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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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秘密的私信

这封信是利蓓加·夏泼小姐写到伦敦勒塞尔广场给爱米丽亚·赛特笠小姐的:

(免费——毕脱·克劳莱)[67]

最亲爱最宝贝的爱米丽亚:

当我提起笔来跟我最亲爱的朋友写信的时候,心头真是悲喜交集。从昨天到今天的变动多大呀!今天我无亲无友孤孤单单的,昨天我还在家里,有可爱的妹妹伴着我。我永远不变的爱我的妹妹!

我跟你分别的那天晚上,那凄凉的晚上,我伤心落泪的情况,也不必再说了。你在欢笑中度过了星期二,有你的妈妈和你忠心的年轻军官在你身边。我呢,整夜想着你在潘金家里跳舞的情形。我知道你准是跳舞会里最美丽的姑娘。那天我坐了马车先到毕脱·克劳莱爵士伦敦的公馆里,马车夫约翰对我非常的无礼。唉,侮辱了穷苦和落薄的人是不打紧的!这样我就算到了毕脱爵士手里,由他来照顾了。他叫我在一张阴气森森的床上睡了一夜,和我同床的是个阴阳怪气的、讨厌的老太婆。她是做散工的,兼管屋子,我一夜到天明没有阖眼。

咱们这些傻女孩子,在契息克读《茜茜利亚》[68]的时候,老是想像从男爵该是什么样子。毕脱爵士可不是那么一回事儿。说实话,谁也不能比他离着奥维尔勋爵[69]更远了。他是个又粗又矮又脏又俗气的老头儿,穿一身旧衣服,一副破烂的裹腿,抽一支臭烟斗,还会在煎锅里面煮他自己吃的臭晚饭。他一口乡下土话,老是冲着做散工的老妈子赌咒,又冲着赶车的发誓。我们先坐街车到客店里,驿车就从那儿出发。一路上我大半的时候都坐在露天。

天一亮,老妈子就把我叫醒。到了客店上车,起头儿倒坐在车身里面的,可是到了一个叫里金顿的地方,雨渐渐下得大了,我反而给赶到车顶上去,你信不信?原来毕脱爵士是驿车老板,因此到了墨特白莱,一个乘客要坐在车身里面,我就只能出来让他,在雨里淋着。幸而有一个剑桥大学的学生带了好几件大衣。他为人很好,借给我一件大衣挡雨。

这位先生跟车上的护卫兵似乎认识毕脱爵士,两个人一直取笑他。他们笑他,管他叫“老剥皮”,这意思就是说他吝啬和贪心。据说他从来不肯白给人家一个子儿。我最恨这种小气的行为。那位先生提醒我,说是最后两站,车子跑得特别慢。原来这两站路上用的马匹是毕脱爵士的,他自己又坐在车夫旁边,所以车子赶得慢了。剑桥的学生说:“马缰到了我手里,我可要把它们好好鞭一顿,一直鞭到斯阔希莫。”护卫兵说:“活该!杰克少爷。”后来我懂他们的意思了。杰克少爷准备亲自赶车,在毕脱爵士的马身上出出气,我当然也笑起来。

离女王的克劳莱镇四哩的地方叫墨特白莱,一辆套着四匹骏马的马车,上面漆了他家的纹章,就在那儿等候我们。我们就挺威风的走进从男爵的园地。从大门到住宅之间有一条整洁的甬道,大概有一哩长。大门那儿有好多柱子,顶上塑着一条蛇和一只鸽子,一边一个把克劳莱的纹章合抱起来。看门的女人把一重重的铁门打开,跟我们行了好多屈膝礼。这些镂花的铁门很像契息克学校的大门。可恨的契息克!

毕脱爵士说:“这条甬道有一哩长。这些树斫下来有六千磅重的木材呢。你能小看它吗?”他的口音真滑稽。一个叫霍特生先生的人,是他在墨特白莱的佣工,跟我们一起坐了车回家。他们两人谈了好多事,像扣押财产,卖田地,掘底土,排积水等等,还有许多关于佃户和种作方面的话,我听了也不大懂。譬如山姆·马尔斯偷捉野味,给逮住了;彼德·贝莱终于进了老人堂了。毕脱爵士听了说:“活该!这一百五十年来,他跟他家里的人老是耍花样骗人。”我猜这人准是个付不起租税的老佃户。毕脱爵士的口气实在应该再文雅点儿。可是有钱的从男爵用错了字眼是没关系的,穷教师才得留心呢。

我们一路走去,看见教堂的尖顶在园里的老橡树里面高高耸起,美丽极了。在橡树前面的草坪中心,有一所红砖砌的旧房子,烟囱很高,墙上爬满了常春藤,窗户在阳光里发亮。房子四围附着几所小屋。我问道:“先生,这是您的教堂吧?”

“哼,对了!”毕脱爵士还用了一个非常下流的字,他说:“霍特生,别谪怎么了?亲爱的,别谪也就是我弟弟别德——那个当牧师的弟弟。我说他一半是别谪一半是野兽[70],哈,哈!”

霍特生听了也笑起来,然后正色点点头说:“看来他身体好些了,毕脱爵士。昨天他骑着小马,出来瞧咱们的玉米来着。”

“他在留神照看他教堂里抽的税呢,哼!”(这儿他又用了那下流的字眼。)“他喝了那么些对水的白兰地酒,怎么还不死呢?他竟和《圣经》里那个什么玛土撒拉[71]老头儿一样结实。”

霍特生又笑起来,说道:“他的儿子们从大学里回来了。他们把约翰·斯格洛琴打得半死。”

毕脱爵士怒声嚷道:“他们把我的看守猎场的打了吗?”

霍特生答道:“他跑到牧师的田地上去了,老爷。”毕脱爵士怒气冲冲,赌神罚誓的说,如果他发现弟弟家里的人在他地上偷野味,他就把他们从区里赶出去。皇天在上,非把他们赶走不可!他又说:“反正我已经把牧师的位子卖掉了。保证叫他家的小畜生得不到这差使。”霍特生先生夸他做得对。从这些话看来,这两个兄弟准是冤家对头。兄弟们往往是这样的,姊妹们也不是例外。你记得在契息克,那两个斯格拉区莱小姐一天到晚拌嘴打架。还有玛丽·博克斯呢,老是打鲁意莎。

后来我们看见两个男孩子在树林里捡枯枝儿。毕脱爵士一声命令,霍特生就跳起身来,一手拿着鞭子,下了马车直冲过去。从男爵大声喝道:“霍特生,重重的打!打死他们!把这两个小流氓带到我家里来,我不把他们关在监牢里不叫毕脱!”不久我们听见霍特生的鞭子啪啪的打在那两个小可怜儿身上,打得他们哀哀的哭叫。毕脱爵士眼看着犯法的人给看管了起来,才赶着车进去,一直到大厅前面停下来。

所有的佣人都等着迎接我们,后来

* * *

昨天晚上写到这里,听得房门上砰砰打的一片响,只得停笔。你猜是谁在打门?哪知道就是毕脱·克劳莱爵士自己,穿了梳妆衣,戴了睡帽,那样子真古怪。我一看见这样的来客,不由得往后倒退。他跑上来抢了我的蜡烛道:“蓓基小姐,过了十一点不许点蜡烛了。在黑地里上床去吧,你这漂亮的小丫头”(他就那么称呼我),“你要是不爱叫我天天跑来收蜡烛,记住,十一点上床!”说了这话,他和那佣人头儿叫霍洛克斯的,打着哈哈走掉了。以后我当然得小心不让他们再来。他们一到晚上就放出两条硕大无朋的猎狗来。昨天晚上这两条狗整夜对着月亮狂吠乱叫。毕脱爵士说:“这条狗我叫它喝血儿。它杀过一个人呢,这狗!公牛都斗不过它的。它母亲本来叫‘花花’,如今我叫它‘哇哇’,因为它太老了,不会咬,只会叫。呵,呵!”

女王的克劳莱大厦是一所怪难看的旧式红砖大房子,高高的烟囱,上层的三角楼全是蓓斯女王时代的款式。屋子前面有个大阳台,顶上也塑着世袭的蛇和鸽子,进门就是大厅。啊,亲爱的,厅堂又大又阴,大概和“尤道尔福”[72]堡里的大厅差不多。厅里有个大壁炉,大得容得下平克顿女校一半的学生。壁炉里的铁架子上至少可以烤一只整牛。大厅墙上挂了克劳莱家里不知多少代的祖宗的画像。有些留着胡子,戴着皱领;有些两脚八字排开,戴了大得不得了的假头发;有些穿了长长的紧身衣,外面的袍子硬绷绷的,看上去像一座塔;还有些披着长长的鬈发,而身上呢,嗳哟哟,压根儿没穿紧身!大厅尽头就是黑橡木的大楼梯,那阴森森的样子你想都想不出。厅的两边都是高大的门,通到弹子房、书房、黄色大客厅和上午动用的几间起坐间。每扇门上面的墙上都装了鹿头标本。我想二楼上少说也有二十来间卧房,其中一间里面还搁着伊丽莎白女王睡过的床。今天早上我的两个新学生带着我把这些精致的房间都看过了。房里的百叶窗常年关着,更显得凄凉。无论哪间屋里,只要你让亮光透进去,保管看得见鬼。我们的课堂在三楼,夹在我的卧房和学生的卧房中间;三间都是相通的。再过去就是这家的大爷毕脱先生的一套房间。在这儿大家称他克劳莱先生。还有就是罗登·克劳莱先生的几间。他跟某人一样,也是个军官,现在在军队里。这里地方真大;我想如果把勒塞尔广场一家都搬过来,只怕还住不满呢。

我们到了半个钟点之后,下面就打铃催大家吃饭了。我跟两个学生一块儿下去。她们两个一个十岁,一个八岁,都是瘦骨伶仃的小不点儿。我穿了你的漂亮的纱袍子(平纳因为你把衣服给了我,对我很无礼)。我在这里算他们自己人,跟大伙儿一起吃饭,只有请客的日子才带着两个女孩子在楼上吃。

我刚才说到他们打了大铃催吃饭,我们就都聚集在克劳莱夫人起坐的小客厅里。克劳莱夫人是填房,也是我学生的母亲。她的爸爸是铁器商人。她家攀了这门亲事,当然很得意。看上去她从前相当的漂亮,现在她总是一包眼泪,痛惜她一去不返的美貌。她身材瘦小,脸色苍白,耸肩膀,似乎见了人无话可说。前妻的儿子克劳莱先生也在,整整齐齐的穿着全套礼服,那架子倒很像办丧事的。这人寡言罕语,又瘦又难看,一张青白脸皮。他一双腿很瘦,胸脯窄小,脸上是干草色的胡子,头上是麦秆色的头发,恰巧和壁炉架上他那去世的妈妈的相片一模一样。他妈妈就是尊贵的平葛家里的葛立泽儿小姐。

克劳莱夫人上前拉了我的手说:“克劳莱先生,这位是新来的先生。”

克劳莱先生把头伸了一伸说:“哦!”说完,又忙着看他的大册子。

克劳莱夫人红镶边眼睛里老是眼泪汪汪的。她说:“我希望你对我的两个女孩儿别太利害。”

大的孩子说道:“唷,妈,她当然不会太利害。”我一眼就知道不用怕这个女人。

佣人头儿进来说:“太太,开饭了。”他穿了黑衣服,胸口的白皱边大得要命,很像大厅里画儿上伊丽莎白式的皱领。克劳莱夫人扶着克劳莱先生领路到饭厅,我一手牵了一个学生,跟在后面。

毕脱爵士拿着一个银酒瓯,已经先到了。他刚从酒窖里上来,也穿了礼服。所谓礼服,就是说他脱了绑腿,让他的一双穿了黑毛袜的小短腿露在外面。食品柜子里搁满了发光的旧式杯盘,有金的,也有银的,还有旧式的小盆子和五味架,像伦特尔和白立治饭馆里的一样。桌子上动用的刀叉碗盏也都是银的。两个红头发的听差,穿了淡黄的号衣,在食器柜子旁边一面一个站好。

克劳莱先生做了个长长的祷告,毕脱爵士说了阿门,盆子上的大银罩子便拿开了。

从男爵说:“蓓翠,今天咱们吃什么?”

克劳莱夫人答道:“毕脱爵士,大概是羊肉汤吧?”

管酒的板着正经脸说:“今天吃Mouton aux navets,”(他读的很像“木头窝囊废”)“汤是potage de mouton a lEcossaise,外加pomme de terre au naturel和choufleuràleau。”[73]

从男爵说道:“羊肉究竟是羊肉,了不起的好东西。霍洛克斯,你宰的是哪一头羊?什么时候宰的?”

“那黑脸的苏格兰羊,毕脱爵士。我们星期四宰的。”

“有谁买羊肉没有?”

“墨特白莱地方的斯梯尔买了一只大腿和两只小腿,毕脱爵士。他说小腿太嫩,毛又多得不像样,毕脱爵士。”

克劳莱先生说:“喝点儿potage,呃——白伦脱小姐[74]。”

毕脱爵士道:“括括叫的苏格兰浓汤,亲爱的,虽然用的是法国名字。”

克劳莱先生目无下尘的答道:“在上等社会里,我想我用的名词是合乎惯例的。”穿淡黄号衣的听差用银盆盛了汤送上来,跟羊肉萝卜一起吃。然后又有对水的麦酒。我们年轻女的都用小酒杯喝。我不懂麦酒的好坏,可是凭良心说,我倒愿意喝白开水。

我们吃饭的时候,毕脱爵士问起下剩的羊肉到哪里去了。

克劳莱夫人低声下气的说道:“我想下房里的佣人吃掉了。”

霍洛克斯回道:“没错,太太,除了这个我们也没吃到什么别的。”

毕脱爵士听了,哈哈的笑起来,接着和霍洛克斯谈话:

“坎脱母猪生的那只小黑猪该是很肥了吧?”

管理的一本正经回答道:“毕脱爵士,它还没肥得胀破了皮。”毕脱爵士和两个小姐听了都笑得前仰后合。

克劳莱先生说:“克劳莱小姐,露丝·克劳莱小姐,我认为你们笑得非常不合时宜。”

从男爵答道:“没关系的,大爷!我们星期六吃猪肉。约翰·霍洛克斯,星期六早上宰猪得了。夏泼小姐最爱吃猪肉。是不是,夏泼小姐?”

吃饭时的谈话,我只记得这么些。饭后听差端上一壶热开水,还有一瓶大概是甜酒,都搁在毕脱爵士面前。霍洛克斯先生给我和两个学生一人斟了一小杯酒,给克劳莱夫人斟了一大盏。饭后休息的时候,克劳莱夫人拿出绒线活计来做,是一大块一直可以织下去的东西。两个小姑娘拿出一副肮脏的纸牌玩叶子戏。我们只点了一支蜡烛,不过蜡台倒是美丽的旧银器。克劳莱夫人稍微问了我几个问题就完了。屋里可以给我消遣的书籍只有一本教堂里宣讲的训戒和一本克劳莱先生吃饭以前看的册子。

我们这样坐了一个钟头,后来听得脚步声走近来了,克劳莱夫人马上慌慌张张的说道:“孩子,把纸牌藏起来。夏泼小姐,把克劳莱先生的书放下来。”我们刚刚收拾好,克劳莱先生就进来了。他说:“小姐们,今天咱们还是继续读昨天的演说。你们轮流一人念一页,让——呃——夏泼小姐有机会听听你们读书。”书里面有一篇是在利物浦白泰斯达教堂里劝募的演说,鼓励大家出力帮助在西印度群岛契各索地方的传教团。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就把这篇又长又沉闷的演说一字一顿的念着。你想我们一黄昏过的多有趣!

到了十点钟,克劳莱使唤听差去叫毕脱爵士和全家上下都来做晚祷。毕脱爵士先进来,脸上红扑扑的,脚步也不大稳。跟着进来是佣人头儿,穿淡黄号衣的听差,克劳莱先生的贴身佣人,三个有马房味儿的男佣人,四个女佣人;其中一个打扮得花花哨哨的,跪下的时候对我瞅一眼,一脸都是瞧不起的样子。

克劳莱先生哇啦哇啦讲了一番大道理之后,我们领了蜡烛,回房睡觉。后来我在写信。给打断了。这话我已经跟我最亲爱最宝贝的爱米丽亚说过了。

再见!我给你一千个、一万个、一亿个亲吻!

星期六——今天早上五点钟我听见小黑猪的尖叫。露丝和凡奥兰昨天领我去看过它。我们又看了马房和养狗场。后来我们瞧见花匠正在采果子,准备送到市场上去卖。孩子们苦苦的求他给一串暖房里培养的葡萄,可是花匠说毕脱爵士一串串都数过了,他送掉一串,准会丢了饭碗。两个宝贝孩子在小围场里捉住一匹小马,问我要不要骑。她们刚在骑着玩呢。马夫走来,咒着骂着把她们赶了出来。

克劳莱夫人老是织毛线。毕脱爵士每晚都喝得酒气醺醺。我猜他一定常常跟那佣人头儿霍洛克斯在一起聊天。克劳莱先生天天晚上读那几篇训戒,早上锁在书房里,有的时候也为区里的公事骑马到墨特白莱去。每逢星期三,他又到斯阔希莫去对佃户们讲道。

请代我向你亲爱的爸爸妈妈请安,向他们致一千一万个谢意。你可怜的哥哥还在闹酒吗?嗳呀呀!害人的五味酒是喝不得的啊!

永远是你的好朋友 利蓓加

为咱们勒塞尔广场的爱米丽亚着想,倒还是跟利蓓加·夏泼分开了好些。利蓓加不用说是诙谐风趣的人物。她描写克劳莱夫人为她一去不返的美貌而流泪,克劳莱先生长着干草色的胡子和麦秆色的头发,口角非常俏皮,显得她见过世面,知道社会上的形形色色。可是我们不免要这样想,她跪下祷告的时候,为何不想些比较崇高的心思,反而去注意霍洛克斯小姐身上的缎带呢?请忠厚读者务必记住。这本书的名字是《名利场》;“名利场”当然是个穷凶极恶、崇尚浮华,而且非常无聊的地方,到处是虚伪欺诈,还有各式各样的骗子。本书封面上画着一个道德家在说教[75](活是我的相貌!)他不穿教士的长袍,也不带白领子,只穿了制服,打扮得和台下听讲的众生一个样儿。可是不管你是戴小帽挂小铃儿的小丑,还是戴了宽边帽子的教士,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总得直说不讳。这样一来,写书的时候少不得要暴露许多不愉快的事实。

我在那波里碰见一个人,也是以说故事为生的同行。他在海滩上对着一群好吃懒做的老实人讲道,讲到好些坏人坏事,一面演说,一面造谣言,那么淋漓尽致,到后来自己也怒不可遏。他的听众大受感动,跟着那演讲的诗人恶声咒骂那根本不存在的混蛋,纷纷捐出钱来投在演讲员的帽子里,表示对受害者热诚的同情。

在巴黎的小戏院里,戏里的恶霸一露脸,看戏的就在台下叫骂:“啊,混蛋!啊,恶棍!”非但看戏的这样,连演戏的也不愿意扮演坏人,例如混帐的英国人、残暴的哥萨克人之流,宁可少拿些薪水,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出现,演一个忠诚的法国人。我把这两个故事互相陪衬,目的是要使你明白,我惩罚恶人,叫他们现出本相,并不是出于自私的动机,而且因为我痛恨他们的罪恶已经到了无可忍受的程度,只能恶毒毒的把该骂的痛骂一番,借此发泄发泄。

我先警告仁慈的朋友们,在我这故事里面,坏人的好恶折磨得你难受,犯的罪行也非常复杂,幸而说来倒是非常有趣的。这些恶人可不是脆弱无能的脓包。到该骂该说的地方,我出言决不留情,决不含糊!目前我们只写平淡的乡村生活,口气当然得和缓些儿,譬如风潮猛烈的景色,只能发生在大海岸上,在孤寂的半夜,那才合适;想在脏水盆里掀起大波,不免透着可笑。这一章书的确很平淡,底下的可不是这样——这些话我暂时不说了。

读者啊,我先以男子汉的身分,以兄弟的身分,求你准许,当每个角色露脸的时候,我非但一个个介绍,说不定还要走下讲坛,议论议论他们的短长,如果他们忠厚好心,我就爱他们,和他们拉手。如果他们做事糊涂,我就跟你背地里偷偷的笑。如果他们刁恶没有心肝,我就用最恶毒的话唾骂他们,只要骂得不伤体统就是了。

如果我事先不说清楚,只怕你要误会。譬如说,利蓓加瞧着别人祷告的习惯觉得可笑,你可能以为是我的讽刺。或者你想我瞧着从男爵醉得像酒神巴克斯的干爹沙里纳斯那么跌跌撞撞的走来,不过很随和的一笑。其实那真笑的人品性是怎么样的呢?她崇拜权势,只以成败论人。这等没信仰、没希望、没仁爱的坏家伙,在这世界上却一帆风顺。亲爱的朋友们,咱们应该全力和他们斗争。还有些别的人,或是江湖上的骗子,或是糊涂蛋,倒也过得很得意。他们的短处,咱们也该暴露和唾骂,这是讽刺小说家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