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神父和理发师到我们这位奇情异想的绅士家,在他书房里进行有趣的大检查。
堂吉诃德还直在睡觉。他那些害人的书都在书房里;神父问主人家的外甥女要那书房的钥匙,她欣然交出。大家进去,管家妈也跟着;只见里面有一百多部精装的大书,还有些小本子[104]。管家妈一看见这些书,忙出去拿了一盆圣水和一柄洒圣水的帚子进来说:
“硕士先生,请您屋里洒上圣水吧。咱们要把书里那许多魔术家赶出人世呢,别留下个把在这里兴妖作怪,对咱们报复。”
硕士瞧管家妈那么实心眼,忍不住笑了。他叫理发师把书一本一本递给他,看里面讲些什么,也许有几本可以免于火刑。
外甥女说:“不行,对哪一本书都不能开恩,因为都有害。最好把书从窗口扔到天井里去,做一堆烧掉;或者搬到后院去大堆焚烧,免得烟气熏人[105]。”
管家妈也那么说,她们俩都一心要把那些无辜的东西处死。可是神父不答应,他至少先要看看书名再说。尼古拉斯师傅递给他的第一部书是《阿马狄斯·台·咖乌拉四卷》。神父说:
“看来这是当时应运而生的东西。我听说这是西班牙出版最早的骑士小说,是其他一切骑士小说的祖宗[106]。就为它创立了这样坏的流派,我觉得应当毫不宽恕,判它火里烧死。”
理发师说:“先生,这话不对。我听说它是骑士小说里写得最好的。它是部杰作,应该赦它无罪。”
神父说:“这也对;凭这点,暂且缓刑。咱们且瞧瞧它旁边的那部书吧。”
理发师说:“那是《艾斯普兰狄安的丰功伟绩》,它是阿马狄斯·台·咖乌拉的嫡亲儿子。”
神父说:“平心而论,父亲的长处不能归功于儿子。管家太太,你把它拿下!打开这扇窗子,扔它后院去!咱们要堆个大堆生火呢,叫它去垫底吧。”
管家妈欣然照办,这位艾斯普兰狄安就给抛入后院,耐心等待火焰烧身。
神父说:“下一部!”
理发师说:“下一部是《希腊的阿马狄斯》。照我看,这一边全是阿马狄斯的子子孙孙。”
神父说:“那么请他们全伙儿都到后院去。里面的宾底基内斯特拉皇后呀,达利耐尔牧童呀,加上他们的牧歌呀,再加那扭扭捏捏、令人作呕的文章呀,都非烧掉不可。假如我的亲爸爸扮作游侠骑士在外漫游,宁可连累他一起遭殃,也不能放过那些家伙。”
理发师说:“我也是这个意思。”
外甥女说:“我也是。”
管家妈说:“那么全伙儿都到后院去!”
他们就把书交给她,好大一堆书,她省得下楼,都从窗口扔下去。
神父说:“那大件儿是什么?”
理发师说:“那是《堂奥利房德·台·劳拉》。”
神父说:“这部书就是《群芳圃》的作者写的。我实在不知道这两部书里哪一部真话多些,或者干脆说,哪一部谎话少些。我只能说,它很荒谬,应该到后院去。”
理发师说:“下一部是《茀萝利斯玛德·台·伊尔加尼亚》。”
神父答道:“茀萝利斯玛德先生在这儿吗?哼哼!尽管他身世离奇,经历怪诞,单为文笔枯燥,也该到后院去!管家太太,送它上后院!那一部也一起去。”
她说:“好得很啊!”她忻忻喜喜地执行命令。
理发师说:“这一部是《普拉底尔骑士》。”
神父说:“这是一部古书,里面也找不出可以赎罪获赦的东西。干脆叫它和扔出去的书做伴儿去。”
这件事照办了。他又翻开一本,只见书题是《十字架骑士》。
“这部书标题这么神圣,内容荒谬可以不计较了吧。可是常言道:‘魔鬼就躲在十字架后面’,送它火里去!”
理发师又拿起一本书说:
“这是《骑士宝鉴》。”
神父说:“这部大作我读得很熟。里面有瑞那尔多斯·台蒙答尔班先生和他的朋友伙伴们,都是赛过加戈的大贼;还有十二武士和实事求是的史家杜尔宾[107]。这些人物对名诗人玛德欧·博雅铎[108]的作品有贡献;基督教诗人卢铎维戈·阿利奥斯陀[109]又从博雅铎取材。平心说,单为这一点,我对这部小说里的人物判个终身流放的罪也就罢了。至于阿利奥斯陀,如果他跑来不说本国话,我对他并不佩服;如果他说本国话,我对他顶礼膜拜[110]。”
理发师说:“我藏的一部倒是意大利文的,只是看不懂。”
神父答道:“你看懂了也没什么好处。那位上尉先生不该把它带到西班牙来,叫它入籍归化;它就此大为减色了。翻译诗都有这毛病;不论功夫多深,技巧多精,总不能像原诗一样美好。我说呀,以后再有讲法兰西故事的书[111],都该和这本一起扔到干爽的地窖里去存着,等仔细查审了再决定怎么处置。不过有两本书是例外:一是《贝那尔都·台尔·咖比欧》,这里准有它;一是《隆塞斯巴列斯》。这两本书一到我手里,那就毫无宽容,马上得交给管家妈,由她扔到火里去。”
理发师一一赞成,认为这样处置很恰当。他知道神父是好基督徒,坚信真理,不合理的话是决不出口的。他又翻开一本书,一看是《巴尔梅林·台·奥利巴》;旁边一本是《巴尔梅林·台·英格拉泰拉》。那位硕士看见了说:
“奥利巴该劈碎了烧得灰也不剩。这个巴尔梅林·台·英格拉泰拉该当作稀世的珍品,好好保藏。从前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了达利欧大帝,从战利品里获得一个匣子[112],他专用来贮藏诗人荷马的著作;咱们也该做那么一个匣子贮藏这部书。老哥啊,这部书有两点可贵:一是作品本身好;二是相传作者是一位贤明的葡萄牙国王[113]。书里讲米拉瓜达堡垒里的种种冒险,都妙不可言,笔下很有功夫,对话又文雅,又流利,贴切人物的身份,并且很入情入理。所以我说呀,尼古拉斯师傅,这部书和《阿马狄斯·台·咖乌拉》一起留下不烧,别的书不用再审查,一律处死吧,你说怎么样?”
理发师说:“那不行,老哥,我手里这本是有名的《堂贝利阿尼斯》。”
神父说:“这本书的第二、第三、第四部都火气太旺,得吃些大黄清泻一下。里面写‘光荣堡’的一段,还有些更荒谬的部分都得删掉。咱们不妨暂缓定案,瞧它悔改的情形,再酌定从宽发落还是依法裁判。目前就寄放在你家里吧,老哥,可是谁都不许看。”
理发师说:“好得很!”
神父懒得再费心审查,吩咐管家妈拣大本子的都扔到后院去。管家妈只想烧书,即使织了一匹幅面最宽、质地最细的布,也不如这件事快意称心。她不傻不聋,听了吩咐,一下子抱着七八本往窗外扔。她拿得太多,有一本掉在理发师脚边。他想瞧瞧是谁的作品,一看原来是《著名的白骑士悌朗德传》。
神父嚷道:“啊呀!白骑士悌朗德原来在这里!老哥,拿来给我。我觉得这部书趣味无穷,很可解闷。里面讲到英勇的骑士堂吉利艾雷宋·台·蒙达尔班、他的兄弟托马斯·台·蒙达尔班和封塞咖骑士;还讲勇敢的悌朗德和恶狗打架,少女‘欢乐姑娘’口角玲珑,寡妇‘娴静夫人’谈情说爱、弄虚作假,还有皇后娘娘爱上了她的侍从伊博利多。老哥,你听我说句平心话,照它的文笔来说,这是世界上第一部好书。书里的骑士也吃饭,也在床上睡觉,并且死在床上,临死还立遗嘱,还干些别的事,都是其他骑士小说里所没有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作者故意捏造这么许多荒唐无稽的事,应该发送到海船上去,罚做一辈子苦役。你拿回家去看看,就知道我说的都千真万确。”
理发师说:“那准是不错的。可是这里还剩些小本子的书,咱们怎么办啊?”
神父说:“那些想必是诗歌之类,不是骑士小说。”
他翻开一本,一看是霍尔黑·蒙台玛姚的《狄亚娜》[114],料想其余都是一类的,就说:
“这种书不比骑士小说,向来不那么害人,读了增长知识,无害于人,不用烧毁。”
外甥女说:“哎,硕士先生,您还是送出去一起烧掉吧。等我舅舅养好了骑士病,一读这种书,保不定又想当牧羊人,跑到树林和田野里去唱歌奏乐;或者又想做诗人,那就更糟了,据说想作诗的那种病是治不好的,而且还传染呢。”
神父说:“这位姑娘说得不错。咱们朋友前途的魔障还是及早除掉为妙。咱们就从蒙台玛姚的《狄亚娜》开头。我想这本书不要烧,只把有关女巫费丽西亚和仙水的部分全删掉,长诗也一概删掉,只保留散文的部分,就不失为这类作品里最出色的一本。”
理发师说:“下一本是所谓《萨拉曼咖人的〈狄亚娜〉续集》,另一本是希尔·波罗写的《狄亚娜》。”
神父说:“萨拉曼咖人的那本,送到后院那伙罪犯里去充数;希尔·波罗的一本,应该当作阿波罗[115]的著作那样保藏起来。老哥,看下去吧,咱们得赶紧,时候不早了。”
理发师又翻开一本说:“这是《爱情的运道十卷》,作者是萨狄尼亚诗人安东尼欧·台·罗茀拉索。”
神父说:“我凭自己的职位发誓,自有阿波罗、缪斯[116]和诗人以来,还没有谁写过这样离奇有趣的书;就书论书,也是这类作品里最拔尖儿的。没读过这本趣味横生的书,就是没开眼界。老哥啊,给我吧。我找到这本书,比得了茀萝伦西亚哔叽的道袍还稀罕[117]。”
他喜滋滋地把这本书放在一边。理发师接着说:
“以下是《伊贝利亚的牧羊人》《艾那瑞斯的仙女》和《疗妒篇》。”
神父说:“这些呀,只好交给管家妈去依法处理了。别问我为什么,省得说个没完。”
“这一本是《费利达的牧羊人》[118]。”
神父说:“这不是牧羊人,是个很有风趣的朝臣,该把它当作珍品收藏。”
理发师说:“这个大本子标题叫作《诗库》[119]。”
神父说:“假如诗不那么多,就更好了。该把夹杂在里面的坏诗都删掉。作者是我的朋友,他还写过些气魄大、格调高的作品呢;这本书收起来吧。”
理发师接着说:“这是《罗贝斯·马尔多那多诗歌集》[120]。”
神父说:“这本书的作者也是我的好朋友。他亲口朗诵起来声调悠扬,简直迷人,谁听了都倾倒。他写的牧歌稍为长些,不过好东西不会嫌长。这本书可以和刚才挑出来的几本藏在一起。它旁边的那本是什么呀?”
理发师说:“米盖尔·台·塞万提斯的《咖拉泰》[121]。”
“这个塞万提斯是和我有深交的老友。我看他与其说多才,不如说多灾。这本书里有些新奇的想象,开头不错,结局还悬着呢,该等着读他预告的第二部。现在有些读者求全责备,修改了也许大家都会宽容。且把它监禁在你家,等将来再瞧吧。”
理发师说:“好啊,老哥。这里一起又有三本:堂阿隆索·台·艾尔西利亚的《阿饶咖那》[122],果都巴法官胡安·儒富的《奥斯特利阿达》[123],巴伦西亚诗人克利斯多巴尔·台·比鲁艾斯的《蒙塞拉德》[124]。”
神父说:“这三本书都是咖斯底利亚语的史诗杰作,可以跟鼎鼎大名的意大利史诗比美;应该当作西班牙诗歌里无上珍贵的宝物,好好保藏。”
神父没心思多看,不问情由,要把其余的一概烧毁。可是理发师已经翻开了一本,叫作《安杰丽咖的眼泪》[125]。
神父听到这个题目说:“要是把这样的书送出去烧掉,我也要掉眼泪呢。作者全世界闻名,不仅在西班牙。他翻译过奥维德的几个故事,译笔也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