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善恶，只问逻辑

《封神演义》有一个很让人不好理解的地方，就是里面只要是死了的有名人物，几乎都封了神，无论是周朝阵营的，还是商朝阵营的。像周朝这边，黄天化、伯邑考，这样的忠臣孝子封神，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商朝这边，都是敌人，为什么也封了神呢？

当然，像闻太师这种人，虽然是西岐最大的敌人，但他忠勇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人品上毫无问题，封神也是可以的。但飞廉、恶来、费仲、尤浑，明明是助纣为虐的大奸臣，坏事做绝，竟也封了神。这又是为什么？难道不怕他们在神位上仍然为非作歹吗？

其实这就是《封神演义》有趣的地方，这涉及民间封神的逻辑和标准。这标准是相当复杂的。

本章第一节说过官方的封神标准，是“有功烈于民者”以及“民所瞻仰”者、“民所取财用”者，所以封的神，要么是日月山川，要么是廉颇、马援、诸葛亮、关羽这些大忠臣、大英雄。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遮遮掩掩没有说的标准，那就是“民所畏惧者”。

其实大家因为畏惧供奉一个神，是太常见的事情，最著名的就是《西游记》通天河里的灵感大王。他每年要吃一对童男童女，村民如果不贡献，就要降灾生事，所以村民给他建了一座庙供奉他，这就是恶神。

这种神，官方当然是不喜欢的，通常在打击“淫祀”的行动中砸庙毁像。但是也有例外，最著名的一位就是关羽。

关羽从宋代起，被封为武安王，又渐渐升格为伏魔大帝，被老百姓当成武财神。但在这之前可不是这样的。因为他是被斩首的，不得善终，这样的人物，在民间传说中，就经常成为害人的厉鬼。所以唐代孙光宪在《北梦琐言》里说：

唐咸通乱离后，坊巷讹言关三郎鬼兵入城，家家恐悚，罹其患者令人寒热战栗，亦无大苦。弘农杨玭挈家自骆谷路入洋源，行及秦岭，回望京师，乃曰：“此处应免关三郎相随也。”语未终，一时股栗，斯又何哉夫丧乱之间，阴厉旁作，心既疑矣，邪亦随之。关妖之说正谓是也。

这位到处散播恐怖的恶鬼“关三郎”就是关羽，当时又叫“关妖”。《三国演义》里关羽显圣的玉泉山，其实在早期叫玉泉祠。人们供奉关羽，并不是因为感激，是怕他作祟。“侮慢者，则长蛇毒兽随其后”（《云溪友议》）。甚至老百姓在家里唠家常，估摸着关羽不爱听，都不敢随便说。所以陈渊《默堂集》说：

臣尝游荆州，见荆人所以事关羽者，家置一祠，虽父子兄弟室中之语，度非羽之所欲，则必戒以勿言，唯恐关羽之知之也。关羽之死，已数百年，其不能守以害人也，审矣。而荆人畏之若此，以其余威在人，上下相传有以诳惑其心耳。

荆州人家家供奉关羽，不是因为感戴他的恩德，“畏之若此，余威在人”，多半是怕他兴妖作怪。

但是，关羽毕竟是一位忠勇为国的战将（至少很多人这样认为）。于是在宋代，官方封关羽为神，他的厉鬼身份就慢慢洗白了。官方只提他忠勇为国：“生立大节，与天地以并传；没为神明，亘古今而不朽”。

大宋朝廷绝不能承认，以官方名义祭祀你们这些神，是因为畏惧你们，怕你们生事。开玩笑，朝廷（包括宗教）是绝不会承认自己的逻辑里还有这种失控的东西存在的。

这样从厉鬼洗白成正神的，还有一位南京蒋山的蒋子文。蒋子文本来是汉代秣陵尉，嗜酒好色，因为和强盗作战，不幸战死，就被当地人传说为神。后来宋代册封他为“蒋庄武帝”，敕封令是：

帝即东汉秣陵尉子文之神，功烈载于前史，威灵见于后世。顷尝逐盗勇死，誓当血食。初有变怪，乃祠于吴，因姓名山，雄压境土。由吴迄晋，或侯或王。阴助国难，终败贼峻，遂帝其号。

这里的“初有变怪”，还隐隐透着当年厉鬼的影子，只是很快被“阴助国难”这样的功劳洗白了。

但是这种最初为厉鬼，后来被洗白的幸运儿，毕竟是少数。民间私下供奉的各路狐仙、蛇精、夭折的小孩、冤死的女子，甚至长相怪异的古树、巨石，不知有几千几万。随便举一个青蛙神的例子：

抚州金溪县近郭有一蛙，状貌绝大，狰狞可畏。据土人言，自东晋时即见之，渐著灵异……因近来仕宦此地者心虔谒，因号为青蛙使者。

这些按理说都是“淫祀”，应该被官府查禁的。但是这种神实在太多了，这里禁掉一座庙，那里又起来十座庙——只要老百姓心里的恐惧不消除，这种对邪神恶鬼的崇拜就永远不会消失。

甚至《封神演义》自己，都记录了一件官方消灭淫祀的事，而且这位淫祀之神，竟然是哪吒。

哪吒在“莲花化身”和“肉身成圣”之前，其实是有过一次“封神”经历的。他闹海自杀之后，魂魄无处可依，太乙真人就叫他托梦给母亲殷夫人。殷夫人开始因李靖阻挠不肯，后被哪吒威胁说：

我求你数日，你全不念孩儿苦死，不肯造行宫与我，我便吵你个六宅不安！

殷夫人无奈，只好在翠屏山给哪吒建了一座庙。哪吒在此显圣，十分灵验。

殷夫人给哪吒修庙，并不是因为他“有功烈于民”（像电影《哪吒闹海》演的那样与恶龙斗争），而是一半出于怀念，一半出于恐惧，怕他吵个“六宅不安”。

然而这件事很快被李靖发现了。李靖大怒，认为这是邪神，是“淫祀”，害怕给他仕途带来影响，就毁了庙，砸了哪吒像。他毁庙之后，回来对殷夫人说：

你生的好儿子，还遗害我不少，今又替他造行宫，煽惑良民。你要把我这条玉带送了才罢！如今权臣当道，况我不与费仲、尤浑二人交接，倘有人传至朝歌，奸臣参我假降邪神，白白的断送我数载之功。

这也可以看出，地方官如果纵容淫祀，是在政治上犯错误，是要落人把柄的。

还有一种封神的情况，是封无辜而死者为神。有一部小说叫《北游记》，其中记录了两位电母的封神经历：

却说祖师（即真武大帝）离了西路，又行一处，名石雷山，其山中藏有诸雷神，常常出现见人：五方雷公将军，八方云雷使者，五方雨雷使者，雷部总兵行雷。此山前有一长者……有二女，一个年有一十六岁，二个年方一十四岁，在家内吃饭。一日切冬瓜食，将冬瓜瓤中子丢在灶厨下沟内；雷使者于半空中看见，只说是饭，便责那女子有罪，实时行雷公，打死那二个女子。雷公看时，不是饭，却是冬瓜子，悔之不及，领见雷使，言明前事，使者曰：“事到今日，将错就错，我度你归天公便了。你二人名是谁？”女子曰：“我名叫做朱佩娘，妹子朱孛娘。”雷使曰：“我今度你姐妹二人，将雷电镜二面，与你收管，号影刀娘。我要打人，你先放电光，照得明白。又将骷髅一个、扇一把与你朱孛娘，号做月孛娘，打动人不能行走。”二女子领命不题。

很明显，这两个小姑娘是无辜死亡的。雷公本来想惩罚无故浪费粮食的人，结果把她俩扔的冬瓜子误认为粮食，就把她俩用雷劈死了。

按说，这是一次错误执法。但是天庭的逻辑很有意思，既然执法错误，那给你们补偿就是了。补偿方案，不是把惹祸的雷公开除、判罪，反倒是把受害者封为神。这是一种相当民间的逻辑。

可想而知，如果不补偿，这两个小姑娘的冤魂一定会经常出来闹事，搅得一方不得安宁。为了稳定，给她们封个神，是成本最低的选择。这也是民间非常实际的思维，而官方却要有其他的考虑。即使朝廷想捣糨糊封她们，也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说，编一些这两个姑娘生前的优秀事迹，让官方的册封变得顺理成章，或者干脆偷偷地、不公开地封了。

当然，这是小说，但是小说反映的是社会现实。某个地方为两个无辜遭遇雷击身亡的小女孩立庙祭祀这种事，是完全可能发生的。

你可能注意到了，《封神演义》第九十九回姜子牙封神的时候，不同的神，册封的理由都是不一样的，例如封清福神柏鉴：

尔柏鉴昔为轩辕黄帝大帅，征伐蚩尤，曾有勋功；不幸殛死北海，捐躯报国，忠荩可嘉。一向沉沦，冤尤可悯。幸遇姜尚封神，守台功茂，特赐宝箓，慰尔忠魂。今敕封尔为三界首领八部三百六十五位清福正神之职。

也就是说，封柏鉴为清福神，是对他忠心报国精神的安慰和嘉勉。类似的还有封黄天化、黄飞虎、闻太师等，封闻太师的敕文为：

虽劫运之使然，其贞烈之可悯。今特令尔督率雷部，兴云布雨，万物托以长养，诛逆除奸，善恶由之祸福；特敕封尔为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之职。

闻太师受封，是因为他贞烈可悯，需要安慰、嘉勉。他是忠臣，所以即使他当了雷部大领导，也不会徇私枉法。

而姜子牙封金灵圣母、九龙岛四圣的理由是：

慰尔潜修，特敕封尔执掌金阙，坐镇斗府，居周天列宿之首。

此亦自作之愆，莫怨彼苍之咎。特敕封尔等为镇守灵霄宝殿四圣大元帅。永承钦命，慰尔幽魂。

金灵圣母、九龙岛四圣谈不上是品行高洁的忠臣，所以也谈不上对他们嘉勉，但他们也是各为其主，或者为了师父通天教主卖命，或者为了朋友闻太师的交情，人品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也都是英雄人物。所以姜子牙说“慰尔潜修”，或“慰尔幽魂”，给了他们相当高的位置。

这些都是纯安慰性质的。因为这些人生前的能量都太大，即使已死，也有相当的破坏能力。所以不“慰”一下的话，他们很可能游荡于天地三界中搞破坏。

姜子牙最后封的是飞廉、恶来，他俩在原著中是大奸臣。姜子牙封神，他们本来是看热闹的，没想到姜子牙封完神后，喝令左右把他俩拿下，立即斩首，说道：

尔飞廉、恶来，生前甘心奸佞，簧惑主聪，败国亡君，偷生苟免；只知盗宝以荣身，孰意法网无疏漏，既正明刑，当有幽录。此皆尔等自受之愆，亦是运逢之劫。特敕封尔为冰消瓦解之神。虽为恶煞，尔宜克修厥职，毋得再肆凶锋。

那么，这个冰消瓦解之神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春天来了负责把河里的冰化冻的神？要不就是让电冰箱停电的神？或是让肉快点化冻的神？

其实都不对。书中明言，“虽为恶煞，尔宜克修厥职”，也就是说，“冰消瓦解”是恶煞。

恶煞是什么呢？原来，在占卜择吉术里，有很多神，管好事的叫吉神，管坏事的叫凶煞，合称“神煞”。这些神煞，倒未必有具体的形象，而是存在于干支五行相生相克的概念之中。

比如明代的占卜书《造命宗镜集》这样讲“冰消瓦解”：

“冰消瓦解”日者何也？子上遇午日，午上遇子日，乃凶也。假如子年五月修造，即于子上起正月数至辰上乃五月也。即于辰上起初一、初二巳、初三午，午属火，乃瓦也。若初三如遇子日，则水来克火，火熄而瓦解矣，非子而安得瓦解也？初九日在子上，子属水，冰也。若初九日而遇午日，则火来煎冰而冰消矣，非午安得冰消也？若午上值午、子上值子，则瓦全冰结，大吉。

例如要看子年（1984、1996、2008、2020年等）五月某一天的吉凶，具体方法是：既然是子年，那就从当年正月以子数起，数到五月，是“子丑寅卯辰”的第五位“辰”（如果要看四月就数到卯，六月就数到巳）。然后拿本月一日从辰数起（四月一日就从卯数起，六月一日从巳数起），五月一日辰、五月二日巳、五月三日午。数到午就要注意了，要查一查这一天的干支是不是“子”。如果是“子”，那就完了。午属火（火可以烧瓦），子属水，水克火，瓦烧不成了，这就犯了瓦解。然后，四日未、五日申、六日酉、七日戌、八日亥，这都无所谓，数到九日轮一圈，又是子！又要注意了，查一查这天的干支是不是“午”，如果是“午”，午属火，子属水，为冰。火来把冰蒸发了，这就犯了冰消。

我当然不是算命先生，但这个道理似乎是说，除本月固定的干支外，还有一些隐含的干支在起作用。这些隐含的干支需要通过一定的算法计算出来，看这一明一暗两个干支是否相冲。“冰消瓦解”之神，就是根据这个算法确定的。这天如果犯了冰消或者瓦解，那就百事不顺，做什么都倒霉——并不是因为你做了坏事上天惩罚你，而是碰上了让你倒霉的神。

所以，飞廉、恶来的职责，就是给人降灾的。像这种人品不好的“坏人”，通常都封了恶煞。又如大耗星崇侯虎、勾绞星费仲、卷舌星尤浑，也都是恶煞。这种降灾，和正义的惩罚还不一样。既然是“灾”，那就是说，这种受害是没来由的，是无辜的。恶煞欺负你，不需要理由。

如果神界只有赏善罚恶的正义神，那么有闻太师这些人就足够了。因为闻太师的职责里本来就有一条“诛逆除奸，善恶由之祸福，任尔施行”，他有足够的权力给坏人降灾降祸，彰显正义。可是有趣的是，在《封神演义》的逻辑里，还保留了勾绞、卷舌、大耗、小耗、冰消、瓦解这些专门降灾的神，这些神都是用来欺负好人的。这种神，当然由这些恶人来当比较好了。这种获得了合法欺负人的权力的恶煞，国家祀典是绝不会封的。

因为老百姓一定有这样的认识：我明明是好人，为什么一生倒霉？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家宅失火、儿女夭折、出门被车撞、做生意赔本、种庄稼遭天灾，吃个热糖饼都烫后脑勺？不是说天道无私吗？为什么偏偏不幸降临在我身上？

这些质问，官方是无法提供合理的解释的。宗教界倒是提供了一些解释（如“报通三世”，这世受的罪是上辈子造的孽），但是显然不能说服所有人。因为宗教之外还有广阔的世俗社会，世俗一直有“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作天”的严厉质问，世俗人士并不永远安分认命。既然解释不通，干脆就认定老天爷手下也有这种公开的、合理合法欺负人的“恶煞”得了。这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无奈和悲哀。

所以，一方面，民间期望神界能够赏善罚恶；另一方面，却不相信它真的那样公道无私。所以“封神榜”上，既安排了“诛逆除奸”的雷部天尊、秉公执法的东岳大帝，也安排了冰消、瓦解、大耗、小耗这些会无故降灾的恶煞。而担任不同神职的人，其职位也正符合他们生前的品性。

这正像老百姓对官府的态度，一方面，他们相信朝廷或清官会公正无私；另一方面，他们也相信朝中必有奸臣，县太爷身边必有恶人——比如索取常例的贪墨小吏、徇私枉法的刑名师爷。时间久了，老百姓会认为这都是合理的：他们对这种世间公道，打心底里并不抱太高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