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权阶级与礼
为了维持统治权的尊严,历代以来,都费心思规定了一大套生活服用的限制,某些人可以如何,某些人不可以如何如何。可以不可以,全凭人的身份来决定。这些决定,美其名曰礼。正史里每一套都有极其啰唆、乏味的礼志,或者舆服志、仪卫志之类,看了叫人头痛。其实说穿了,正有大道理在。原来上帝造人,极其平等,虽然有高矮肥瘦白黑美丑之不同,原则上,作为具备“人”的条件却是相同的。不管你是地主或农奴,皇帝或小兵,都有鼻子眼睛,都有牙齿耳朵,也都有两条腿,以及其他的一切。脱了衣服,大家都光着身子,一切的阶级区别便会荡然无存。没有穿衣服的光身皇帝,在大街上捡一块破蒲包,遮着身子,立刻变成叫花子。因之,一些特殊的人物为了矫正这天然的平等,便不能不用人为的方式来造成不平等。用衣服冠履,用宫室仪卫,来造成一种尊严显赫以至神秘的景象。使另外一些人感觉不同,感觉异样,以至感觉羡慕、景仰,以为统治者果然是另一种人,不敢生非分之想,一辈子,而且子子孙孙做奴才下去。如此,天下便太平了。
平心而论,做一个皇帝,戴十二旒的冕,累累赘赘地拖着许多珠宝,压得头昏脑涨,穿的又是五颜六色,多少种名目。上朝时规规矩矩坐在大殿正中死硬正方或长方的蟠龙椅上,实在不舒服。不能随便出门,见人也得板着脸孔,不能随便说笑。作为一个自由人的可爱可享乐处,他都被剥夺了。然而,他还是要耍这一套,为的是,他除开这一套,脱了衣服,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上帝所造的人。
礼乎礼乎,衣服云乎哉,礼乎礼乎,宫室云乎哉!
明白了这一点,就可以明白如今不管什么机关,即使是什么部的什么局的第几军需处的第几服装厂的第几针织部,门口都有一个荷枪的士兵在守卫着的缘故了。
明白了这一点,也就可以明白古代许多陵,埋死人的坟,为什么花这么多钱的理由;也可以明白在北平在上海,阔人们的大出丧,以至公务人员没七天都要做的那一套,以至看电影前那一些不和谐的情调的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