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破军降世(四)
玉衡说的,其实是这么回事。
那是他们刚到灵墟不久,重寰和云兮之间还仅止于同榻而卧的时候。
某天夜里,他们俩本都梳洗好了,正准备安寝时,云兮手腕上的莫失突然叮铃作响,她知道是令玥又在唤她喝酒,便扔下重寰兴冲冲赴约去了。重寰无奈,只得独自躺在榻上闭目调息,刚入冥想之境,忽觉异样,转头一看,身边已躺着个风情万种的女壁虎精,见他睁眼,便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扭动着身子道:“神君何必为个别别扭扭又无甚情趣的女仙如此自苦,她不愿意侍奉神君,妾愿意啊...”
她正说得起劲,云兮不知为何忽然返回,推门进来见此情景,先是一愣,接着道了声“打扰”,便关上门退了出去,重寰心道不好,想要去追,那壁虎精却将他缠得甚紧,一时竟无法摆脱,就在他急得都要将琅環祭出来时,云兮又推门进来了,也不多话,祭出随风便朝那壁虎精劈了下去。
那妖精反应也算是快的,只被随风斩下一截尾巴,之后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云兮这番举动自然将重寰吓得不轻,倒不是因为看到这个后来众女子口中的“母老虎”下手这么...呃...果断,而是要在这灵墟境中祭出法器会消耗元神,她本就虚弱,如今贸然出手,必有损伤。
果然,那剑一劈出去之后,云兮便晕倒在他怀中,还连着昏睡了好些天,醒来后懵了半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我以为上神被那壁虎精迷惑了,担心她趁机骗取你的修为,才贸然出手,上神可不要介意。”
重寰苦笑:“我不介意,多谢你一番苦心。”
她想了想,又语重心长地道:“上神这般风姿,天地间有许多女子想要托付身心,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这里面,自有真心爱慕上神的,可也不乏想要趁着欢好之际,盗取你修为的,上神应当仔细甄别才是,不要什么样的找上门,都只管照单全收。”
重寰哭笑不得,叹着气淡淡道:“不用甄别。”
云兮见他像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腹诽道,我这可是为你好,你实在不听就算了。因此沉默了一会儿,可到底还是没憋住,又苦劝道:“上神不要觉得自己有几十万年的修为,别人随便盗取一点也无所谓,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可她话还未说完,嘴便被重寰的吻堵住了,挣扎无果,只得顺从,也很快就被他吻得情思绵绵,最后靠着灵台仅剩的一丝清明,才从他怀中挣脱开来。
重寰知道,她心里那道坎儿还没迈过去,只得努力稳住心神,伸手抚住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幽幽道:“我说不用甄别的意思是,弱水三千,我取你这一瓢饮就够了,别人不会有那个机会。”他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可怜我一把年纪了,还总要像个愣头青一样把话说得那么直白,你才领会得到。”
云兮望着他万分真诚的眼神,心中动容,听到末一句,又觉得有些好笑:“上神这个样子也好意思自称上了年纪,叫太清天尊他们情何以堪。”
重寰笑道:“我还有个三十六万岁的样子,你要不要看一看。”
云兮有些愕然,颇为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后,摆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这个样子就好,这个样子就好。”
于是这件事就算完了,只不过后来玉衡不知怎么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就老拿这事来揶揄重寰,还总吵着要看他“三十六万岁的样子”,重寰被他吵得烦了,扔给他一句,“你自己去万华镜那边照照就知道大概什么样了。”
玉衡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跑去照过,从那开始突然就特别注重保养起来,人前人后,随时随地都要保持他英俊潇洒的仪态,倒是更加把令玥迷得七荤八素。
至于随风,既然都祭出来了,自然要物尽其用,云兮略一思量,干脆把它化作一把小刀,扔给依依削土豆了。
那之后,自然时不时还会有些不识趣的女子找上门,重寰对那次的事心有余悸,每每都趁云兮发现之前,将她们尽数轰走,却终究难免因一些她们有意无意遗留的手帕、发簪、头发丝,甚至是床榻上衣袂间的异香之类,半夜了还被云兮赶出屋子。可怜他堂堂天枢上神,漫漫长夜无处可去,竟只能找玉衡或安修远喝闷酒打发时间。
还有就是两百多年后的某天,云兮和令玥听说人间那个传遍了三界的新戏本子要在灵墟最热闹的酒楼排演,便毫不犹豫地扔下重寰和玉衡这两个“碍事的男神”,带着依依一同鉴赏去了。他二人早已习惯整日与人双宿双栖的时光,这忽然落了单,竟然有些手足无措,于是一同钓了半日鱼,下了两盘棋,喝了三巡酒,眼看暮色四合,实在百无聊赖,只得各自归家。
重寰照例去山涧中沐浴更衣,回来推开房门就见榻上赫然躺着一只狐狸精。
她浑身上下只缠绕着一条轻纱,略遮住羞处,倒比完全赤裸的身躯更令人浮想联翩,弄得重寰这样见多识广的尊神都是一惊,想也不想,祭出琅環便劈了下去,还好那狐狸精反应够快,倏地一下逃了,只在空中留下幽怨之语:“神君怎的这样不解风情,便是看不上妾身,下手也不用这么狠吧。”
重寰却顾不上就此发表什么感慨,只是觉得太可怕了,这要是让那个醋坛子知道了,后面的日子可怎么过。正想着,忽然注意到地上掉落了一小撮头发,应当是刚才被琅環削断的,赶紧仔细敛起来,正思索着如何才能毁尸灭迹时,就听到外面传来云兮和依依低笑着的声音,心里一慌,连忙将手中的头发尽数扔到窗外,下一刻云兮已经推门进来了,抬头便见他正不尴不尬地立在窗边,手里还提着琅環,表情虽与平日没有什么区别,眼神却有些发虚,再一闻屋中的味道,心中便猜到了七八分,立刻觉得好气又好笑,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只淡淡对依依道:“你不是老说那把砍柴刀不好使吗?这不,神君给你找了把好的。”说完从重寰手中拿过琅環递给依依,让她去劈柴烧水,之后就坐到妆奁前,拔掉簪子,拆开发髻,缓缓梳理着一头青丝。
重寰知道,她多半看出些什么了,只得悄悄叹了口气,默默坐在榻边,眼睛还不住往她这边瞟。
不多时,依依提了热水进来,云兮便道,“我要沐浴,神君是不是先回避一下。”
重寰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踱到屋外,也是的,这屋里的狐狸骚,恐怕连依依这样嗅觉不甚灵敏的鲛人都早闻出来了,看来今夜又只能出去找人喝酒了。
正当他坐在廊下思考着是去找玉衡还是安修远时,依依已经从里面出来,对他行礼过后,出门跃入水中,很快悄无声息。
但她刚才出来后并没有关门。
重寰心中一动,闪身进屋,见云兮正坐在妆奁前,盯着手中的一个小罐子发呆,赶紧掩上门,走过去拥住她,低声道:“夜深了,快睡吧。”
云兮没有动,只是打开了那小罐的盖子递到他面前,幽幽地望着他,轻声问:“好闻吗?”
重寰笑着接过来,拿到鼻尖嗅了嗅,合上盖子摇摇头:“不怎么样。”
这个青丘狐君调制的锁魂香,几十万年了也不换换配方,他不知闻了多少回了,初时是有些心动,但一见用香那些女子,便对这香的印象也不好起来。
云兮有些意外:“不是说男神闻了这个味道都会...都会...”
“都会什么?”
“都会...很...冲动...”
“是吗?倒不觉得呢。”重寰说着,将那小罐往妆台上一搁,伏在她耳边呢喃道:“我只有闻到你身上的香味时,才觉得很冲动啊。”
云兮脖颈间被他呼出的气息吹得痒痒的,不由地红了脸,垂下头,再抬眼偷瞄他时,正对上他有些迷醉的目光,心中泛起丝丝涟漪。
重寰看过云兮冷清的样子,迷糊的样子,羞涩的样子,却从未见过她这般神态,媚而不妖,楚楚动人,眸中似有千万缕情丝,已牢牢绾住了他的心。
于是他混合了粗重呼吸的吻,如疾风骤雨般向她袭来,让她根本无暇多想,更没有注意到他抱起她时,广袖将那小罐扫落的响动。
而那小罐,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圈之后,便不知藏到哪个角落去了。
军营中再次吹响的长长号角,将重寰从回忆中唤醒。
袁浠还是重新披甲上阵了,只是这次,她一直坐镇中军,赫德的庶长子胡突则领着他留下的精锐部队,和周边几个小部族前来抢掠的骑兵厮杀作一处,不多时,那些骑兵便被打得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胡突想要率兵追击,却被袁浠制止,他十分不服气地嚷道:“小阏氏不是力主将这些小部族全部收编吗?此时为何不乘胜追击?”
袁浠道:“王子难道不曾听过“穷寇莫追”这句话吗?这些部族虽小,战力却都不弱,如今是各自为政,所以才会一击即溃,若是真被逼急了联合起来,你面对的就会是就是一群饿狼,想要降伏他们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需得徐徐图之。”
胡突不以为意地哂道:“我看你就不是真心为我匈奴做事。嘴上说得比谁都好听,一到要上战场了就装病不肯卖力,如今放着大好的机会不好好把握,分明就是为了拖住我父汗不打你们靖国而已。”说完竟不再理会袁浠的劝阻,自顾自带着亲兵追了过去。
袁浠领兵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知他此番必定要吃大亏,然而兵权在他手上,自己也是无力阻拦。果然,不久之后就有人來报,说胡突被围,情势危急,袁浠听了,只得从兵器架上挑了一杆最轻的长枪,翻身上马,带兵驰援。然而几轮苦战之后,不仅没能救下胡突性命,手下的精锐还折损了大半。
袁浠知道,这种情势之下,若不能给赫德一个交代,后果不堪设想,不仅自己的小命保不住,很有可能还会引发匈奴与靖国的大战,到时又是生灵涂炭,因此不得不使了点计谋,先瓦解掉那些小部族的军事联盟,再以最快的速度集结大军,挨个对他们发动进攻,所到之处势如破竹,不到三个月,便将他们收编得差不多了,却又故意留下一两个佯装久攻不下,为靖国拖延着时间。
等靖国在南疆的战役差不多结束时,她才发出两封书信,一封是发给赫德的战报,陈述先前她故意隐瞒不报的胡突之事,以及即将完成的统一,请他立刻回来主持大局。
另一封则是发给开阳的密函,告诉他自己此番已是油尽灯枯,无力再助他完成计划,让他早做打算。
袁浠对开阳所言并不夸张,她不过肉体凡躯,之前遭遇彤蛾的妖刀,已是毁灭性的损伤,全靠那枚金丹才能苟延残喘,其后又被赫德那样残暴地对待,失去孩子,即便早已经过了战争的洗礼,她终究还是个弱女子,身心受到的打击也可想而知,怎么禁得起之后这连续数月的沙场征战呢。
只有阿萝知道,她在人前的那份精神都是装的,一到了无人处,便立刻倚在榻上无力动弹,到后来更是咯血不断,急得她每每含泪叹息:“女儿家何苦管这些闲事,这天下兴亡,不应该是匹夫之责吗。”
头几次,袁浠只是笑笑,后来忍不住跟着叹道:“你说的是,这世间哪个女子不希望一生被人珍藏呵护,免她惊,免她苦,许她一世安闲无忧,可哪有那么容易。别的人不说,像我,生来就注定了没有这样的命,便是再怨艾也无用,所以你呀,也没有必要老把这些话放在嘴里念叨来念叨去,说得大家都不痛快。人都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有些话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吧。”
此言一出,阿萝便不敢再有类似的言辞,怕袁浠听了伤怀,令玥也是红了眼圈,连连道:“这是作了什么孽!”
好在这样的日子没有过多久,袁浠的生命很快走到了尽头。
那天夜里,天上又下起了大雪,袁浠发着高热,喃喃地问:“阿萝...又下雪了吗?我都听到...竹枝...被雪...压断的声音了。”
阿萝含泪道:“小姐听岔了,这茫茫大漠,哪里来的竹子,家里才有呢。”
袁浠想了许久,才又喃喃道:“你从前...倒是没有...这样称呼过我。”阿萝闻言,心如刀绞,却不敢哭出声,此时袁浠又道:“一直...听别人说...人到临终时...都会想家...可我...到现在...也觉得自己...没有家...没有...一个可以...归去...的地方。”
阿萝强忍着悲痛劝慰道:“小姐说的哪里话...大靖不是家吗,将军府不是家吗?”
袁浠气息越来越微弱,断断续续道:“将军府...是袁氏的...府邸...沛霖...是母亲的...傀儡...大靖...是陛下...的大靖...袁浠...是陛下的...棋子...不是家...没有家...”
她说完这一段,停了好久才又道:“阿萝...我死后...不回靖国...不葬...匈奴...烧作灰...随风扬...”说完,闭上双目,眼角滑落一滴清泪,再无声息。
阿萝听到最后,已哽咽不能言,见她没了声息,便伸出颤抖的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待确定她断气之后,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令玥也嚎啕大哭起来,哭得玉衡心里也是十分难过,只得拍着她的背柔声抚慰道:“好了好了,都结束了,这会儿重寰也该接到云兮了,饮过忘情泉,也就尘归尘土归土了。”言毕又叹了口气道,“幸而他不在,否则见了她这样,该如何心痛呢。”
令玥气结:“他如何心痛,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他,痛死他也活该。”
玉衡又叹了口气:“你们都不懂他,以为他把云兮弄来,只是为了占住破军的星位,再通过她找回若华,其实他思虑从来都最重,想到的未必有这么简单,至于之前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大局,毕竟云兮身上有若华的仙泽,只有她尽快承继破军星位,诸天星运,三界秩序也才能恢复正常。你也晓得,北辰宫的神君们抖着最大的威风,干的是最苦的差事,动不动就要轮回转世,云兮定了神职以来的辛苦,我们这些不相干的看着都心疼,更何况重寰这次是动了真情的,心中还不知道如何煎熬呢,你又何苦总去戳他的痛处。”他说话间,已收到重寰的密语,便伸手拭去令玥腮边的泪痕道:“走吧,重寰说他已接到云兮的元神,我们可以返回天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