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赌殇(下)
等锁子再一次醒来时,他闻到了一种暗香的气味——那是什么样的香味啊?就像……就像,对了,就像爹种过的丁香花的味道!
锁子就那么软绵绵地躺着,心平气和地享受着丁香花的气味,他甚至觉得很舒坦,就像一个婴孩躺在妈妈的怀里一样。
“哟,他是谁?”一个女人的嘶哑的声音突然传来。
“我捡的!”另一个女人轻轻的声音,像丁香花摇曳的声音。
“我的姐姐哟,你今儿个是抽啥风啊?”那女人边说边向锁子走过来,锁子闻到了刺鼻的香粉味。
“我刚给他请了大夫,大夫给他包扎了伤口。他还有气呢……”随着一缕丁香花的幽香,锁子感到那个女人也向他凑过来。
“唉,你总是菩萨心肠!行了,你积你的德吧,我得走了!”声音嘶哑的女人边说边匆匆离开。
锁子试着动了一下,没想到真的能动,一使劲儿,眼睛也睁开了,就像一下子从魇着的梦里醒来一样。锁子先看见一扇半开的窗户,窗外是怒放的丁香树。随即锁子就看见了那个女人的面庞。
好美丽的面庞啊!锁子突然又恍惚起来,以为自己在梦中。
锁子想坐起来,正挣扎时,女人轻轻地按住了他,女人的手好温暖,好柔软,不知怎的,锁子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你是从哪儿来的?怎么被人打成这样了?”女人的声音依旧轻轻的。
她的问话,使锁子想起了自己噩梦般的日子,那一直深藏在心的仇恨便又升起来了。锁子无力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那天,锁子吃了一顿饱饭,饭一进肚,他就觉得身上的伤好了一半。通过交谈,锁子得知女人叫紫月,是个戏子。紫月把自己的衣服找出来让锁子换了,他默默地享受着这位素不相识的戏子的照顾,一心只想赶紧养好伤……
转眼,锁子已经在紫月这里养了一个多月。
这天,紫月独自出门上班去了,大病痊愈的锁子独自在屋里,他的心怦怦乱跳:报仇雪恨的日子终于来了!
躺在病床上的一个多月里,锁子几乎每天都在想着报仇的事,耐心地等着机会……
今天,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周身微微有些颤抖。
紫月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踏进了紫月住的小屋,直奔那个矮小的朱红色的小柜子而去。小柜子上边是个抽匣,抽匣没有上锁,下面的柜门是对开的,却上着锁,这些情况早已在锁子心中了。锁子向窗外看看,那长长的胡同没有一个人影,紫月刚刚从那里走出去。
锁子把抽匣拽出来,轻轻地把抽匣放在柜上,手往柜里面伸去,碰见了一个硬硬的东西,锁子摸了摸,是一个小木箱子,便把木箱拿出来了。
这个小木箱,四四方方的,酱块子一般大小,上着锁。锁子小心地把锁头打开,从一沓钱里拿出了几张,揣进自己的衣兜里,然后按原样把箱子放回去了。把屋门锁好后,锁子便走出了那个长长的胡同。这次,他的头脑清醒多了,一边走,一边默记着道路的方向和附近房子的特点,就这样一直走到日落西山,锁子竟然真的找到了赢柱的家。
远远地望着赢柱的那间小土房,锁子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绕道来到了一家商店,买了一把利斧,默默地塞进怀里,这才来到了赢柱的家门口。
赢柱家的院门紧闭,窗户和门也都关得严严的。锁子摸了摸怀里的斧子,便打开院门一直走了进去。屋门在里面插上了,他拽了两下也没拽开,他边敲门边喊:“赢柱,有种的你出来!”
屋里先是发出一阵慌乱的声音,不一会儿就没动静了。锁子又使劲敲门,可里面依然没有声响,锁子抬脚一踹,那破旧的木门就被踹出一个窟窿,锁子又踹了一脚,那门就开了。锁子刚要迈步进门,一个胖胖的女人突然慌慌张张地从里屋跑出来,头发乱七八糟的,衣衫不整,好像刚从鸡窝里爬出来一样。锁子认出她是赢柱的媳妇。
见了锁子,她愣了愣,便指着锁子大叫起来:“你干吗呀?你踹我家的门……”
还未等她说完,锁子就推了她一把,一下子把她推个趔趄,她乱喊乱叫起来。锁子掏出斧子,怒气冲天地就进了屋。
屋里比锁子上次来时还要脏,还要乱。被子还堆在床上,地上的鞋东一只西一只的,可屋里却不见赢柱。
锁子向屋里寻视了一圈,见小桌子小柜的,藏不住人。锁子低头寻找,见床下有一堆衣服不知为啥连连抖动着。锁子刚要弯腰细看,赢柱媳妇就一把拽住了他,连连说:“床底下啥也没有,真的,啥也没有……”
锁子一把推开她,弯腰就把那堆衣服拽了出来,才发现衣服底下是一只光脚。锁子的心一激灵,就反射似的把斧子举起来了,赢柱媳妇见事不好,“嗷”的一声大叫,就把锁子那举斧子的手抱住了。
这时,床底下的人自己哆哆嗦嗦地爬出来了,他竟然是赤条条、精光光的,一丝不挂。他这样一出来,就把锁子弄愣了:这人根本不是赢柱!
那男人一出来就光溜溜地跪在了锁子面前,语无伦次地说:“大兄弟饶命,大兄弟饶命……”
锁子有些恶心。
赢柱媳妇从惊厥状态中清醒过来,“扑通”一声也跪下了,她颤声说:“兄弟,你就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要不赢柱会杀了我们的……”
那个男人见锁子依旧圆睁着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不说话,便害怕地说:“兄弟,行行好,你就饶了我们这一次吧!我给你钱……”锁子听他这么说,便笑了,他笑自己仇没报成,却抓了个奸,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赢柱当王八,他得钱!
锁子瞧着裸体的男人,说:“钱呢?我要现钱!”
“我这就给你!我现在就给你!”那男人边说,边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从那一堆乱衣服里翻了一气,竟真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掏出一把钱来。有整票的,也有零分的。男人抖着手把钱捋了捋,就全都交给了锁子。
锁子看都不看,就把钱揣进自己的兜里,又心满意足地在外面拍了拍,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那双黑黑的眼睛盯着赢柱媳妇问:“赢柱在哪里?”
赢柱媳妇疑惑地说:“你不是从他那儿来的?”
锁子厉声说:“你痛快说!”
赢柱媳妇吓得马上说:“他在豆腐房东边老刘家……”
锁子把斧子揣进怀里,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颓丧的男人,用鼻子哼了一声,就走出了赢柱的屋子。兜里有了钱,步子也轻捷了不少,他就那样抱着怀,边走边问着,终于找到了那个小小的豆腐房。
锁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开了那个笨重的房门,赢柱正和几个人围在牌桌边奋战,垂头丧气的,一看就是手气不好。见锁子拎着把斧子进来了,屋里的人就都惊叫起来,赢柱闻声也回过头来,一见眼里冒着火的锁子,他着实吃了一惊。
见了仇人,锁子气得眼睛都红了,他一把抓住赢柱的衣领,啥话都不说举斧子就砍,赢柱猴子一般就地一滚躲开了斧头,尿都吓出了一股。锁子追上他又要砍,这时有个满脸杀气、身材高大的男人过来了,他强行把斧子夺过去,一下子就把锁子的手给夹住了。
“你可不能杀他,他还欠我的钱呢!”男人气哼哼地说。
锁子疯了一般,狠命地挣扎着,旁边就有人上前帮那男人。几个男人像杀猪一样把锁子按在凳子上,锁子气得头都昏了,在凳子上杀猪一般号叫,一边哭一边骂着:“你不是人,你为了偷我的钱,竟拿棒子把我往死里打,你不是人……”
赢柱嘴里唯唯诺诺地说:“锁子,你饶了我吧!那点儿钱你几把就会赢回来的。”末了回头说,“他就是我说的锁子,他可是赌牌的高手啊!这么说吧,人家是爷爷辈的,咱们只能是孙子辈的……”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不满意了。那个满脸杀气的男人审视似的瞥了一眼手下的锁子,撇了撇嘴,说:“赢柱,你溜须溜得也太不沾边了吧?他这么小的崽子会能到哪去?我玩牌时他八成还在他妈的肚子里呢……”话没说完,周围的人就起哄似的笑了。
见锁子脸涨得通红,青筋都暴出了,那个满脸杀气的男人就笑着说:“要不,你就玩一把看看?”
赢柱听男人如此说,马上凑到锁子身边说:“锁子,你就答应了吧,一定能赢的!”
见锁子愤怒地瞪着他,他吓得又后退了几步,嘴里却依旧呱嗒着:“再不,你不玩也行,你兜里要是有钱就借我点儿,我赢了钱就还你……”赢柱一提钱,锁子的心就一惊,他猛然想起自己怀里的钱来,此时,那个男人的手正在那个兜上面乱动。锁子便小声说:“你们放开我,我答应你们!”
男人就笑了,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这样就对了。”说完,就放开了锁子。锁子被他们按得浑身发痛,好半天才直起腰来,在那几个男人警觉的目光中,他缓缓地向牌桌走去。
这个满脸杀气的男人姓刘,别人都叫他豪哥。他的媳妇因为他好赌,早在几年前就和他离婚了,两个孩子也都被媳妇领走了。因为无事可干,他便在家中设了赌场。谁赢了钱,都得给他抽一份子,饿了困了住在豪哥家,也得付钱。豪哥便靠此谋生。
玩牌前,豪哥把规矩向锁子说了,他还告诉锁子放宽心,他会为在此赌博的所有人主持公道的。
豪哥的话令锁子半信半疑,锁子担心的就是赢钱了拿不走。自从被赢柱打了两棒子后,锁子再也不敢轻信别人的话了。事已至此,他只有豁出去了。况且,玩牌对于他来说又实在是一种愉悦。
那次玩牌,正如赢柱所吹嘘的那样,锁子这个“爷爷辈的”把孙子们的口袋都掏空了,赢的钱在桌子的一角堆成一座小山。屋里的气氛早已紧张起来,输者的脸上都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与他们相比,豪哥却显得十分高兴,脸上的杀气被兴奋的红光所替代,等锁子牌一亮,又赢了,他甚至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嚷道:“过瘾,过瘾,这样玩才过瘾!”见输的人谁都不掏钱,他就大声喊道,“还愣着干啥?人家赢了,快给钱,别玩赖!”几个男人只好掏钱。
见豪哥如此仗义,锁子那始终悬着的心才逐渐归了位,人也渐渐地进入了最佳的状态,于是,钱便越赢越多了。那天晚上,他们一直玩到半夜才散局。当大家都瞪着一双双血红的眼陆续地散去时,锁子见赢柱闪闪烁烁地看了他一眼,也抬身要走,锁子才想起今天前来的目的,他瞪着赢柱说:“你从我那儿抢去的钱都得还我,一分都不能少!”
赢柱赖赖地说:“你都赢这么多了,那点儿钱还记着?”
“你咋净说屁话?”豪哥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抬腿踢了他一脚说,“滚,你要是不拿钱来,就别到这儿来了!”边说边把赢柱像踢狗似的踢了出去。
那天晚上,锁子赢了很多钱。除了给豪哥提了两份外,剩下的衣兜都塞不下了。锁子想了想,又从那一大卷钱里抽出几张来给豪哥,豪哥阻止他说:“我没别的优点,就是讲规矩,该得的钱我得,不该得的钱我一分都不要。这叫啥你知道吗?这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哈哈哈……”
豪哥怕锁子的钱半道遭劫,便把别人先打发走了,一直留他在自家里住到第二天早晨。那一宿,两个人都彻夜未眠,他们越聊越投机,都有相见恨晚之心。
得知锁子在乌城举目无亲,豪哥便把锁子留在了家里,领着锁子到处游晃。那几天锁子真是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几乎花光了赢来的钱。
“太好玩了,原来活着是这么好啊!”回想起以前的生活,锁子真觉得自己白活了,有钱真是件快活的事!
豪哥用手做个捻钱的手势,说:“我告诉你吧,现在不管黑道白道,能把钱弄到手就是能耐。”豪哥攥着拳头咬着牙说。
那天,豪哥把锁子带到了乌城里最有名的戏园子,这家戏园子十分特殊,里面装修得富丽堂皇,棚顶上全是五彩的灯,灯虽然多,屋里却不亮堂,桌与桌之间都看不清楚,但灯光映在人的身上,却使平凡的衣服显得昂贵起来。锁子时而仰头看看灯,时而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咋琢磨咋觉得有趣。
一曲好听的音乐轻轻地响了,随着软绵绵的乐曲,一位歌手娉娉婷婷地走到了台子上,她一身紫衣,脸上还蒙着一块紫色的面纱,虽看不清面目,可仅瞧外形就美得像仙女一样了。豪哥对锁子说:“这个戏子艺名叫紫纱妃子,是这个戏园子里最有名的歌星……”
话还没说完,锁子已呆到了那里。他细看了,便认出她就是紫月。锁子这才想起自己偷了紫月的钱,这些天来,他每天都沉醉在灯红酒绿之中,竟然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紫月微微低下头行了个礼,锁子的心便因歉疚而忧伤起来,他悄悄地站起身,在暗暗的灯影里向台子边靠去。这时,紫月已经随着音乐唱了起来,她的歌喉婉转清丽,吐字十分清晰,锁子听着听着就迈不动步了。
……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
更残漏静,孤雁两三声。
往日的恩情,只换得眼前的凄情。
梦魂何所依,空有泪沾巾。
伊人哟,几时你踏上那边的竹林……
锁子被这首歌深深地吸引住了,那哀怨的旋律,像一只无形的大手,一下子把锁子的心抓住了。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泪珠被五彩的灯光映得晶莹剔透,闪着光往下流。他像是在哪里听过这首歌似的,耳熟得让他不禁想落泪。
锁子正听得入情,突听豪哥大喊起来:“哭唧唧的,啥玩意儿?别唱了,把面纱揭开让我们看看!”
紫月听豪哥如此大叫,愣了愣,就真的停了下来,她微微地向人们行了个礼,也没有揭开面纱,低着头快步就走下台去了。
豪哥喝多了,依旧在那里大喊大叫着。此时,锁子突然厌烦起豪哥来了,他恼怒地瞪了豪哥一眼,便转身去找紫月。他跟到后屋,眼瞅着紫月走进了一间小屋,连忙跟过去,然而,紫月仿佛发现了他一般,进了屋便把门关上了。锁子无论怎么叫,那门都关得死死的。
锁子无奈地从后屋出来,想了想,又摸索着找到了后门,并在后门不远的黑影里站下了。
此时已是半夜了,外面很凉,夜风徐徐地吹过来,混着里面传来的音乐,使锁子一阵阵发冷。就这样站了好久,紫月终于从后门出来了,锁子一喜,刚要上前迎住她,突见门里窜出一个男人来,猛地拉住紫月的胳膊,说:“天还早,忙啥走呀,陪陪我!他们不喜欢听你的歌,我喜欢,我有的是钱……”边说边把紫月往怀里拽。
紫月狠狠地咬了男人一口,男人恼羞成怒,抡起巴掌就向她打去,锁子立刻把男人抱住了。
紫月见是锁子,脸一冷,竟把锁子推开,拉起男人就走。那男人正在气头上,见紫月用那只柔软的手拉他,便什么气都没了,乖乖地就和紫月走了,边走边狠狠地瞪了锁子一眼。
锁子又一次呆在那里了,他愣愣地看着紫月和那个男人越走越远,渐渐地消失在夜色中,他觉得他的心都要碎了!
就这样呆了好久,锁子突然听见豪哥喊他,他默默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向豪哥那边走去。
第二天晚上,豪哥旋风一样从外面回来,一进屋就兴冲冲地对锁子说:“你小子命还真不错,今天晚上可有一桩大买卖!”
见锁子还是一副颓丧的样子,豪哥便拍着锁子的肩膀说:“都要当财神爷了,咋还这副德行?”
锁子问起是什么大买卖,豪哥便兴冲冲地坐下来说:“来了两个外地大耍,要和你比试比试。”
锁子惊恐地说:“你可别叫我,我没那么多钱。”
豪哥毫不在乎地说:“没钱不要紧,我给你垫上。只要你能上场,咱什么都好说。”说着就目光灼灼地看着锁子。
在豪哥的逼视下,锁子慢慢地把头低下了。
到了晚上,两个人胡乱地吃了点儿饭,就共同坐了马车一起到赌场去了。这个赌场果然与别处的不同,它是设在楼上的。当豪哥有些紧张地拉着他的手往楼上去时,锁子感到十分新奇,以至于把来的目的都忘了。直到进了屋,锁子才感到屋里紧张的气氛。两个外地人已经到了,在他们的身后还站着两个保镖,都虎视眈眈的,脸上像豪哥一样带着杀气。
赌博开始的时候,锁子感到很紧张。屋子里出奇的静,那两个大耍都四十岁左右,有一个甚至都秃顶了。他们是赌场老将,在牌桌上表现得既不紧张也不轻敌,即使是对锁子,他们也表现得恭恭敬敬的。不知怎的,他们这种彬彬有礼的态度,令锁子感觉十分不舒服,特别是那个秃顶男人虚伪的笑,尤其让锁子厌恶。
这种气愤和厌恶,使锁子渐渐地忘却了初上赌场的紧张,他的手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颤抖了。再把牌抓到手中时,他就渐渐地忘却了周围的一切,眼中就只剩下眼前的牌了。
就这样,锁子不知不觉地进入了状态,他一进入状态,别人就不是他的对手了。还没等对手“开门”,锁子就轻轻地把牌一推:赢了。
攻破了第一关,接着就是第二关、第三关。这回该轮到那两个大耍难受了。那种彬彬有礼的微笑转眼就被一种酷烈的焦灼所替代,白白胖胖的手也开始颤抖了,那个秃顶的男人脑门上爬满了湿漉漉的汗珠子。
几轮下来,锁子刚坐在牌桌边的时候,还是靠借钱赌博的穷鬼,当他再从牌桌边站起来时,已是拥有好几千元的富翁了。
望着手下败将慢慢离去的身影,锁子感到心酸,他犹豫了一下,便从刚刚装入皮包的一捆捆钱里拽出了一沓,刚要张嘴叫住他们,他的嘴就被豪哥捂住了。他就那样被豪哥挟持着,看着那两个男人慢慢地走下了那段窄窄的楼梯……
等屋里的人都走了,豪哥才放开锁子,气呼呼地说:“你小子真是狗日的,你还想把钱给他们?你是不是傻了?你没看见他们都输疯了吗?你把钱给了他们,他们就还要和你赌,你这不是拿自己的钱让别人赢吗?你这小子,心这么软咋还在赌场上混?”几句话说得锁子心里一阵发冷。
那天从赌场回来,锁子便不想和豪哥在一起混了,尽管豪哥使他成为了富人。他对豪哥撒谎说:“我要回秃山看父母去!”
他的话,豪哥全信了,还要亲自送锁子,以保障锁子的安全。锁子从厚厚的一沓钱里掏出几张来送给了豪哥。
那天豪哥一直把锁子送到路边,并且还要往前送,被锁子制止了。锁子走很远了,一回头,还见豪哥在道边站着,魁梧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特别凄凉。见锁子回头看他,豪哥向锁子招招手,锁子便感到很内疚,心想:“豪哥把我当成自己人,我却对豪哥撒谎,我是不是有些不仗义呢?”
锁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根本不用和豪哥“断绝”了。这次就是他和豪哥的诀别。
在这天深夜,豪哥的家顷刻之间就坍塌了,被炸药夷为平地,成了一片废墟。
在豪哥的家灰飞烟灭之时,锁子正在紫月的小房子里,准备博美人的欢心。
他为紫月买了很多礼品,还把厚厚的一大沓钱放在了紫月的小柜子上。紫月惊讶不已地问:“你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多的钱?”
锁子假装轻描淡写地笑笑说:“是我赢的!”
紫月受惊的眼睛睁得很大,问:“我听人说,一个小伙子,把两个外地的赌徒涮得溜干净儿,就是你?”
锁子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自豪,眉飞色舞地说:“是的,就是我!”
然而,令锁子想不到的是,紫月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惊喜的神色来,反而有些悲痛欲绝了,她就用那种悲痛欲绝的目光看着锁子,使锁子渐渐地坠入迷茫之中。他胆怯地向紫月伸出了手:“紫月……”
紫月大喊:“你这个恶魔!”
锁子也吓着了,忙叫:“紫月……”
“不许你叫我的名字!”
锁子害怕了。
“你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你!”紫月下了逐客令。
“我改!我再也不那样了!”锁子的眼泪流下来了。
紫月冷笑道:“改?笑话!你们这些人,我早就看透了!我这辈子倒了血霉,净碰上你们这类人!”
“紫月……”锁子慢慢地跪下了。
那个夜晚,锁子足足在紫月那里跪了大半宿,最后的结局是,紫月把他强行推出了房门。
后半夜,锁子一直在紫月的小院里的丁香树下闷坐着,困极了,就依偎在仓房的柴堆上打了一会儿盹,没想到这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等他醒来,紫月已经锁门离去了,锁子站在那把铁锁前发了半天呆,才无奈地慢慢离开。等他再一次来到豪哥的家,豪哥的尸体已经被人拉走了,锁子连豪哥的遗容都没有见着。
锁子在废墟左右转了很久,眼泪始终都没有干。他甚至觉得豪哥是替他死的。
锁子在豪哥的废墟旁也不知道哭了多久,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他才默默地离开。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怀揣巨款,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栖息的窝。
锁子在乌城的路上转了一会儿,又在紫月的屋前发了会儿呆,便默默地向车站走去。他决定回秃山,乌城已经没有他留恋的东西了。
车站在城郊,锁子恹恹地来到车站,一打听,才知自己来得太早了,去秃山的车得下午才开。锁子买了车票,就在车站左右的树林里闲逛。车站的南边,是一个菜园子,还挺大的。锁子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走着,无意中瞥见赢柱带着一群人向车站这边走来。锁子心里一惊,立即钻到菜园里,躲到豆角架间。透过密匝匝的豆角叶子,他看见赢柱他们越走越近了,一个个气势汹汹地进了候车室,过了一会儿又骂骂咧咧地出来了,在众多的人声中,锁子听赢柱对这些人念叨说:“这小子肯定得从这里走,咱们就在这儿猫着,他一露头咱们就……”赢柱不说了,锁子见他做了一个向前抓的手势。
在赢柱的带领下,这些人向林阴路走去了,锁子从豆角叶子中向那边看了看,见那些人都藏在了林阴里,便一阵心悸,心想幸亏自己早来了一步,不然一定是他们的瓮中之鳖!这么一想,锁子便出了一身冷汗,蹲在豆角地里,大气都不敢出。豆角秧中又热又闷,渐渐地,锁子就有些受不住了,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有那么一阵儿,锁子甚至想豁出去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他狠狠地攥着几根豆角儿,那豆角被他攥成了一团泥。
为了活命,锁子在豆角地藏了四个多小时,直到那辆开往秃山的大客车走远了,那帮人才骂骂咧咧地离开。锁子从菜园地出来,抖抖又僵又麻的身体,觉得又胆怯又窝火,也不敢在车站停留,连大路都不敢走,在路边庄稼地里东绕西绕,好不容易又来到了紫月的家,可迎接他的还是那把冷冰冰的铁锁。
那天夜里,锁子在紫月的小仓房里蹲了一宿,他把自己的钱分成几堆,用草叶子破布片子包好了,分几处藏在了紫月家的小院子里,只留下很少的钱放在自己的兜里。然后,他便坐在小仓房里等紫月。然而,紫月却一宿未归。
天蒙蒙亮时,一个男人来到紫月的家,直奔仓房而来,他叫醒在柴禾堆上睡着的锁子,自称是豪哥的朋友,姓温,请锁子到他那里去住。
锁子不相信地盯着他,直到他说自己的外号叫“温不死”,锁子才想起他来,豪哥活着的时候曾提起过他。
锁子揉了揉眼睛,说:“我哪儿都不去,我等紫月……”
温不死不由分说,上前抓起锁子就往外拽,嘴里说:“今天你必须得去!”这时,从胡同里又过来一个男人,两个人连拽带拉就把锁子弄上了胡同外面的马车里。
马车左拐右拐,最后在一家饭馆门前停下了。温不死把锁子领到了二楼的一个房间,桌边早已坐了几个陌生人。温不死笑容可掬地向大家介绍说:“这位小伙子是咱乌城有名的赌王,今天我特意把他请来,让大家一睹他的风采。”话音没落,屋里响起一阵掌声。
锁子的心情十分沮丧,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什么样的灾难。直到有人把牌放到桌上,锁子才明白了今天自己被温不死劫来的用意。锁子站起身就往外走,温不死马上拽住了他,连声叫道:“这么不给面子呢?陪哥儿玩几把再走啊!”
锁子甩开他的手,气汹汹地摔门而去,可刚出门,锁子就站住了:赢柱正斜着两只和“呱嗒板子”酷似的眼睛,站在那儿阴阴地向他奸笑着,他旁边站着两个高大的男人,把通道挡得严严实实。在两个男人的衬托下,赢柱显得又瘦又小,十分滑稽。可赢柱却俨然大人物一般向锁子点点头,奸笑着说:“老乡,别走啊,那么多人想和你打牌呢!”
温不死笑嘻嘻走过来揽着锁子的肩膀,强行把他按回椅子上,说:“老弟,陪我们玩儿几把吧!”
锁子知道自己是想逃也逃不掉的,便沉着脸说:“我没钱!”
温不死就笑了,说:“我听说锁子兄弟腰缠万贯,怎么会没钱呢?让哥摸摸?”边说边扭着身子过来,伸手就要摸锁子的衣兜,锁子立即躲开了。
赢柱奸笑了一声,说道:“你不用摸,他这个人我知道,他藏钱就爱往窟窿里塞,你们只要摸摸他的窟窿就知道了!”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愣了:“窟窿?”接着,有人就吃吃地笑了。
锁子恼羞成怒,猛地站起来向赢柱扑了过去,还没等他挨着赢柱的身,就被那两个男人扭住了。
锁子冲他们喊道:“你们这是谋财害命!我不和你们玩!我赢了你们也不会给我钱的!”
温不死冷笑了一声,慢慢地说:“你说得对!你赢了我们是不会给钱的,但你不玩却不行!我们想要看看你到底有多神!”
说话间,有人已经把牌打开了。锁子被狠狠地推到桌子边坐下,他一回头,见赢柱和那两个男人站到了自己的身后,赢柱甚至狗仗人势地冲锁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嘴的紫牙花子。
“玩!”温不死横了锁子一眼,“哗啦”一声把牌往桌子上一倒,兀自洗了起来。
那天玩牌,锁子又旗开得胜。事后,有人给他估了估,发现他赢了好几千元。赢是赢了,锁子不但一分钱都没得到,还挨了一顿揍,因为他死也不肯说出藏钱的地方。
棒子打在锁子身上咣咣响,可锁子一声都没吭。他流泪了,那是悔恨的泪水。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了。
见锁子哭了,赢柱以为他经不住打了,就凑过来看。锁子依然什么也不说。赢柱急了,狠狠地打了他几耳光,鲜血从锁子的嘴里不断地流出来。
接下来的毒打更狠了,棒子打在肉上,血点子四处飞溅,锁子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他蒙眬中仿佛又听到父亲在他耳边说话,他甚至看见紫月向他平静地走来,就像飘一样。看见他受苦,她微微地笑了,嘴里轻轻地说:“该,该,我早就预料到了!”接着,他就进入了混沌的状态。
锁子慢慢地醒来,他发现自己被解开放到地上了。他艰难地动了动,浑身像脱节了一样。一睁眼,才发现旁边是赢柱。赢柱见锁子醒了,就笑了,嘴里说:“行啊,锁子,你是要钱不要命啊!”
温不死嘴里叼着一根烟,居高临下地望着锁子,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见锁子醒了,他啐了一口,随即蹲下来轻声细语地说:“你这又何必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得先顾命啊!”
锁子觉得自己很沉很沉,就任自己的身体瘫倒下去,瘫倒在堆堆粪便和蠕动的虫子上面。
“紫月!”他在心里无声地叫道。
“我在问你话呢!”温不死愠怒地喊着。
赢柱道:“扒掉他的裤子!”
温不死迷惑地看着赢柱,以为他发神经了。
赢柱说:“你信我,扒他的裤子,他一定怕的!”
锁子真的怕了。他不顾自己浑身的伤痛,一下子坐了起来,护住自己的裤子。温不死一见这种情况就笑了,他咋咋呼呼地就要扒锁子的裤子。锁子告饶了,他边往后退着边说:“好,好,我给你们钱!”
温不死看着锁子说:“咋的?你的屁股比你的小命还值钱?我真想扒下来看看了……”
锁子怒视着温不死说:“你要过来,我就死给你看!”
温不死就笑了,两手举起来作投降状,边笑边说:“好好,你给我钱就行,一个臭屁股谁稀罕看。”
半个小时后,锁子又坐到一辆马车上了。他被夹在两个人中间,赢柱在他左边,用两手“亲昵”地抱着他。马车在清晨的路上飞驰,他们的目的地,就是锁子的藏钱处——紫月的家。
锁子浑身无力地坐在马车上,他满身伤痕,心情沮丧,离紫月的那幢小土房越近,他的心就越焦躁。他眼巴巴地向四处张望着,渴望有一个救星能够从天而降,一巴掌把这辆小马车击个粉碎。
突然,锁子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他看见紫月披一身晨晖迎面走来,锁子使劲眨了眨眼睛,发现这不是幻觉,紫月,迎面而来的,真是紫月!
紫月也发现了他,惊怔地站在了那里……
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力量,锁子猛地往车下一扑,只觉得呼的一声,他飞快地离开了那辆狂奔的马车。他恍惚听见有人惊叫了一声,他甚至清晰地看见紫月那惊恐的脸,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世界就消失了……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等锁子醒过来,他正趴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静静地卧在他的身下时,就像路上的一块石头。
人越围越多,马车上,温不死向锁子这边瞥了一眼,猛地从车老板手中夺过鞭子,狠狠地一抽马背,高喝一声“驾”,那辆马车便箭一般向前冲去。
锁子觉得自己的脖子都要断了,但他还是挣扎着四处寻找着,他终于看见了紫月。见了紫月,锁子就像见到了自己的亲人。紫月的脸上依旧带着惊恐,那双美丽绝伦的眼睛闪着焦急的泪花,见锁子求救地向她伸出了手,她才从惊厥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向附近停着的一辆马车飞跑过去,嘶哑的声音在锁子的耳际回响:“马车!求求你!快……”
枕着这焦灼的声音,锁子眼前一黑,就又一次坠进了混沌中。
他醒来,已经躺在了马车上,马车在清晨的路上飞奔着,可锁子并不觉得颠簸。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头枕在紫月的腿上,紫月一声声焦急地叫着他,锁子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微弱地叫了一声:“紫月,我……”眼泪就奔涌而出了。
和锁子一同躺在马车上的,还有刚才趴在他身下的那个人。看着那一头乱蓬蓬的,有几处因沾血打了绺的头发,锁子便知道了:他是赢柱。
刚才锁子从车上扑下来时,赢柱扑过来抓他,没想到撞得头破血流!
锁子艰难地欠起身,看了赢柱一眼,他发现赢柱的头上正一滴滴地往下流着血。赢柱脸色惨白,眼睛半睁着,面目十分可怖。
锁子轻轻地摇了摇赢柱的身体,不知怎的,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难过来:“赢柱死了?他害了我,如今又被我害死了!”锁子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锁子艰难地探起身,想从自己破烂不堪的衣服上撕下一条布来,把赢柱那正流血的头包上,可马车的颠簸,使他那抖抖的手怎么也用不上劲儿。紫月很快明白了锁子的意思,她从衣兜里掏出个手绢,麻利地把赢柱的头包上了。包扎完,紫月又默默地把锁子的衣服掀起来,她看见了那一片片紫红色的伤痕……
“是谁这么狠?”紫月惊恐地问。
锁子用颤抖的手指了指赢柱,叹了口气……
“他……他是谁?为什么要对你下毒手?”
锁子无力地说:“他就是我的那个同乡……”
“就是……就是抢你钱害你命的那个?”紫月流泪了,晶莹的泪水不停地淌下来。
锁子慢慢地拉住紫月那冰凉的小手,小声而急促地说:“紫月,求你别恨我了!你一生气,我就觉得天都塌了……”他边说边哀求地看着紫月。
隔着泪帘,锁子看见紫月向他微微地点了点头,锁子的心便涌动起一股暖流。
“你……真的不恨我了?”锁子抹了一把眼泪,又征询地看了一眼紫月,紫月便慈爱地冲他笑了,又一次向他点了点头。锁子的眼泪顿如泉涌,他欢喜地扑倒在紫月的怀里,脸上带着笑,眼泪却流得更畅。紫月轻轻地为他擦了擦泪,在紫月的目光里,锁子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马车把他们拉到了医院。锁子被抬到一个很拥挤的乱哄哄的病房,赢柱却被直接抬到了停尸间,大夫说,他早已死了!
锁子和紫月一起回到了她的家。
小土房从里到外,被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东西都被温不死他们捣弄出来了。锁子藏在房檐里的钱不见了,埋在丁香树里的钱也被掘走了!只有在仓房与正房的一个间隙里,一包用破布包着的钱还原封未动。
钱丢了,紫月却显得十分的快乐,她说:“你应该高兴啊!这是破财免灾呢!”
在锁子的软磨硬泡下,紫月终于同意嫁给他了。锁子用剩下的钱,买了两间独门独院的、门前长满丁香树的小青砖房,房子在城郊的一片密林旁,不远处就是那片飘着白雾的无名湖。紫月把这片湖叫叹息湖,因为湖水总是轻轻地环流,细细的水声就像人轻轻的叹息。
婚前收拾小屋的那几天,锁子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夜深人静时,锁子常常是一边想着紫月,一边倾听那细细的叹息声进入梦中。
紫月不喜欢铺张,在没有任何人见证的情况下,锁子把紫月接到了这两间小屋里。锁子搂着紫月那柔弱的腰肢,在丁香花的芳香里,共同步入这个温馨的小屋。当锁子把自己剩下的积蓄全部放在紫月的手中时,心中洋溢着说不出来的喜悦。他不时回头端详身边的紫月,觉得自己身在梦中……
紫月来到新屋里,她感到万分的知足,瞧哪里都美!
两个人平静地共进了晚餐,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好像他们已共同生活很久了。吃完了饭,又收拾了一会儿,夜晚才静悄悄地降临。
这是锁子盼望已久的时刻!锁子有些胆怯地把手放在紫月的细腰上,紫月隔了衣服,都能听到锁子那剧烈的心跳声。望着新婚的男人这么胆怯,紫月慈爱地冲他笑了。紫月的微笑,像一句鼓励的语言,使锁子有了一种无形的勇气。他伸开了双臂,把紫月紧紧地拥抱在怀里。快乐的眼泪从锁子的眼睛里流下来,他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锁子怕羞,只打开了那盏玫瑰色的小壁灯。在那玫瑰色彩霞一样的灯光里,锁子发现紫月就像天上的仙女,娉娉婷婷,美丽得就像一个梦。锁子暗流着泪,走过一个男人最初的历程。他暗暗地感谢苍天,把世界上最美丽最柔情的女子送给了他。
锁子觉得自己轻飘飘的,那感觉别提有多惬意了。正这么飘着,锁子突然被一声惊叫唤回人间。他猛然睁开眼,便与紫月那惊诧的目光对上了!
灯光下,紫月无意中瞥见了锁子那赤裸的胴体,更准确地说:她看见了长在锁子后臀上的那一截短短的尾巴!
锁子好半天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立即羞愧地把自己的身体盖上了,脸涨得通红,嘴里不住地说:“对不起,吓着你了!”
紫月的脸白了,愣愣地看着锁子。
紫月的目光,使锁子紧张起来,他赶紧坐起来,胆怯地说:“是娘胎里带来的,我已经忘了它了……我没想起来和你说……”
在灯光下,锁子看见紫月的脸色越来越白。接着,她的身体便颤抖起来。锁子便慌了,六神无主地看着紫月。渐渐地,眼泪在他的眼圈里转了……
紫月突然一捂脸,凄厉地尖叫一声:“天啊!”她抓住了锁子,呆呆地看着他,“天啊!”她又叫了一声,身子一软,便昏倒在锁子怀里。
锁子蒙了,满面是泪地摇晃着紫月,喊道:“紫月,你醒醒!紫月,你别吓我呀!”
在锁子的呼唤下,紫月渐渐地缓了过来,她不说话,也不哭,只是用那种绝望的目光看着锁子。
“你……你别这样……”锁子的声音颤抖着。
“唉!”紫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心中所有的郁闷都发泄出来。她的脸依旧惨白,惨白得让人窒息。半晌,她嘴唇颤动着说:“睡吧,睡吧!”在灯光下,锁子看见一滴清泪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
锁子满心都是歉疚,他怎能睡得着呢?但他还是乖乖躺下了,他后悔没把这件事告诉紫月……
见锁子辗转反侧,心神不安,紫月便伸过手来,在锁子的身上轻轻地拍了拍,就像母亲拍婴孩一样,本来温暖的小手,此时冰冷冷的,像一缕彻骨的冷风,锁子突然打了个冷颤。
“你……你也躺下!”锁子胆怯地看着紫月。
“你先睡吧……我出去一下!”紫月理理凌乱的头发,慢慢地下了地,并顺手把灯关了。
紫月的脚步似乎犹豫了一下,便向屋外走去了,那声音轻轻的,但听起来却很凌乱。锁子默默地倾听着她的脚步声,心随着那不规则的节奏一波一波地荡漾着,他仰身倒下,感到心很沉重,他深深地呼了口气,想把这沉重冲走,可那沉重已经深深地嵌在他心底,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了。
“难道你忘了吗?你还有个尾巴呢!”
锁子躺在那张柔软的床上,苦恼不堪,却还抱着一丝幻想。
此时此刻,锁子突然怨恨起他的母亲来了:他怨恨母亲在生下他的同时,又给他生下了一截尾巴。这截短短的没有重量的东西,始终沉沉地压着他的心,让他无时无刻不在忧愁,不在胆怯。
锁子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等他醒来,天已大亮了。阳光从淡紫色窗帘中透进来,使屋里笼罩了一片清光。
锁子醒来,转身就去寻找紫月,但他看到的是空空的被褥。绣花枕头上还有紫月躺过的痕迹,大红被子里还萦绕着紫月身上的馨香,但紫月却不在他的身边。
“紫月!”锁子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涌遍了他的全身,他用那双和黑夜一样黑的眼睛向四处焦急地搜索着,屋里那淡紫色的清光都凝固了,可哪里有紫月的影子?
锁子飞快地穿上鞋子,到窗边向外看了看,他的心一惊:那本来是枝叶繁茂的丁香树竟枯萎了!难道?
锁子慢慢地走出了小屋,轻轻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返到他的耳畔,使他感到一阵无缘由的恐怖。他的心怦怦乱跳着:“紫月!你在哪儿?”
可回答他的,只有他那焦灼的回声。他踉踉跄跄地走进那片小树林,走到飘着白雾的叹息湖边。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惊得湖面上的水鸟儿呼啦一声飞了。
带着希冀,锁子快步地走回小屋,他希望紫月已经回来了,就坐在小屋里和他捉迷藏。小屋的门还半开着,还是刚才离开时的样子,锁子轻轻地走进门来,静谧的屋里响着他怦怦的心跳声。
“紫月!紫月!”
他用那嘶哑的声音轻轻地叫着,可屋里依旧静静的、空空的,只有时光在室内飘荡。
锁子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紫月,你在哪儿?紫月……”他走过茶几,走过矮矮的小柜,不小心碰翻了一个木凳子。他东翻翻,西摸摸,四处搜寻着,可哪里都没有他的紫月。
锁子回过头来,无意中瞥见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它就放在那个矮柜上,上面压着一个锁子从没见过的四四方方的金戒指。锁子扑过去,把那张纸抓到手中,纸已被泪水渗透,皱皱巴巴的就像一段被废弃了的往事。锁子看了一眼上面的字,便呆到那里了!信上的内容把他击得五脏俱裂。
宋手,我的儿子:
给你写这封信时,我的心都碎了。你那特殊的胎记告诉我: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们是母子啊!
当初,我是你爹在牌桌上赢来的,我恨赌徒,我更恨他,所以我就离开了他。离开他我不内疚,这些年,一直让我内疚的,是我不该抛下你,老天就是因为这个才惩罚我的吧?
我恨所有的赌徒,这是我拼命要离开你爹的原因。从宋家窝棚逃出后,我四处流浪,讨过饭,做过下人,最后漂泊到乌城做了戏子。为摆脱赌魔,我吃了多少苦?可我还是没能冲破赌魔的网。
我走以后,你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活下去,你未来的路还长,千万千万别赌了!作为你的母亲,我什么也没有给过你!我只能给你这个忠告了!
——宋手,我的儿子:永别了!
母亲绝笔
“紫月是我的妈妈?不,这不是真的!”锁子脸色惨白,颓然地坐在了地上。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不知怎样来面对这个事实。
“你未来的路还很长……永别了!”紫月的话犹如在耳边。
锁子愣了愣,他的心猛地一跳:“紫月,你……”他猛地跳起来,踉踉跄跄地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呼唤:“紫月!紫月!”
城郊的小树林里到处都飘着他凄楚的喊声:“紫月!紫月!”
迷迷糊糊的,锁子又来到了叹息湖边,湖水上的涟漪依旧轻轻叹息着,在水面上画着命运的波痕,锁子慢慢地跪倒在沙滩上,肝胆欲裂,痛不欲生。
锁子也不知跪了多久。慢慢地,他止住了哭泣,迟钝地抬起头来,长久地望着静静的湖面,湖水的叹息渐渐地融合到了他的心灵深处。突然,他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突然就笑出了声。在已经僵硬了的脸上,他的笑显得十分可怖。
锁子看见了紫月:她就在那静静的湖水里,像是游着,又像是飘着。锁子见她穿着一条极美丽的荷花色的长裙,那样的秀美,她的微笑令人陶醉,令人痴迷……她就那样微笑着,并轻轻地抬起那嫩藕一般雪白的手臂,向锁子招了招手。锁子的心突然之间,就净化了!
“还有什么比死更幸福啊!”锁子轻轻地说。
慢慢地,锁子变得平静了下来,他步履蹒跚地向湖水里走去,此时此刻,锁子的心和脚下的湖水一样,平静地叹息着,他缓缓地向湖水深处走着,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安逸的微笑。清凉凉的湖水渐渐地浸过了他的腿,他的腰,他的胸口……
锁子依然微笑着,在进入水中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梦中曾经见过的飘着五彩云雾的天空……
“妈妈!”这时,湖面上飘过一声凄惨的呼唤。