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入了冬,涡镇只有两种天气,就是刮风和不刮风。不刮风的时候,雾就罩着,家家烧饭的烟和烧炕的烟也贴着地面,人一走过,就上身,像是着了火。一旦刮了风,风就带哨子,街道上的尘土唰唰地往一边吹,像流过的水,更像无数的蛇在蹿。所有的树都落了叶,树皮越发地黑,唯独那些柿树上还零星地挂着柿子显得格外红艳。那些柿子是树的主人在夹柿子时特意给鸟留下的。天冷着鸟不多了,从虎山上飞来的鹰看上去有时是在盘旋,有时就是站在空中,它们高不可及,不肯落下来。而树丫上,城墙沿,房脊梁跳来跳去的都是些乌鸦。镇上人从来认乌鸦是吉祥鸟,喜欢着那密黑光亮的羽毛,更喜欢它的声音,一叫唤,呆滞的冷清里就有了活泛,而且能预警,如果所有的乌鸦一齐噪了,就是黑河白河岸上有了过往的队伍,或者狼,来了一群,龇着牙,好像微笑着,拖着扫帚尾巴。
杨钟经陈先生针灸了半个月后,尿炕的毛病终于止住,但无论什么偏方,用柏朵何首乌熬水洗呀,涂抹生姜、苦楝、大蒜捣成的膏呀,甚至把蛆在瓦上烧干研粉以童尿冲服了,头发还是脱,脱成了斑秃。陈先生也说这是触犯鬼神之病,不是药物能治愈的,陆菊人就强逼了杨钟一块到130庙里祈祷去。
两人收拾了一把檀香和一罐蓖麻油,一高一矮才走到中街,杨钟时不时要逃跑,陆菊人就拉住他的手,拉住手又怕外人看见了笑话,让他走在前面,还把油罐提上。杨钟说:我这不是病么,练轻功练的,兀鹰在天上飞哩,兀鹰头上就没毛,可能我也会飞呀。陆菊人气得说:那你飞么,摔死了你,爹是年纪大了,剩剩还小哩!杨钟说:我在家里是重要啦?!陆菊人没理他,远远看到南门口外的河面上有了船,石堤上人影忙乱,心里想:阮家的船从县城回来啦,不知今日有没有进货了各种颜色的丝线,该给剩剩的裹兜上绣个蟾蜍才是。一般的裹兜上都绣花呀鱼呀或者兔子,陆菊人却偏偏就喜欢蟾蜍。自从圆过房后,她的个头又长了一截,胸大了,肩膀也厚实,尤其生了剩剩,腰粗一直没有细下去,就显得有些腰长腿短,因此多是穿过膝的长袄。我怎么偏偏喜欢了蟾蜍呢,是不是我越来越要长得像个蟾蜍呀?陆菊人为她的想法好笑,就笑了。杨钟说:你笑我了,我说的不对?陆菊人说:从庙里回来了,你提醒着我,得去买些丝线的。杨钟说:我给你说话哩,你当耳边风啦?!正要发脾气,斜对面却有人喊他,是阮天保在安记卤肉店里吃卤肉。涡镇有七八家卤肉店,最有名的也就是安家。杨钟说:吃肉呀,是今日搭船才回来?阮天保说:当爹啦?啥人都当爹啦!你不请我的客了,我请你吃,来个肝子?阮天保给杨钟说话,眼睛却在陆菊人身上溜。陆菊人装着没听见他们说话,拍了拍襟上的土,扬头看天。天上一群扑鸽忽地飞过来,似乎要掉到地上呀,忽地一斜又飞去了远空,像飘着的麻袋片子。她认得是城隍院里的扑鸽。城隍院早没有了城隍,那些年在那里办小学,阮天保和井宗丞是高年级,陆菊人陪着杨钟读低年级。阮天保是骗吃过杨钟带的葱油饼,说:我给你咬出个山字!就吃了两口,葱油饼上是有了个山字形,但葱油饼一半却没有了。那时阮天保的眼睛就小,现在人一胖眼睛更小,像是指甲掐出来的。杨钟在嘿嘿嘿地笑着,低声说:咱进去也切一盘?陆菊人瞪了一眼,杨钟就高声说:不啦,不啦,我还有事的。却把油罐子给了陆菊人,进去捏上一片肉放在嘴里。阮天保说:人和人比不成,哥还没个媳妇了。杨钟舌头搅和着,说:你能缺女人?城里的花姐多嘛。阮天保说:这倒是,我是把十个八个的孩儿却一摊鼻涕似的甩到墙上,糟蹋了!听说孩儿能说话了开口先叫着谁,谁就会先死的,你家孩儿一叫爹,会不会是……陈来祥就死了?陈来祥掮了一个梯子正从街上过,他横着掮,旁边人嚷:你是霸路呀,顺着掮!阮天保看见了陈来祥就作践陈来祥,陈来祥听到了,说:我没惹你,你嚼我啊?!卤肉店里的人都笑。陆菊人咳嗽了一下,提着油罐往前头走了,猫也跟着。
陆菊人进了庙,杨钟是随后也进来,却见在一个巨石上有人正翻修亭子,石下的人把瓦一叠三页往上抛,石上的人顺势接了,都不言语,一抛一接,节奏紧凑,轻松得像杂耍。杨钟觉得好玩,就说:我来,让我来!三下两下蹿上石顶,但他接不住抛上来的瓦,瓦打了手,又掉到石下,就碎了。石上人说:避远避远!不让杨钟接瓦了。杨钟说:我会轻功哩!有没有油纸伞,我能撑了伞飞下去,信不信?石上的人说:你抓着你头发就飞起来了!可惜头发太少。陆菊人觉得丢人现眼,喊了两声,杨钟还在和人打赌,她就去了大殿。
好久没到庙里来了,大殿的门石竟然重新粉刷了,陆菊人摸着墙,墙是白石灰搪了好,摸着门,门是深红色的也好,就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尺八的声音。尺八声不是从殿里传来的,扭头往四下里看,也没有见到宽展师父。师父是在她的禅房里,还是又在庙西南角那些野桃树下?陆菊人听着尺八声,眼睛盯住了殿的两边挂着的木牌,一边木牌上刻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一边木牌上刻着:安忍不动,静虑深密。她勉强还能认得这些字,却不懂其中的意思,还想着:这木牌上的漆掉片了,咋没换换?就进了殿给地藏菩萨前的灯中添油。灯碗子又大又深,她把一罐油全倒了进去,灯芯突然大了光焰,扑忽扑忽地闪,她便觉得是自己的心脏在跳。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双手合起十指望着菩萨祷告,她说:菩萨啊菩萨,我男人头上出疔,老是脱发,看着让人心里发潮,那味道也不好闻,这是身上有毒了还是中了邪,你要治治他,总不能让他把脸也长到头上。正念说着,半空中扑哧一笑。陆菊人吓得差点叫出声,抬头看时,殿梁上就跳下来一个人,竟然是井宗秀。陆菊人顿时来了气,说:啊,你,咋是你?!起身便往殿门外走,脚在门槛上磕了一下,也没停顿,就下了台阶。井宗秀觉得自己是太唐突了,忙叫:妹子,妹子!陆菊人回头说:谁是你妹子?我可比你大几岁的!井宗秀撵出来,说:啊嫂子!陆菊人说:杨钟比你大了?井宗秀就尴尬了,嘴里含糊不清,说:嘿,嘿嘿,那我要叫你夫人,杨夫人。陆菊人还在生气着,但站住了,把猫抱在了怀里,说:我嫁的是杨钟,我算哪路子夫人?说完倒笑了一下,又把猫放下地,猫就在柏树上一跳一跳地接柏籽,柏籽接不住,总是落在它的头上。陆菊人看着井宗秀手脚无措的样子,说:你在殿梁上干啥哩,掏鸟啦,菩萨庙的殿梁上你也敢上?!井宗秀便活泛了,忙解释庙里整修,他师傅来揽了活儿,他是在殿梁上彩绘的,说:刚才我不是笑你祷告,也不是笑杨钟病,你说杨钟把脸长到头上了,我倒是把头长到脸上了才笑的。陆菊人这才正眼看着井宗秀的脸,井宗秀的嘴唇上下巴上是长了胡须,有二三指长,但稀稀落落的。陆菊人说:就那几根,也叫把头长在脸上?井宗秀说:胡子稀,几天不刮了邋遢的,你说杨钟身上有毒有邪的,我更有毒有邪呀,你瞧我这脸上不停地冒疔疙瘩,后背和肺心也都有哩。井宗秀的脸上是有三个疔,鼻梁上的那个比绿豆颗还大,陆菊人哦了一下,把手伸了出去,伸出去的手又举高了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她说:脸上的疔不能挤的,痒了就蘸口唾沫涂涂。你们男人家咋都是这么大的邪毒?井宗秀却说:是了好,蝎子和蛇有了邪毒,人才怕的。陆菊人说:那你是蝎子还是蛇啦?!井宗秀又被戗住了,拿手在耳朵上搓,他的手上尽是五颜六色的膏子,耳朵也就成了花耳朵。他开始没话寻话了,说:啊杨伯身骨子还硬朗?陆菊人说:还硬朗。井宗秀说:剩剩呢,剩剩也乖?陆菊人说:也乖。井宗秀说:给孩儿咋起了这么个名?我听陈先生说人的名字重要哩,叫着如念咒,写着如画符,好名字能带来好运的。陆菊人说:还能指望他成龙变凤啊?!井宗秀又一时没了话,猫逮不住柏籽,又在那里用爪子抓蝴蝶,还是抓不住,一抓抓了空。井宗秀说:啊,啊,啊我一直还要谢你哩,但你在月子里不方便去,后来师傅又找了我来干活,也就耽搁下来,今早上我还想这事的,偏偏就……陆菊人说:咦,要谢我,谢我啥的?井宗秀说:听杨伯说,纸坊沟那三分地还是你带来的胭脂粉地,这我得谢你呀,一辈子都要谢的!陆菊人这下半会没出声,嘴咧了一下,鼻腔里有了一个轻响,说:这你该谢!井宗秀看着陆菊人,陆菊人脸上没有恼,也没有笑,定得平平的,说:你既然说到那块地,我就给你说,我能把那三分地带来,那可不是一般的地……你明白我的话吗?井宗秀说:你是说……陆菊人却一挥手,头上的帕帕竟掉下去,她弯腰拾了,重新搭在头上,说:不说了,啥都不说了,以后就看你的了井宗秀!说罢转身就走了,再没回头。井宗秀像一截木头戳在了那里,而尺八声再次飘来,一时庙院里就像漫起了一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