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风云色变(一)
却说云兮到了幽冥之后,虽渐渐冷静下来,十分清楚自己呆在这里才是最好的办法,却还是难免相思伤怀,再加上她已是神,幽冥之气对她来说,即便不至立死,也与毒药无甚差异。重寰来探望她时,也明显感觉到她的气息越来越弱。直至最后一次,他们并肩坐着看阿察带着满满捉蛐蛐儿,上一刻还说着话,下一刻她已靠在他身上昏睡过去,这一睡,就是两天。
重寰便拜托玉衡和令玥来先将满满带走,自己则一直在云兮身边守着,顺便细细询问了阿察她的情况。阿察一一回答之后叹道:“神君您也知道,长年吸入幽冥之气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上次她生产,损伤就已经很明显了。更何况,神君应当听过一句话,叫哀莫大于心死,她之前总还抱着希望,再难,也能咬着牙勉强支撑下去。可如今…我从没看她如此沮丧过,即便当年身在地狱受尽苦楚,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你们来时,她尚且能精神两日,其余时候都懒得说话也懒得动,常常饮酒,醉了也不撒疯,只是静静地落泪…我想着她从前那么爱吃,以为拿那些可以哄得她高兴,一听说有什么新鲜吃食,就她赶紧问想不想尝尝,可她却总说罢了吧,别麻烦。有时巴巴地弄了来送到她跟前,她却真的只是尝尝,问她味道如何,她也只笑笑说挺好的。后来听得我也恼火了,有时忍不住拿言语激她,希望她哪怕跟我吵两句,发泄一下也好,可她却仍然只是笑笑说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之类的话。之后默默做她自己的事,事情做完了,不是静坐,就是睡觉。”
见重寰听后只是沉默不语,阿察又道:“我不知道神君您是怎么想的,但我母亲也曾是九天之上的神女,与我父亲相恋之后,便不顾一切地只要与他相守,而那时幽冥起了内乱,父亲忙于平乱无暇他顾,虽然知道母亲在这里陪他其实百般不适,却还存着侥幸之心,以为等到尽快结束了手头的事,带着母亲去哪里好生疗养一阵,也就好了,结果,等他忽然发现事情不如他想的那般时,已经太晚。所以,母亲走后,他追悔莫及,积郁成疾,很快也去了。”他说着,叹了口气,站起来踱到窗边,“我小时候不懂事,大概也是乱七八糟的传言听得太多了,总以为他们原本分属两道,是不为对方的世界所接纳,遭到迫害才双双早逝,后来才渐渐明白,原来根本没得相干,要怪,只能怪天道无情,只按它自己的轨迹运转,从来不为什么海誓山盟,生死相许所动容…”
重寰听到此处,只垂下眼眸,淡淡道:“我知道了。”阿察也就不再多言,对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重寰望着榻上昏睡的云兮,想起她之前偶尔会靠在他肩头,撒娇般说,自己快熬不住了,让他快想办法。后来又改口说,办法要快想,但千万不能去冒险,否则万一他出了事,自己也只能随他去了。她说这些话时语气平淡,他便以为这些都是随口开的玩笑,还问她,“随我去?满满不管了?”云兮却只是将头埋进他怀中,叹道:“到那时候,也顾不上了。”
重寰想到此处,低头思忖片刻之后,出来嘱咐了门口守着的夕阿一句好生照顾,转身离去,过了许久却又返回,知道云兮还未醒来,便又在她榻边守着。
又过了许久,云兮幽幽醒转,睁眼便见重寰望着她浅笑,顿时觉得大为心安,不由得也弯起了嘴角。此时重寰已扶着她坐起来,柔声道:“快去换件衣服,我带你去人间玩几天。”
云兮一愣,随即小心翼翼地问:“去人间?可以吗?”
重寰笑道:“有我在你身边,应当无妨。”
云兮听罢,“蹭”地蹿到壁橱前,用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挽着重寰的手臂道:“快走吧。”
重寰失笑,伸手捏了捏她的粉腮,真的带着她往人间来。
到了人间,呼吸着自由清新的空气,云兮立刻胃口大开,吃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有时边吃还边道:“唉,应该把满满也带来的,这个她一定喜欢。”有时看到好玩儿的小东西,也一定要买下来,让重寰带给满满,还要求他必须说明是娘亲送的,以免孩子对她生疏了,重寰见她如此,既心疼又好笑,故意撇着嘴酸溜溜地道:“唉,果然这当了娘的心里就只有孩子,我这个夫君在你面前,真是一文不值。”
云兮听了忙道:“你说到哪里去了,无论什么时候,你自然才是最重要的。”她说着,见重寰抿着嘴直笑,便知道他其实是在逗着她玩儿,不禁有些气急败坏,跺着脚跑到一边。
重寰笑叹着过来拉她的手,她象征性地挣扎两下,便又与他携手前行,之后数日,二人相处也如新婚时一般,柔情蜜意,如胶似漆。及至回到灵墟,带着满满玩足了十来天,云兮终于叹道:“唉,即便此刻让我归墟,我也无憾了。”
重寰正在烹茶,听了这话眼波微动,抬头时却仍淡淡笑着,招呼她过去饮茶。
云兮正好口渴,端起茶盏一口饮下,却又有些疑惑地问:“今日这茶…味道怎么怪怪的?”
重寰只道:“今日换了新茶,又是用不同的水烹的,你再品品。”
云兮便又接连饮了两盏,捧着杯子,低头蹙眉道:“我还是觉得原来的茶好些,这新茶的味道还真是…一言难尽。但…又像是在哪里喝到过…”她说着,抬眼却见重寰面前的茶水纹丝未动,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你怎么不喝?”
重寰却只是定定地把她望着,眼圈微红。
云兮的意识模糊起来,大惊道:“重寰,你给我喝了什么?”想要起身,却最终跌倒在他怀中。重寰揽着她,过了许久才道:“孟婆汤…忘情泉。”言未毕,一行清泪已自眼中滑落。
云兮甩甩头,努力想要保持清醒,最后却只来得及唤了他一声“重寰”,便失去了意识,等到再次醒来,守在她身边的却是阿察。
她睁眼看了阿察半晌,最后有些茫然地问:“小兄弟,你怎么会在这儿?”没等他回答,又环顾四周,喃喃问:“这儿又是什么地方?”
阿察一愣,心想还行,还认识我,随即忖度着答道:“这里是幽冥,我如今是冥主。”
云兮点点头道:“你如今混得倒不错。”
阿察苦笑道:“哪里哪里,不如小姐姐你混得好。”
云兮叹了口气:“我一个寡妇,有什么好的。”
阿察心道,看来这孟婆汤对神仙的作用的确有限,口中还顺着她道:“别这么说,等丧期一过,还可以再挑好的嘛。”
云兮笑笑:“小兄弟,惠骏尸骨未寒,咱们以后还是别开这种玩笑吧。”
阿察听了这话,心中大概有了数,此时云兮又问:“话说,我怎么会在这儿呢?”
阿察便将两手一摊:“我怎么知道,我从外面办事回来,就见你在这里了。”无法言明的问题,他当然只能推说不知道。
云兮揉着额角喃喃道:“我明明是办完了惠骏的丧事,要回北辰宫啊,难道…是半路从天上掉下来的?”
阿察原本正努力思索着怎么把谎编圆了,听到云兮这句话,眼珠一转,故作深沉地道:“多半是这样的,这几日幽冥之气不知为何比以往要盛得多,小姐姐你在与彤蛾一战中受到的损伤不小,又加上连日为丧事操劳,走到这里,被幽冥之气一熏,一时仙力不支坠落下来,也是很正常的。”
云兮盯着房梁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应该就是这样吧。”
阿察刚松了口气,云兮却已翻身起来道:“那行吧,我也该走了,谢谢你啦小兄弟。”
阿察忙拉住她道:“别急呀,咱们都多久没见了,你不陪陪我再走?”见她神情犹豫,想了想又道,“至少也要陪我喝两顿酒吧。”
云兮想了想,笑道:“那行吧,不过你得帮我给北辰宫送个信,就说我要在这儿耽搁两日再回去。”
阿察心道你不说我也要这么办,忙答应着唤过一直侍立在旁的夕阿,挤挤眼道:“夕阿,你去一趟北辰宫,告诉天枢神君这里的情况,再看神君有没有什么说的。”
夕阿会意,点点头匆匆到了琴丝殿,将云兮的情况大概说了一遍,又道:“我们主上的意思是,看神君能不能给个什么说辞,总不能拿喝酒这种借口留摇光神君长住吧。”
重寰想了想,提笔在一张纸笺上写了些什么,递给侍立在旁的程青云道:“你去一趟,把这个给云兮,她应该就会主动留在那儿了。”
程青云领命,与夕阿一同去了,玉衡目睹全程,此时瞅着重寰,幽幽道:“你到底想干嘛?”
重寰起身踱到窗前,望着庭中被风吹得纷乱的竹影,淡淡道:“去跟若华谈判。”
玉衡仍是不解:“谈判就谈判,给你老婆下药又是为什么?”见重寰不答,他又道,“好吧,即便你是怕她因为先前的那些事自责才给她喝的孟婆汤,那忘情泉又是为什么?”
重寰转过身来,盯着他道:“你觉不觉得,若华现在的行径很奇怪?”
玉衡冷笑道:“有什么好奇怪?想要回自己失散的一缕元神也不合理吗?”
重寰仍是不疾不徐地道:“合理,而且很明显他还想强占云兮的真身,虽然也可以理解,但上一次,竟然连我的女儿也不放过,这又合理吗?”
玉衡沉吟道:“或许,他只是一念之差…”
重寰又望向窗外,叹道:“如果,不是一念之差呢?”
玉衡不耐烦了:“你到底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