么他很快就不能为自己向别人求情了,所以他很少使用自己的权势。然而在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这件事上,经她再次提出请求后,他觉得仿佛受到良心的责备。她提醒他一个事实:当初走上仕途的时候,他曾受过她父亲的提携。此外,从她的态度上他看得出,有些女人,特别是做母亲的,一旦拿定一个主意,不达到目的,决不肯罢休,如不能如愿以偿,她们准备每时每刻纠缠不休,甚至大吵大闹,而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后面这点考虑使他动摇了。

“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他用通常亲昵而枯燥的腔调说,“您所希望的,我几乎不可能办到;但是为了向您证明我对您的爱戴和对已故令尊的感念,我要办到这件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您的儿子会调到近卫军里去的,我向您保证。您满意了吧?”

“我亲爱的,您是一个善人!我就料到您会这样的,我知道您是多么仁慈。”

他准备走了。

“等一等,还有两句话。等他调到近卫军里以后……”她犹豫起来,“您和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库图佐夫很要好,请您把鲍里斯举荐给他当副官。那时我也就安心了,那时就会……”

瓦西里公爵微微一笑。

“这个我可不能答应。您可知道,自从库图佐夫被任命为总司令[8]以后,人们是怎样纠缠他吗?他亲自对我说过,全莫斯科的太太们都串通一气要把自己的儿子送给他当副官。”

“不,答应吧,不然我不让您走,我的好恩人。”

“爸爸,”那位美人又用同样的声调说,“我们要迟到了。”

“好,再见,再见啦。您听见她说什么了吧?”

“那么您明天就奏明皇上?”

“一定的,可是向库图佐夫求情,我不能答应。”

“不行,一定答应,一定答应,瓦西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紧接着说,露出卖弄风情的年轻少妇的媚笑,这种媚笑从前大概是她习惯了的,而现在却与她那憔悴的面孔不相称。

看来,她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习惯成自然地把自古以来妇女就使用的全副本领都施展了出来。但是当他刚走出门,她的脸又换成原先那种冷冰冰的虚假表情。她回到子爵仍在讲故事的那组人里,一面装作在听,一面等待时机离开,因为她的事已经办完了。

“最近,《米兰的加冕礼》那幕喜剧,您觉得怎么样?”安娜·帕夫洛夫娜说,“还有新的喜剧呢:热那亚和卢加各族人民向波拿巴先生请愿。波拿巴先生高踞宝座,竟满足了各族人民的要求。嗬!妙极了!这简直叫人发狂。真了不起,全世界都弄得晕头转向了。”

安德烈公爵直瞅着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脸,冷冷一笑。

“‘上帝赐我以王冠,谁要碰它,谁就倒霉’,”他引了一句波拿巴在加冕时说的话,“据说他说这话时,挺神气的呢。”他补充一句,接着用意大利语把刚才那句话又说一遍。

“他已恶贯满盈,”安娜·帕夫洛夫娜接着说,“我希望这是他的最后一桩罪恶。各国元首再也不能容忍这个混世魔王了。”

“各国元首?我不是说俄国,”子爵谦恭有礼然而失望地说,“各国元首!他们为路易十六做了什么?为皇后、为伊丽莎白公主做了什么?什么都没做。”他兴致勃勃地继续说,“你们可以相信我的话,他们为背叛波旁王朝的事业将要受到惩罚。各国元首?他们还派大使去庆贺篡位的奸贼呢。”

他轻蔑地叹了口气,又换了换姿势。伊波利特手持长柄眼镜对子爵瞅了半天,在听到这些话时,他突然朝娇小的公爵夫人转过全身,向她要了一根针,用它在桌上画孔德的徽章给她看。他一本正经地向她解释这种徽章,仿佛娇小的公爵夫人请求他这样做似的。

“孔德家的房子,用徽章图案中的天蓝色兽嘴缠成的兽嘴仪仗队。[9]”他说。

公爵夫人面带笑容听着。

“如果波拿巴再在法国的王位待上一年,”子爵接着刚才的话说,他那神情,就像一个人谈起比谁都清楚的问题时不理会别人的话,只顺着自己的思路讲下去,“事情就越发不可收拾了。阴谋、暴力、放逐、死刑将要永远把法国社会,我指的是法国上流社会,断送掉,那时……”

他耸耸肩,摊开两手。皮埃尔想说什么:子爵的话使他感到兴趣,但是监视他的安娜·帕夫洛夫娜把话接了过去。

“亚历山大皇帝宣布,”她带着一提起皇家就露出的哀愁,说,“他要让法国人自己选择自己的政体。我相信,毫无疑问,一旦摆脱掉篡位的奸贼,全国上下都要争先恐后归顺合法的国王。”安娜·帕夫洛夫娜说,极力向这个亡命的保皇党讨好。

“那不一定,”安德烈公爵说,“子爵先生说得完全正确,事情已经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是我相信,走回头路是困难的。”

“据我所听到的,”皮埃尔红着脸又加入了谈话,“几乎所有贵族都已经投向波拿巴了。”

“这是波拿巴派说的话,”子爵眼睛不看着皮埃尔,说,“现在很难知道法国的社会舆论。”

“这是波拿巴说的。”安德烈公爵冷笑说。(他显然不喜欢子爵,眼睛没有望着子爵,然而话却是针对子爵说的。)

“‘我向他们指出光荣的道路,’”他沉吟了一下,又复述拿破仑的话,说,“‘他们不愿意走。我向他们敞开前厅,他们成群地涌进来……’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权利说这话。”

“没有任何权利,”子爵反驳说,“在杀害了公爵之后,甚至最偏激的人也不再把他看作英雄了。即使他在某些人心目中曾经是英雄,”子爵转身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自从公爵被杀害以后,天上就多了个殉难者,地上也就少了个英雄了。”

还没等安娜·帕夫洛夫娜和别的人用微笑表示赞许子爵的话,皮埃尔又插嘴了,虽然安娜·帕夫洛夫娜预感到他会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却已经无法加以阻拦了。

“处死昂吉安公爵,”皮埃尔说,“对国家有其必要性。拿破仑不怕由他一个人负全责,我认为这正是他精神伟大之处。”

“天哪!我的天哪!”安娜·帕夫洛夫娜害怕地低声说。

“皮埃尔先生,您认为谋杀就是精神的伟大吗?”小公爵夫人一面说,一面微笑着凑近她的手工。

“啊!□!”几个人同时惊叹起来。

“妙极了!”伊波利特公爵用英语说,并且用手掌拍打自己的膝盖。子爵只是耸了耸肩。

皮埃尔洋洋得意地从眼镜上方端详着听众。

“我所以这样说,”他不顾一切地说下去,“是因为波旁王朝逃避革命,使人民陷于无政府状态。只有拿破仑善于理解革命,战胜革命,因此,为了全体的利益,他不能因可惜一个人的生命而趑趄不前。”

“您到那边一桌去,好不好?”安娜·帕夫洛夫娜说。但是皮埃尔不答理,继续讲他的话。

“不,”他越讲越兴奋,“拿破仑伟大,因为他站在革命之上,他扬弃了革命的弊端,保留了一切好的东西——公民的平等权利啦,言论出版自由啦,等等,因此他才取得了政权。”

“是的,如果他取得政权以后,不是利用政权来屠杀,而是把政权交给合法的国王,”子爵说,“那么,我就会称他作伟人了。”

“他不能这样做。人民把政权交给他,正是因为他使人民摆脱了波旁王朝,而且是因为这个缘故,人民才把他看作伟人。革命是伟大的事业。”皮埃尔先生继续说。他不顾一切插进这么一句挑战的话,显出他非常年轻,急于一吐为快。

“革命和弑君都是伟大的事业吗?……既然这样……您好不好到那边一桌去?”安娜·帕夫洛夫娜又说一遍。

“《民约论》[10]。”子爵露出温和的微笑,说。

“我不是说弑君,我是说理想。”

“是啊,抢劫、杀人和弑君的理想。”又有一个讽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这当然是过激的行为,但全部的意义并不在于此,意义在于人权,消除偏见,公民一律平等。所有这些理想,拿破仑都充分予以保留。”

“自由平等,”子爵轻蔑地说,仿佛他终于下决心向这个青年证明他的话是多么愚蠢,“这全是高调,早就名誉扫地了。谁不爱自由平等?我们的救主早就宣讲过自由平等。难道革命以后人们过得更幸福吗?正好相反。我们希望自由,而波拿巴却消灭自由。”

安德烈公爵含笑时而看看皮埃尔,时而看看子爵,时而看看女主人。起初,安娜·帕夫洛夫娜虽然有应付上流社会的经验,却被皮埃尔的狂妄无礼吓坏了。但是后来她看到,皮埃尔虽然说了些亵渎神圣的话,并没有惹恼子爵,当她确信阻止这些话已经不可能,她就和子爵联合起来,集中力量攻击这位演说家。

“可是,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安娜·帕夫洛夫娜说,“一个伟大人物可以处死公爵,他也可以不经审判无辜地处死随便什么人,您对这怎么解释呢?”

“我请问,”子爵说,“先生怎样解释雾月十八日[11]呢?难道这不是欺骗吗?这是骗局,丝毫不像伟大人物的行为。”

“还有他把非洲的俘虏全杀死了呢?”娇小的公爵夫人说,“这真可怕!”她耸了耸肩。

“不管怎么说,是个暴发户。”伊波利特公爵说。

皮埃尔先生不知应当回答谁好,他环顾一下所有的人,微笑了。他的微笑不像别人似笑非笑的样子。相反,他微笑时,那副严肃、甚至有点阴沉的面孔,转瞬之间就消失了,忽然换上一副稚气、善良、甚至有点拙笨的表情,仿佛在请求饶恕。

子爵虽然和他初次见面,可是已经看出,这个雅各宾党人完全不像他的话那样可怕。大家都沉默了。

“你们要他一下子回答所有的人,那怎么行呢?”安德烈公爵说,“再说,对于一位政治家,我们应当分清,哪些是他的私人行为,哪些是统帅的或者皇帝的行为。我觉得应当这样。”

“是的,是的,自然应当这样。”皮埃尔接过去说,他很高兴有人帮助他。

“不能不承认,”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在阿尔科拉[12]桥上的拿破仑是个伟人,在雅法[13]医院里向鼠疫患者伸出手来的拿破仑也是个伟人,但是……但是有些行为却令人很难为他辩解。”

安德烈公爵显然想和缓一下皮埃尔的失言;他欠起身来准备走,并且递给妻子一个暗示。

这时伊波利特公爵忽然站起来,用手势留住所有的人,请大家坐下,他开始说:

“嘿,今天我听到一段莫斯科的笑话,也应该讲给你们听听。请原谅,子爵,我要用俄语来讲,不然就没有味道了。”

伊波利特公爵开始用俄语讲,他那口音,就像一个刚到俄国才年把的法国人说的俄语。大家都留下来,因为伊波利特公爵热情而坚决地要求大家注意听他的故事。

“莫斯科有位太太,一位太太。她非常吝啬。她需要两个跟车的仆役。要非常高大的。这是她的爱好。她有一个侍女,也是个大个子。她说……”

说到这里,伊波利特公爵思索起来,显然在搜索枯肠。

“她说……对了,她说:丫头穿上制服,站在马车后面,跟我们一道去串门。”

说到这里,没等听众笑,伊波利特公爵噗哧一声笑起来,这一笑对讲故事的人产生了不利的效果。不过也有一些人,包括那位老太太和安娜·帕夫洛夫娜,都露出了笑容。

“她坐上车走了。忽然起了一阵大风。侍女的帽子刮跑了,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

他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于是整个社交界都知道了……”

笑话就这样结束了。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讲这个笑话,而且为什么一定要用俄语讲,但是安娜·帕夫洛夫娜和其他客人都称赞伊波利特公爵的社交手腕,称赞他竟这样愉快地结束了皮埃尔先生令人不快的、无礼的谈话。讲过笑话之后,谈话就转入琐碎的、无关紧要的闲谈,比如谈下一次和上一次的舞会,谈演剧,以及某时某地谁将会见某人等等。

客人们谢过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引人入胜的晚会,开始告辞了。

皮埃尔笨头笨脑。他长得肥肥胖胖,个子比一般人高,肩膀宽阔,两只手又红又大。正像一般人所说的,他不懂进入客厅的礼节,更不懂离开客厅的礼节,也就是说,他不会在临走之前说几句特别好听的话。除此以外,他还心不在焉。他站起来,不去拿自己的帽子,却抓起一顶带将官羽饰的三角帽,一面拿在手里,一面揪着帽缨,直到那位将军把帽子要回去。不过他心不在焉、不懂进客厅的礼节,不善于在客厅里说话,所有这些都被他的温厚、纯朴、谦恭的表情补偿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向他转过身来,怀着基督徒的温和,对他不得体的谈吐表示原谅,点了点头对他说:

“希望再看见您,不过也希望您能改变您的意见,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她说。

她对他说这话时,他一语不答,只是鞠躬,又一次向大家露出他的微笑,这微笑没有别的意思,只表示:“意见归意见,但是你们看我这个人多么善良,多么好。”所有的人,连同安娜·帕夫洛夫娜在内,都不由自主地感到这一点。

安德烈公爵走到前厅,把肩膀转向给他披斗篷的仆役,淡漠地听他妻子和也走到前厅的伊波利特公爵闲扯。伊波利特站在怀孕的漂亮的公爵夫人身旁,一个劲儿从长柄眼镜里直愣愣地看她。

“进去吧,安内特,您会着凉的。”娇小的公爵夫人向安娜·帕夫洛夫娜告别时说。“就这样决定吧。”她又低声说了一句。

安娜·帕夫洛夫娜已经对丽莎谈过她有意给阿纳托利和娇小的公爵夫人的小姑做媒。

“我指望您了,亲爱的朋友,”安娜·帕夫洛夫娜也低声说,“您给她去信,并且告诉我,令尊对这件事的意见。再见。”于是她离开了前厅。

伊波利特公爵走到娇小的公爵夫人跟前,俯下身来把脸凑近她,低声对她说什么。

两个仆役,一个是公爵夫人的,手里拿着披肩,一个是他的,手臂上搭着长襟礼服,站在那里等候他们把话说完。他们听着他们听不懂的法语,脸上的表情却仿佛他们懂得,但是不愿露出懂得的样子。公爵夫人像平时一样,说话时满脸笑容,听话时笑出声来。

“我很高兴我没有去领事馆,”伊波利特公爵说,“无聊……今天的晚会好极了,您说对吧,好极了?”

“据说,那里的舞会好得很呢,”公爵夫人翘起毛茸茸的小嘴唇答道,“交际场中的漂亮女人全要出席。”

“不是所有的,因为您就不去,不是所有的。”伊波利特公爵一面说,一面高兴地大笑,他从仆役手里抓过披肩,甚至推开他,把披肩往公爵夫人身上披。不知是因为笨手笨脚还是故意如此(谁也弄不清楚究竟为什么),披肩已经披好了,他还是好半天没有放下手来,好像在拥抱那个年轻的女人。

她始终含着微笑,娉娉婷婷地闪开他,转脸看了看丈夫。安德烈公爵闭着眼睛:他好像很疲倦,要睡的样子。

“您准备好了吗?”他问妻子,目光避开她。

伊波利特公爵匆忙穿上他那件按照流行的式样做的长过脚跟的礼服,跌跌绊绊地追着公爵夫人跑到门廊,这时仆役正扶她上马车。

“公爵夫人,再见。”他喊道,他的舌头也像两条腿一样,不听使唤。

公爵夫人提起衣服,在黑暗的车厢里坐下。她的丈夫正整好佩刀。借口帮忙的伊波利特公爵碍大家的事。

“对不起,阁下。”安德烈公爵用俄语对妨碍他走过去的伊波利特公爵冷淡不悦地说。

“我等着你呢,皮埃尔。”仍然是安德烈公爵的声音,听去却亲热而柔和。

前导御者催动了乘马,车轮隆隆地响起来。伊波利特公爵发出阵阵的笑声,站在台阶上等候子爵,他答应送他回家。

“喂,亲爱的,您的那位小公爵夫人非常可爱,”子爵和伊波利特在马车里坐下来,说,“非常可爱。”他吻了吻自己的手指,“一个地地道道的法国女人。”

伊波利特噗哧一声笑了。

“您可知道,您那天真无邪的样子真可怕,”子爵继续说,“我可怜那个可怜的丈夫,就是那个硬充有权势的小军官。”

伊波利特又噗哧一笑,说:

“可是您说俄国女人不如法国女人。要善于对付她们。”

皮埃尔先到,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径直走进安德烈公爵的书房,立刻习惯地躺在沙发上,从书架上随手取下一本书(这是凯撒[14]的《高卢战纪》和《内战纪》),用臂肘支着头,从半中间读起来。

“你对舍列尔小姐怎么啦?她现在一定病得更厉害了。”安德烈公爵走进客厅,一面搓着白皙的小手,一面说。

皮埃尔翻过身来,把沙发弄得轧轧作响,他把兴奋的面孔转向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把手一摆。

“不是的,那个神甫很有趣,只是不怎么懂得道理……我认为永久的和平是可能的,但是我说不清怎样才有可能……反正不是通过政治均势的途径……”

安德烈公爵显然对这些抽象的议论不感兴趣。

“你到处说你心里想的那一套是不行的,我亲爱的,怎么样,你最后决定了没有?你想做骑卫兵还是外交官?”安德烈公爵停了一下问道。

皮埃尔坐在沙发上,盘起两腿。

“实在说,我还不知道呢。两样没有一样是我喜欢的。”

“可是总得做个决定吧?令尊在等着呢。”

皮埃尔刚满十岁就和一个做家庭教师的神甫到国外去了,他在国外一直待到二十岁。回到莫斯科以后,他父亲辞退了那个神甫,对这个年轻人说:“现在你去彼得堡吧,到处看看,选个职业。我什么都同意。这是给瓦西里公爵的信,这是给你的钱。把一切情形写信告诉我,我要在一切方面帮助你。”皮埃尔选择职业选了三个月,毫无结果。安德烈公爵正是和他谈这件事。皮埃尔擦了擦前额。

“他一定是个共济会[15]会员。”他指的是他在晚会上遇见的那个神甫。

“这都是胡思乱想,”安德烈公爵又阻止他说,“我们最好还是谈谈正事。你到骑卫军去过吗?……”

“没有,没去过,可是我心里有个想法,正要跟您谈谈。这次是反拿破仑的战争。如果为了自由而战,那我是理解的,我首先就去服兵役。但是帮助英国和奥地利去反对一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这不好。”

对皮埃尔这番幼稚的谈话,安德烈公爵只是耸耸肩。他做出对这种蠢话无法作答的神情;的确,对这样天真的问题,除了像安德烈公爵这样答复,很难有别样的答复。

“如果大家都是为自己的信念而战,那么就不会有战争了。”他说。

“那就太好了。”皮埃尔说。

安德烈公爵冷冷一笑。

“也许真的是太好了,但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

“那么您为什么去打仗呢?”皮埃尔问。

“为什么?我不知道。必须去。此外,我必须去……”他沉吟了一下,“还因为我在这里过的生活——不合我的意!”

隔壁房里传来女人衣服的窸窣声。安德烈公爵好像忽然醒过来,全身抖动了一下,脸上又露出他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厅里的那副表情。皮埃尔把脚从沙发上放下来。公爵夫人进来了。她已经换上家常穿的、然而却同样雅致、鲜艳的便服。安德烈公爵站起来,彬彬有礼地把圈椅移到她跟前。

“为什么,我常常想,”她连忙坐到圈椅里,照例用法语说,“为什么安内特不结婚?先生们,你们都不娶她是多么愚蠢啊。请你们原谅我,你们一点也不会欣赏女人。您多爱抬杠,皮埃尔先生!”

“我正跟您的丈夫抬杠呢,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打仗。”皮埃尔丝毫没有年轻男人对年轻女人说话时常有的那种拘束态度,对公爵夫人说。

公爵夫人战栗了一下。皮埃尔的话显然触到她的痛处。

“是啊,我就是说嘛!”她说,“我不明白,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不打仗就不能活?为什么我们女人就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请您来评评吧。我总是对他说:他在这里做叔父的副官,总算是一个最显赫的位置。谁不知道他,谁不器重他。前些日子我在阿普拉克辛家听见一位太太问:‘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安德烈公爵吗?’真的!”她笑了,“他到处受欢迎。他很容易就能当上侍从武官。您知道,皇上很亲切地和他谈话。我和安内特都说,促成这件事并不费力。您以为如何?”

皮埃尔瞧了安德烈公爵一眼,看出他的朋友不大喜欢谈论这些事情,他就没有回答。

“您什么时候走?”他问。

“唉,别对我提走的事吧,别提!我不要听这些。”她说话的腔调,跟在客厅里和伊波利特说话时同样任性、撒娇,这在家里显然不合适,因为皮埃尔在这里可以被看作家庭的一员。“今天,我想到就要断绝这一切宝贵的关系……以后会怎么样,安德烈,你知道吗?”她意味深长地向丈夫眨了眨眼,“我害怕,我害怕!”她背脊直打战,低声说。

丈夫带着那样的神情望着她,仿佛他觉察出室内除了他和皮埃尔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使他感到惊讶似的。然而他还是冷冰冰地、礼貌地对妻子发出了疑问:

“你怕什么,丽莎?我不明白。”他说。

“所有的男人都多么自私,所有的,所有的男人都自私!为了满足自己异想天开的念头,天晓得为了什么,就抛弃了我,把我一个人囚禁在乡下。”

“还有我父亲和妹妹在那里呢,你别忘了。”安德烈公爵轻轻地说。

“如果没有我的朋友们,还照样是孤零零一个人……他还想叫我不害怕呢。”

她已经口出怨言了,她翘起嘴唇,面有不悦之色,露出兽性的、松鼠似的表情。她不作声了,仿佛她认为在皮埃尔面前提起她正怀孕是不相宜,而这正是问题的实质。

“我还是不明白,你怕什么。”安德烈公爵目光没有离开妻子,慢慢地说。

公爵夫人脸红了,绝望地挥了挥双手。

“不,安德烈,你完全变了,完全变了……”

“你的医生要你早点躺下,”安德烈公爵说,“你最好去睡吧。”

公爵夫人一声不响,她那毛茸茸的短嘴唇忽然颤抖起来。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耸了耸肩,在房间里走了一趟。

皮埃尔惊讶而天真地透过眼镜时而看看他,时而看看公爵夫人,他动了一下,好像要站起来,但是又改变了主意。

“皮埃尔先生在这里也没关系,”小公爵夫人忽然说,她那俊秀的面孔顿时变成一副苦相,仿佛要哭的样子,“我早就想对你说,安德烈,你为什么变得对我这样?我对你怎么了?你要到军队里去,你不怜惜我。为什么?”

“丽莎!”安德烈公爵只说了这么一句,但是在这句里有恳求,有威胁,主要的,还有自信——自信她会后悔自己的话,可是她急急忙忙继续说下去:

“你待我像病人或者孩子。我什么都看得出。你半年前难道是这样的吗?”

“丽莎,我求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安德烈公爵更加重语气说。

皮埃尔听着这场谈话,越来越激动,站起来走到公爵夫人面前。看来,他见不得别人流泪,连他自己也想哭了。

“冷静些,公爵夫人。这都是您的想象,因为,请您相信我,我自己就体验过……为什么……因为……请原谅,外人在这里是多余的……好,冷静点……再见……”

安德烈公爵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

“不,等一等,皮埃尔。公爵夫人心肠非常好,她不会让我失去和你共度一个晚上的快乐的。”

“不,他只为自己着想。”公爵夫人说,忍不住流出气愤的眼泪。

“丽莎。”安德烈公爵冷淡地说,声音提得那么高,表示他的耐性已经达到极点了。

公爵夫人那俏丽面庞上像松鼠似的愤怒表情,忽然换上一副惹人怜爱的恐惧的样子,她皱起眉头,用美丽的眼睛看了看丈夫,像一只迅速而无力地摇着耷拉下来的尾巴的狗,脸上流露出怯懦、负疚的神情。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公爵夫人说,一只手提着裙褶,走到丈夫跟前,吻了吻他的前额。

“再见,丽莎。”安德烈公爵说,他站起来,像对待外人那样彬彬有礼地吻了吻她的手。

两个朋友都沉默着。谁也不想开口。皮埃尔看了看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用小手擦了一下前额。

“咱们吃晚饭去吧。”他叹了口气,一面说,一面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他们走进一间重新装修过的雅致而富丽的餐厅。这里的一切,从餐巾到银器、陶瓷和水晶玻璃器皿,都具有一派新婚家庭所特有的焕然一新的气象。吃饭中间,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支在餐桌上,开始说话了。他说话时的神情,像早就在心中郁积很久,现在突然决定一吐为快,他那神经质的激动表情,是皮埃尔在他这位朋友身上还从来未曾见过的。

“永远,永远不要结婚,我的朋友。这是我对你的忠告。当你还不敢说你已经做到你能做的一切以前,当你还没有停止爱你所选择的女人,还没有把她看清楚以前,千万不要结婚,不然你就会大错特错,以致不可挽回了。到老得不中用的时候再结婚吧……不然你身上一切美好、高尚的东西都会毁灭掉的。一切都在琐碎小事上消磨掉了。真的,真的,真的!别这么吃惊地望着我。如果你对自己的前途有所期待,那你每走一步都感觉到,给你准备的只有客厅,在那里你将要成为与宫廷的奴仆和白痴同类的人,除此之外,一切都完了,处处行不通……就是这么回事!……”

他用力把手一挥。

皮埃尔摘下眼镜,摘去眼镜的面孔变了样,显得更善良了,他惊奇地望着朋友。

“我的妻子,”安德烈公爵继续说,“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她是可以让丈夫不用担心自己的名誉的极少数女人当中的一个。可是,我的天哪,只要我现在能做一个没有结婚的人,我愿意付出一切!我这话只对你一个人讲,而且是第一次讲,因为我是爱你的。”

安德烈公爵说这些话的时候,与先前懒洋洋地仰坐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圈椅里,半闭着眼睛,从牙缝里说法语的那个博尔孔斯基更不相像了。他那冷峻的脸上每根筋肉都兴奋得神经质地颤动,他那双本来似乎熄灭了生命之火的眼睛,现在却射出炯炯的光辉。看起来,他平时越是显得死气沉沉,在激动的时刻就越是精力充沛。

“你不理解我为什么说这话,”他继续说,“要知道,这是一个人的全部生活经历。你提起波拿巴和他的事业,”他说,虽然皮埃尔并没有谈起波拿巴,“你提到波拿巴,但是波拿巴,当他进行工作,一步步向他的目标走去的时候,他是自由的,他心目中除了自己的目标再没有别的,所以他达到了目标。可是把自己和女人拴在一起,像一个戴上脚镣的囚犯,你就失去一切自由。你所有的希望和力量只能使你感到沉重,使你悔恨交加。客厅、流言蜚语、舞会、虚荣、琐碎小事——这一切就是我无法逃出的迷阵。我现在要去打仗,去参加空前伟大的战争,而我却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我只不过能说会道,”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大家都听我说话,还有那些女人……可惜你不知道,那些体面的女人和所有的女人是什么东西!我父亲说得对。自私自利、爱好虚荣、愚昧无知、毫无价值——当女人露出真面目的时候,就是这样。你仔细看看交际场的女人,似乎她们有点什么,其实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千万不要结婚,亲爱的,不要结婚。”安德烈公爵结束说。

“我觉得可笑,”皮埃尔说,“您认为自己无能,认为自己的生活被毁掉了。其实您的前程还远大得很呢。而且您……”

他没有说出而且您怎么样,但从他的声调里可以听出,他对朋友的估价多么高,对他的前途抱有多大的希望。

“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皮埃尔想。皮埃尔认为安德烈公爵是一切美德的典范,因为在他身上最完美地结合着的正是皮埃尔所缺少的、可以用“毅力”这个最恰当的概念加以概括的那些品质。皮埃尔一向叹服安德烈公爵在同各种各样的人交往时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他那种非凡的记忆力,博学多识(他什么都读,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尤其使他叹服的是他的工作和学习的能力。如果说,皮埃尔常常为安德烈公爵缺乏哲学的幻想力(皮埃尔在这方面有特别的爱好)而感到吃惊,那么他认为连这也不是缺点,而是一种力量。

在最好、最友爱、最纯朴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赞扬或夸奖是必要的,就像车辆运转,需要润滑油一样。

“我这人算是完了,”安德烈公爵说,“关于我有什么可说的?还是谈谈你吧。”他停顿了一下说,对自己心安理得的想法微微一笑。那笑容霎时间也在皮埃尔的脸上反映出来。

“我有什么可说的?”皮埃尔说,他张开嘴,露出无忧无虑的快活的微笑,“我算什么?我是一个私生子!”他突然脸红了。看来,他费了很大劲儿才说出口。“既无名位,也无财产……当然啰,实际上……”他没有说出实际上怎么样,“目前我是自由的,很快活。可就是怎么也不知道我应当做什么。我想认真跟您商量一下。”

安德烈公爵用和善的目光望着他。但是在他那友爱亲切的目光中,仍然流露出一种优越感。

“我很尊重你,特别因为你是我们圈子里唯一的活人。你很自在,要怎样就怎样,都不成问题。你做什么都会一帆风顺,但只是有一样:你别再上库拉金家去了,不要再过那种生活。所有那些酗酒、荒唐,那些……对你没有好处。”

“没有办法,老兄,”皮埃尔耸耸肩说,“女人,老兄,女人嘛!”

“我不懂,”安德烈回答说,“正派女人,自然另当别论;但是库拉金家的女人,女人和酒,我真不明白!”

皮埃尔住在瓦西里·库拉金公爵家,他和公爵的儿子阿纳托利厮混,过着放荡的生活,就是为了使阿纳托利改邪归正,他们希望他能和安德烈公爵的妹妹结婚。

“我告诉你!”皮埃尔说,他仿佛突然想起一个令人高兴的念头,“真的,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过这种生活,什么事都不能决定,什么事都不能好好地考虑。整天头痛,钱也用光了。今天晚上他们又叫我,我决定不去了。”

“你能向我发誓你不去吗?”

“我发誓!”

皮埃尔从朋友家出来已经是后半夜一点多了。这时正是彼得堡六月的白夜。皮埃尔雇了一辆四轮马车,准备回家。但是离家越近,他就越是感觉到在这毋宁说更像黄昏和黎明的夜晚无法入睡。阒然无人的街道上可以望得很远。在路上皮埃尔忽然想起,在阿纳托利·库拉金家里今晚一定有一群熟人聚赌,赌后照例是一顿狂饮,最后以皮埃尔喜爱的娱乐结束。

“要是到库拉金家去一趟,那该有多好。”他想道。但是即刻又想起他曾向安德烈公爵保证不去库拉金家的誓言。

可是,正像所谓意志薄弱的人常有的那样,他渴望再享受一次对他是如此熟悉的放荡生活,他决定去那里。他心中忽然有个想法:许下诺言是无所谓的,因为在答应安德烈公爵之前,他也答应过阿纳托利公爵到他那里去。最后他想,所有这一切誓言都是可真可假的,没有什么确定的意义,特别是当他考虑到,也许明天他会死掉,也可能发生什么非常的变故,那就根本谈不上什么誓言不誓言了。像这样的论断常常跑进皮埃尔的脑子里,打消了他的一切决心和打算。于是他到库拉金家里去了。

马车驶到骑卫兵营房旁一所大住宅前面,阿纳托利就住在这里。他走上灯光照亮的台阶,上楼梯,进入一扇敞开的门。前厅不见人影,这里横七竖八地摆着空酒瓶、斗篷、套鞋,散发着酒气,隐约听见里屋的谈话声和喊叫声。

赌局和晚餐已经结束了,但是客人还没有散去。皮埃尔脱下斗篷,走进第一间屋里,这里只有吃剩的晚餐和一个仆人,他以为没有人看见,偷偷地喝完了几杯剩酒。从第三间屋里传来骚乱声、大笑声、熟悉的喊叫声和狗熊的低吼声。八九个年轻人神情紧张地聚在打开的窗口。有三个人在玩一只小熊,一个人牵着链子拖着它吓唬另外两个人。

“我压史蒂文斯一百卢布!”一个人喊道。

“注意别扶东西!”另一个人喊道。

“我压多洛霍夫!”第三个人喊道,“库拉金,你来把手掰开[16]。”

“喂,别玩狗熊了,这里在打赌呢。”

“要一口气喝完,不然就得算输。”第四个人喊道。

“雅科夫,拿瓶酒来,雅科夫!”主人喊道,他是一个身材修长的美男子,站在那群人中间,只穿一件敞到胸口的薄薄的衬衫。“等一等,诸位先生!他来了,彼得鲁沙[17],亲爱的朋友。”他转身对皮埃尔说。

另外一个个子不高,生着明亮的蓝眼睛的人在窗口喊道:“到这里来把我们的手掰开!”这喊声是所有醉酒的喊声中最清醒的。这人是多洛霍夫,谢苗诺夫团的军官,有名的赌徒和决斗家,同阿纳托利住在一起。皮埃尔微笑着,愉快地环顾四周。

“我一点儿不懂。是怎么回事啊?”他问。

“等一等,他没有醉。拿瓶酒来。”阿纳托利说,他从桌上拿起一只杯子,走到皮埃尔面前。

“先喝了再说。”

皮埃尔开始喝酒,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皱着眉头打量又聚在窗前的客人,倾听他们谈话。阿纳托利一面给他斟酒,一面说,多洛霍夫和在座的英国海军军官史蒂文斯打赌,条件是多洛霍夫坐在三楼的窗沿上,两脚垂到窗外,一气喝完一瓶罗姆酒。

“一定得喝完,”阿纳托利递给皮埃尔最后一杯,说,“不然我不饶你!”

“不,不想喝了。”皮埃尔说,他推开阿纳托利,走到窗前。

多洛霍夫握住英国人的手,清清楚楚地提出打赌的条件,他主要是对阿纳托利和皮埃尔说的。

多洛霍夫中等身材,鬈发,生着一对明亮的蓝眼睛,约摸二十五岁左右。像所有的陆军军官一样,他没有留胡子,所以他脸上最惹人注意的嘴全部露出来,嘴的曲线非常美。上唇中间像一个尖尖的楔子有力地垂到坚实的下唇上,两边嘴角,经常露出两个似笑非笑的酒窝。所有这些,特别再加上他那坚定、大胆、聪明的目光,就给人留下一个印象,使人不能不注意这张面孔。多洛霍夫家道不富,也没有什么裙带关系。虽然阿纳托利每年要花掉数万卢布,多洛霍夫和他住在一起,居然为自己取得这样的地位,使得那些熟人在他们两人之间都更加尊重多洛霍夫,连阿纳托利本人也尊重他。多洛霍夫什么赌博都来得,而且几乎是每赌必赢。不论他喝多少酒,他从来不会失去清醒的头脑。库拉金和多洛霍夫在当时彼得堡浪子酒徒之中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

一瓶罗姆酒拿来了。窗框使人不能在临街的窗台斜坡上坐下,因此两个仆人正在拆除窗框,他俩显然被周围绅士们的指挥和呵叱弄得手忙脚乱,惊惶失措。

阿纳托利带着洋洋得意的神气走到窗前。他一心想毁坏点什么。他推开仆人,拽了拽窗框,可是拽不动,他就把玻璃打碎了。

“你来试一试,大力士。”他转身对皮埃尔说。

皮埃尔揪住横梁,用力一拽,橡木窗框咔嚓一声,有的地方弄断了,有的地方被拽出来。

“全都卸掉,不然还以为我扶东西呢。”多洛霍夫说。

“英国人吹牛吧……是不是?……好了吗?……”阿纳托利说。

“好了。”皮埃尔说,他望着拿起一瓶罗姆酒向窗前走去的多洛霍夫,从窗口看得见天空的亮光,在天空中,晚霞和晨曦交融在一起。

多洛霍夫拿着酒瓶跳上窗台。

“听着!”他站在窗台上对屋里的人喊道。大家都不作声了。

“我打赌(为了让那个英国人能够听懂,他用法语说,但是他的法语说得不很好)。我赌五十金卢布,您想不想赌一百?”他问那个英国人。

“算了,就五十吧。”英国人说。

“好,赌五十金卢布,条件是我一气喝完一瓶罗姆酒,坐在窗台外边喝完,坐在这儿(他弯身指了指窗外倾斜的突出墙壁),而且不扶任何东西……是不是这样?……”

“很好。”英国人说。

阿纳托利向英国人转过身来,揪住他的燕尾服的纽扣,俯视着他(因为英国人是个矮个子),用英语把打赌的条件复述了一遍。

“等一等,”多洛霍夫一面用酒瓶敲着窗户让大家注意,一面喊道,“等一等,库拉金。大家听着,如果有人也能这样做,我愿出一百个金卢布。懂吗?”

英国人点了点头,但并没有表示他究竟愿不愿意接受这个新的条件。阿纳托利没有放开英国人,虽然英国人点头表示他都明白,阿纳托利还是把多洛霍夫的话向他译成英语。一个瘦削的、非常年轻的、那天晚上输了钱的近卫骠骑军官,爬到窗台上,探头朝下望了望。

“哎——哟!”他望着窗下人行道上的石板,低声说。

“别胡闹!”多洛霍夫喊道,把那个军官从窗台上揪下来,那人被马刺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跳到屋里。

为了拿时方便,多洛霍夫把酒瓶放在窗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慢慢爬上窗户。他把两脚垂下去,双手撑着窗沿,打量了一下,坐稳了,放开两手,左右移动了一下,把酒瓶拿到手里。阿纳托利拿来两支蜡烛放到窗台上,虽然这时天已经大亮了。蜡烛从两边照亮了多洛霍夫穿着白衬衫的后背和他那鬈发的头。大家都聚在窗口。英国人站在前面。皮埃尔微笑着,一句话没说。在场的一位年龄较大的人,面带惊恐和愤怒的神色,忽然挤到前面,想抓住多洛霍夫的衬衫。

“诸位先生,这是胡闹,他会摔死的。”那个比较理智的人说。

阿纳托利拦住他。

“别碰他,你会吓着他,他会摔死的。对吗?……那怎么办?……啊?……”

多洛霍夫转过身来,坐稳了,又用两手撑着窗沿。

“谁要是再靠近我,”他从抿紧的薄薄的嘴唇中间一字一板地说,“我马上把他扔到下面去。好了!……”

他说完“好了!”之后,又转过身来,松开两手,拿起酒瓶,移到嘴边,往后仰着头,抬起不拿酒瓶的那只手,保持平衡。一个拾碎玻璃的仆人弯着腰不动了,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口和多洛霍夫的脊背。阿纳托利瞪大眼睛,直挺挺地站着。英国人努着嘴,在一旁瞅着。那个想阻拦的人跑到屋角里,面对墙壁躺到沙发上。皮埃尔捂住脸,虽然他此刻满脸惊恐的神色,却仍有一丝笑意忘记褪掉。大家都一声不响。皮埃尔把手从眼睛上拿开。多洛霍夫还是那样坐着,只是头更往后仰,仰得后脑勺上的鬈发都碰到衣领了,拿酒瓶的那只手一面抖动一面用力,越举越高。酒瓶眼看着慢慢空了,举得越来越高,头也仰得更厉害。“怎么这么久?”皮埃尔心里想。他觉得似乎过了大半个小时了。忽然,多洛霍夫用背脊往后移了一下,一只手神经质地抖动起来;这样抖动足以使他坐在斜坡上的全身往下滑。他整个人都滑动了,他的手和头因为用力,抖得更厉害了。一只手举起来想抓住窗台,但是又放下了。皮埃尔又蒙住眼睛,对自己说,再也不睁开了。忽然他觉得周围的人在骚动。他一看:多洛霍夫已经站在窗台上,他的脸苍白,然而很高兴。

“空了!”

他把酒瓶扔给英国人,英国人利落地接住。多洛霍夫从窗口跳下来,嘴里喷出强烈的罗姆酒气。

“太好了!好样的!这才叫打赌!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四面八方喊起来。

英国人掏出钱袋来数钱。多洛霍夫皱着眉头一声不响。皮埃尔跳上窗台。

“诸位先生!谁愿意跟我打赌?我照样做,”他忽然喊道,“没人打赌,我也干。叫人拿瓶酒来。我做得到……叫人拿酒来。”

“让他干,让他干!”多洛霍夫微笑着说。

“你怎么了?发疯了?谁让你干?你连站在楼梯上都头晕。”四面八方嚷起来。

“我一定喝完,拿一瓶罗姆酒来!”皮埃尔喊道,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坚决地捶着椅子,接着就往窗口爬。

大家抓住他的双臂;但是他的气力很大,凡是挨近他的人,都被他推得远远的。

“不行,这样怎么也制服不了他,”阿纳托利说,“等等,我来哄他。喂,我来跟你打赌,不过要在明天,现在我们大家都要到□□□家里去了。”

“走吧,”皮埃尔喊道,“走!……把小熊也带去……”

于是他抓住那只熊,抱住它,然后把它举起来,和它在房间里跳起舞来。

瓦西里公爵履行了他在安娜·帕夫洛夫娜晚会上答应德鲁别茨卡娅夫人给她的独子鲍里斯谋个官职的诺言。关于鲍里斯的事已经奏明皇上,他被破格委任在近卫军谢苗诺夫团当一名准尉。但谋取副官之职或在库图佐夫麾下服务,虽经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千方百计奔走钻营,都没有成功。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后不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就回莫斯科,直接到她的有钱的亲戚罗斯托夫家里去了,这是她在莫斯科寄身的地方,她那个刚入伍就升为近卫军准尉的爱子鲍里斯从小就在这个家庭里教养成人,在这里住了好多年。近卫军已经在八月十日从彼得堡开走,留在莫斯科置办军服的儿子要在去拉兹维洛夫[18]的路上才能赶上队伍。

罗斯托夫家里有两个娜塔莉娅——母亲和小女儿——过命名日。从早晨起,波瓦尔大街上那座莫斯科全城闻名的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的大宅子门前,载着贺客的马车就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伯爵夫人和美丽的长女在客厅里陪客,客人川流不息,走了一批又来一批。

伯爵夫人生着一副东方型的清瘦面孔,年纪约摸四十五岁,由于子女过多(她生过十二胎),面容显得憔悴。体弱无力使得她的举止言谈缓慢,但这却给她增添一种令人起敬的尊严的风度。相处如同家人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也坐在那里,帮助接待和应酬宾客。年轻人认为不用他们招待客人,都待在后面房间里。伯爵送往迎来,邀请所有的客人赴晚宴。

“非常、非常感谢您,我亲爱的(他对所有的人,不论地位比他高,或比他低,都毫无差别,一律称我亲爱的),我代表我个人和过命名日的亲人感谢您。别忘了来用晚餐。您不要让我失望,我亲爱的。我代表全家衷心地邀请您,我亲爱的。”他毫无例外地对所有的人都说这些话,他那胖乎乎的、快乐的、刮得光光的脸上带着同样的表情,他同样地紧握着对方的手,连连地点头鞠躬。送走一位客人后,伯爵回到客厅里应酬未走的男客或女客。他移过一把圈椅,带着爱享福和会享福的人的神气,潇洒地摊开两腿,把两手放在膝头上,意味深长地摇晃着身子,预言一下天气,谈谈养生之道,有时说俄语,有时说很蹩脚、但自以为不错的法语,然后再一次带着疲惫不堪、但忠于职守的人的神情去送客,一面抚摸着秃顶上稀疏的白发,又邀请客人来用晚餐。有时从前厅回来,顺便穿过花房和仆役室走进大理石大厅,大厅里已经摆好准备八十人就餐的餐桌,他一面看仆人搬来银器和瓷器,摆桌子,铺提花桌布,一面把贵族出身的总管德米特里·瓦西里耶维奇叫到跟前,说:

“喂,米坚卡[19],可要注意,一切都安排好。对,对,”他说,满意地打量着摆开的大餐桌,“摆台是件大事。这样就好……”他得意地舒了口气,又回客厅去了。

“玛丽亚·利沃夫娜·卡拉金娜和小姐到!”伯爵夫人的身材高大的侍从走进客厅,用低沉的声音禀报道。伯爵夫人沉吟了一下,嗅了嗅镶着丈夫肖像的金鼻烟壶。

“这些客人把我折磨死了,”她说,“好吧,再见她这最后一个吧。她是很讲究礼节的。请吧。”她用忧郁的声音对仆人说,那意思好像是说:“好吧,就让你们把我磨死吧!”

一位身材高大、丰满、神态傲慢的太太,带着圆脸的、满面笑容的女儿,衣裙窸窣作响,走进客厅。

“亲爱的伯爵夫人……已经这么久了……可怜的孩子,她病倒了……在拉祖莫夫斯基家的舞会上……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我真高兴……”传来妇女们你一言我一语热烈的谈话声,还夹杂着衣裙的窸窣声和挪动椅子的声音。一场谈话开始了,这场谈话在第一次停顿时恰好就可以站起来,弄得衣裙窸窣作响,说:“非常,非常高兴……妈妈的健康……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接着又弄得衣裙窸窣作响,朝前厅走去,穿起皮大衣或披上斗篷,就告辞了。谈话涉及当时本城一件重要新闻——有名的富翁和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的美男子老别祖霍夫伯爵的病和他的私生子皮埃尔,也就是在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的晚会上举止非常失礼的那个皮埃尔。

“我很怜惜可怜的伯爵,”一位女客说,“他的身体已经够差的了,现在又为儿子烦恼,这真要他的老命!”

“怎么回事?”伯爵夫人问,似乎她不知道那个女客说的什么,其实关于别祖霍夫伯爵苦恼的原因,她已经听过十几遍了。

“这就是如今的教育啊!”一位女客说,“早在国外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就任性妄为,现在在彼得堡,据说,他干了些骇人听闻的事,已经被警察局驱逐出境了。”

“当真!”伯爵夫人说。

“他乱交朋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插嘴说,“瓦西里公爵的儿子、他,还有一个多洛霍夫,听人说,天晓得他们干了些什么名堂。两人都尝到了苦头。多洛霍夫被降为士兵,别祖霍夫的儿子被送到莫斯科。阿纳托利·库拉金呢,他父亲设法把案子私了了,但也被赶出了彼得堡。”

“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呢?”伯爵夫人问。

“简直是一伙强盗,特别是多洛霍夫,”那位女客说,“他是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多洛霍娃的儿子,这么一位受人尊敬的太太,结果怎么样呢?你们大家想想看:他们三个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只狗熊,放在马车上,去看一帮女戏子。警察分局局长跑来干涉。他们逮住警察分局局长,把他跟狗熊背对背捆到一起,扔到莫伊卡河里。狗熊在水里游,那个警察分局局长躺在熊背上。”

“亲爱的,那个警察分局局长样子一定挺好看。”伯爵笑得要死,喊道。

“哎哟,太可怕了!伯爵,这有什么可笑的?”

可是,太太小姐们也禁不住笑起来。

“好不容易才把那个倒霉蛋救上来,”女客继续说,“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的儿子就是这么刁钻古怪,寻开心!”她补充说,“据说他受过很好的教育,头脑也很聪明。这就是他在国外受教育的结果。我希望这里谁也不接待他,别看他有钱。有人要介绍他跟我认识。我坚决拒绝了:我是有女儿的人。”

“您怎么说这个年轻人非常有钱?”伯爵夫人说,俯身避开姑娘们,那些姑娘立刻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要知道,他的孩子都是私生子。好像……皮埃尔也是私生子。”

女客摆了摆手。

“我想,他有二十来个私生子呢。”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也加入谈话,看来,她是想卖弄一下她的社会关系和她对交际场各方面情况的熟悉。

“是这么回事,”她意味深长地也压低声音说,“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的名声无人不晓……他有多少孩子,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不过这个皮埃尔是他宠爱的一个。”

“去年这个老头子还怪好看的呢!”伯爵夫人说,“比他更漂亮的男人,我还没见过。”

“现在可变得厉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我刚才是要说,”她接着说,“由于妻子的关系,瓦西里公爵是他的全部财产承继人,但是伯爵很爱皮埃尔,让他受教育,还奏明了皇上……他一旦去世(他的身体很坏,随时都可能咽气,罗兰也从彼得堡来了),谁也不知道这笔巨额财产会落到何人手里,是皮埃尔呢,还是瓦西里公爵。四万农奴和数百万家产。我知道得很清楚,是瓦西里公爵亲口告诉我的。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还是我的表舅呢。而且他是鲍里亚[20]的教父。”她用好像并不看重这些事的语气补上一句。

“瓦西里公爵昨天到莫斯科来了。我听说他是来视察的。”那位女客说。

“是的,但是,咱们私下说,”公爵夫人说,“这是借口,其实,他是来找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的,他听说伯爵已经不行了。”

“不过,亲爱的,这真是个大玩笑,”伯爵说,他见那位年岁大的女客不听他说话,就向小姐们转过身来,“我想象,那个警察分局局长的样子一定挺好玩。”

他想象那个警察局长挥舞双臂的样子,又发出洪亮而低沉的笑声,只有吃得好,特别是喝得好的人才会发出这样的笑声,他整个肥胖的身体都笑得晃动起来。“好吧,请务必来舍下用晚餐。”他说。

大家沉默了。伯爵夫人愉快地望着那位女客,同时也不掩饰:如果那位女客此刻起身告辞,她也丝毫不会感到不快。女客的女儿已经在整理衣服,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母亲,这时隔壁房间里忽然传来几个男人和女人朝门口奔过来的脚步声和绊倒椅子的响声,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跑进来,手里拿件什么东西藏在短短的纱裙下边,她在屋子当中站住了。显然,她是跑滑了脚,无意中冲得这么远。就在这一刹那,门口出现一个穿深红色领子衣服的大学生,一个近卫军军官,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和一个穿童装短上衣的、面孔绯红的胖胖的小男孩。

伯爵一跃而起,歪歪跩跩地走过去,伸开双臂,搂住跑进来的小姑娘。

“啊,她来了!”他笑着喊道,“过命名日的!我亲爱的小寿星!”

“亲爱的,什么事都得有个时候,”伯爵夫人装出一副严厉的神情说,“你老是惯着她,埃利。”她对丈夫加上一句。

“您好,我亲爱的,祝贺您。”女客说。“多么好的孩子!”她转向母亲,又说。

这个小姑娘黑眼睛,大嘴,不漂亮,但很活泼,因为跑得太快,披肩滑脱了,露出孩子的小肩膀,乌黑的鬈发向后摆着,光着纤细的胳膊,穿一条镶花边的裤子,两只小脚穿着没有系带的浅口皮鞋,她正当说少女还不是少女、说孩子已经不是孩子的美好年华。她从父亲怀里挣脱出来,跑到母亲跟前,不理会母亲的严厉数落,把脸藏到她的花边披肩里,笑起来。不知她在笑什么,一面断断续续地讲起从裙子下面拿出来的布娃娃。

“瞧见吗?……布娃娃……咪咪……您瞧。”

娜塔莎再也说不下去了(她觉得一切都好笑)。她倒在母亲怀里,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响亮,所有的客人,甚至连那个古板的女客,都不由得笑起来。

“好了,去吧,把你这个丑八怪也拿走!”母亲说,装出生气的样子把女儿推开。“这是我的小女儿。”她对女客说。

娜塔莎把脸从母亲的花边披肩里抬起来,透过笑出的泪水,从下边看了她一眼,又把脸埋起来。

不得不欣赏家庭这个场面的那位女客,认为有参加一下的必要了。

“请问,我亲爱的,”她对娜塔莎说,“这个咪咪是您什么人?一定是女儿吧?”

娜塔莎不喜欢女客用对待孩子的那种宽厚的口气对她说话。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严肃地看了女客一眼。

这时,这里年轻的一代: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儿子鲍里斯——军官、伯爵的长子尼古拉——大学生、伯爵十五岁的外甥女索尼娅,还有伯爵的小儿子小彼得鲁沙,全在客厅里落了座,显然,他们极力把还浮在每人脸上的兴奋和快乐约制在礼貌的限度以内。可以看出,他们在匆忙跑出来的后面几个房间里,谈话比在这里谈论本城的流言蜚语、天气和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等话题要有趣得多。他们不时互相看看,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两个年轻人——一个大学生、一个军官,从小就是朋友,他们同年,而且两人都很漂亮,但彼此并不相像。鲍里斯是一个浅黄头发、身材修长的青年,在他那沉静而漂亮的面孔上,五官生得清秀、端正。尼古拉是一个身材不高的年轻人,鬈发,面部表情开朗。他的上唇已经露出黑髭须,他那整个面孔洋溢着刚毅和热情。尼古拉刚走进客厅,脸就红了。看样子,他想说话,但不知说什么好;但是鲍里斯却相反,他立刻就找到了话题,沉着而风趣地谈起布娃娃咪咪,他说当它还是少女的时候,他就认识它了,那时它的鼻子还没有碰破,在他们相识的五年中,它老了,头盖骨也全裂了。他说完之后,看了娜塔莎一眼。娜塔莎避开他的目光,看了看眯起眼睛、抿着嘴笑得发抖的小弟弟,她再也忍不住了,跳起来,撒开灵活的小腿,飞快地从客厅里跑出去。鲍里斯没有笑。

“您也要走了吧,妈妈?您要马车吗?”他含笑对母亲说。

“好,走吧,走吧,你去吩咐准备马车。”她微笑着说。

鲍里斯悄悄出来,找娜塔莎去了,那个胖胖的男孩怒冲冲地跑去追他们,好像因为他的计划被打乱了,生气了似的。

年轻人中,除伯爵夫人的长女(她比妹妹大四岁,举止已经像个大人了)和那个作客的小姐不算以外,客厅里只剩下尼古拉和外甥女索尼娅了。索尼娅是个身材苗条、娇小玲珑的黑发姑娘,在长长的睫毛下流动着柔和的目光,又黑又粗的发辫在头上盘了两圈,脸上的肤色,特别是露在外面瘦削而健美的手臂和脖颈的肤色,有点儿发黄。她那举止的从容,纤细的四肢的柔软和灵活,她那有几分狡黠和矜持的仪容,使人想到她像一只美丽的、尚未成年、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只迷人的牝猫的小猫仔。她显然认为出于礼貌应该用微笑对大家的谈话表示关心。但是,事与愿违,她那对流露着少女热情崇拜的眼睛,却从又长又浓的睫毛下望着去从军的表兄,她那微笑丝毫也骗不过任何人,可以看出,这只小猫蹲下来,只不过是为了更有力地跳起来,像鲍里斯和娜塔莎一样从客厅里冲出去,和她的表兄一同玩耍。

“是的,我亲爱的,”老伯爵指着他的尼古拉,转身对女客说,“他的朋友鲍里斯升为军官,为了友谊他不愿落在他后面,撇下大学和我这个老头子,也要服兵役去了。本来已经在档案处给他谋到一个缺,一切都弄妥了。这就是讲交情吧?”他用疑问的口吻说。

“是啊,听说已经宣战了。”女客说。

“早就这么说了,”伯爵说,“今天说,明天说,不过说说罢了。我亲爱的,这就是讲交情!”他又说一遍,“他去当骠骑兵了。”

女客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摇摇头。

“完全不是为了友谊,”尼古拉面红耳赤,好像要回避一种使他感到羞耻的诽谤似的,辩解道,“完全不是为了友谊,我只觉得服兵役是我的天职罢了。”

他看了看表妹又看看那位作客的小姐,她们两人都含着赞许的微笑望着他。

“保罗格勒骠骑兵团团长舒伯特今天来我们家吃饭。他是来休假的,他要把他带走。有什么办法呢?”伯爵耸耸肩,打趣地说出这件显然使他非常痛苦的事。

“我已经对您说过,爸爸,”儿子说,“如果您不愿意我走,我可以留下。但是我知道,我除了服兵役,什么也做不了;我不是外交家,不会做官,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他说着露出一副青春少年的轻佻相,不停地打量索尼娅和那位作客的小姐。

小猫凝神地盯着他,时刻准备玩耍,显露一下她那猫的天性。

“好了,好了!”老伯爵说,“一来就急躁……都是波拿巴冲昏了大家的头脑,人人都想着他是少尉出身当上皇帝的。好吧,但愿上帝保佑。”他又补上一句,没有注意那位女客讥讽的微笑。

年长的谈论起波拿巴来。卡拉金娜的女儿朱莉对小罗斯托夫说:

“真可惜,星期四您没有到阿尔哈罗夫家去。您不在那里使我怪无聊的。”她说,对他莞尔一笑。

年轻人受宠若惊,露出青春的媚笑,坐得离她更近些,和笑盈盈的朱莉单独交谈起来,丝毫没注意到他这无意的微笑却像一把妒忌的尖刀刺进了索尼娅的心,她红着脸,装出一副笑脸。谈话当中,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她,索尼娅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嘴上却装出微笑,站起来走出屋去。尼古拉的兴致顿时消失了。他等谈话刚一停顿,就怀着心慌意乱的神情,出去找索尼娅去了。

“这些年轻人都藏不住心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指着离去的尼古拉说。“姑表亲很危险。”她又说。

“是的,”随着年轻人进入客厅带来的一片阳光消失后,伯爵夫人好像在回答并没有人问她、但却经常萦绕心头的问题似的,说,“为了现在从他们身上能得一点欢乐,经受了多少痛苦,操过多少心啊!可是现在,说实在的,恐惧却多于欢乐。整天价叫人担惊受怕,整天价叫人担惊受怕!少男少女到这个年龄,正是充满了危险的年龄。”

“这全要看教育如何了。”女客说。

“是啊,您说得对,”伯爵夫人接着说,“直到现在,谢天谢地,我都是我孩子们的朋友,得到他们充分的信任,”伯爵夫人说,她重犯了许多父母曾经犯过的错误,以为儿女对她们什么都不隐瞒,“我知道,我永远是我女儿们的知心人,尼古连卡[21]容易冲动,如果他胡闹(男孩子免不了要胡闹),也不致像彼得堡的少爷们那样。”

“是啊,这些孩子都很好,好极了,”伯爵附和说,他总是用“好极了”这个字眼来解决他弄不清楚的问题,“您看多怪!居然想去当骠骑兵!叫您有什么办法,我亲爱的!”

“您的小女儿真可爱!”女客说,“火暴性子!”

“是啊,火暴性子,”伯爵说,“像我!她有一副多好的嗓子:虽然是我的女儿,我也要照实说,她一定会成为歌唱家,萨洛莫妮[22]第二。我们请了一位意大利人教她。”

“不太早吗?据说,这个年龄练唱对嗓子有害。”

“哪里,不算早!”伯爵说,“咱们母亲那一辈不是十二三岁就结婚了吗?”

“她现在就已经爱上鲍里斯了!”伯爵夫人淡淡地一笑,望着鲍里斯的母亲说,她好像是在回答一向梗在心头的问题似的,继续说:“您知道,如果我把她管得太严,如果不许她……天晓得他们背地里会干出什么事(伯爵夫人是想说他们会接吻),而现在,她的一言一行我都知道。她每天晚上自动跑来,什么都讲给我听。也许我是在娇惯她,但是,实在说来,这样似乎更好些。我对大女儿就管得严。”

“是的,我受的教育完全不同。”长女——美丽的薇拉伯爵小姐微笑着说。

像常有的情形那样,微笑并没有使薇拉的面孔变得好看;相反,她的脸变得不自然,因而也就令人觉得不舒服。大姐薇拉长得很俊,人也不笨,学习优良,受过极好的教育,她的嗓音悦耳,说话也合乎情理,恰如其分。但是说来奇怪,所有的人,连那位女客和伯爵夫人在内,都转脸看她,好像是奇怪她为什么说这话,并且感到不安似的。

“人们对长男长女从来都是费尽心思的,总想把他们造就成不平凡的人物。”女客说。

“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亲爱的!伯爵夫人在薇拉身上费尽了心思,”伯爵说,“那有什么关系!她总算出落得很好。”他补充说,向薇拉赞赏地挤了挤眼。

客人们起身告辞了,答应来吃晚饭。

“成何体统!坐个没完没了!”送走客人后,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从客厅跑出来,跑到花房,停下来倾听客厅里的谈话声,等候鲍里斯出来。她已经等急了,因为他没有立刻出来,她急得直跺脚,马上就要哭了,这时忽然听见一个年轻人的脚步声,不紧不慢,文质彬彬。娜塔莎连忙跑到花桶中间躲藏起来。

鲍里斯在花房中间停住脚步,四外张望了一下,拂了拂制服袖子上的尘土,走到镜前,端详他那漂亮的面孔。娜塔莎屏着气,从躲藏的地方张望,看他要做什么。他在镜前站了一会儿,微笑了一下,就朝门口走去。娜塔莎想叫他,但随后又改变了主意。

“让他找吧。”她心里想。鲍里斯刚走出去,索尼娅就从另一道门进来了,她满脸通红,两眼含泪,愤愤地嘟哝什么。娜塔莎本想朝她跑过去,但是忍住了这最初一闪的念头,仍然留在躲藏的地方,好像戴了一顶隐身帽,观察世界上发生什么事。她感到一种特别新鲜的乐趣。索尼娅嘟哝着,不住地回头看客厅门。尼古拉从客厅里出来了。

“索尼娅!你怎么了?怎么能这样啊?”尼古拉说,一面向她跑来。

“没什么,没什么,别管我!”索尼娅大声哭起来。

“不,我知道为什么。”

“您知道,那好极了,您找她去吧。”

“索——尼娅!听我说一句话!只凭一点想象这样折磨我,折磨你自己行吗?”尼古拉握住她的手,说。

索尼娅没有从他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停住不哭了。

娜塔莎屏息不动,用发光的眼睛从躲藏的地方观望。“现在会发生什么事?”她想。

“索尼娅!整个世界我都不要!你就是我的一切,”尼古拉说,“我要向你证明这一点。”

“我不爱听你说这种话。”

“好,我以后不说了,原谅我,索尼娅!”他把她拉到怀里,吻了吻她。

“嗬,多好啊!”娜塔莎想道,当索尼娅和尼古拉从花房走出去,她也跟着出去了,把鲍里斯叫到跟前。

“鲍里斯,到这里来,”她带着意味深长的、狡黠的神情说,“我要告诉您一件事。来,来。”她说,把他领到花房里她原来躲藏过的花桶中间。鲍里斯微笑着跟着她走。

“一件什么事?”他问。

她窘起来,环顾四周,看见她原先扔在花桶上的布娃娃,把它拿到手里。

“您亲亲这娃娃吧。”她说。

鲍里斯用专注、和蔼的目光望着她兴奋的面庞,没有说话。

“不愿意吗?那就到这里来吧。”她说着,就向花丛深处走去,把布娃娃扔掉。“走近点,走近点!”她低声说。她两手抓住军官的袖口,她那绯红的脸上露出严肃和恐惧的神情。

“那么您愿意亲亲我吗?”她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同时她低头望着他,含着笑,激动得几乎哭出来。

鲍里斯脸红了。

“您真可笑!”他对她俯下身来,说,脸也更红了,但是没有采取什么行动,只是等待着。

她忽然跳到一只花桶上,这样她就比他高了,她用两手搂着他,在他的脖颈上方弯起她那纤细的赤裸的手臂,她把头发甩到后面,正好吻在他的唇上。

然后,她穿过花盆溜到这桶花的另一边,低头站在那里。

“娜塔莎,”他说,“您知道,我爱您,但是……”

“您爱上我了吗?”娜塔莎打断他的话。

“是的,爱上您了,但是有个请求,咱们别像刚才那样……再过四年……那时我会向您求婚。”

娜塔莎沉吟了一下。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她扳着纤细的指头计算,“好!就这样说定了?”

喜悦和欣慰的微笑使她兴奋的面庞容光焕发。

“说定了!”鲍里斯说。

“永远吗?”小姑娘说,“一直到死吗?”

于是,她挽起他的手臂,肩并肩缓步向起居室走去。

十一

客人的来访把伯爵夫人累坏了,她吩咐不再接见任何人,命令门房,再有来贺喜[23]的,只邀请他们务必前来赴宴就是了。伯爵夫人想和童年时代的好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单独谈谈,自从公爵夫人从彼得堡回来后,伯爵夫人还没有好好地看看她呢。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脸哭丧相,做出讨人喜欢的样子,把圈椅向伯爵夫人移近一些。

“我对你无话不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咱们这辈的老朋友已经剩得不多了!所以你的友情对于我特别可贵。”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看了薇拉一眼,停住了。伯爵夫人握住朋友的手。

“薇拉,”伯爵夫人转脸对显然不受宠爱的长女说,“您怎么一点都不懂事啊?难道你不觉得你在这里是多余的吗?找妹妹们去吧,要不……”

美丽的薇拉轻蔑地微微一笑,显然她丝毫没感到委屈。

“如果您早对我说,妈妈,我早就走了。”她说着,就回自己房里去了。但是,当她经过起居室的时候,看见两边窗口对称地坐着两对情侣,于是停下脚步,轻蔑地一笑。索尼娅靠近尼古拉坐着,他正把他初次写作的诗抄给她看。鲍里斯和娜塔莎坐在另一边窗下,看见薇拉进来,就不言语了。索尼娅和娜塔莎带着负疚和幸福的神情审视着薇拉。

看到这些钟情的少女们不能不使人高兴和感动,但她们的情景显然没有使薇拉感到愉快。

“我请求过你们多少次,”她说,“不要拿我的东西,你们都有自己的房间。”她把尼古拉身边的墨水瓶拿起来。

“等一下,等一下。”他蘸了蘸笔尖,说。

“你们尽做些不合时宜的事,”薇拉说,“刚才跑到客厅里,弄得大家都替你们难为情。”

虽然她说得都很对,也许正因为如此,谁也不答话,四个人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她拿着墨水瓶迟迟不去。

“像你们这样的年龄,能有什么秘密,娜塔莎和鲍里斯,还有你们俩,全都是胡闹!”

“干你什么事,薇拉。”娜塔莎低声辩解说。

她今天对所有的人显然比平时更和气,更亲切。

“真是胡闹,”薇拉说,“我为你们害羞。这算什么秘密?……”

“各人有各人的秘密。我们并没有管你和贝格的事哪。”娜塔莎发火了。

“我想你们也不会管的,”薇拉说,“因为我一举一动从来没有什么越轨的地方。等着吧,我一定去告诉妈妈,说你是怎样对待鲍里斯的。”

“娜塔莉娅·伊利尼什娜[24]待我很好,”鲍里斯说,“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说。

“您别管,鲍里斯,您是个大外交家(外交家一词在孩子们中间很流行,他们赋予它以特殊的含意),真没意思,”娜塔莎用颤抖的声音委屈地说,“她凭什么老跟我过不去?你永远不会理解,”她转身对薇拉说,“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你没心没肝,你不过是让莉夫人[25](这是尼古拉给薇拉起的非常难堪的绰号),你最大的乐趣就是惹得别人不愉快。你向贝格卖弄风情去吧,爱怎么卖弄就怎么卖弄。”她连珠炮似的把话说完。

“对了,我反正不会当着许多客人的面去追逐年轻的男人就是了……”

“得了,你总算达到目的了,”尼古拉插嘴说,“对所有的人都说了些难听的话,搅得大家都不愉快。咱们到儿童室去吧。”

四个人像一群受惊的小鸟,一齐站起来走出房去。

“是你们对我说了些难听的话,我对谁也没说什么。”薇拉说。

“让莉夫人!让莉夫人!”从门外传来讥笑声。

美丽的薇拉惹得人人生气,大家都不愉快,可是她微微含笑,对人们对她说的那些话,显然无动于衷,她走到镜前理了理围巾和头发:端详着自己漂亮的脸,她显得更加冷淡,更加沉着了。

客厅里还在继续谈话。

“啊,亲爱的,”伯爵夫人说,“在我的生活中,并不是一帆风顺。难道我看不出吗,照我们这种生活方式,我们这点财产不会支撑很久的!这全怪那个俱乐部和他的好脾气。住在乡下难道就能安生吗?看戏呀,打猎呀,天晓得还有什么名堂。唉,我的事有什么可谈的!还是谈谈你都是怎么安排的?我常常感到惊奇,安内特,像你这么大的岁数,一个人坐着马车,一会儿到莫斯科,一会儿到彼得堡,找所有的部长,找所有的达官要人,不管什么人都应付得了,真使我惊奇!怎么处理得这样好?我在这方面简直一窍不通。”

“啊,我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回答说,“上帝保佑,但愿你永远不知道一个寡妇人家手头没有积蓄,又有一个心肝宝贝儿子,是多么艰难。样样都得学会,”她颇为骄傲地说,“那场官司使我长了见识。如果我想见某个大人物,我就写信:‘某公爵夫人求见某某’,于是我就坐车亲自登门拜访,一次不成,两次,三次,四次,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别人对我有什么看法,我一概不管。”

“那么鲍连卡[26]的事你是拜托谁的呢?”伯爵夫人问,“要知道,你的孩子已经当上近卫军的军官了,而我的尼古卢什卡[27]才是个士官生。没有人为他去奔走。你是拜托谁的?”

“拜托瓦西里公爵。他非常好心。满口答应,并且奏明了皇上。”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兴冲冲地说,全然忘了她为达到目的所遭受的屈辱。

“瓦西里公爵见老了吧?”伯爵夫人问,“自从在鲁缅采夫家我们演了那出戏之后,我就没见过他。我想他把我给忘了。他追求过我。”伯爵夫人含笑回忆道。

“还是那样,”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回答,“他总是和蔼可亲,甜言蜜语的。荣耀的地位并没有使他改变。‘我很抱歉,我为您效劳太少了,亲爱的公爵夫人,’他对我说,‘有事您尽管吩咐吧。’不管怎样,他总算是一个好人,是个好亲戚。可是,娜塔莉,我对儿子的疼爱,你是知道的。为了他的幸福,我什么没有做到啊。可是我的景况坏到极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神情忧郁,压低声音继续说,“坏到极点了,我现在的处境可怕极了。那场倒霉的官司使我倾家荡产,但是毫无结果。你想也想不到,有时我简直是名副其实地一文不名,我真不知道我指靠什么给鲍里斯置办军服。”她掏出手绢哭起来,“我需要五百卢布,可是我只有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票子。我的处境……我唯一的指望就是靠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了。如果他不愿帮助他的教子——他是鲍里斯的教父——不拨给他一笔生活费,那么我这一阵子辛苦奔走就白搭了:我指靠什么给他置装啊。”

伯爵夫人满眼含泪,默默地沉思起来。

“我常常想,也许这样想是有罪的,”公爵夫人说,“我常常想: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独自一人生活……有这么多的财产……他活着有什么意思呢?生命对于他成了负担,可是鲍里斯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他一定会给鲍里斯留点什么的。”伯爵夫人说。

“天晓得,亲爱的朋友!这些阔佬、大官都自私得很。可是我还是要马上带鲍里斯去见他,直截了当把事情说明白。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老实说,只要关系到我儿子的命运,我一切都不顾。”公爵夫人站起身来,“现在两点钟,你们四点钟才吃晚饭,我去一趟还来得及。”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像彼得堡的贵妇人那样,精明强干,善于抓紧时间。她打发人把鲍里斯叫来,和他一起向前厅走去。

“再见,我亲爱的,”她对送她到门口的伯爵夫人说,“祝我马到成功吧。”她背着儿子低声补充了一句。

“您到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那里去吗,亲爱的?”伯爵从餐厅里出来说,他也要到前厅去,“如果他好一些,就叫皮埃尔到这里吃晚饭。好在他是来过的,跟孩子们跳过舞。一定叫亲爱的。咱们瞧瞧塔拉斯今天怎样显一显他的手艺。他说连奥尔洛夫伯爵[28]家里都不会有像我们今天这样的晚餐呢。”

十二

“我亲爱的鲍里斯,”当他们乘坐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的马车驶过铺着麦秸的街道,进入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家的大院子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对儿子说,“我亲爱的鲍里斯,”母亲从肥大的旧式外套下面抽出手来,畏畏葸葸地、爱抚地把手放在儿子的手上说,“要和气些,热情些。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总算是你的教父,你的前途全指靠他了。千万记住,我亲爱的,要亲切些,你能做到……”

“可是我知道,这样做,除了屈辱,什么结果都得不到……”儿子冷淡地回答说,“不过我既然答应您,为了您,我一定做到。”

门房虽然知道大门外停着谁的马车,但他还是把母子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他俩没有吩咐通报,就径直走过两列壁龛塑像,进入玻璃门廊),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公爵夫人的旧外套,问他们要见谁,见公爵小姐,还是见伯爵,听说要见伯爵,他说大人今天病势更重,不接见任何人。

“咱们走吧。”儿子用法语说。

“我的朋友!”母亲用恳求的声音说,又碰了碰儿子的手,仿佛这么一碰,就可以稳住儿子,或者给他打气似的。

鲍里斯不出声了,他没有脱大衣,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母亲。

“我的好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柔声细气地对门房说,“我知道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病得很厉害……我正是为这个来的……我是他的亲戚……我不会打扰他的,我的好人……我只要见一见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公爵,他不是住在这里嘛。请通报一下。”

门房阴沉着脸子,拉了一下通到楼上的铃铛,就转过身去了。

“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要见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公爵。”他对从楼上跑下来、在楼梯上往下张望的一个穿长统袜、浅帮鞋和燕尾服的侍者喊道。

母亲整整染过的长绸衣的衣褶,对嵌在壁上的威尼斯大穿衣镜照了照,打起精神,迈开穿破皮鞋的双脚,踩着楼梯地毯,登上楼去。

“我的朋友,你答应我了。”她又转身对儿子说,用手碰了碰他,给他打气。

儿子垂下眼睛,顺从地跟着她。

他们走进大厅,这里有一扇门通到瓦西里公爵专用的房间。

母子二人走到大厅中间,正想向一个一见他们进来就立刻站起来的老仆人问路,一扇门的青铜把手转动了,瓦西里公爵走了出来,他穿一件丝绒面的皮上衣,按照居家的习惯,只戴一枚金星勋章,他正送一位黑发的美男子。此人就是闻名彼得堡的罗兰医生。

“这是真的吗?”公爵说。

“我的公爵,‘人人都免不了犯错误[29]’,可是……”医生回答说,发着喉音,用法国口音说拉丁语。

“好的,好的……”

瓦西里公爵看见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她儿子,就鞠躬送走医生,然后默默地、带着询问的神情向他们走过去。儿子看见母亲的眼睛顿时露出极度的悲哀,于是淡淡地一笑。

“唉,真是的,我们是在多么可悲的情况下见面啊,公爵……我们亲爱的病人怎么样了?”她说,好像没有理会盯着她的冷冰冰的、令人难堪的目光。

瓦西里公爵带着狐疑不定的神情看看她,然后看看鲍里斯。鲍里斯毕恭毕敬鞠了一躬。瓦西里公爵没有答礼,转身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摇摇头,动了动嘴唇表示病人的希望不大,作为对她的问话的回答。

“真的吗?”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惊叫了一声,“唉,这太可怕了!想起来就叫人害怕……这是小儿,”她指着鲍里斯又说,“他要亲自来向您道谢。”

鲍里斯又毕恭毕敬鞠了一躬。

“请您相信,公爵,做母亲的心里永远忘不了您为我们做的好事。”

“能为你们做点愉快的事,我很高兴,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瓦西里公爵说,一边整了整胸前的皱褶花边。在莫斯科,较之在彼得堡安内特·舍列尔家的晚会上,他对受他恩惠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不论在态度上,还是在语调中都傲慢得多了。

“要好好效劳,不负皇恩,”他板起面孔对鲍里斯说,“我很高兴……您是在这里休假吗?”他用冷淡的口气一字一顿地说。

“待命,大人,接到命令就出发。”鲍里斯回答说,他对公爵的生硬态度既不表示懊恼,也不表示愿意交谈,仍旧沉着、恭敬,公爵不由得盯了他一眼。

“您和母亲住在一起吗?”

“我住在罗斯托娃伯爵夫人家里,”鲍里斯说,随后又补了一声,“大人。”

“就是那个跟娜塔莉娅·申申娜结婚的伊利亚·罗斯托夫。”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

“知道,知道,”瓦西里公爵用单调的声音说,“我永远也不明白,娜塔莉为什么竟嫁给这个肮脏的狗熊。不折不扣的蠢货和小丑,据说还是个赌鬼呢。”

“不过他是个善良的人,公爵。”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一边露出动人的微笑,好像她也知道罗斯托夫伯爵应该得到这样的评语,但是她请求怜惜一下这个可怜的老头。

“医生们怎么说?”公爵夫人沉默了片刻问,哭丧的脸上又露出极大的悲痛。

“希望不大。”公爵说。

“我想再一次感谢叔叔对我和鲍里亚的恩惠。这是他的教子。”她用那样的声调补充了一句,好像瓦西里公爵听了这个消息应当十分高兴似的。

瓦西里公爵沉思起来,皱着眉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明白,他怕她成为争夺别祖霍夫伯爵遗产的对手。她连忙宽慰他。

“如果不是我真爱叔叔,对他忠心耿耿的话,”她说,在说“叔叔”时,她的声调特别坚定而又漫不经心,“我知道他的为人,他高尚,爽直,但是只有公爵小姐们在他跟前……她们还太年轻……”她向前探过头去,低声细语补充说:“公爵,他履行了最后的义务[30]没有?这最后的时刻可太宝贵了!现在就是弥留之际了,不会更坏了。既然如此,就该给他准备后事。我们女人家,公爵,”她莞尔一笑,“从来就知道这种事该怎么谈。我一定要见见他。不论这使我多么难过,好在我是苦惯了的。”

公爵看来已经明白,甚至在安内特·舍列尔家的晚会上已经明白,要想摆脱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是不容易的。

“这样见面会使他太难过了吧,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他说,“咱们还是等到晚上,医生估计会出现危象。”

“可是,在这种时刻,公爵,不能再等了。可了不得,事关拯救他的灵魂啊!啊!真可怕,一个基督徒的义务……”

内室的门开了,走出一位公爵小姐——伯爵的侄女。她满面愁容,神情淡漠,她上身长,腿短,上下身很不相称。

瓦西里公爵向她转过身来。

“他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您能希望怎么样,这么吵吵闹闹……”公爵小姐说,她看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像不认识她似的。

“啊,亲爱的,我没有认出是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愉快地微笑说,一边迈着轻快的步子朝伯爵的侄女小跑过去,“我是来帮您照顾叔叔的。我想象得出,您多么辛苦。”她同情地翻着白眼,补充说。

公爵小姐一句话也没有回答,甚至连一丝笑容也没有露,就立刻出去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脱下手套,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在圈椅里坐下来,并且请瓦西里公爵坐到她身旁来。

“鲍里斯!”她对儿子说,微微一笑,“我到伯爵叔叔那里去一下,你先去找皮埃尔,我的朋友,别忘了转告他,罗斯托夫家请他。他们请他去吃晚饭。我想他不会去的吧?”她转身对公爵说。

“恰恰相反,”公爵说,看样子他很不耐烦了,“如果您能让我摆脱这个年轻人,那我太高兴了……他在这里,伯爵一次也没有问起过他。”

他耸了耸肩。仆人领着年轻人下楼,从另一道楼梯上去找彼得·基里洛维奇[31]。

十三

皮埃尔在彼得堡终于没有选到一个职业,而且确实是由于闹事被遣送到莫斯科的。人们在罗斯托夫家讲的那段故事是真实的。皮埃尔参加了那次捆绑警察分局局长和狗熊的事件。他几天前才到,像往常一样,住在父亲家里。他虽然料到他的事已经闹得莫斯科满城风雨,他父亲周围那些对他从来不怀好意的女人,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惹伯爵生气,不过他到达的当天,仍然到他父亲的房间里去了。他走进公爵小姐们平时常待的客厅,向正在绣花和读书(其中一人正在朗读)的小姐们问好。她们一共三人。最大的是一个有洁癖、上身很长、板着面孔,也就是刚才出来看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那个姑娘,她正在朗读;两个小的面色红润,容貌俏丽,所不同的只是其中一个唇上生有一颗使她更加妩媚的黑痣,她们两人正在刺绣。皮埃尔被当作死人或是害鼠疫的人。大公爵小姐停止朗读,用惊恐的眼神默默地望着他;没有黑痣的那位小公爵小姐也露出同样的表情;生有黑痣的最小的一个,生性活泼爱笑,朝刺绣架俯下身去把笑脸藏起来,大概因为她预见到将有一场好戏可看,觉得好笑。她把线往下引,俯下身,仿佛在辨认图案,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出声来。

“您好,表妹,您不认得我了?”皮埃尔说。

“我太认识您了,太认识了。”

“伯爵身体怎么样?我能见见他吗?”皮埃尔像平常一样笨拙地问,但并不觉得窘。

“伯爵肉体和精神都在受折磨,您似乎存心要他受更大的精神折磨。”

“我可以见见伯爵吗?”皮埃尔又问。

“哼!……如果您想杀死他,一下子把他杀死,那您就去见他。奥莉加,你去看看给表叔炖的鸡汤好了没有,快到时候了。”她补上一句,表明她们很忙,忙着抚慰他父亲,而他呢,显然只忙着来让父亲难过。

奥莉加出去了。皮埃尔站了一会儿,看了两个表妹一眼,鞠了个躬说:

“那么我就回房去了。什么时候能见,我听候你们的通知。”

他走了,背后传来生有黑痣的那个表妹银铃般的、但是很低的笑声。

第二天瓦西里公爵来了,并且在伯爵家里住下。他把皮埃尔叫来,对他说:

“亲爱的,如果您在这里也像在彼得堡那样胡闹,您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这是实话。伯爵病得非常、非常重:你千万不要见他。”

这以后再也没有人打扰皮埃尔,他独自一人整天都待在楼上自己房里。

当鲍里斯进来找皮埃尔时,他正在房间里踱步,有时走到墙角停下来,对着墙摆出威吓的姿势,仿佛要用长剑刺穿看不见的敌人,并且从眼镜上方射出严厉的目光,然后又走来走去,有时嘴里咕哝着听不清的话,耸耸肩,摊开两手。

“英国完了,”他一面说,一面皱着眉头,用手指着一个看不见的人,“皮特先生[32]出卖祖国,蹂躏人权,应处以……”他这时正想象自己是拿破仑本人,冒着危险跨过加来海峡,攻占了伦敦,但他还未来得及说完对皮特的判决,忽然看见一位身材匀称、面貌清秀的青年军官向他走来。他站住了。皮埃尔离开鲍里斯的时候,鲍里斯才十四岁,所以皮埃尔完全记不得他了;虽然这样,皮埃尔仍然以他特有的敏捷和亲热握住鲍里斯的手,露出友好的微笑。

“您还记得我吗?”鲍里斯露出愉快的微笑,平静地说,“我是和家母一同来看伯爵的,好像他老人家身体不大好。”

“是的,好像不大好。总有人打扰他。”皮埃尔一面回答,一面极力回忆这个年轻人是谁。

鲍里斯感觉出皮埃尔不认识他了,但是觉得没有必要通报姓名,他丝毫不感到窘迫,直盯着他的眼睛看。

“罗斯托夫伯爵请您今天晚上到他家里吃饭。”在一阵相当长的、使皮埃尔感到不自在的沉默之后,他说。

“啊!罗斯托夫伯爵!”皮埃尔高兴地说,“原来您是他的儿子,是伊利亚。您看看,乍一见面都认不出您了。您还记得咱们和雅科太太一块儿到麻雀山去吗……很久以前的事了。”

“您错了,”鲍里斯不慌不忙地说,甚至放肆地露出几分讥笑的意味,“我是鲍里斯,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的儿子。老罗斯托夫名叫伊利亚,小罗斯托夫叫尼古拉。我并不认识什么雅科太太。”

皮埃尔挥挥手,摇摇头,仿佛有蚊子或蜜蜂向他进攻似的。

“哎呀,怎么搞的!我全弄错了。莫斯科的亲戚这么多!您是鲍里斯……对了。好,咱们总算弄清楚了。喂,您对布伦[33]出征有何感想?拿破仑一渡过海峡,英国人就要倒霉了?我看,出征很有可能。只要维尔纳夫[34]不出差错!”

关于布伦出征的事,鲍里斯一无所闻,他不读报,维尔纳夫这个名字,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我们住在莫斯科的,对宴会和流言蜚语比对政治更感兴趣,”他用讥笑的口吻平静地说,“我对这毫无所知,也不去想它。莫斯科最关心的是流言蜚语,”他继续说,“目前人们正在谈论您和令尊呢。”

皮埃尔温和地一笑,仿佛怕对方失言,说出过后使他本人后悔的话。可是鲍里斯盯着皮埃尔的眼睛,把话说得清楚明白,冷淡无味。

“莫斯科除了传播流言蜚语就无事可干,”他接着说,“大家都想知道伯爵把财产留给谁,其实,说不定他比我们谁都活得长,我由衷地希望这样……”

“是的,这些事真叫人讨厌,”皮埃尔附和说,“真叫人讨厌。”皮埃尔老怕这个军官无意之间说出使他自己感到难堪的话。

“您一定会觉得,”鲍里斯脸上微微一红说,但声音和态度仍没有改变,“您一定会觉得,人人都想从富翁手里捞点什么。”

“就是这么回事。”皮埃尔心里想。

“为了避免误会,我正想告诉您,如果您把我和家母也看成这类人,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很穷,但是,我至少要为自己声明一下:正因为令尊有钱,我才不把自己算作他的亲戚,不论是我,还是家母,永远不会向他索取,也不会从他手里接受任何东西。”

皮埃尔半天没有弄清,但是他一经明白过来,就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以他那特有的匆忙而拙笨的动作抓住鲍里斯的手腕,他的脸比鲍里斯的还红得多,他怀着又羞又恼的心情开口说:

“这从哪里说起!我难道……谁会往这上头想……我很清楚……”

但是鲍里斯又打断了他的话:

“我很高兴把要说的话全说出来了。您也许感到不愉快,那就请您原谅。”他说。他不但不接受皮埃尔的安慰,反而安慰皮埃尔,“我希望我没有得罪您。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我应当怎样回话?您去罗斯托夫家吃晚饭吗?”

鲍里斯显然如释重负,从尴尬的地位摆脱出来,却把别人放在那个地位上,他又变得十分愉快了。

“不,您听我说,”皮埃尔平静下来,说,“您这个人真不寻常。您刚才说得很好,很好。自然,您不了解我。我们很久不见了……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分手了……您可以这样猜疑我……我明白您的意思,完全明白。要是我就做不到,我没有这份勇气,可是这好极了。我非常高兴和您认识。真奇怪,”他停了一下,微笑着补充说,“您把我看成什么了!”他笑起来,“这有什么?咱们将来会进一步了解的。就这样吧。”他握了握鲍里斯的手,“您可知道,我连一次也没有到伯爵那里去过呢。他没有叫我……我觉得他这个人怪可怜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您认为拿破仑的军队能渡过海峡吗?”鲍里斯微笑着问。

皮埃尔看出鲍里斯想改变话题,于是就依着他,开始阐述布伦出征的利弊。

仆役来请鲍里斯到公爵夫人那里去。公爵夫人要走了。为了能和鲍里斯更接近,皮埃尔答应去伯爵家吃晚饭。他紧紧握住鲍里斯的手,透过眼镜亲切地望着他……鲍里斯走后,皮埃尔又在屋里踱了很久,他已经不用剑刺那个看不见的敌人了,只是含笑回忆这个可爱的、聪明而坚强的年轻人。

正如在青春期,特别是过孤独生活的人常有的那样,他对这个年轻人怀着一种说不出的柔情,他许下心愿,一定和他交朋友。

瓦西里公爵送别公爵夫人。公爵夫人用手绢捂着眼睛,满脸泪痕。

“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说,“不管付出多少代价,我都要尽到自己的责任。我一定来守夜。不能就这样撂下他不管。每分钟都是宝贵的。我不懂公爵小姐们还拖延什么。也许上帝能使我有办法给他做临终的仪式……公爵,愿上帝保佑您……”

“再见,亲爱的。”瓦西里公爵一面转身避开她,一面回答。

“哎呀,他病得真可怕,”母子二人又坐上马车时,母亲对儿子说,“他几乎什么人都不认识了。”

“我不明白,妈妈,他对皮埃尔的态度怎么样?”儿子问。

“遗嘱会说明一切的,我的孩子;遗嘱也关系着我们的命运呢……”

“可是您凭什么认为他也会给我们留点什么呢?”

“哎呀,我的孩子!他那么有钱,而我们又这么穷!”

“可这不能算是充分的理由啊,妈妈。”

“哎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病得多重啊!”母亲叹息道。

十四

当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儿子去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家时,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用手绢捂着眼睛,独自一人坐了很久。然后她按了按铃。

“您怎么了,亲爱的,”伯爵夫人对那个让她等了几分钟的侍女生气地说,“您不想服侍我还是怎么的?那我就另给您找个事做。”

伯爵夫人为女友的苦处和寒酸难过,所以情绪不好,每当这时,她总是用“亲爱的”和“您”称呼侍女。

“对不起,太太。”侍女说。

“请伯爵来一下。”

伯爵歪歪跩跩地向妻子走来,像往常一样,面带几分负疚的神情。

“好太太!调味汁加马德拉酒烧松鸡味道真好,我亲爱的!我尝过了。我花一千卢布买塔拉斯卡[35]不白花,值得!”

他在妻子身旁坐下,胳膊肘潇洒地支在膝盖上,两手搔乱了花白的头发。

“您有什么吩咐,好太太?”

“是这么回事,亲爱的——你这里怎么脏了一块?”她指着他的背心说,“这是溅的调味汁,准是的,”她微笑着加了一句,“是这么回事,伯爵,我要用钱。”

她顿时满脸愁容。

“哎呀,我的好太太!……”伯爵连忙掏皮夹子。

“我需要很多,伯爵,我要用五百卢布。”她掏出麻纱手绢,擦丈夫的背心。

“马上,马上。喂,来人哪!”他喊道,只有自信被他传唤的人能招之即来,才会用他这样的口气喊人,“叫米坚卡到我这里来!”

米坚卡贵族出身,在伯爵家教养成人,现在是伯爵家的总管。他轻手轻脚走进来。

“有件事,亲爱的,”伯爵对进来的毕恭毕敬的年轻人说,“你给我拿……”他寻思起来,“对,拿七百卢布,对。要当心,像那次又破又脏的不要拿来,要好的,是给伯爵夫人的。”

“是的,米坚卡,拿干净的票子。”伯爵夫人忧愁地叹息道。

“大人,请吩咐什么时候送来?”米坚卡说,“您知道……不过请您放心,”他见伯爵开始急促地喘粗气,知道这照例是要发脾气的兆头,连忙补了一句,“我差一点忘了……是不是马上送来?”

“对,对,就是的,马上拿来。就交给伯爵夫人。”

“这个米坚卡真是个大好人,”年轻人走后,伯爵微笑说,“从来没说过‘办不到’。我最讨厌人家说‘办不到’。什么都办得到。”

“唉,钱哪,伯爵,钱哪,有了它,世上倒惹出多少不幸!”伯爵夫人说,“可是这笔钱,我非常需要。”

“好太太,您手面大方是出了名的。”伯爵说,吻了吻妻子的手,又回书房去了。

当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从别祖霍夫家回来时,伯爵夫人身旁小桌上已经放着那笔钱,一律是新票子,用手绢盖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注意到,不知什么事使伯爵夫人心神不定。

“怎么样,我的朋友?”伯爵夫人问。

“哎呀,他的情况可怕极了!简直认不得他了,他病得真厉害,真厉害。我待了一会儿,没说两句话……”

“安内特,看在上帝分上,别推辞。”伯爵夫人忽然说,她脸红了,这在她那苍老、瘦削、庄重的面孔上显得很奇怪。她一边说,一边从手绢下面拿出钱来。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弯下身来,准备及时灵巧地拥抱伯爵夫人。

“这是我给鲍里斯的置装费……”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已经搂着她哭了。伯爵夫人也哭了。她们哭她们的友情是那么深厚,哭她们的心肠是那么善良,哭她们这对从小的朋友不得不为金钱这个可鄙的东西操心,还哭她们的青春一去不复返……可是两人流下的都是愉快的泪水……

十五

罗斯托娃伯爵夫人和女儿们已经陪着一大群客人坐在客厅里。伯爵把男客领到书房,请他们欣赏他收藏的土耳其烟斗。他有时出来问一声:“她来了吗?”大家都在等候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阿赫罗西莫娃,她在社交界绰号叫恐龙,这位妇女所以赫赫有名不是由于财富或地位,而是因为她为人耿介,胸襟坦荡。提起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整个莫斯科和彼得堡无人不晓,连皇家贵族也知道她。这两个城市的人没有哪个不赞叹她的,而背后又常笑她的粗犷,谈论她的轶闻趣事。不过一无例外,人人都敬重她,而且惧怕她。

书房里烟雾腾腾,人们正在谈论诏书中已经宣布的战争,谈论征兵。还没有人看到敕令,但是大家都知道已经颁发了。伯爵坐在土耳其式沙发上,他两边的两位客人一面吸烟,一面谈话。伯爵本人既不吸烟,也不谈话,可是他把头时而转向这边,时而转向那边,显出津津有味地看这两个吸烟的人,倾听由他挑起的这两个人的争论。

谈话的,其中一个是文官,堆满皱纹的瘦削面孔刮得光光的,带着容易激怒的表情,他已经上了年纪,可是穿戴却像最时髦的年轻人。他盘腿坐在沙发上,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嘴角深深地噙着一支琥珀烟嘴,眯起眼睛,忽断忽续地吸烟。这位是老鳏夫申申,伯爵夫人的堂兄,莫斯科交际场中都叫他“毒舌”。跟对方谈话,露出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另外一位是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的近卫军军官,他梳洗得一尘不染,装束得一丝不苟,把琥珀烟嘴噙在嘴当中,用绯红的嘴唇轻轻地吸烟,从美丽的嘴里吐出一串串的烟圈。他是谢苗诺夫团的军官贝格中尉,和鲍里斯一起到团部入伍的就是他,娜塔莎在挑逗薇拉(伯爵夫人的大女儿)时戏称他为她的未婚夫。伯爵坐在他们二人中间,聚精会神地听着。他除了爱玩波士顿牌之外,最使他愉快的就是听人家争论了,尤其当争论是由他在两个爱说话的人中间挑起的时候。

“怎么,老弟,令人尊敬的阿尔方斯·卡尔雷奇,”申申嘲笑说,在最粗俗的俄国话中间夹杂着文雅的法语句子,这是他说话的特色,“您想从政府那里得到一笔收入,您想从连队里捞点油水吗?”

“不是的,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我只是想说,论起好处,当骑兵比当步兵要少得多。彼得·尼古拉耶维奇,请您想想我现在的境况吧。”

贝格说话总是非常精确、沉着,而且有礼貌。他的话从来只涉及他个人的事情,要是人家谈的与他没有直接关系,他就安安静静不声不响。他可以这样一连几个小时一言不发,自己不感到也不让别人感到丝毫的局促不安。可是谈话一涉及他个人,他就滔滔不绝,带着明显的得意神情讲起来。

“请想想我的境况吧,彼得·尼古拉耶维奇:如果我当骑兵,尽管是中尉级的军衔,四个月的收入也不会超过二百卢布;现在我可以收入二百三十卢布。”他露出高兴的、讨人喜欢的笑容,说,一面望望申申和伯爵,好像他的成功永远是其他一切人的主要愿望,这在他看来是毫无问题的。

“再说,彼得·尼古拉耶维奇,调到近卫军,我的地位就更显赫了,”贝格继续说,“而且近卫军步兵里空额特别多。请您想想看,凭这二百三十卢布,怎么够我开支的。我得存起一些,还要寄一些给家父。”他说着吐出一个烟圈。

“的确不错……俗话说,德国人从斧背上都能榨出油来。”申申说,一面把琥珀烟嘴噙到另一边嘴角,并且向伯爵挤挤眼。

伯爵哈哈大笑。别的客人看见申申在谈话,都走过来听。贝格既没有看出人们在嘲笑,也没看出人们很冷淡,继续讲他由于调到近卫军,官阶就高出武备中学的同学们,讲在战时当连长可能战死,而他在连队资格最老,会很容易升为连长,又讲他在团里最孚众望,他父亲对他如何满意。贝格谈这一切,显然自得其乐,他似乎丝毫没有想到,别人也会有别人感兴趣的事。不过他讲得那么好听,又那么一本正经,年轻人那一派天真的自私心暴露无遗,居然能把听众征服了。

“老弟,您不论当步兵,还是当骑兵,都是无往而不胜的,这一点我敢向您预言。”申申说着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把脚从沙发上放下来。

贝格高兴地微微一笑。伯爵和跟在他后面的客人们,向客厅走去。

晚宴就要开始了,这时,满堂的客人都等候用晚餐前的小吃,不再长篇大论地谈话,但同时又认为应当活动一下,不能不说点什么,表示他们丝毫不急于入席。男女主人不时望望门口,有时交换眼色。客人们从这些眼神里极力猜测主人还在等待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是等姗姗来迟的重要亲友呢,还是等尚未准备好的菜肴。

皮埃尔在快开宴时才来,他碰到一把椅子就在客厅中间笨拙地坐下,挡住了大家的路。伯爵夫人想叫他说话,但是他透过眼镜天真地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人,三言两语地回答伯爵夫人所有的问题。他使大家都感到拘束,只有他一个人没有觉察出这一点。大部分客人都知道他那桩熊的故事,所以都好奇地端详这个身高体胖的老实人,奇怪这个颟顸、谦逊的汉子怎么会跟警察分局局长开那样的玩笑。

“您才回国不久吧?”伯爵夫人问他。

“是的,夫人。”他一面环顾,一面回答。

“您还没见我丈夫吧?”

“没有,夫人。”他很不合时宜地微笑了一下。

“您最近好像到过巴黎?我想一定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

伯爵夫人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使了个眼色。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明白,这是要她来招待这个年轻人,于是就在他身旁坐下,谈起他的父亲;他像回答伯爵夫人一样,只用简短的话来回答她。客人们彼此都在交谈。

“拉祖莫夫斯基家的人……太好了……您太好了……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谈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伯爵夫人起身朝大厅走去。

“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吗?”从大厅传来她的声音。

“正是她。”一个女人粗声粗气回答说,话音刚落,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就进了客厅。

所有的小姐,甚至夫人们,除了上岁数的以外,都站了起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在门口停下来,这位五十岁的老太太身材肥胖,高大,她高高地昂起白发曲鬈的头,把客人们打量一番,不慌不忙地抻了抻宽大的袖口,好像要把它卷起来似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从来都说俄语。

“恭喜过命名日[36]的夫人和孩子们,”她说,声如洪钟,把其他声音都压下去了,“你怎么样,老荒唐鬼,”他对吻她的手的伯爵说,“你大概在莫斯科闷得发慌吧?猎犬无用武之地了吧?可有什么法子呢,老头子,你看这些小雏儿都长大了……”她指着姑娘们说,“不管你愿不愿意,总得给她们找女婿。”

“怎么样,我的哥萨克好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管娜塔莎叫哥萨克。)”她说,抚摸着毫不畏缩、高高兴兴走过来吻她的手的娜塔莎,“我知道这丫头厉害,可是我喜欢她。”

她从大手提包里掏出一对梨形的红宝石耳坠,送给因过命名日而容光焕发、面颊绯红的娜塔莎,随后立刻朝皮埃尔转过身去。

“喂,喂!亲爱的!到这儿来,”她假装低声细气地说,“来呀,亲爱的……”

她带着威胁的意味把袖子往上卷了卷。

皮埃尔走过来,透过眼镜天真地望着她。

“走近点,走近点,亲爱的!你父亲得意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对他说老实话,现在对于你,上帝吩咐我也这样做。”

她停顿了一下。大家都一声不响,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觉得刚才只不过是开场白。

“好样的,没说的!好样的孩子!……父亲卧床不起,他倒把警察分局局长绑在熊背上,寻起开心来了。不嫌害臊,贤侄,不嫌害臊!你去打仗多好。”

她转过身去,把手递给伯爵,伯爵差一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怎么样,我想该入席了吧?”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走在最前面,后面是骠骑兵上校挽着伯爵夫人,这位上校是个贵客,将要和尼古拉一起去追赶团队的就是他。接着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申申。贝格把手臂伸给薇拉。面带微笑的朱莉·卡拉金娜和尼古拉一起入席。他们之后还有成对的其他男女,长长地排满了整个大厅,最后是单个走的孩子们和男女家庭教师。仆人们忙合起来,响起椅子的碰击声,乐队开始奏乐,客人们都落了座。伯爵家庭乐队的乐声被刀叉声、客人的谈话声、仆人轻轻的脚步声代替了。在餐桌一端的主人席上坐着伯爵夫人。右边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左边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其他客人。另一端坐着伯爵,左边是骠骑兵上校,右边是申申和其他男客。长餐桌的一边坐着年龄较大的青年:薇拉挨着贝格,皮埃尔挨着鲍里斯;另一边坐着孩子们和男女家庭教师。伯爵不时从水晶玻璃酒瓶和果盘后面看看妻子和她那打着蓝花结的高高耸起的帽子,殷勤地给邻座斟酒,同时也没有忘记给自己斟酒。伯爵夫人没有忘记尽主妇的职责,同时向丈夫投来意味深长的眼色,她觉得丈夫的秃头和面颊在白发衬托下,显得分外地红了。妇女们那边,传来均匀的细语声;在男人们那边谈话声越来越高,特别是那位骠骑兵上校的声音,他吃得多,也喝得多,他的脸越来越红,伯爵叫其他客人都学他的榜样。贝格含着温柔的微笑和薇拉谈论爱情,说这种情感不属于人间,而属于天上。鲍里斯向他新交的朋友皮埃尔介绍餐桌上客人的姓名,不时和坐在对面的娜塔莎交换一下眼色。皮埃尔很少说话,他左顾右盼,望着生疏的面孔,吃得很多。从两道汤中他所选定的甲鱼汤和馅饼,到松鸡,他没有放过任何一道菜。当仆人拿着裹着餐巾的酒瓶从邻座背后悄悄走过来给他斟酒,一面报着酒名:“纯马迪拉酒”,或“匈牙利酒”,或“莱茵酒”时,他没有放过任何一种酒。每份餐具旁摆着四只用花体字刻着伯爵名字的酒杯,他随手拿起一只,心满意足地喝着,一面怀着越来越愉快的神情端详着客人们。坐在对面的娜塔莎,像十三岁的少女在看刚刚初次接过吻的、她所倾慕的男孩子那样,正用眼睛盯着鲍里斯。她这同样的眼神有时也落在皮埃尔身上,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在这个可笑的、活泼的姑娘注视下直想放声大笑。

尼古拉坐在朱莉·卡拉金娜身旁,离索尼娅很远。他又含着不由自主的微笑和她谈话。索尼娅摆出笑脸,但可以看出,她正妒火中烧,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全神贯注地倾听尼古拉和朱莉彼此在谈什么。家庭女教师神色不安地东张西望,仿佛倘若有人竟敢欺负孩子,她随时准备给予回击似的。德国男家庭教师努力记住每样菜、甜食和葡萄酒,准备往德国写家信时,把这些详细描写一番,当仆人拿着用餐巾裹着的酒瓶忘记给他斟酒时,他简直气坏了。他皱起眉头,极力表示他并不想喝这种酒,他气恼的是谁也不了解,他喝酒不是为了解渴,也不是因为贪杯,而是出于一种真心诚意的求知欲。

十六

餐桌上男客们谈得越来越热闹了。上校说,宣战的诏书已经从彼得堡发出,他亲眼看到一份诏书今天由专差送给总司令去了。

“真见鬼,为什么我们要和波拿巴打仗?”申申说,“他已经把奥地利的傲气打垮了,恐怕要临到我们头上了。”

上校,这个魁梧结实、血气旺盛的德国人,显然是个忠君爱国的老军人。他被申申的话惹恼了。

“为什么?仁慈的阁下,”他带着满口的德国口音说,“皇上知道为什么。他在诏书里说,不能眼看着俄国受到威胁,帝国的安全、它的尊严和盟国的尊严受到威胁而无动于衷。”他说,不知为什么特别强调“盟国的”这个字眼,仿佛问题的关键就在这个字眼上边似的。

凭着他那毫无差错的记忆公文的特有本领,他把诏书的引言部分复述一遍:“……皇帝的希望,他唯一的最终目的,乃在于在欧洲奠定和平的巩固基础,现决定派一支军队出国,为达到此目的重作一番努力。”

“就是为了这个,仁慈的阁下。”他带着教训的口吻结束道,一面喝干一杯酒,看了看伯爵,征求他的同意。

“您可知道有句俗话说:‘叶廖马,叶廖马,莫如家中坐,纺好你的纱’,”申申皱起眉,含笑说,“这话对我们太合适了。即使是苏沃洛夫[37]又该如何——连他也被打得一败涂地,我们苏沃洛夫式的英雄好汉们如今安在?我问问您。”他说,不断地从俄语又跳到法语。

“我们应当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上校捶着桌子说,“为皇帝陛下捐躯,那样一切就都好了。要尽可——能——地(他特别把‘可能地’这个词拖得很长),要尽可——能——地少发议论,”他结束说,然后又转向伯爵,“这是我们老骠骑兵的看法,我的话完了。年轻人和年轻的骠骑兵,您的意见如何呢?”他又对尼古拉说。尼古拉一听是在谈战争,就丢开谈话的对手,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听上校说话。

“完全同意您的意见,”尼古拉回答说,他满脸通红,一面转动碟子,移动酒杯,露出坚决而不顾一切的神情,仿佛眼前他正面临着严重的危险似的,“我坚信,俄国人要么是死,要么是胜利。”他说。正像别人在这种场合说了显得太热烈的过头话感到局促不安一样,他也有这种感觉。

“好极了!您说得好极了。”坐在他身旁的朱莉叹口气说。尼古拉说话时,索尼娅浑身颤抖,脸顿时红到耳根,从耳根红到脖颈,然后红到肩膀。皮埃尔仔细听着上校的话,赞许地点点头。

“说得好。”他说。

“真正的骠骑兵,年轻人。”上校又捶了一下桌子,喊道。

“你们在那儿嚷嚷什么?”从桌子那边忽然传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低沉的声音,“你干吗要捶桌子,”她对骠骑兵说,“你对谁发火?是不是你以为现在法国人就在你面前?”

“我是说实话。”骠骑兵微笑说。

“都是说战争的事,”伯爵在餐桌的另一端喊道,“我的儿子就要去打仗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儿子要去打仗了。”

“我有四个儿子都在军队里,我一点儿也不发愁。你是死在床上,还是死在战场上,全凭上帝的旨意。”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从餐桌的另一端用低沉的声音毫不费劲地说。

“这话对。”

谈话又集中起来——妇女在餐桌的一端,男人们在餐桌的另一端。

“你就不敢问,”小弟弟对娜塔莎说,“你就不敢问!”

“我就要问。”娜塔莎回答说。

她的脸忽然红起来,露出无所畏惧的、欢快的决心。她欠起身来,用眼神向坐在对面的皮埃尔示意,叫他听着,她朝母亲转过脸去。

“妈妈!”她的童音响彻了整个餐桌。

“你要干什么?”伯爵夫人吃惊地问,但从女儿脸上看出她在淘气,就朝她严厉地摆摆手,摇摇头,做出威吓和制止的样子。

谈话停止了。

“妈妈!我们吃什么甜食?”娜塔莎的声音显得更坚决,更果断了。

伯爵夫人想皱眉,可是皱不起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摆动着肥胖的食指,吓唬她。

“哥萨克!”她威吓说。

大多数客人都看着年长的人,不知道应当怎样应付这场儿戏。

“你要当心!”伯爵夫人说。

“妈妈!我们吃什么甜食?”娜塔莎已经勇敢、任性、快活地喊起来,她预先就相信,她的儿戏会受欢迎的。

索尼娅和小胖子彼佳[38]笑得不敢抬头。

“你看我不是问了。”娜塔莎对小弟弟和皮埃尔低声说,她又瞟了皮埃尔一眼。

“冰激凌,只是不给你。”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娜塔莎看出没有什么可怕的,因此连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也不怕。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哪一种冰激凌?我不喜欢奶油冰激凌。”

“胡萝卜冰激凌。”

“不对,是哪一种?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是哪一种?”她几乎大声喊起来,“我要知道!”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和伯爵夫人笑起来,跟着所有的客人也都笑起来。大家不是笑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回答,而是笑这个小姑娘不可思议的勇敢和机灵,她竟然有本领和勇气对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这样说话。

娜塔莎直到听说是菠萝冰激凌,才肯罢休。上冰激凌之前先上香槟酒。又奏起乐来,伯爵吻了吻伯爵夫人,所有的客人都起身向伯爵夫人道喜,隔着餐桌跟伯爵和孩子们碰杯,并且彼此碰杯。仆人又奔忙起来,又传来椅子的碰击声,客人们又按照原来的顺序,不过全带着通红的脸,返回客厅和伯爵的书房。

十七

打波士顿的牌桌摆开了,牌局也凑好了,伯爵的客人们分作两处,一处在起居室,一处在图书室。

伯爵把手里的牌搓成扇面形,强撑着克服饭后小睡的习惯。年轻人在伯爵夫人的怂恿下,都聚在古钢琴和竖琴周围。朱莉应大家的请求第一个用竖琴弹了一支变奏短曲,她和别的姑娘们一起邀请以音乐天才闻名的娜塔莎和尼古拉唱支歌。娜塔莎因为人家像待大人似的待她,显得很得意,同时又有点羞怯。

“咱们唱什么?”她问。

“《小泉流水》。”尼古拉回答说。

“好,快点。鲍里斯,到这儿来,”娜塔莎说,“索尼娅到哪儿去了?”

她环顾四周,见她的朋友不在屋里,就跑出去找她。

娜塔莎跑到索尼娅房里,没有找到她的朋友,又跑到儿童室,那里也没有索尼娅。娜塔莎明白了,索尼娅一定在走廊的大箱子上。走廊的大箱子是罗斯托夫家少女们发泄悲哀的地方。索尼娅果然在大箱子上,脸朝下躺在保姆肮脏的条纹布羽毛褥子上,身上的粉红纱衫都揉皱了。她用手捂着脸,哽哽咽咽地啼哭着,裸露的肩头直发颤。娜塔莎一整天都因为过命名日而容光焕发,这时突然变了脸色:她的眼神愣住了,随后,宽宽的脖颈颤动了一下,嘴角耷拉下来。

“索尼娅!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呜——呜——呜!……”

娜塔莎于是咧开大嘴,样子变得怪难看的,像孩子似的大哭起来,她不知为什么,只是因为索尼娅在哭,她也哭开了。索尼娅想抬头,想回答她,但是办不到,于是把头埋得更深了。娜塔莎侧身坐在蓝色的羽毛褥子上,搂着女友哭着。索尼娅鼓足力气,欠起身来,擦擦眼泪,诉说起来。

“尼古连卡过一星期就要走了,他的……公文……已经下来了……他亲自告诉我的……我本来想不哭的……”她把手里的一张纸拿给娜塔莎看:那是尼古拉写的诗,“我本来不想哭的,可是你不会……任何人也不会了解……他有一颗多么好的心。”

于是,她又哭起来,哭他的心肠好。

“你当然好喽……我不嫉妒……我爱你,也爱鲍里斯,”她打起精神说,“他很可爱……你们没有障碍。可尼古拉是我的表兄……必须……总主教亲自许可[39]……就是那样也不行。再说,如果妈妈(索尼娅认伯爵夫人作母亲,可以这样称呼她)……她说我毁了尼古拉的前程,我没有心肝,说我忘恩负义,真的……说老实话……”她画了个十字,“我这么爱妈妈和你们大家,只有薇拉一个人……为什么啊?我有什么对不起她的?我非常感激你们,情愿为你们牺牲一切,可是我一无所有……”

索尼娅说不下去了,又捂着脸,把头埋到羽毛褥子里。娜塔莎平静下来,但从她脸上可以看出,她完全懂得她朋友的痛苦是多么深重。

“索尼娅!”她忽然说,似乎猜到表姐苦恼的真正原因,“一定是薇拉在饭后对你说什么了?是不是?”

“是的,这些诗是尼古拉自己写的,我还抄了一些别的诗。她在我桌上发现了这些诗,她说要拿给妈妈看,还说我忘恩负义,说妈妈绝对不会让他娶我,他要娶朱莉。你没有看见他整天跟她在一起吗?……娜塔莎!为什么啊?……”

她又哭起来,哭得比先前更伤心了。娜塔莎把她扶起来,搂着她,含着泪水微笑着,开始安慰她。

“索尼娅,你别相信她,亲爱的,别信。你还记得咱们和尼古拉三人在起居室怎么说的吧,是晚饭后,记得吗?我们不是把将来的事全安排好了吗?我已经记不清是怎么安排的了,可是你总记得一切都是那么称心如意,一切都是可以办到的。比方申申叔叔有个兄弟,就是娶他的亲表妹,而咱们是远房的表亲。鲍里斯也说这是完全可以的。你知道,我什么都对他说了。他非常聪明,非常好,”娜塔莎说……“索尼娅,你别哭,亲爱的,我的心肝,索尼娅。”于是她笑着亲吻她,“薇拉最坏了,别去理她!一切都会很好的,她也不会告诉妈妈的。尼古拉会亲自对妈妈说,而且他对朱莉并没有什么情意。”

于是她吻她的头。索尼娅欠起身来,这只小猫又活跃起来,眼睛闪闪发光,它似乎准备马上就摇摇尾巴,蹬起四只柔软的爪子纵身一跳,又开始玩线球,这玩意儿对它最合适不过了。

“你是这样想吗?真的?是实话?”她一边说一边连忙整理衣衫和头发。

“真的!是实话!”娜塔莎回答说,一面替她的朋友整理辫子下面一绺露出来的硬刷刷的头发。

她们两人都笑起来。

“咱们去唱《小泉流水》吧。”

“走吧。”

“你知道,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大胖子皮埃尔真有意思!”娜塔莎忽然停下来说,“我好快活!”

说着,娜塔莎就在走廊里跑起来。

索尼娅抖掉身上的绒毛,把诗稿藏在怀里颈下贴近胸骨的地方,迈开轻松愉快的脚步,满脸通红,跟着娜塔莎顺着走廊向起居室跑去。在客人们的请求下,年轻人唱了四重唱《小泉流水》,这曲子人人都爱听。随后尼古拉唱了一支他刚学会的歌:

在愉快的夜晚,幽静的月光下,

想到世上还有一个人,

她是那样深情地怀念你!

想到这里,多么甜蜜。

她那纤纤玉手拨动金色的竖琴,

奏出热情的曲调,

呼唤你啊,呼唤你!

再过一两天,极乐世界就在眼前,

可是,唉,你的朋友活不到那个时候!

他还没有唱完最后一句,大厅里的年轻人就准备跳舞了,回廊上响起乐师们的脚步声和咳嗽声。

皮埃尔坐在客厅里,申申像对一个刚从国外回来的人那样,对皮埃尔谈起使他感到枯燥乏味的政治问题,还有一些客人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当音乐奏起来的时候,娜塔莎走进客厅,一直走到皮埃尔跟前,红着脸,笑着说:

“妈妈叫我请您去跳舞。”

“我怕我弄乱了舞步,”皮埃尔说,“要是您愿意做我的老师……”

于是他低低地垂下他的胖手,伸给纤细的小姑娘。

当舞伴们正在站好位置,乐师在调音的时候,皮埃尔和他的小舞伴坐下来。娜塔莎幸福极了:她已经和大人、和从国外回来的人跳舞了。她坐在大家都看得见的地方,像大人似的和他谈话。她手里拿一把扇子,这是一位小姐给她暂时拿着的。她摆出一副十足的交际家的姿态(天晓得她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她摇着扇子,隔着扇子露出笑容,和她的舞伴谈话。

“你们瞧,你们瞧,她像什么样子?像什么样子?”老伯爵夫人经过大厅时,指着娜塔莎说。

娜塔莎脸一红,笑起来。

“妈妈,您怎么啦?您何必这样?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当第三节苏格兰舞曲奏到一半的时候,客厅里传出移动椅子的声音,在这里玩牌的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以及大部分尊贵的客人和老年人,久坐之后伸了伸懒腰,把皮夹和钱袋都揣到衣兜里,走进大厅。走在前面的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和伯爵——两人都喜形于色。伯爵开玩笑地摆出彬彬有礼的样子,做出一个芭蕾舞姿势,把圆滚滚的手臂递给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他挺直腰板,容光焕发,露出特别潇洒、机敏的微笑,苏格兰舞刚一跳完,他就向乐师们拍手,对回廊上的第一提琴手喊道:

“谢苗!你会奏《丹尼拉·库波尔》吗?”

这是伯爵喜爱的一种舞蹈,他年轻时就跳过。(其实《丹尼拉·库波尔》是英格兰舞的一节。)

“看爸爸。”娜塔莎对着整个大厅喊道(完全忘了她正在跟大人跳舞),她那鬈发的头低到膝盖,银铃般的笑声响彻了大厅。

的确,大厅里所有的人都带着喜悦的微笑看那个快乐的老头,他身旁是身材比他高大的、威风凛凛的女人——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他弯起手臂,跟着拍子摇摆着,端平了肩膀,扭转脚步,轻轻地踏着拍子,他那圆圆的脸越来越眉飞色舞,让观众准备看将要发生的场面。刚一响起快乐的、吸引人的、像欢乐的《特烈帕克》[40]舞曲的《丹尼拉·库波尔》舞曲,大厅门口忽然挤满了仆人的笑脸,一边是男仆,一边是女仆,他们都来看玩得高兴的主人。

“瞧咱们家老爷!简直是一只鹰!”站在一扇门口的保姆大声说。

伯爵跳得好,并且知道自己跳得好,但是他的舞伴根本不会跳,也不想跳好。她那庞大的身躯站得笔直,垂下两只健壮的胳膊(她把手提包交给伯爵夫人了),只有她那严厉、然而却是美丽的脸在跳舞。表现在伯爵的整个滚圆的身体上的,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只表现在越来越快活的脸上和翘起的鼻子上。如果说,跳得越来越起劲的伯爵以他那出人意料的灵活旋转和柔和脚步的轻巧跳跃使观众叹服的话,那么,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在转身或顿足时随便一动肩或一弯手臂,就毫不费力地产生了同样的效果,特别是考虑到她身躯肥胖和态度一向严肃,就更令人赞叹了。跳得越来越热闹。别的舞伴连片刻也引不起人们的注意,而且也不想引人注意。大家都看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娜塔莎扯扯这个人的袖子,拉拉那个人的衣裳,叫大家都看爸爸,其实人们本来就目不转睛地瞧着那对舞伴呢。跳舞间歇时,伯爵深深地喘气,向乐师们挥手喊话,叫他们奏快点。伯爵绕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一阵风似的旋转,时而踮起脚尖,时而脚跟顿地,越来越快,越快,越快,越来越猛,越猛,越猛,终于把舞伴带到她的座位,他轻捷地向后抬起一只脚,满面笑容,低下冒汗的头,就这样跳完最后一个舞步,在掌声和笑声中,特别在娜塔莎的大笑声中,用右手挥了一个圆圈。一对舞伴停下来,深深地喘着气,用麻纱手绢擦汗。

“咱们当年就是这样跳舞的,亲爱的。”伯爵说。

“《丹尼拉·库波尔》就是这样跳!”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呼哧呼哧喘着气,卷起袖子,一面说。

十八

当罗斯托夫家大厅里,在乐师们因疲倦而胡乱演奏的音乐伴奏下正跳第六节英格兰舞、劳累的仆人和厨师正准备晚餐的时候,别祖霍夫伯爵第六次发作了中风病。医生宣布复元无望,已经给病人做了默祷和圣餐礼,而且做了终敷礼的准备。像通常在这样的时刻一样,宅子里是一片忙乱和不安的期待,宅子外大门前聚集了一群棺材商人,一见有马车向门前驶来就躲开,他们等着做一笔殡葬伯爵的好买卖。不断打发人前来探问伯爵病情的莫斯科军区总司令,这天晚上亲自来和叶卡捷琳娜时代的达官要人别祖霍夫伯爵作最后的诀别。

富丽堂皇的接待室坐满了人。当总司令单独和病人待了约摸半小时后走出来的时候,人们都恭敬地站起来,他微微点头答礼,加快脚步从那些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的医生、教士和亲友身边走过。这些天来变得消瘦、苍白的瓦西里公爵陪伴着总司令,低声向他重复地说着什么。

送走总司令,瓦西里公爵独自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把一只腿高高地跷在另一只腿上,胳膊肘支着膝盖,用手捂着眼睛。他这样坐了一会儿,站起来用吃惊的眼神环顾四周,迈开一向不习惯的匆匆的步子,穿过长廊,向后院公爵大小姐的住处走去。

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人们彼此正在絮语,声音时高时低,每当通到病人卧室的那扇门有人进出而发出轻微的响声时,大家就静下来,用充满疑问和期待的目光望着那扇门。

“人的寿数,”一位老教士对坐在他身旁天真地听他讲话的太太说,“是注定了的,不能超过。”

“我想,终敷礼会不会太晚了?”那位太太叫着老教士的尊号,问道,仿佛她毫无己见似的。

“这桩圣礼,太太,隆重得很。”老教士用手摸了摸秃顶上几绺往后梳的斑白头发,回答说。

“刚才是哪一位?是总司令吗?”坐在另一个角落的人问道,“样子多么年轻!……”

“六十开外的人了!怎么,听说伯爵已经认不得人了,是吗?要行终敷礼了吧?”

“我认识一个人,曾经受过七次终敷礼。”

二公爵小姐从病人卧室走出来,眼睛哭红了,她在罗兰医生旁边坐下。罗兰医生用臂肘支在桌上,姿态优雅地坐在叶卡捷琳娜女皇画像下面。

“好极了,”医生在回答关于天气问题时说,“天气好极了,公爵小姐,再说,莫斯科很像乡下。”

“真的吗?”公爵小姐叹息着说,“可以给他喝水吗?”

罗兰沉吟起来。

“他吃药了吗?”

“吃过了。”

医生看了看卜列格怀表[41]。

“拿一杯开水,放上一小撮(他用纤细的手指表示一小撮是多少)酒石……”

“从来没有犯了三次中风还能活过来的。”一个德国医生对副官说。

“他本来是个精力多么充沛的男子汉啊!”副官说,“这笔遗产将来留给谁呢?”他低声又说。

“愿意做继承人的有的是。”德国人微笑着回答说。

大家又向那扇门看去:门吱吜响了一声,二公爵小姐照罗兰的指示调好饮料,给病人送去。德国医生走到罗兰面前。

“也许还能撑到明天早晨吧?”德国人操着拙劣的法语问。

罗兰把嘴一撇,在鼻尖前严肃而否定地晃了晃手指。

“就在今天晚上,不会更晚。”他低声说,因为能确切了解并预言病人的情况而感到满足,彬彬有礼地微笑着走开了。

这时,瓦西里公爵推开了大公爵小姐的房门。

屋里半明半暗,圣像前只点着两盏小油灯。神香和鲜花散发着馨香。屋里摆满了小衣柜、小橱柜、小桌子等等小型的家具。屏风后可以看见垫着羽毛褥子的高床上铺着洁白的罩单。一只小狗叫起来。

“啊,是您吗,我的表兄?”

她站起来整了整头发,她的头发永远是、甚至现在也是油光可鉴的,就好像头发和脑壳是用同一种材料做成的,而头发又外加了一道油漆。

“怎么,出什么事了吗?”她问,“把我吓坏了。”

“没什么,还是那样;卡季什,我只是来跟你谈一件事,”公爵说,疲倦地坐在她刚才坐的圈椅上,“你把椅子都坐热了,”他说,“坐到这里来吧,咱们谈谈。”

“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大公爵小姐一面说,一面带着她那永远不变的、石像般的严肃表情在公爵对面坐下,准备听他说话。

“老想睡一会儿,我的表兄,就是睡不着。”

“怎么样,亲爱的?”瓦西里公爵说,他握起大公爵小姐的手,习惯地往下一按。

看来,“怎么样”这句话是指他们俩心照不宣的很多事情。

大公爵小姐挺着她那比起腿来显得太长的、又僵又直的腰板,睁着鼓出的灰眼睛,直勾勾、冷冰冰地望着公爵。她摇摇头,叹口气,看了看圣像。她的姿势可以解释为悲伤和虔诚的表示,也可以解释为疲倦和希望快点休息的表示,瓦西里公爵把它解释为疲倦的表示。

“至于我,”他说,“你以为我轻松吗?我累得像一匹驿马。可是我还得跟你谈谈,卡季什,而且非常认真地谈谈。”

瓦西里公爵沉默了,他的腮帮时而这边时而那边神经质地抽动起来,给他的脸增添了一种可厌的表情,而这种表情是他在客厅里出现的时候从来没有过的。他的眼神也跟平常不一样:时而玩世不恭地看人,时而惊慌不安地东张西望。

大公爵小姐用她那双干瘪的手把小狗抱在膝上,全神贯注地看着瓦西里公爵的眼睛。可是,看样子,她即使默不作声坐到天亮,也决不会提出问题来打破沉默。

“你要知道,亲爱的公爵小姐,我的表妹,卡捷琳娜·谢苗诺夫娜,”瓦西里公爵说,看样子,为了把要说的话说下去,他内心不是没有斗争的,“现在这种时刻,我们应当考虑到各种情况。要考虑到将来,考虑到你们……我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你们,这你是知道的。”

大公爵小姐还是那样毫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最后,还要考虑到我的家庭。”瓦西里公爵烦躁地推开小桌,眼睛不看她,继续说,“你知道,卡季什,你们马蒙托夫家三姊妹,还有我的妻子,咱们是伯爵唯一的直系继承人。我知道,我知道,谈这些问题,想这些问题,对你是多么难过。就是对我也并不轻松;可是,我的亲爱的,我已经是快六十的人了,对一切都得有个准备。我已经派人去找皮埃尔,伯爵直指着他的肖像,一定要他来见他,你知道吗?”

瓦西里公爵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大公爵小姐,但他弄不清她是在考虑他对她说的话呢,还是只是这样看着他……

“我正为一件事不停地祈祷上帝,我的表兄,”她答道,“祈求他宽恕他,让他纯洁的灵魂安静地离开这……”

“当然,这是当然的,”瓦西里公爵不耐烦地继续说,一面摸着秃顶,恶狠狠地把推开的小桌又拉过来,“可是,归根结底,归根结底,问题是,你自己也知道,去年冬天伯爵已经立下遗嘱,把他的全部财产并没有留给咱们直系继承人,都留给皮埃尔了。”

“让他去立他的遗嘱好了,”大公爵小姐平静地说,“但是他的遗产不能留给皮埃尔!皮埃尔是私生子。”

“我亲爱的,”瓦西里公爵突然说,他紧靠着桌子,兴奋起来,开始说得更快了,“可是如果伯爵给皇上写信,请求立皮埃尔为嫡子,那怎么办呢?你要知道,论起伯爵的功绩,他的请求会受到重视的……”

大公爵小姐笑了,凡是自以为对所谈的问题比对方知道得多的人都是这样笑的。

“我还要告诉你,”瓦西里公爵抓住她的手接着说,“信已经写好了,虽然还没有发出去,皇上也知道了这件事。不过问题是,这封信有没有销毁。假如没有销毁,那么一旦一切都完了,”瓦西里公爵叹了一口气,这样来暗示“一切都完了”是什么意思,“伯爵的文件就要开封,那时遗嘱和信就要呈给皇上,他的申请八成会得到批准的。皮埃尔将作为合法的儿子继承一切。”

“我们那一份呢?”大公爵小姐问,露出讥讽的微笑,仿佛一切都可能发生,惟独这件事不会发生似的。

“可是,卡季什,这是明摆着的事啊。到那时候,他就成为全部遗产的唯一合法继承人了,你们连自己的一份也得不到。你应当知道,亲爱的,遗嘱和信是不是已经写好,或者写好了又销毁了。假如这些东西被人遗忘,那你就应当知道它们放在哪儿,并且要找到它们,因为……”

“竟有这样的事!”大公爵小姐打断他的话,冷笑着,眼睛的表情并没有改变,“我是个妇道人家,在您看来,我们都是愚蠢的。但是,据我所知,私生子没有继承权……私生子。”她加了一句法语,以为一经这样翻译,就可以使公爵彻底明白他是没有继承根据的。

“说来说去,你怎么老不明白,卡季什!你这么聪明,怎么不明白:假如伯爵给皇上写了信,那就是说,皮埃尔已经不再是皮埃尔,而是别祖霍夫伯爵了,那时他就要根据遗嘱接受一切遗产。假如遗嘱和信没有销毁,那么,你除了落个贤慧的美名和由此而产生的一切而自慰外,什么也得不到。这是实话。”

“我知道已经立下遗嘱了,但是我也知道,它是无效的,您似乎认为我是个大傻瓜,我的表兄。”大公爵小姐说,她说这话的神情,就像那些认为说了挖苦人的俏皮话的女人的神情一样。

“我的亲爱的公爵小姐卡捷琳娜·谢苗诺夫娜!”瓦西里公爵不耐烦地说,“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而是跟一个至亲,一个聪明、善良、真诚的至亲谈谈你本身的利益。我第十次对你说,假如给皇上的信和对皮埃尔有利的遗嘱是在伯爵的文件中,那么,亲爱的小姐,你和你的妹妹就不是继承人了。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么,你总相信内行人的话吧:我刚才和德米特里·奥努夫里伊奇(这人是家庭法律顾问)谈过,他也是这样说。”

看来,大公爵小姐的思想突然发生了什么变化,她那两片薄嘴唇发白了(眼珠还是那样),她开始说话时,声音像打雷一样,这显然出乎她自己的意料。

“这样倒好,”她说,“我从来什么都不要,现在也不想要。”

她从膝盖上把小狗推下去,整了整衣裳的皱褶。

“这就是感德报恩,这就是对那些为他牺牲一切的人们的报答,”她说,“好极了!太好了!我什么都不需要,公爵。”

“是的,但不只你一个人,你还有妹妹。”瓦西里公爵回答说。

但是大公爵小姐没有听他的话。

“是的,这我早就知道,不过忘记了罢了,在这个家里,除了卑鄙、欺骗、嫉妒、阴谋,除了最卑劣的忘恩负义,我还能期待什么呢……”

“你到底知不知道遗嘱放在哪儿?”瓦西里公爵问,他的两腮抽搐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是的,我愚蠢,我还相信人,我热爱他们,牺牲自己。可是只有那些下流、龌龊的小人处处得手。我知道这是谁的阴谋。”

大公爵小姐想站起来,但是公爵拉住她的手,按住她。大公爵小姐那副神情像突然对全人类都感到失望似的,她恶狠狠地盯着谈话对方。

“还来得及,我的朋友。你记住,卡季什,这一切都出于偶然,是在愤怒和患病的时候做出的,过后就忘了。我们的责任,亲爱的,就是改正他这个错误,不让他做出这种不公平的事,减轻他弥留之际的痛苦,不让他在临终时还觉得自己做出了使得那些人不幸的事……”

“对那些为他牺牲一切的人,”大公爵小姐一面附和说,一面又猛然要站起来,但是公爵阻住了她,“他从来就不会赏识他们。不,我的表兄,”她叹了一口气,补充说,“我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不能期待报酬,在这个世界上既没有信义,也没有公道。在这个世界上就得狡诈、狠毒。”

“好啦,好啦,镇静点,我知道你心肠好。”

“不,我的心肠狠。”

“我知道你的心,”公爵重复说,“我看重你的友谊,希望你对我也有同样的看法。镇静一下吧,咱们说正经的,趁现在还有时间——也许还有一昼夜,也许只有一小时,你把你知道的有关遗嘱的情形统统告诉我,主要的是,遗嘱放在什么地方,这你应当知道。我们马上就把它拿给伯爵看看。他准是早忘了,他一定想销毁它。你明白,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神圣地执行他的意志,我就是为这个才来的。我住在这里不过是为了帮助他和帮助你们。”

“现在我全明白了。我知道这是谁搞的鬼。我知道。”大公爵小姐说。

“问题不在这儿,亲爱的。”

“就是您的被保护人,您的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这种卑鄙、无耻的女人,给我当使唤丫头我都不要。”

“咱们别浪费时间吧。”

“哎呀,您听我说!去年冬天,她跑到这里来,在伯爵面前编派了我们所有的人,特别是编派了索菲种种坏话,种种不堪入耳的话,简直叫我无法重述一遍,弄得伯爵病了一场,有两个星期不愿见我们。我知道就是那个时候他写了这些卑鄙龌龊的文件,可是我以为这些文件不过是一纸空文。”

“问题就在这里。你为什么早先不告诉我呢?”

“在嵌花的公事包里放着,公事包压在他的枕头底下。现在我知道了,”大公爵小姐不回答他的问题,说道,“是的,如果说我有罪过,有天大的罪过,那就是我恨这个卑劣的女人,”大公爵小姐几乎在大喊大叫,样子完全变了,“她为什么要钻到这里来?我一定把要说的话对她全说出来,全说出来。总有那么一天!”

十九

这些谈话在客厅和在大公爵小姐卧室进行的时候,载着皮埃尔(他是被叫回去的)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她认为有陪他同去的必要)的马车驶进了别祖霍夫伯爵的院子。当车轮软绵绵地驶过铺在窗下的干草上的时候,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转身对皮埃尔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可是发现他靠着车厢角落睡着了,于是把他叫醒。皮埃尔醒来,跟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下了马车,这才想了想他将要跟垂死的父亲见面的问题。他发现他们的马车不是停在前门,而是停在后门。他下车时,有两个小市民装束的人赶快从后门口跑到墙边阴影里。皮埃尔停了一下,发现住宅两旁阴影里还有几个同样装束的人。不论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还是仆人,或是车夫,都不会不看见这些人的,但他们并不去注意他们。由此可见,事情应该是这样的,皮埃尔暗自断定,就跟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走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面沿着昏暗的狭窄石阶快步上楼,一面招呼落后的皮埃尔跟上来。皮埃尔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见伯爵不可,更不明白他为什么必须从后门走,但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自信和匆忙的神态看来,他心中断定这是非如此不可的。在楼梯半中腰,几个提着水桶的人,皮靴踩得咚咚的响,迎面跑下来,差点儿把他们绊倒。这几个人贴着墙根让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过去,当这几个人看见他们时,没露出丝毫惊奇的神色。

“这儿通公爵小姐们的住处吗?”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其中一个人问道。

“是的,”一个仆人大胆高声回答,好像现在一切都是许可的似的,“靠左边的门,太太。”

“也许伯爵没有叫我,”皮埃尔走到楼梯转弯的平台时,说,“我还是回自己的房间去吧。”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停下来,等着和皮埃尔并肩走。

“啊,我的朋友!”她摆出那天早晨对儿子说话的姿势,拽拽他的手,说,“您可以相信,我的痛苦并不亚于您,但是,您要做个男子汉大丈夫。”

“我非去不行吗?”皮埃尔和蔼可亲地从眼镜里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问道。

“啊,我的朋友,忘掉人家对您不公平的待遇吧,想想看,他是您的父亲……也许就要去世。”她叹了一口气,“一见面我就像爱儿子一样爱上了您。皮埃尔,相信我,我不会忘掉您的利益的。”

皮埃尔一点也不懂,只是越发感觉到,一切都应当如此,于是顺从地跟着已经在开门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这扇门正对着后门的过厅。公爵小姐们的一个老仆人坐在角落里织补袜子。皮埃尔从未到过住宅的这一部分,甚至没有想到还有这些内室。一个手捧托盘托着水瓶的侍女从后面赶过他们,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连声称呼她好姑娘、亲爱的,向她问候公爵小姐们的健康。她带领皮埃尔顺着石廊继续往前走。走廊里左边第一道门就是公爵小姐们的住室。托着水瓶的侍女匆匆忙忙没有把门关上(这时整个住宅上下一片忙乱),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走过时,不由得往屋里扫了一眼,看见瓦西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彼此坐得很近,正在谈话。瓦西里公爵看见有人走过,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往椅背上一靠;大公爵小姐一跃而起,发疯似的,使足了劲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这个举动和大公爵小姐平时的娴静大不相同,瓦西里公爵脸上的恐惧表情和他那一向傲慢的神气也不相称,这使皮埃尔停住脚步,从眼镜里疑问地看了看给他领路的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没有露出惊奇的神色,只是淡淡地一笑,叹了一口气,仿佛表示,这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

“拿出大丈夫的勇气来,我的朋友,我一定维护您的利益。”她在回答他的眼神时说,于是更加快脚步顺着走廊走去。

皮埃尔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更不明白维护您的利益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应该如此的。他们穿过走廊来到与伯爵的客厅相连的半明半暗的大厅。这是皮埃尔从正门的门廊里看见过那些寒气袭人的豪华房间之一。但是,这房间的正中间也放着一只空澡盆,地毯上都洒上了水。一个仆人和一个提着香炉的辅祭蹑手蹑脚迎面走来,不曾注意他们。他们走进皮埃尔熟悉的客厅,里面有两扇对着冬季花园的意大利式窗户,有一座叶卡捷琳娜女皇的半身大雕像和一幅全身画像。客厅里仍然是那些人,差不多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交头接耳低声谈话。人们顿时静下来,都转脸看走进来的哭丧着苍白的脸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低着头恭顺地跟在她后面的肥胖高大的皮埃尔。

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已经知道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了。她叫皮埃尔寸步都别离开她,带着彼得堡女人那种精明强干的劲头,走进房间,那神气比早晨更加勇敢了。她觉得,她带来垂危的伯爵想要见到的人,所以她被伯爵接见是十分有把握的。她匆匆地扫视了一下屋里的人,看见伯爵的神父,她好像并没有怎么弯腰,却突然变矮了半截,踏着小碎步跑到神父跟前,恭恭敬敬接受了一个神父的、然后另一个神父的祝福。

“谢天谢地,您来得正好,”她对一个神父说,“不然多么叫我们做亲属的担心啊。这个年轻人是伯爵的儿子,”她把声音压得更低,补充说,“可怕的时刻!”

她说完这几句话,就走到医生跟前。

“亲爱的医生,”她对他说,“这个年轻人是伯爵的儿子……还有希望吗?”

医生默不作声,迅速地朝上翻了翻眼,耸耸肩。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也同样迅速地耸耸肩,翻了翻几乎是闭着的两眼,叹了口气,就离开医生回到皮埃尔跟前去了。她和皮埃尔说话时,态度特别恭敬,声音特别柔和而且忧郁。

“全凭上帝的慈悲!”她对他说,指了指小沙发,叫他坐在那里等她,她蹑手蹑脚一直往那扇大家望着的门走去,门轻轻响了一声,她就隐在门后不见了。

皮埃尔拿定主意完全听从指挥,于是就向她指给他的沙发走去。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刚进去,皮埃尔就发现屋里所有的目光都好奇而同情地集中在他身上。他看到,人们用目光指点他窃窃私语,那些目光似乎流露着惊恐、甚至低声下气的神情。人们都对他表示以前从未有过的尊敬:一位他不认识的太太,本来在和神父们谈话,这时站起来,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副官把他掉下的一只手套拾起来递给他。当他从医生们身旁走过时,他们都停止说话,闪到一旁给他让路。皮埃尔原想坐别的座位,免得太靠近那位太太,原想自己拾起手套,绕过那些完全没有挡路的医生们;但是他忽然觉得这样做恐怕不合适,他觉得他今天晚上是一个必须完成一种可怕的众所期望的仪式的人,所以他应当接受所有的人为他效劳。他从副官手里默默地接过手套,在那位太太的座位上坐下,把两只大手放在摆得对称的膝盖上,姿势像埃及雕像一样天真。他已经暗自打好主意,认为非如此不可,他今天晚上要想不致丢丑和做出蠢事,就不应当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必须完全服从指挥他的人的意志。

不过两分钟,瓦西里公爵穿着佩有三枚金星勋章的俄罗斯长衫,高高地昂着头,大模大样地走进来。他从早晨起似乎瘦了一些,当他向屋里瞥了一眼,看见皮埃尔的时候,他的眼睛比平时睁得更大了。他走到皮埃尔面前,握住他的手(他以前从未这样做过),并且往下按了按,仿佛想试试这只手长得结实不结实。

“鼓起勇气,鼓起勇气,我的朋友。他吩咐把您叫来。这很好……”他想走开了。

但是皮埃尔认为有必要问一问:

“身体怎么样……”他迟疑起来,不知称呼垂死的人为伯爵是否合适。他不好意思叫他父亲。

“半小时前发作一次。又发作一次。鼓起勇气,我的朋友……”

皮埃尔的头脑完全昏乱了,他把“发作”想象成受到什么东西的打击[42]。他茫然地看了看瓦西里公爵,后来才想起是指发病。瓦西里公爵边走边对罗兰说了几句话,就踮起脚尖向那扇门走去。他不会踮起脚尖走路,整个身子都笨拙地跳起来。他后面跟着大公爵小姐,再后面是神父们和教堂下级职员,仆人们也朝门口走去。从门里传出移动东西的声音,最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跑出来,她的脸仍然那么苍白,但是带着坚决执行职务的神情,她碰了碰皮埃尔的胳膊,说:

“上帝的仁慈是无限的。终敷礼马上就要开始了。咱们去吧。”

皮埃尔踏着软绵绵的地毯,朝门走去,他发现副官、那位不认识的太太、还有一个仆人都跟着他来了,好像现在已经不用得到许可就可以进入这个房间了。

二十

皮埃尔非常熟悉这个大房间,房间里间隔着圆柱和拱门,四壁满挂了波斯壁毯。圆柱后面,一边放着一张挂着绸帐子的红木高床,另一边是一个巨大的神龛,像做晚祷时的教堂似的,照得红光满屋。金碧辉煌的神龛下,摆着一张长沙发,上面放着雪白的、没有揉皱的、显然新换过的枕头,在这上面躺着皮埃尔熟悉的他父亲别祖霍夫伯爵的魁伟的身躯,齐腰盖着一床浅绿色的被子,他那宽阔的前额上仍然是像狮子鬃毛似的斑白长发,在他那英俊的橘红色的脸上,仍然是那些特有的气派高贵的深纹。他不偏不倚地躺在圣像下面,两只又肥又大的手伸在被子上。右手掌心朝下,拇指和食指之间放着一支蜡烛,一个老仆人从长沙发后面弯腰扶着那支蜡烛。沙发前面站着几位神父,穿着肥大的、金光闪闪的祭服,长长的头发披散在祭服外面,手里拿着点燃的蜡烛,缓慢而庄严地念着祷文。神父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年幼的公爵小姐,她们都用手绢捂着眼睛,她们前面是大公爵小姐卡季什,她露出凶狠而坚决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看着圣像,仿佛对大家说,如果她向周围一看,她就会发狂。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面带温和的悲哀和原谅一切的神情与那位不相识的太太站在门旁。在门的另一边,靠近长沙发,瓦西里公爵站在雕花的丝绒椅后面,他把椅背转过来挨近自己,拿着蜡烛的左手支在椅背上,每当他把手指触到前额,眼睛就往上一翻,用右手画个十字。他脸上表现出无限的虔诚和对上帝旨意的绝对服从。“如果你们不了解这种感情,那你们就要更加倒霉了。”他那神情似乎说。

副官、医生和男仆们站在瓦西里公爵后面,像在教堂里一样,男女分列两边。大家都默默地画十字,只听见一片祈祷声、持重的、低沉的唱诗声,以及在间歇时移动脚步的声音和叹息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煞有介事地露出自以为是的神情,穿过整个房间走到皮埃尔跟前,递给他一支蜡烛。他点燃蜡烛,因为只顾观察周围的人,竟用拿蜡烛的那只手画起十字来。

年纪最小的索菲,也就是那个面颊绯红、爱笑、有一颗黑痣的公爵小姐,看着皮埃尔。她不由得笑了,把脸藏到手绢里,好久不敢把脸露出来。可是,她一看皮埃尔,又笑起来。看来,她觉得自己一看他就不能不笑,可是又忍不住要看他。为了躲开这个诱惑,她悄悄地溜到圆柱后面。当祈祷做到一半的时候,神父们的声音忽然停住了,有几位神父低声交谈了几句,把着伯爵的手的老仆人直起腰来,向太太们转过脸去。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走上前去,向病人俯下身来,从背后向罗兰招手。这位法国医生手里没有拿点燃的蜡烛,带着一个外国人的恭敬神态倚着圆柱站在那里,他那神态表示,虽然信仰不同,他是理解正在举行的仪式的全部重要性的,他甚至赞许这种仪式。他迈起年富力壮的人的无声脚步走到病人跟前,用他那纤细、白净的手指从浅绿色的被子上拿起伯爵那只没有拿蜡烛的手,侧过身去,开始诊脉,并且沉思起来。人们给病人喝了点什么,在他周围忙了一阵,然后各自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祈祷又开始了。在停顿的时候,皮埃尔发现,瓦西里公爵从椅背后走开,也带着那副自以为是、谁不了解他谁就会更加倒霉的神气,没有到病人跟前去,而是从他面前经过,朝大公爵小姐走去,然后和她一起走到卧室深处挂绸帐子的高床那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从床那边的一道后门走出去,但在祈祷结束之前,他们俩一前一后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皮埃尔对这个情况也像对其他一切情况一样,并不怎么注意,因为他已经坚定不移地确信今晚他所见到的一切都是必然要发生的。

唱诗声停止了,只听见一位神父恭恭敬敬地祝贺病人领了圣礼。病人还是那么毫无知觉、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周围的人行动起来,响起脚步声和低语声,其中要算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声音最响了。

皮埃尔听见她说:

“一定要移到床上去,在这里无论如何是不行的……”

于是医生们、公爵小姐们和仆人们把病人围起来,这样皮埃尔就看不见橘红色的脸和花白的髭毛了,虽然在祈祷的时候他也看其他的人,但他的视线连一刻也不曾离开伯爵的脸。从长沙发周围的人们小心的动作,皮埃尔猜到,临终的人已经被抬起,并且正在搬移。

“把着我的手,不然会掉下去的,”他听见一个仆人惊慌的声音,“从下面……再来一个人。”几个声音同时说,于是人们粗重的喘气声和脚步的移动声来得更急促了,好像他们抬的重物是他们力所不及的。

包括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内的抬伯爵的人们从皮埃尔身边走过时,在他们的脊背和脑后之间,从他眼前闪过病人又高又肥胖的赤裸的胸脯、因被人架着腋下而微微耸起的肥胖肩膀和那银发曲鬈的狮子般的头。他的头,前额和颧骨特别宽大,一张嘴秀美而肉感,眼神严峻而冰冷,这一切并不因将要死亡而变样,跟三个月前伯爵准许皮埃尔去彼得堡时,完全一样。但是现在这个头却由于抬伯爵的人步履不谐调而无能为力地摇晃着,那冰冷而淡漠的目光不知要落在什么上面。

抬病人的人们在高床旁忙了几分钟,就散开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拉了拉皮埃尔的手,对他说:“过来。”皮埃尔跟着她走到床前,病人被摆在床上,姿势悠闲自得,这显然是由于刚刚做完圣礼的缘故。他高高地枕着枕头,手心朝下,两手对称地放在绿色绸被上。皮埃尔走到跟前时,伯爵两眼直直地对他望过去,但使人无法了解他那目光表示的意思是什么,也许什么都没表示,只不过是因为既然有一对眼睛,就得朝什么地方看罢了,也许是表示着太多的意思。皮埃尔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用询问的目光望了望引导他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连忙给他递了个眼色,指了指病人的手,用嘴唇向那只手送了个飞吻。皮埃尔怕碰到绸被,极力伸长脖子,把嘴唇贴到那宽大肥厚的手上,照她示意的做了。不论是伯爵的手还是脸上的筋肉,都一动不动。皮埃尔又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问她现在应该做什么。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用眼睛指了指床旁的圈椅。皮埃尔顺从地坐到圈椅里,继续用眼睛询问他做得对不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赞许地点点头。皮埃尔又摆出埃及雕像那种端庄、天真的姿态,看来,他为自己笨拙肥胖的身躯占的空间太大而深感遗憾,才煞费心思尽量把自己缩得小一点。他望着伯爵。伯爵仍然望着皮埃尔站着时他的脸所在的地方。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意识到这次父子诀别的时刻是多么令人感动。这个时刻持续了两分钟,皮埃尔觉得好像过了一小时似的。伯爵脸上宽大的筋肉和皱纹忽然颤动起来,越来越厉害,漂亮的嘴歪斜了(皮埃尔这才明白他父亲已经多么临近死亡),从歪斜的嘴里发出听不清的嘶哑的声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竭力看病人的眼睛,想猜出他需要什么,她时而指指皮埃尔,时而指指饮料,时而用询问的口吻低声呼唤瓦西里公爵的名字,时而指指绸被。病人的眼睛和脸上露出不耐烦的样子。他竭力向始终站在床头的仆人瞥了一眼。

“他老人家想翻身。”仆人低声说,就走过来翻转伯爵沉重的身躯,让他脸对着墙。

皮埃尔站起来帮助仆人。

当人们给伯爵翻身的时候,他的一只胳膊软弱无力地垂到身后,他想拿过去,但是白费气力。不知伯爵可曾注意到,皮埃尔是带着多么恐惧的神色看着这只没有知觉的手,也许,这时另有什么思想在临死的头脑里闪过,但他看了看那只不听使唤的手,看了看皮埃尔脸上恐怖的表情,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于是在他脸上出现了和他那仪容不相称的一丝苦笑,好像在嘲弄自己的无能为力。皮埃尔一见这微笑,心中突然一阵战栗,鼻子发酸,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病人被翻转过来,面对墙侧卧着。他叹了口气。

“他昏迷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看见前来换班的公爵小姐,说,“咱们走吧。”

皮埃尔出去了。

二十一

客厅里没有别人,只有瓦西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两人坐在叶卡捷琳娜肖像下面,正在兴奋地谈论什么。他们一见皮埃尔和引他的人进来,就不言语了。皮埃尔看见大公爵小姐藏起一件什么东西,并且低声说:

“我见不得这个女人。”

“卡季什已经叫人在小客厅里摆上茶了。”瓦西里公爵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走,可怜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您最好去提提神,不然您是支持不住的。”

他对皮埃尔没有说什么,只是充满感情地捏捏他的胳膊。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到小客厅去了。

“熬了一夜之后,再没有比喝一杯这样好的俄国茶更能恢复精神的了。”罗兰站在圆形小客厅的桌前,桌上摆着茶具和冷晚餐,他端着不带把的中国细瓷茶杯慢吞吞地喝着茶,一面抑制着兴奋的心情说。那一夜在别祖霍夫伯爵家的人们,为了提提神,都聚到桌子周围。这个有几面镜子和几张小桌的圆形小客厅,皮埃尔是记得很清楚的。伯爵家举行舞会的时候,不会跳舞的皮埃尔喜欢坐在这间有镜子的小客厅里,观看身穿舞衣、袒露的肩上戴着钻石和珍珠的太太小姐们走过这间客厅时在几面重复地反映出她们的倩影的明晃晃的镜子前面照照自己。而现在这间客厅只点着两只光线微弱的蜡烛,在这午夜时分,一张桌上茶具和菜碟狼藉,毫无节日气氛的形形色色的人们坐在这里低声耳语,一言一行都表示他们谁也没有忘记在卧室里这时正在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事。皮埃尔没有去吃,虽然他很想吃。他用询问的目光望了一下引导他的人,看见她踮着脚尖又走进只剩下瓦西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的大客厅去。皮埃尔认为这也是必要的,他略一迟疑,就跟着她去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站在大公爵小姐身旁,俩人同时激动地低语着。

“公爵夫人,请您告诉我,什么是必要的,什么是不必要的。”大公爵小姐说,看来,她的情绪仍然跟她用力关门时同样激动。

“但是,亲爱的公爵小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挡住通到卧室去的路,不让大公爵小姐过去,和蔼而恳切地说,“在可怜的叔父需要休息的时刻,这样不是使他太难过吗?在他的灵魂已经准备好的时刻,谈论俗世的事情……”

瓦西里公爵在圈椅里坐着,一只腿高高地跷在另一只腿上,摆出随随便便的样子。他的两腮下陷,下部显得肥厚,不住剧烈地跳动着,但是他装出对两个女人的谈话并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算了吧,我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让卡季什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伯爵多么疼爱她,您是知道的。”

“这个文件里写的什么,我连知都不知道,”大公爵小姐指着她手里的镶花公事包,转脸对瓦西里公爵说,“我光知道他的真正的遗嘱放在他的写字台里,而这份文件是被他遗忘了的……”

她想绕过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跳过去,又挡住她的去路。

“我知道,亲爱的、仁慈的公爵小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用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公事包,看样子她不会轻易放开的,“亲爱的公爵小姐,我求求您,我恳求您,可怜可怜他吧。我恳求您……”

大公爵小姐没有说话。只听见用力争夺公事包的声音。可以看出,要是她说出话来,她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也不会说出什么中听的话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抓得紧紧的,但是她的声调仍然保持着那股甜蜜而柔和的韵味。

“皮埃尔,过来,我的亲爱的。我看,他在商谈家务事中也不是外人:公爵,您说对不对?”

“您干吗不说话,我的表兄?”大公爵小姐忽然大叫一声,声音大得连小客厅里都听得见,把大家吓了一跳,“您干吗一声不响,您不是看见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竟跑到垂死的人家里干涉家务,大吵大闹吗?阴险的女人!”她恶狠狠地低声说,用尽全力拽公事包,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为了不放开那个公事包,往前跟了几步,换一只手抓住。

“哎呀!”瓦西里公爵带着责备和惊奇的神情说。他站了起来。“这简直是笑话。算了,放开吧。您听见了吗?”

大公爵小姐松开了手。

“您也放开!”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没有听他的话。

“放开,您听我说。一切由我负责。我去问他。我……这样您总该满意了吧。”

“但是,我的公爵,”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在做了这样隆重的圣礼之后,让他安静一会儿吧。皮埃尔,您来谈谈您的意见。”她转脸对年轻人说;皮埃尔走到他们紧跟前,惊讶地端详着大公爵小姐那副凶恶的、失去一切礼仪的脸和瓦西里公爵跳动的两腮。

“您要记住,您对一切后果要负责的,”瓦西里公爵厉声说,“您不知道您干的什么事。”

“可恶的女人!”大公爵小姐喊道,突然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扑过去,抢那个公事包。

瓦西里公爵低下头,把两手一摊。

这时,那扇房门,皮埃尔久久地望着、每次都是轻轻打开的那扇可怕的门,突然砰的一声敞开了,而且碰到墙上,二公爵小姐从里面跑出来,把两手一拍。

“你们在干什么!”她不顾一切地说,“他就要死了,可是你们把我一个人撇在那儿。”

大公爵小姐丢下公事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立即弯下腰,捡起那件被大家争夺的东西,就往卧室里跑。大公爵小姐和瓦西里公爵清醒过来,也跟着她进去了。几分钟后,大公爵小姐第一个从卧室出来,她面色苍白,咬着下嘴唇。她一见皮埃尔,脸上就露出不可遏止的愤恨。

“好哇,您现在高兴了,”她说,“您正希望有这一天呢。”

于是她大哭起来。用手绢捂着脸,从房里跑出去。

在大公爵小姐之后,瓦西里公爵走出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到皮埃尔坐的沙发前,一只手捂着眼睛,倒在沙发上。皮埃尔看见他的脸发白,下巴颏抖动着,像发疟疾似的。

“唉,我的朋友!”他抓住皮埃尔的臂肘说,声音里含有一种真诚和软弱的调子,这是皮埃尔以前从未察觉到的,“我们到底犯了多少罪,我们到底骗了多少人,这都是为了什么?我已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我的朋友……你看,我……人一死,全完了,全完了。死是可怕的。”他哭起来。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最后一个出来。她迈着轻盈的步子,缓缓地走到皮埃尔跟前。

“皮埃尔!……”她说。

皮埃尔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她。她吻了吻年轻人的脑门,泪水沾湿了他的脸。她沉默了一下。

“他故去了……”

皮埃尔透过眼镜端详她。

“咱们走吧,我陪您去。努力哭出来吧;没有什么比眼泪更能使人轻快的了。”

她把他领到幽暗的小客厅里,皮埃尔很高兴那里没有人看见他的脸。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从他身边走开了,她回来时,他已经枕着胳膊沉沉入睡了。

次日早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对皮埃尔说:

“是的,我的朋友,这不仅对于您,对于我们所有的人都是莫大的损失。但是上帝帮助您,您年轻,我希望您现在是一笔巨大财产的所有者。遗嘱还没有拆封。我十分了解您,相信这不会冲昏您的头脑。但是这要您负起责任,要拿出大丈夫的勇气来。”

皮埃尔默不作声。

“亲爱的,我以后也许会告诉您的,如果不是我在那儿,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您知道,叔父前两天答应过我照顾鲍里斯,但是他已经来不及了。我的朋友,我希望您来完成父亲的心愿。”

皮埃尔一点也没有听懂,他一声不响,只是腼腆地红着脸端详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皮埃尔谈过话,就坐车回罗斯托夫家安歇去了。次日早晨醒来,她对罗斯托夫家里的人和所有认识的人详详细细讲述了别祖霍夫伯爵去世的经过。她说,伯爵正像她想象中应当的那样死去了,他的寿终正寝不仅令人感动,而且使人受到教益。父子的诀别是如此动人,她一想起就止不住流泪,她不能肯定在这可怕的时刻爷儿俩谁表现得更好:是在弥留之际对一切事情和所有的人都回忆一番、并且对儿子说了些令人感动的话的父亲呢,还是痛不欲生、然而为了使垂死的父亲不致难过而隐藏起自己的悲伤的、令人目不忍睹的皮埃尔。“这是令人难过的,但这是富有教益的:当你看见伯爵和他的可敬的儿子的时候,灵魂就升华了。”她说。关于她不以为然的大公爵小姐和瓦西里公爵,她也谈了,但是谈得极为秘密,而且声音很低。

二十二

在童山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庄园里,天天都在盼望小安德烈公爵夫妇的到来,但期待并没有破坏老公爵家里井井有条的生活秩序。在社交界绰号普鲁士王的大将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在保罗皇帝时代就被放逐到乡下,他和女儿玛丽亚公爵小姐以及小姐的女伴布里安小姐,在童山闭门家居。改朝换代后,虽然已经准许他出入京城,但他仍然住在乡间,足不出户。他说,如果有人需要他,那就请他从莫斯科赶一百五十俄里[43]的路程到童山来好了,而他什么都不要,对任何人也无所求。他说,人有两个万恶之源:游手好闲和迷信,人的美德也有两个:活动和智慧。他亲自教育女儿,为了在她身上培养这两种美德,他教她代数和几何,把她的生活安排得没有一点空闲。他本人也是一天忙到晚,不是写回忆录就是算高级数学题,再不然就在车床上旋鼻烟壶,或者在花园里干活儿和监督在他庄园里从未间断过的建筑工程。因为活动的主要条件是秩序,所以在他的生活方式中秩序达到了高度的精确。他出来吃饭的时间始终不变,总是在同一时刻,分秒不差。公爵对待他周围的人,从女儿到仆人,态度严厉而且一贯要求严格,因此,他为人虽不冷酷,但却引起连最冷酷的人也难以得到的那种对他的敬畏。他虽然已经退休,在国家事务中已经没有什么权势,但公爵的庄园所在的那一省的省长认为拜见他是应尽的本分,而且也像建筑师、花匠或者玛丽亚公爵小姐一样,在宽敞的接待室等候公爵在规定的时间出来接见。每个在这间接待室等候的人,一见书房那扇高大的门打开,出现一个身材不高的老头,戴着敷粉的假发,有一双干枯的小手和两道灰白的下垂的眉毛,当他蹙额时,眉毛就遮住那对聪明的、放射着青春光芒的眼睛,这时在等候的人身上一种尊敬甚至畏惧之感就油然而生。

年轻的公爵夫妇到来的那天早晨,像平时一样,玛丽亚公爵小姐在该上课的时候到接待室去请早安,她提心吊胆地画着十字,默念祷词。她每天来这里,每天都祷告当天的会见能顺利地过去。

在接待室坐着的假发敷粉的老仆人动作徐缓地站起来,低声禀道:“请。”

门里传来车床均匀的响声。公爵小姐胆怯地拉门,门轻轻地、平稳地敞开了。她在门口停住脚步。公爵在车床旁做工,回头看了看,仍然不停地做他的事。

大书房里摆满了东西,显然都是常用的。堆放着书和图纸的大桌子,高大的玻璃书橱——书橱门上插着钥匙,放着一本打开的练习簿的站着写字的高桌子,摆着工具和周围撒满了刨花的旋床——这一切都说明这里进行着经常的、各式各样的、有条不紊的活动。从他那双穿着鞑靼式的、绣着银丝的靴子的不大的脚看来,从青筋暴出、干瘦的两手的坚硬皮肉看来,公爵仍然具有矍铄老人顽强而又相当耐久的气力。他又旋了几圈,然后从车床踏板上把脚移开,把凿头擦净,扔进钉在车床上的皮口袋里,一面向桌子走去,一面叫女儿过来。他从来不为自己的孩子祝福,只是把他那当天还未刮过的、满是胡茬的腮帮伸给女儿,严厉地、同时又关切而温存地看看她,说:

“你好吗?……好,坐下吧!”

他拿起亲手写的几何学的练习本,用脚把圈椅移过来。

“这是明天的!”他很快找到那一页,在一节的头尾用硬指甲画了个记号。

公爵小姐低头看桌上的练习本。

“等一等,有你的信。”老头从桌子上方的信插里掏出一封女人笔迹的信扔到桌上。

公爵小姐一见信,脸上即刻泛起红晕。她连忙拿起信,低头去看。

“是爱洛绮丝的信吧?”公爵问道,他冷冷一笑,露出还很坚固、有点发黄的牙齿。

“是的,是朱莉来的。”公爵小姐怯生生地看着,怯生生地微笑着,说。

“再放过两封信,第三封我就要检查了,”公爵厉声说,“我怕你们在信里胡说八道。第三封我一定要检查。”

“这封信您也可以看,爸爸。”公爵小姐回答说,脸越发红了,把信递给他。

“第三封,我说过了,第三封。”公爵推开信,斩钉截铁地喊道。他用臂肘支着桌子,把绘有几何图形的本子移到面前。

“喂,小姐,”老头开始讲课,他凑近女儿,朝练习本俯下身,一只手放在公爵小姐坐椅的靠背上,公爵小姐感到自己被那种她早已熟悉的父亲的烟草味和老年人的刺鼻的气息包围着,“喂,小姐,这些三角形是相等的:请看,ɑbc角……”

公爵小姐吃惊地注视着父亲那双离她很近的、目光炯炯的眼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得出,她什么都没听懂,可是又怕这种畏惧心理妨碍她听懂父亲进一步的讲解,尽管这些讲解是极其明了的。不知是老师的错还是学生的错,但是每天总是同样情况的重演:公爵小姐的眼睛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感到严父干瘪的脸挨近身边,感到他的呼吸,闻到他的气味,并且一心想着怎样尽快离开书房,回到自己房里自由自在地解习题。老头火气特别大:轰隆隆把自己坐的圈椅推开,又拉回来,他竭力克制自己不冒火,但几乎每次都发脾气,骂人,有时把练习本扔得老远。

公爵小姐回答错了。

“怎么这么糊涂!”公爵吼起来,把练习本推开,猛然转过身去,但即刻站起来,来回走了一趟,用手抚摸了一下公爵小姐的头发,又坐下来。

他移近一些,继续讲解。

“不行,公爵小姐,不行,”当公爵小姐拿起并且合上作业本,准备走开的时候,他说,“数学是头等重要的大事,我的小姐。我不愿眼看你像我们那些愚蠢的小姐。俗语说,习惯产生爱好。”他拍拍女儿的腮帮,“糊涂想法就会从头脑里跑掉了。”

她要走了,他打了个手势拦住她,从高桌子上拿过一本还没有裁开的新书。

“你的爱洛绮丝还给你寄来一本《奥秘详解》[44]。宗教书。我不干预任何人的信仰……我翻了一下。拿去吧。好了,去吧,去吧!”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等她一出门就亲手把门关上。

玛丽亚公爵小姐面带忧愁和惊慌的表情回到自己房里。她这种表情从未离开过她,使她那不漂亮的、带病容的面孔变得更不好看了。她在书桌旁坐下,桌上摆着一些小巧精致的肖像,堆放着练习本和书籍。公爵小姐的杂乱无章正好和她父亲的井井有条达到同样的程度。她放下几何练习本,急不可待地把信拆开。信是公爵小姐小时候最知己的朋友寄来的,这位朋友就是参加罗斯托夫家命名日宴会的朱莉·卡拉金娜。

朱莉用法语写道:

亲爱的、最珍贵的朋友,别离是一件多么可怕、多么令人难过的事啊!我心中反复念叨着,我的生存和幸福有一半系在您的身上,虽然您我身处两地,咱们俩的心却是用拉不断的环扣联结起来的,我的心是不甘听天由命的,尽管我在终日游乐和无所事事的环境中生活,但我无法克制自我们离别后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哀愁。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去年夏天那样在您那宽敞的书室里聚会,坐在那蓝沙发上“倾吐衷肠”呢?为什么我不能像三个月前那样从您那温柔、平静、聪慧的眼神中,从我所喜爱、当我给您写这封信时仍然在面前的眼神中,汲取新鲜的道德力量呢?

读到这里,玛丽亚公爵小姐叹了口气,向右边的壁镜看了看。镜子里映出一个不漂亮的、孱弱的身影和一副消瘦的面孔。一向脉脉含愁的眼睛这时特别失望地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她奉承我呢。”公爵小姐心里想道,她转过脸来继续看信。然而朱莉并不是奉承朋友:公爵小姐那双深邃、明亮的大眼睛(有时射出一束束温暖的光芒),的确非常美,虽然整个面孔不漂亮,但这双眼睛却常常使她比美还动人。公爵小姐从未见过自己眼睛的美妙表情。也就是在她不想到自己时眼睛的表情,像所有的人一样,她一照镜子,脸上就露出生硬、不自然的难看表情。她接着念下去:

整个莫斯科都在谈论战争。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已经出国,另一个随同近卫军向国境线出发。我们亲爱的皇上已经离开彼得堡,据推测,陛下有意御驾亲征。万能的上帝大发慈悲派来一名天使当我们的元首,但愿上帝保佑他能推翻这个扰乱欧洲安宁的科西加怪物。且不说我的两个哥哥,这次战争还使我失去了一个最知心的人。我是说年轻的尼古拉·罗斯托夫,他满腔热情,不愿袖手旁观,毅然离开大学,投入军队。亲爱的玛丽,我向您承认,虽然他还非常年轻,他这次投笔从戎却给予我莫大的痛苦。去年夏天我就对您说过,这个年轻人身上有那么多的高尚情操和真正的青春激情,在二十岁的人就变成小老头的当今时代,这是少见的!特别是他为人非常坦率,心地淳厚。他是那么纯洁和富有诗意,我们两人的交往虽然短暂,但使我这颗受过许多痛苦的可怜的心尝到最甜蜜的欢欣。我以后给您讲讲我们离别的情景。那一切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哦!亲爱的朋友,您很幸福,因为您未曾体验这些炽热的欢欣和剧烈的痛苦。您很幸福,因为痛苦总比快乐更加强烈。我非常明白,尼古拉伯爵和我,除了作为朋友,不可能有别的什么关系,因为他太年轻了。但是这甜蜜的友谊,这诗意盎然、白璧无瑕的交情,是我的心所需要的。这个问题谈得够多了。轰动全莫斯科的重大新闻是老别祖霍夫伯爵的死和他的遗产继承问题,您想想看吧,三位公爵小姐所获无几,瓦西里公爵一无所得,而全部遗产的继承人却是皮埃尔,此外他还被承认为法定的嫡子,所以他现在是别祖霍夫伯爵和俄罗斯最大财产的所有者了。据说瓦西里公爵在这件事的全部过程中扮演了极可鄙的角色,狼狈不堪地溜回了彼得堡。我得向您承认,我对遗嘱问题是一窍不通的,不过我知道,自从这个大家都直呼为皮埃尔的年轻人成为别祖霍夫伯爵和全俄罗斯最大的富豪以后,我觉得有趣的是,那些有待嫁的女儿的母亲们,以至小姐们本人,对这位先生忽然改变了腔调。顺便在这里说说,我总认为此人最没出息。由于这两年大家都拿我的择配寻开心(所提的对方多半是我不认识的),所以莫斯科婚姻大事纪,竟认定我将成为别祖霍娃伯爵夫人。不过您是知道的,我对此事毫无兴趣。提起婚事,我倒想谈谈。您可知道,那位官称大婶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不久前万分机密地告诉我,现在有人正在安排您的婚事呢。男方不是别人,恰恰是瓦西里公爵的儿子阿纳托利,他们打算给他娶一个富有的、门第显赫的小姐,他父母选中了您。我不知您对此事有什么看法,但我认为我有责任预先告诉您。听说他长得挺漂亮,然而却是一个天字第一号的浪荡公子。关于此人,我听说的只有这些。

扯得够多的了。第二页快写完了,妈妈派人来叫我到阿普拉克辛家去赴宴。

您读一读我给您寄去的那本神秘的书吧,这本书在我们这里大受欢迎。虽然其中有些地方很难为我们凡人的贫弱智力所理解,但这是一本卓越的书,读了它,能使人的灵魂得到慰藉和提高。再见。向令尊致敬并向布里安小姐问好。衷心拥抱您。

朱莉

再启:请将令兄和他可爱的夫人的消息告诉我。

公爵小姐沉吟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这时她的脸在炯炯目光的照耀下完全变样了),她忽然站起来,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桌前。她拿出一张纸,她的手在纸上迅速地移动起来。她在复信中用法语写道:

亲爱的、最珍贵的朋友:十三日来信给了我莫大的喜悦。您依然爱我,我那富有诗意的朱莉。被您说得那么坏的别离,看来在您身上并没有发生它常有的那种影响。您抱怨离别,而我这个失去一切我珍爱的人的人,若是敢于抱怨的话,那我该说什么呢?哦,倘若没有宗教的慰藉,人生会变得多么悲惨。您为什么在提起您对一个年轻人有好感时,竟认为我对这种事态度是严肃的呢?在这方面,我只是严以律己。别人这种感情我是理解的,但由于我对这种感情没有体验,就不能表示赞许,同时也不加以非难。不过我觉得,基督对邻人的爱,对敌人的爱,比起年轻人的美丽眼睛在一个像您那样富有诗意的热情的年轻姑娘身上所引起的那种感情要可敬可喜得多,要好得多。

别祖霍夫伯爵的死讯在没有收到您的信之前就传到我们这里了,家父闻耗极为伤感。他说伯爵是这个伟大时代剩下的倒数第二个代表,现在该轮到他了,他要尽力做到他这一轮晚一些到来。上帝保佑我们不要遇到这样的不幸吧!

我不能同意您对皮埃尔的意见,他从小我就认识。我觉得他永远有一颗美好的心,而这正是我最珍视的人的品质。至于说到他的继承遗产问题和瓦西里公爵扮演的角色,这对他俩人都是非常可悲的。哦,亲爱的朋友,我们的救主说,富人进天堂比骆驼穿针眼还难,这话千真万确!我可怜瓦西里公爵,更可怜皮埃尔。他这么年轻就得担起这么巨大财产的担子,他未来的道路要经历多少诱惑啊!如果有人问我,世界上什么是我所最希望的,我会说,我希望比最穷的乞丐还穷。千谢万谢,亲爱的朋友,谢谢您给我寄来的那本在你们那里轰动一时的书。不过,您对我说,这本书里除了一些好的东西,还有一些为我们凡人的贫弱智力所不能理解的东西,那么我觉得,读不能理解的东西是多余的,不会给我们带来丝毫的益处。我永远无法了解有些人的癖好:他们热衷神秘的书籍,以致把自己的思想弄得混乱不堪,因为这些书只能使他们的头脑产生怀疑,激发他们幻想,养成他们夸张的性格,这与基督的质朴精神完全背道而驰。我们最好还是读读《使徒行传》和《福音书》吧。我们不必费神去钻研书本上那些神秘的东西,因为只要我们这些可怜的罪人还有肉体的躯壳存在,使我们与永生之间隔着一道穿不透的帷幕,我们怎能认识上帝可怕而神圣的奥秘呢?我们最好只研究救主遗留给我们的作为人间指导的那些伟大法规;我们要尽力信奉这些法规,并且要竭力相信,我们越少胡思乱想,就越能使上帝欢喜,上帝拒绝一切不是来自他的知识,我们越少去探索他不愿让我们知道的事情,他就会越快地用他那神灵的智慧启示我们。

家父没有对我提起求婚的人,他只说接到瓦西里公爵的信,并且等待他来拜访。至于我的婚姻,我最珍爱的朋友,我可以告诉您,我认为结婚是必须服从的神圣教规。不论对我说来是多么沉重,但倘若上帝要我负起贤妻良母的义务,我将竭力忠实地履行这一义务,不去考虑探究我对上帝赐给我的丈夫是否有感情。

我接到家兄来信,说他将偕同妻子来童山。这次欢聚是短暂的,因为他要离开我们去参加天知道怎样和为什么把我们卷进去的这场战争。不但在你们那里——一切事件和交际的中心,就连我们这里——在田间的劳动和城市的人们通常想象的乡村静谧中,也可以听到战争的反响,也同样令人感到沉重。家父总对我讲我一点也不懂的进军和转移。前天,我照常在村子里散步时,看见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那是从我们领地上征去从军的一队新兵……真应当看看那些出征的人们的母亲、妻子和儿女的情景,听听他们双方的痛哭!仿佛人类已经忘记救主教导我们仁爱和宽恕的教规,而把互相残杀当作主要的美德。

再见,亲爱的、善良的朋友。愿您经常受到救主和圣母神圣而万能的庇护。

玛丽

“啊,您要寄信啊,我的信已经寄出了。是写给我可怜的母亲的。”笑盈盈的布里安小姐说。她说得很快,声音响亮悦耳,用上颚小舌发颤音。在玛丽亚公爵小姐那种心事重重、郁郁寡欢、愁眉不展的气氛中,她带来一种完全不同的活泼愉快而且洋洋得意的情调。

“公爵小姐,我应当预先告诉您,”她又压低声音说,“公爵把米哈伊尔·伊万内奇骂了一顿。他的心情很坏,面色阴沉。我提醒您,您知道。”她说,特别强调用上颚小舌发颤音,并且得意地欣赏自己的声音。

“啊,亲爱的朋友,”玛丽亚公爵小姐答道,“我请求您永远不要谈论父亲的心情吧。我不许自己评论他,我也不希望别人这样做。”

公爵小姐看了看钟,发现练习钢琴的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她神色惊慌地向起居室走去。按照作息表规定,十二时至下午二时之间,公爵休息,而公爵小姐弹钢琴。

二十三

须发斑白的老仆人坐在那里一面打盹,一面听着大书房里公爵的鼾声。住宅的深处,隔着一道道关着的门,传来杜塞克奏鸣曲,那些难奏的乐句重复了二十来遍。

就在这时,一辆轿式马车和一辆小型四轮马车驶到大门口,安德烈公爵从轿式马车上下来,把娇小的太太扶下车,让她走在前面。头戴假发、须鬓花白的吉洪从接待室门里探出身子,他低声禀报说老公爵正在休息,随后赶忙把大门掩上。吉洪知道,不论是少爷到来,还是发生什么非常事件,都不得打乱作息的秩序。安德烈公爵对这一点知道得显然像吉洪一样清楚。他看看表,似乎为了印证一下他离家以来父亲的习惯有没有改变。当他证实父亲还是守着他那套老习惯之后,就转身对妻子说:

“过二十分钟他老人家才起来。咱们先到玛丽亚公爵小姐那儿去吧。”他说。

这一向小公爵夫人有点发胖了,可是她一张口说话,仍然令人愉快和惹人怜爱地微微抬起眼睛,向上翘着带有茸毛、含着笑意的短嘴唇。

“这简直是皇宫。”她环顾四周对丈夫说,她那神气就像称赞跳舞会的主人似的,“快点,快点!……”她一边向四周打量,一边对吉洪、对丈夫、对跟随的仆人微笑。

“是玛丽在弹琴吧?咱们悄悄走过去,吓她一跳。”

安德烈公爵跟在她后面,表情谦恭而忧郁。

“你见老了,吉洪。”他一边走,一边对吻他的手的老头子说。

走到传出钢琴声的那个房间前面,从旁门跳出一个俊俏的、金发的法国女人。布里安小姐乐得发狂了。

“这真叫公爵小姐高兴极了!”她说,“可来了!应当先通知她一声。”

“不,不,千万不要……您是布里安小姐吧?因为我的小姑跟您要好,我早就熟识您了。”公爵夫人吻着她说,“她没料到我们来吧?”

他们走到传出反复弹奏那同一乐句的起居室门前。安德烈公爵停住脚步,皱了皱眉头,仿佛料到要发生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似的。

公爵夫人走进去。乐句奏到一半就中止了,传出惊呼声、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沉重脚步声和亲吻声。安德烈公爵走进去时,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过去两人仅只在安德烈公爵结婚时匆匆地见过一面)正搂在一起,两人的嘴唇还紧紧贴在刚一见就吻的地方。布里安小姐站在她们身旁,双手按着胸口,虔诚地微笑着,显然,不论是哭还是笑,她都充分地准备好了。安德烈公爵耸耸肩,像音乐爱好者听到一个弹错的音符似的,把眉头一皱。两个女人松开手,然后,好像唯恐错过时机似的,她们又抓住彼此的手,亲吻起来,放开手又互相吻吻脸。最后,完全出乎安德烈公爵的意料,她们竟然哭了,哭着哭着又吻起来。布里安小姐也哭了。安德烈公爵显然觉得很不自在,但是在两个女人看来,她们的哭是十分自然的;看起来,她们甚至不曾设想,这次见面会是另外的样子。

“啊!亲爱的!啊!玛丽!……”两个女人突然又说又笑起来,“我昨天夜里梦见……——您没料到我们来吧?……啊!玛丽,您瘦多了。——您可胖啦!……”

“我立刻就认出了公爵夫人。”布里安小姐插嘴说。

“我简直没想到!……”玛丽亚公爵小姐惊叫道,“啊!安德烈,我还没看见你呢。”

安德烈公爵和妹妹手拉手互相吻了吻,他对她说,她还像先前一样爱哭。玛丽亚公爵小姐向哥哥转过脸来,她那双这时变得美丽的、亮晶晶的大眼睛满含泪水,透过泪水,把她那爱慕、温暖、柔顺的目光投到哥哥脸上。

小公爵夫人说起来没个完。她那带茸毛的短短的上唇不断飞快地一起一落,必要时,触一下鲜红的下唇,随后,脸上又露出明眸皓齿的笑容。小公爵夫人叙述他们在救主山上遭遇到对她怀孕的身体很危险的变故,可是她马上又谈起她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留在彼得堡了,真不知道在这里穿什么,又谈起安德烈完全变了,吉蒂·奥登佐娃嫁给一个老头子,玛丽亚公爵小姐将有一个真正的求婚人,不过这件事以后再谈。玛丽亚公爵小姐始终默默地望着哥哥,她那美丽的眼睛含着疼爱,也含着忧愁。可以看出,这时在她心头萦绕着的思绪与嫂嫂所谈的毫不相干。当嫂嫂正谈论彼得堡最近一次举行的盛会时,她向哥哥转过身去。

“你非要去打仗不行吗,安德烈?”她叹口气说。

丽莎也叹了一口气。

“而且明天就走。”哥哥回答说。

“他把我扔在这里不管了,天晓得为了什么,而他本来是有晋升的机会的……”

玛丽亚公爵小姐还在想自己的心事,她没有听完,就转向嫂嫂,用柔和的目光望着嫂嫂的肚子。

“真的有了吗?”她说。

小公爵夫人的脸色变了。她叹了一口气。

“是的,真的有了,”她说,“啊!这太可怕了……”

丽莎的上嘴唇挂了下来。她把脸贴在小姑脸上,突然又哭起来。

“她需要休息一下,”安德烈公爵皱着眉头说,“是不是,丽莎?把她领到你的房间去吧,我去见爸爸。他怎么样,还是那样吗?”

“还是那样,一点没变,不知道你看起来怎么样。”公爵小姐高兴地回答。

“还是照常在那个时刻在林荫路上散步、在车床上做工吗?”安德烈公爵嘴角含着一丝笑意问道,这表明他虽然十分敬爱父亲,但也知道父亲的弱点。

“还是那个时刻上车床干活,还做数学题,给我上几何课。”玛丽亚公爵小姐高兴地回答,好像上几何课是她生平一大乐事似的。

在老公爵二十分钟的起床时间过去后,吉洪来请小公爵去见父亲。老头子为了欢迎儿子的到来,破例改变了一下生活习惯:他吩咐,准许儿子在他午饭前穿戴的时间进入他的卧室。老公爵一向是旧式装束:穿长衫,戴敷粉假发。当安德烈公爵走进父亲的卧室时(不是带着他在交际场所故意做出的蔑视一切的表情和态度,而是带着他和皮埃尔谈话时那种兴致勃勃的表情),老头子正坐在更衣室里一张宽大的上等山羊皮面安乐椅里,披着敷粉披肩,把头伸给吉洪去扑粉。

“啊!战士!你要征服波拿巴吗?”老头子说,因为辫子正在吉洪手中编着,只好在许可范围内摇了摇扑过粉的头。“你至少应当好好收拾他一顿,不然长此以往,连我们也快要变成他的臣民了。你好!”他说着把腮帮伸了过去。

老头子在饭前小睡后心情极好。(他常说,饭后小睡是银,饭前小睡是金。)他从下垂的浓眉下快活地斜视着儿子。安德烈公爵走上前去,吻了吻父亲让他吻的地方。他没有回答父亲得意的话题——拿当时的军人,特别是拿波拿巴开个小玩笑。

“爸爸,我来了,把怀孕的媳妇也带来了。”安德烈公爵说,他活泼而恭敬地注视着父亲脸上每根线条的活动,“您身体好吗?”

“孩子,只有蠢货和荒唐鬼才生病呢,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早忙到晚,生活又有节制,当然健康了。”

“感谢上帝!”儿子微笑着说。

“这与上帝不相干!好,你来讲一讲,”他接着说下去,又回到他得意的话题上,“德意志人怎么样教会你们用新的科学,就是用所谓战略来跟波拿巴作战。”

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

“爸爸,让我想想,”他面带笑容说,这种笑容表明他对父亲的敬爱并不因父亲的弱点而有所妨碍,“我还没安置好呢。”

“瞎说,瞎说,”老头子大声说,他试试小辫编得结实不结实,摇了摇脑袋,一面抓住儿子的手,“你媳妇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玛丽亚公爵小姐会带她去看的,而且她有满坑满谷的话要说。那是她们女人的事。她来我很高兴。坐下谈谈吧。我了解米切尔森的军队,也了解托尔斯泰的……同时登陆……南方的军队做什么呢?普鲁士中立,这我知道。奥地利怎么样?”他从安乐椅里站起身来,在屋里边说边走,吉洪跟着他跑,把一件件衣服递给他,“瑞典怎么样?他们怎样跨过波美拉尼亚呢?”

安德烈公爵见父亲一定要谈,就开始讲预想会战的作战计划,起先谈得有点勉强,但是后来越谈越起劲,谈到中间,不知不觉按照老习惯从讲俄语改为讲法语了。他说,一支九万人的军队一定能迫使普鲁士放弃中立,加入战争;这支军队的一部分将在施特拉尔松与瑞典军队会师;二十二万奥军连同十万俄军,将在意大利境内和莱茵河上作战;五万俄军和五万英军,将在那不勒斯登陆;总数五十万的军队将从四面八方围攻法军。老公爵对儿子的叙述没有表示丝毫的兴趣,他仿佛根本没有听,始终一面走一面穿衣服,有三次突如其来地打断了儿子的话。第一次他打断他的话,喊道:

“白的!白的!”

他是说吉洪没有把他所要的那件背心递给他。另一次,他停下来问道:

“她快要生产了吧?”他带着责备的神情摇摇头,说,“不好!说下去,说下去。”

第三次是在安德烈公爵快说完的时候,老头子用走腔的老嗓子唱起来:“马尔布鲁去出征,天晓得何时才归来。”

儿子只微微一笑。

“我不是说我就赞成这个计划,”儿子说,“我只是告诉您有这么回事。拿破仑已经拟了一个并不比这个坏的计划。”

“你告诉我的并没有一点新东西。”老头子若有所思,像说绕口令似的嘟哝着“天晓得何时才归来”,突然说:“到餐厅去吧。”

二十四

老公爵洒过发粉,刮过脸,在规定的时刻走进餐厅,在这里等候他的有儿媳、玛丽亚公爵小姐、布里安小姐,此外还有公爵的建筑师。这位建筑师被邀请入座是由于公爵的古怪脾气,这个小人物以他所处的地位,是万万不敢奢想这种荣幸的。公爵平时等级森严,就连省里的高官显要也很少请到家里吃饭。可是他忽然邀请那个常常跑到屋角用花格手绢擤鼻涕的建筑师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他这样做是要证明,人人都一律平等,他不止一次开导女儿说,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一点也不比咱们坏。吃饭时,公爵最爱跟沉默寡言的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攀谈几句。

餐厅像住宅里所有的房间一样,又高又大,眷属和仆人站在每把椅子后面,恭候公爵出来;手臂上搭着餐巾的管家察看着餐具的布置,向仆人递眼色,时时把不安的目光从挂钟移到公爵进入餐厅的那扇门上。安德烈公爵在观看一副他以前没见过的金色大镜框,镜框里装着博尔孔斯基公爵家的谱系图,对面挂着一副同样大的镜框,装着一幅画笔拙劣的(想必出自家奴画师之手)当权公爵的戴冕肖像,这一定是留里克的后裔,也就是博尔孔斯基家的祖先。安德烈公爵一面看谱系图一面摇头,而且面带笑意,就像看见一幅跟本人非常相像的肖像似的觉得好笑。

“一看就认出是他老人家!”他对走过来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惊异地看了哥哥一眼。她不懂他笑什么。父亲所做的一切都使她崇敬,不容许有半点非议。

“各人有各人的弱点,”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以他那样的雄才大略,竟陷入这些琐事!”

玛丽亚公爵小姐不理解哥哥为什么竟说出如此大胆的意见,她正要反驳,书房里忽然传来期待已久的脚步声:老公爵像平时一样迅速而快活地走进来,好像故意用他那匆忙的样子来跟家中的严格秩序作个对比似的。正在这一瞬间,大钟敲了两下,接着,客厅里另一只钟用清脆的声音响应着。老公爵站住了。他那灵活、闪光、严峻的眼睛从低垂的浓眉下把所有的人扫视了一番,然后停在小公爵夫人身上。小公爵夫人这时心中感到一种好似内侍官见皇上驾到时的感情,也就是在这位老人面前的人们见到老人时所产生的那种敬畏的感情。他摸了摸公爵夫人的头,然后又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后脑。

“我很高兴,很高兴,”他说,又注视了一下她的眼睛,就迅速地走开,在自己的位子上落座,“坐下,坐下!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请坐。”

他叫儿媳妇坐在他身边。仆人给她拉开椅子。

“噢哟!”老头子打量着圆圆的肚子说,“太性急了,不好!”

他笑起来——像平时那样只用嘴笑,不用眼睛笑,他笑得枯燥,冰冷,而且令人不愉快。

“你应当散步,尽量,尽量多散步。”他说。

小公爵夫人没听见或者不愿意听他的话。她默不作声,有点局促不安。老公爵问起她的父亲,小公爵夫人这才说话,并且微微一笑。他又问起共同的熟人,小公爵夫人更加活跃了,开始谈起来,替许多人向公爵问好,并且转述城里的流言。

“可怜的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死了丈夫,眼泪都哭干了,可怜的人儿。”她说,越发活泼了。

她越来越活泼,公爵就越来越严厉地看她。突然间,公爵仿佛已经充分地研究了她,对她有了明确的概念,就转向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去了。

“喂,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我们的波拿巴快要倒霉了。安德烈公爵(他总是用第三人称称呼儿子)对我说,为了对付他集合了大批军队!咱们还老以为他是个废物呢。”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一点也不记得“咱们”什么时候说过波拿巴这类话,不过他懂得,公爵是利用他来引出得意的话题。他惊讶地看了看小公爵,不知这场谈话会闹出什么结果。

“他是位大战术家!”公爵指着建筑师对儿子说。

话题又转到战争,转到波拿巴和当时的将军和政治家。老公爵似乎相信所有当代的头面人物都是些对战争和政治一窍不通的毛孩子,就连波拿巴也是一个区区不足道的法国佬,他侥幸成功,只不过因为没有波将金[45]或苏沃洛夫一类人跟他对抗罢了。他甚至还相信:欧洲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政治纠纷,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战争,不过是一些时人装模作样想做出一番事业,演演傀儡戏而已。安德烈公爵愉快地容忍着父亲对新人物的嘲笑,带着显然高兴的神情引父亲说下去,并且恭听着。

“人们总觉得过去一切都好,”他说,“其实,就是苏沃洛夫不是也陷入莫罗[46]的圈套脱不了身吗?”

“这是谁对你说的?谁说的?”老公爵喊道。“苏沃洛夫!”他抛出一只碟子,吉洪连忙接住。“苏沃洛夫!……好好想想吧,安德烈公爵。只有两个人:腓特烈[47]和苏沃洛夫……莫罗算得什么!假如让苏沃洛夫便宜行事的话,莫罗早当俘虏了,可是宫廷的腊肠烧酒军事参议院[48]掣他的肘。他算倒了霉了。等你到了那儿,你就会尝到腊肠烧酒的滋味了!苏沃洛夫既然对付不了他们,米哈伊尔·库图佐夫又怎么行呢!不行的,孩子,”他继续说,“你和你的将军们对付不了波拿巴。应当收买一些法国人,叫他们敌我不分,自相残杀。德意志人帕伦[49]奉命到美国纽约找法国人莫罗去了,”他是说那一年邀请莫罗加入俄国军队的事,“真是咄咄怪事!!怎么啦,难道那些波将金们、苏沃洛夫们、奥尔洛夫们都是德意志人吗?不是的,孩子,不是你们大家发了疯,就是我老糊涂了。愿上帝保佑你们,我们等着瞧吧。他们竟把波拿巴当成伟大的统帅了!哼!……”

“我绝对不是说,他所作所为都是好的,”安德烈公爵说,“不过,我不能理解,您怎么能那样评论波拿巴。您怎么嘲笑他都可以,而波拿巴毕竟是一个伟大的统帅!”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老公爵对忙着吃烤肉、但愿人家把他忘掉的建筑师喊道,“我对您说过波拿巴是一位伟大的战术家吧?他也是这么说。”

“当然,大人。”建筑师回答说。

老公爵又发出他那冰冷的笑声。

“波拿巴是个幸运儿。他有优等的士兵。而且他先向德意志人开刀,只有懒汉才打不过德意志人。开天辟地以来,人人都打败过德意志人。他们打不过任何人。他们就知道内讧。他就是靠打他们成名的。”

于是老公爵开始分析他认为波拿巴在军事上以致在政治上所犯的错误。儿子不反驳,不过不论向他提出什么论据,他显然像老公爵一样难以改变自己的见解。安德烈公爵只是听着,克制着不作答辩,而且不由得感到惊奇,这个老人在乡间闭户独居这么多年,对近年来欧洲种种军政局势居然知悉得这么详细,评论得这么深刻。

“你以为我这个老头子不懂得目前的形势吗?”他结束说,“我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时局!我整夜睡不着。好,你说说看,你那伟大的统帅究竟在什么地方显过本领?”

“说起来话长。”儿子回答说。

“你到你的波拿巴那里去吧!布里安小姐,你那个奴才皇帝又有个崇拜者了!”他操着一口漂亮的法语喊道。

“您知道,公爵,我不是波拿巴党啊。”

“‘天晓得何时才归来’……”公爵不合调地唱了一句,更加不合调地笑着离开了餐桌。

在争论或不争论的全部午餐时间里,小公爵夫人一声不响,惊慌地时而看看玛丽亚公爵小姐,时而看看老公公。离开餐桌的时候,她挽起小姑的手臂,把她叫进另一间屋里。

“您父亲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也许正因为这我才怕他。”她说。

“啊,他太仁慈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二十五

安德烈公爵在第二天晚上动身。老公爵没有改变他的生活规律,午饭后就回到自己房里去了。小公爵夫人留在小姑的房间里。安德烈公爵穿着不带肩章的旅行常礼服,在他住的房间里跟他的随从收拾行李。他亲自检查了马车,把箱子装到车里,然后吩咐套马。只有一些随身带的东西还放在房里:一只小箱子、一只银制食品箱、两支土耳其手枪和一把佩刀——父亲的赠品,是从奥恰科夫[50]城下带回来的。安德烈公爵这些旅行用品都非常整齐,都是崭新的,很干净,用呢绒套子套着,再用带子仔细地扎起来。

在即将远行和改变生活方式的时刻,善于反省的人总怀着一种严肃的心情。每逢这样的时刻,人们通常是检查过去和计划未来。安德烈公爵脸上露出心事重重和非常温柔的表情。他倒背着手,在屋里从一角到另一角来回踱步,眼睛望着前方,若有所思地摇头。不知他是害怕上战场,还是因为离开妻子而感到悲伤——也许两者都有,不过他显然不愿让人看见他有这种心情,他一听见门廊里有脚步声,就赶快松开手,在桌旁停住,假装捆绑箱套,并且摆出平时那种镇静和莫测高深的表情。这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沉重脚步声。

“我听说你已经吩咐套马了,”她气喘吁吁地说(看样子她是跑着来的),“我很想跟你单独地再谈一谈。谁知道咱们这一别要到何时才能再见。我来,你不生气吧?你变得多了,安德留沙。”仿佛为了解释那句问话,她才加了这么一句。

她叫了一声他的小名“安德留沙”,不由得微笑了。显然,她想到这个严峻的美男子,竟是那个瘦巴巴的小淘气安德留沙,她童年的伙伴,觉得很奇怪。

“丽莎呢?”他问。对她的问题,他只微微一笑作为回答。

“她太疲倦了,已经在我卧室的沙发上睡着了。啊,安德烈!你的妻子太好了。”她说着就在哥哥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她完全是个孩子,一个可爱的快活的孩子。我真喜欢她。”

安德烈公爵一声不响,但是公爵小姐看见他脸上露出讥讽的、轻蔑的表情。

“对一些小缺点应当宽容,谁没有缺点啊,安德烈!你别忘了,她是在上流社会被教养成人的。何况她现在的处境并不美妙。应当为每个人设身处地想想。了解一切,就会原谅一切。你想想看,她离开过惯的生活,又和丈夫分别,孤单单地住在乡下,而且还有身孕,她这个可怜的孩子心里是什么滋味?真够她受的。”

安德烈公爵望着妹妹微笑,就像我们听到我们看透了的那些人说话时露出的那种微笑。

“你住在乡下,可是你并不觉得乡下的生活可怕。”他说。

“我就不同了。干吗要提我啊!我不希望过别的生活,而且也不抱这种希望,因为我不知道有别样的生活。不过,安德烈,你得替她想想,一个年轻轻的上流社会的女人,在最好的年华,埋没在乡下,孤身一人,因为爸爸一天忙到晚,我呢……你是知道的……在一个过惯上流社会的女人看来,我这个人干巴巴,不懂娱乐,只有布里安小姐……”

“我真不欢喜您那位布里安。”安德烈公爵说。

“啊,不!她非常可爱,又善良,主要的是,她是个可怜的姑娘。她没有一个亲人,一个也没有。说实在的,我不但不需要她,她甚至使我感到拘束。你知道我从来就是一个野人,现在更加如此了。我喜欢孤独……爸爸非常喜欢她。爸爸从来只对这两个人——她和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表示亲近,因为他们都受过他的恩典,正如斯特恩[51]所说,‘我们爱那些给过我们好处的人,远不如爱那些受过我们好处的人。’她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儿,我爸爸收留了她。她非常善良,我爸爸也喜欢听她朗读。她每晚读书给他听。她读得好极了。”

“说实在的,玛丽,我想父亲的性格有时会使你难堪,是吗?”安德烈公爵突然问。

听了这句问话,玛丽亚公爵小姐先是一惊,然后就害怕起来。

“使我?……使我?!使我难堪?!”她说。

“他一向很严厉,我想,他现在一定变得很难相处了。”安德烈公爵说,显然有意使妹妹为难或者考验她,才这样随便批评父亲的。

“你各方面都很好,安德烈,不过你有点自视过高,”公爵小姐说,与其说她是在注意谈话的进程,不如说她是在注意自己的思路,“这是一桩大罪过。难道父亲是可以评论的吗?就算可以,那么,像我爸爸这样的人,除了使人崇拜以外,还能引起别的感情吗?跟他在一起,我非常满足,非常幸福!但愿你们大家都像我一样幸福。”

哥哥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只有一件事使我难过——我对你实说了吧,安德烈——就是父亲对宗教的看法。我不明白,一个头脑那么聪明的人,怎能看不见明如白昼的事,怎能一味地执迷不悟?这是唯一使我不快的事。但是,即使这一点,我看近来也有所改进。近来,他的讥讽已经不那么刻薄了,他接见一个修道士,作了一次长谈。”

“啊,亲爱的,恐怕你和修道士都枉费心机。”安德烈公爵嘲笑地、但是亲切地说。

“啊,我的朋友。我只是祈祷上帝,希望上帝能听到我的祈祷。安德烈,”她沉默了一会儿,怯生生地说,“我对你有一个很大的请求。”

“什么请求,亲爱的?”

“你得先答应我你不会拒绝。这件事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也不会使你觉得有失身份。只当你是为了安慰我。答应吧,安德留沙。”她说着就把手伸进手提包里,握住一件东西,但是不拿出来,仿佛她握的东西就是她所要请求的目的物,在对她的请求没有得到应许之前,她是不能从手提包里拿出那件东西的。

她用恳求的目光胆怯地端详哥哥。

“即使给我添很多麻烦……”安德烈公爵回答说,似乎已经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不管你怎么想都好!我知道你跟我爸爸性格一样。不管你怎么想,不过为了我的缘故,请你做这件事。请你一定做!这东西是父亲的父亲,也就是咱们的祖父,一上战场就戴在身上的……”她仍然没拿出她在手提包里握住的东西,“你肯答应我吗?”

“当然,是怎么回事啊?”

“安德烈,我用这圣像为你祝福,你答应我永远戴在身上……答应吗?”

“假如它没有两普特[52]重,不会抻疼我的脖子……为了使你高兴……”安德烈公爵说,但是,一见妹妹听了这句笑话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马上后悔了。“非常乐意,我真的非常乐意,亲爱的。”他补充说。

“不管你的意愿如何,上帝一定会拯救你,宽恕你,使你信服他,因为只有在他身上才能找到真理和慰藉。”她说,声音激动得发颤,她郑重地把一个救主像双手捧到哥哥面前。这个椭圆形的、黑脸银袍的神像古色古香,用一条精制的银链系着。

她画过十字,吻过神像,然后把它递给安德烈。

“请你收下,安德烈,为了我……”

她的大眼睛放射着善良而羞怯的光芒。这双眼睛照亮了整个清瘦的、病态的面孔,使它变得更美丽了。哥哥伸手去接神像,但是她拦住了他。安德烈明白过来,于是他画过十字,吻吻那个神像。同时他脸上露出柔和(他被感动了)和讥笑的神情。

“谢谢你,我的朋友。”

她吻了吻他的前额,又坐到沙发上。他们默默无语。

“我已经对你说过,安德烈,你要像你一向那样和气而宽厚。对丽莎不要太苛求,”她开始说,“她非常可爱,非常善良,而且她现在的处境又是那么困难。”

“玛莎[53],责备我的妻子或者对她不满的话,我似乎并没对你说过一句。为什么你老对我说这话呢?”

玛丽亚公爵小姐脸上泛起红斑,她不作声了,好像自己犯了什么过错似的。

“我什么都没对你说过,可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了。这使我感到难过。”

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前额、脖子和两颊上的红斑更红了。她想说点什么,但是说不出来。哥哥已经猜到:小公爵夫人饭后哭过,谈起难产的预感,害怕生孩子,自叹命苦,埋怨公公和丈夫。她哭过以后就睡着了。想到这里,安德烈公爵怜惜起妹妹来。

“有一点你要知道,玛莎,我不能责备我的妻子,过去没责备过,将来也永远不会责备,在对她的态度上,我也没有什么可责备自己的。不管处在什么环境,我永远都是这样。不过,假如你想知道实情……想知道我是不是幸福,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幸福。她幸福吗?也不幸福。这是为什么?我不知道……”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走到妹妹跟前,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前额。他那双秀美的眼睛闪耀着平时不常有的聪明而善良的光辉,不过,他并不看妹妹,而是越过她的头顶朝着门外的黑暗望去。

“咱们到她那儿去吧,应当同她告别!要不,你一个人先去,把她叫醒,我随后就来。彼得鲁什卡!”他招呼他的听差,“来把东西拿走。这个放在座位下边,这个放在座位右边。”

玛丽亚公爵小姐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她忽然收住了脚步。

“安德烈,假如你有信仰,你一定会祈祷上帝,求他赐给你那种你所感觉不到的爱,而你的祈祷一定会被上帝听到的。”

“啊,真的吗!”安德烈公爵说,“去吧,玛莎,我马上就来。”

安德烈公爵在去妹妹房间的路上,走到联结两幢房屋的走廊的时候,遇见面带妩媚笑容的布里安小姐,这一天她已经是第三次带着兴奋和天真的微笑在僻静的走廊里跟他相遇了。

“啊!我以为您在自己房间里呢。”她说,不知为什么红了脸,垂下了眼帘。

安德烈公爵严厉地看了她一眼,脸上突然露出恼怒的表情。他对她一言不发,不看她的眼睛,只向她的前额和头发瞥了一眼,神情是那么轻蔑,使这位法国女人面红耳赤,她一句话不说就走开了。他走到妹妹门前的时候,公爵夫人已经醒了,从敞开的门里传出她快活的、一句紧接一句的谈话声,她谈得那么起劲,就好像克制了很久没有出声,现在要补偿失去的时间似的。

“不,你想想看,老伯爵夫人祖博娃一头假发,满嘴假牙,好像在跟自己的年龄挑战似的……哈,哈,哈,玛丽!”

他妻子在别人面前讲祖博娃伯爵夫人的那些话,以及那同样的笑声,安德烈公爵已经听过五六遍了。他轻轻地走进房间。体态肥胖、肤色鲜红的小公爵夫人坐在安乐椅里,手里拿着手工,滔滔不绝地回忆彼得堡的事情,甚至回忆当时的原话。安德烈公爵走过来,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问她旅途的疲劳是不是已经恢复过来。她回答了一声,仍然继续谈她的。

六套马的轿式马车停在门口。外面是黑暗的秋夜。车夫连辕杆都看不清。仆人们提着灯笼在台阶上来回奔忙。一个个大窗户透出辉煌的灯光,照得整所大房子通亮。家仆们聚在前厅准备跟小公爵告别;家里人: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布里安小姐、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公爵夫人,都站在大厅里。安德烈公爵被父亲叫到书房里,老头子想单独跟他话别。大家正等着他们出来。

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房的时候,老公爵戴着老花镜,穿着素白睡衣(他这样的衣着,除了接见儿子,是不接见任何人的),正坐在桌旁写字。他回头看了一眼。

“你要走了?”他又写起字来。

“我来向您辞行。”

“吻我这儿吧,”他伸出面颊,“谢谢,谢谢!”

“您干吗要谢我?”

“因为你不拖延时日,没有被女人的裙带绊住脚。报国至上。谢谢,谢谢!”他继续写下去,只听飞溅着墨水的笔尖飕飕地响。“你有什么要说,只管说吧。我可以同时做两件事。”他补充说。

“关于我的媳妇……把她留下来让您操心,我实在过意不去……”

“胡扯什么?说你要说的吧。”

“我媳妇临产的时候,请派人到莫斯科请一个产科医生来……让他在这儿准备着。”

老公爵停下笔,仿佛没有听懂似的,用严肃的目光盯着儿子。

“我知道,如果大自然不帮忙的话,什么人都帮不上忙的,”安德烈公爵说,他显然有点发窘,“当然,这种不幸百万里面只有一个,但是,她和我都有这种幻觉。不知别人对她瞎说了什么,她做梦都梦见,所以她很害怕。”

“嗯……嗯……”老公爵一边说,一边继续写完,“我照办。”

他把笔一挥,签了个花体字,猛然转身对儿子大笑。

“事情有点不妙,是不是?”

“什么事情不妙,爸爸?”

“老婆呀!”老公爵言简意赅地说。

“我不明白。”安德烈公爵说。

“孩子,这是没有办法的,”公爵说,“女人全都一样,离婚是不可能的。你别怕,我不对任何人说,你自己也知道。”

他用瘦骨嶙峋的小手抓住儿子的手,抖了抖,用那像是要把人看穿的敏锐目光逼视着儿子,接着又发出一阵冰冷的笑声。

儿子叹了一口气,表示承认父亲很了解他。老头子用他那惯常的迅速动作继续叠信和封信,时而抓起火漆、印戳、信纸,时而又放下。

“有什么办法?长得漂亮嘛!一切我都照办。你放心吧。”他一面封信,一面断断续续说。

安德烈默不作声:父亲了解他,这使他又高兴,又不高兴。老头子站起来,把信交给儿子。

“听着,”他说,“不要惦记老婆:凡是办得到的,都要办到。你听我说:把这封信交给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54]。我在信上说,希望他给你一个适当的位置,不要老叫你当副官:讨厌的职务!你对他说,我记得他,并且喜欢他。他待你如何,来信告诉我。如果他待你不错,就干下去。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的儿子决不依靠别人的恩典在人家手下服务。现在到这儿来。”

他说得太快,每句话说不到一半就完了,不过,儿子已经惯于理解他的话。他把儿子领到办公桌前,掀开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练习本,上面满是他写的又粗又长又密的字迹。

“我当然会比你先死。告诉你,这是我的回忆录,等我死后,把它呈交皇上。这儿有一张债券和一封信:这是奖给《苏沃洛夫战史》撰写人的奖金。把这些寄给科学院。这是我的笔记,等我死后,你自己可以看看,你会从中得到教益。”

安德烈没有对父亲说,他一定还能活很久。他知道用不着说这种话。

“一切都照办,爸爸。”他说。

“好了,那么就再见吧!”他把手递给儿子亲吻,然后拥抱儿子一下,“你要记住一点,安德烈公爵:假如你被打死,我这个老头子会很难过的……”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随后突然大喊大叫继续说:“我要是听说你的行为不像尼古拉·博尔孔斯基的儿子,我就要……感到羞耻!”他尖叫了一声。

“您不必对我说这些,爸爸。”儿子微笑着说。

老头子不作声了。

“我还要恳求您,”安德烈公爵接着说下去,“如果我被打死,如果我得个儿子,不要让他离开您,就像我昨天向您提过的,让他在您身边长大……请您费神。”

“不让你媳妇教养吗?”老头子说着大笑起来。

他们默默地面对面站着。老头子的锋利目光直盯着儿子的眼睛。老公爵脸的下半部颤抖了一下。

“告别完了……走吧!”他突然说。“走吧!”他打开书房门,愤怒地高声喊道。

“怎么回事?怎么了?”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看见安德烈公爵走出来,又瞥了一眼穿着白睡衣、没有戴假发、戴着老花镜、怒声喊叫的老头子探出来的身影,齐声问道。

安德烈公爵叹了口气,什么也没回答。

“好了。”他对妻子说。这一声“好了”,带有冷嘲的意味,仿佛是说:“您现在可以表演您那一套了。”

“安德烈,就要走了吗?”小公爵夫人说,她面色苍白,带着恐惧的神情望着丈夫。

他拥抱她。她大叫一声倒在他的肩膀上,失去了知觉。

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她枕着的肩膀移开,看了看她的脸,轻轻地扶她坐在安乐椅中。

“再见,玛丽亚。”他小声对妹妹说,拉着她的手吻了吻,快步走出房去。

公爵夫人躺在安乐椅里,布里安小姐给她揉太阳穴。玛丽亚公爵小姐扶着嫂嫂,她那美丽的眼睛满含泪水,目不转睛地望着安德烈公爵走出去的那扇门,朝着公爵画十字。书房里时时传出老年人愤怒的、放枪似的擤鼻涕的声音。安德烈公爵刚走出去,书房的门忽然敞开了,露出穿白睡衣的老头子的严峻身影。

“走了吗?走了就好了!”他说,愤愤地端详一下失去知觉的小公爵夫人,带着责备的神情摇摇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